第106章第106章
李奕臣追了上来,阮朝汐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回去护卫西殿,自己和元治走出宣慈殿门。
“今晚到底出了何事?连老太妃这处看守禁卫都一道手谕调走了。”
元治回头看了眼,齐嫔搂着梵奴走在五六步外。他悄声道,“出大事!太子殿下刚刚上了表,请求出东宫,入式干殿请罪。圣驾调集了禁中六卫沿路看护。”
“天子手谕下,从东宫到式干殿的一路上稍有异动,太子身侧随行之党羽,格杀勿论。老太妃这边的羽林左右两卫被调去了松柏堂一带护卫。”
“原来如此……”
原来是天家父子要相见。却弄出一场鸿门宴的阵仗。
今夜果然非比寻常,四处宫道都是急调的禁卫,沿着长夹道往南去永巷的一路上,就有三四队数百人的禁卫大声呼喝,疾奔跑过。
“白鹤娘子那边又怎么不稳当了?”
元治摇头叹息。“白日里你供证时,是不是供出和白鹤娘子有来往书信?”
“是。书信怎么了?”
“大长秋卿派人出宫,两边都搜查了。你那处的书信没什么,干干净净;但白鹤娘子那处,查抄出要命的书信了!圣驾发下雷霆之怒,刚才派遣了一队虎臯卫,直奔净法寺搜查。”
阮朝汐心往下沉,“什么要命的书信?”
“呈交御前的密信,小王哪知晓?只是眼看着不好,应当是极为不利的谋害小皇孙之物证。”
元治心有余悸,“圣驾一边接了太子求见的消息,一面接获查抄出的密信。刚才在式干殿内冷笑不止,当着荀令君和小王的面,说了句‘今夜索性都处置了’。那语气,那神色……哎,小王瞧着心惊。”
走过永巷东尽头,灯火通明的万岁门就在前方了。
一道熟悉的紫袍背影站在万岁门边,听闻背后密集脚步声,遥遥地转身,长身鹤立,气度宁和,冲门里微微颔首。
元治松了口气。“你牵扯进白鹤娘子的案子里,今夜不稳当。荀君担忧你,叮嘱我送你出万岁门。把你交付给他,小王也放心。”
即将迈出万岁门时,直视前方灯火,阮朝汐停步,向身边的人道了谢。
“殿下,白日里刚刚言语冲撞了你,你晚上却不计前嫌而来。殿下待人的真挚心思,我看得见。多谢殿下好意。”
元治早习惯了她的冷淡言语,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听到了一句诚挚道谢,猝不及防,脸瞬间红了。
“没没没什么,”他面红耳赤,故作镇静摆摆手,“你看到小王的真心便够了。”
“谢殿下。”阮朝汐继续往下道,“但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了。一心放不下二人,我对殿下无意,可以为友,其他的不必谈。殿下不必在我身上多费心思。”
元治:“……”
阮朝汐毫不迟疑地迈过了万岁门。
元治原地呆滞了片刻,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满耳都是“一心放不下二人”。
他忽然又疾步追上来,咬牙道,“那就先为友!九娘是小娘子里罕见的直白性子,那小王也直问了。如今九娘心里的那个,到底是哪个?”
阮朝汐往荀玄微方向走。“殿下不会想知道的。”
元治不肯罢休,跟上几步追问,“九娘心里那人,荀君可知晓?九娘不愿说的话,小王去问荀君……”
“别去。”阮朝汐立刻阻止,“别当面问三兄!”
元治也即刻恍然道,“所以荀君是知道的。”
两人说话间脚步不停,已经走进荀玄微面前,他必然听见了,却什么没有问,目光扫过一瞬,无事人般挪开了。
阮朝汐如今最见不得荀玄微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心里不知积了多少事,越是心里堆着,越是当面无事,她见他这幅模样就堵心。
她转身阻止跃跃欲试的元治。
“别问他!也别和我说话,安静会儿,让我独自静静。”
元治总算闭了嘴。
“多谢殿下援手,把九娘带出来。”荀玄微噙带惯常的清浅笑意,对元治道,“若我是殿下,此刻便不会急着往前殿去。”
元治诧异问,“为何?”
“太子殿下半刻钟前过了松柏道,此刻人在太极门下。东宫禁卫百人,东宫门客四十三人随行。”
元治听得愁眉不展。
“太子如何想的?去和自家阿父请罪,独自入殿认错便好了。为何带这么多的东宫卫士入太极门?又带门客作甚?难不成要围着圣驾,七嘴八舌地替他说好话?”
“好叫殿下得知,东宫门客四十三人,只怕是说不了话了。我从殿中听闻动静不对,告退出来时,正好目睹四十三人成刀下鬼的场面。”
“……怎么回事?!”
“就在半刻钟前的太极门下,太子殿下下令割去所有东宫门客的头颅。领着血淋淋的四十三个人头,入式干门,跪倒在式干殿外,求见圣驾谢罪去了。圣驾召太子独自进了殿。”
元治露出了极为吃惊震撼的神色。“当真?荀君亲眼所见?”
“我出殿时亲见。血流满地,漫溢下白玉阶,现在过去应还未洗净。因此劝殿下暂缓去前殿。”
元治原地踌躇转了半个圈,下定决心,“小王回去看看梵奴可好。”转头回了万岁门里。
阮朝汐听着,不知不觉蹙起秀气的眉头。
荀玄微走近几步,擡手替她理了理夜风里吹乱的鬓发,“怎的看你气色不大好。听到些动静,怕今夜出事,把你从万岁门里带出来,还是惊扰到你了?”
阮朝汐摇摇头。荀玄微收回了手,仔细查看她的神色,“怎么了?”
阮朝汐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我无事。轻易吓不到我。”
禁卫在身后跟随护卫,两人沿着长夹道往云龙门方向走。
阮朝汐遥望着远处灯火里的式干殿。
道道宫墙阻隔开前殿后宫,沿着宫道绕过去耗时良久,其实殿室坐落的地点并不很远。
夜风裹挟着新鲜血气四散,她鼻下开始闻到隐约的血腥气。
荀玄微示意她脚步不要停,“东宫竟能如此脱身,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招数。天家父子今晚应该能和好如初了。至于白鹤娘子那边,今晚顾及不上,暂时无事,你无须太过忧虑。”
阮朝汐的视线笔直往前。白日里的巍峨殿室,在忽明忽暗的灯火里扭曲成奇形怪状的黑影。
“想不通?”
“想不通。”阮朝汐如实说。“为何割下了东宫门客的头颅,会让天家父子和好如初?我不明白。”
“圣上不喜东宫蓄养门客。东宫偏从十来岁便蓄养了众多文武门客,引为知己,和他们斗鸡走狗,游猎不休。两边为此龃龉日久。东宫斩首了所有门客,顺从圣上的心愿,自然就和好如初了。”
阮朝汐默默往前走出几步,“四十三位门客何辜?”
一只手伸过来,安抚地揉了揉她被风吹乱的柔软鬓发。
“圣驾和东宫譬如天地两仪。两边一旦闹僵,稍微不妥当,就会引发天地崩裂。如果有个机会可以修复天家父子的情谊——谁在意门客?”
荀玄微寻来一盏宫灯,两人在灯下缓行。
“两边闹僵了,总要分个对错。两个都没错,只有门客错了。杀尽了门客,天家父子也就能和好如初。”
阮朝汐听得眉心紧蹙。“我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因为做法违逆了你为人处事的道。”
夜风吹乱了少女的碎发,流苏在夜风里细微作响。荀玄微擡手又要替她拂开,阮朝汐一扭头,流苏细微摇晃,伸过来的拂了个空。
荀玄微收回了手,继续提灯缓步往前。
“东宫之事不提了,换件事说。今晚是怎么了,见面就避让着我?眼睛也不看我。午后送你回去万岁门时,分明还好好的。谁让你不痛快了?”
阮朝汐蚌壳般闭上了嘴,一个字不说。
宫灯光亮偏移,探究的眼神递了过来。荀玄微猜测,“梦见前世的我,让你不痛快了?”
阮朝汐不答,目不斜视地往前方走,迈过重兵把守的运龙门。
荀玄微跟随前行了一段路,声线往下沉,“梦到前世的李长治了?”
灯笼从右手交到左手,右手摊开在她面前,“早和你说过,心里不痛快了,这只手拿去解气。”
阮朝汐直接把手拍开了。
“李长治是哪个。你不提,我早忘了。”接过他手里的灯笼,径直快步走去前方。
灯火在前方摇曳,脚步加快往前走出十来步,阮朝汐提着灯笼又走回来,“前世的暗杀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哑然片刻,“怎么想起这段。”
“我不能想起这一段?”阮朝汐催促,“你只管说。”
“唔……就是宫廷里寻常的手段。宫宴中途,帐后埋伏刀斧手,举杯为号,一声令下,我起身仓皇奔逃……”
阮朝汐投来怀疑的一瞥,“听得不似真的。”
荀玄微莞尔不言。
他把宫灯接回手里,当先引路,云淡风轻问了句,“看来还是只记得片段?前后的事可记得?”
阮朝汐没理睬他的问题,继续追问,“我为何要杀你?”
两人间安静下来。
走出几步,荀玄微淡淡道,“自然是因为恨我。”
阮朝汐不悦道,“胡说。真的恨你,就根本不会前夜留你……”倏然闭了嘴。
荀玄微的视线同时转过来,借着灯笼昏黄光线,仔细观察她此刻的神色,“——这段也记得?”
阮朝汐抿了抿嘴,夜色遮掩住了微微发热的耳尖,“你管我记不记得。”
荀玄微不再追问,两人安静地前行几步。他换了个推测。
“或许是后悔了?你不肯说,我也不得而知。”
两人刚并肩走过云龙门,背后却传来一阵女子凄厉的哭喊声。
两人同时回头望去,隔着长夹道,远远地竟看见敞开的万岁门里拖出十几个宫婢,哭喊求饶之声不绝,往东边掖庭方向拉扯去了。
阮朝汐骤然停步,盯着远处的万岁门。
“三兄,你得了什么消息,把我带出万岁门?”
“从大长秋卿得了消息,从前伺候白鹤娘子的女官和宫婢,今夜全部锁拿拷问。果然如此。还好你出来了。”
“宣慈殿呢?!今夜无人护卫,我担心阿池。”
“李奕臣和姜芝都在宣慈殿。比起傅阿池,我更担心你。白鹤娘子处不知搜出了什么不利物证,天子今晚顾不上她,但你作为白鹤娘子的人证,已成了旁人的眼中钉。”
荀玄微站在前方岔道口,灯光晕黄,映亮了周围两尺方圆。
“阿般,你如今在旋涡中心了。若我是你的话,今夜不回宣慈殿,宣慈殿反倒可得安宁。”
说的有道理。
阮朝汐默然跟随他右转前行。“去何处?”
“尚书省值房。”
“我入外皇城的朝臣值房,不合规矩。”
“你我乃是兄妹。”前方灯笼不疾不徐地领她前行,“留宿一晚无妨。”
右手明晃晃地摊开在她面前。“说起来,食指伤势好转,疤痂落下,这只右手可以抚琴了。值房逼仄,你在屋里歇下,我在外抚琴便是。”
阮朝汐拉过摊开的手掌,柔软的指腹仔细捏了捏食指。
“弯起来看看。”
落痂的食指关节缓缓弯下,又伸直。
“太过轻快活泼的曲子还不成。轻缓乐曲可以弹奏无妨。”
两人并肩前行,灯光映照不到的暗处,广袖遮挡下的指尖互相追逐缠绕,阮朝汐的唇角细微地翘了翘。
值房确实逼仄。
四四方方的青砖地,关起门来,除了衣架,衣柜,临窗书案,只能放下一张靠墙的窄卧床,床边再放个月牙墩,连个挪腾的位子都不剩。
卧床上铺了极简单的被褥,暮春的季节了,连纱帐也无。
阮朝汐刚坐上卧床,也不知多少年头了,床头撞到墙,吱嘎一声。
她抱着卧床上的软衾躺下。应是自家里准备的物件,质地轻软的紫罗绮,和从前在云间坞时盖的衾被同样手感。
软衾有清淡的气息。她起先以为是衣裳挂在薰笼上的熏香,渐渐才发觉,应是沐浴后的皂角清香。
床头木窗打开了一半,今夜无月无星,窗外伸手不见五指。
月牙墩上摆放一支细蜡烛,微弱的光下,荀玄微坐在床边,替她把软衾拢上肩头。
阮朝汐仰头看着黑暗窗外。“三兄。我感觉不太好。”
“怎么了?”
“我感觉自己身处旋涡之中了。”
“从你决定站出来为你母亲供状时,你已经卷入旋涡之中了。”
“对她的指证全是捏造。母亲明明说过,她过手的信笺俱都不存留,也不知今日搜出来的所谓谋害小皇孙的信件物证是不是捏造的。”
“真物还是捏造之物并不重要。把人牵扯进漩涡里,总归为了论输赢。输了的那个不得翻身,赢了的那个所说的,便成了真相。”
“我确实不明白宫廷里这套弯弯绕绕。”
阮朝汐直视面前微弱的火烛,“但我也知晓,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便是假的。这世间总归讲究一个理字。”
“性子直而不回,这确是你的本性。”荀玄微轻叹了声,“是世间极少见的品性,但在如今的世道,容易引来祸事。”
他替她把软衾往上拢了拢。“你需得尽快抽身。还是那句话,你母亲必不愿把你牵扯进来。”
软衾里露出两根柔白的指尖。被角里注视过来的清澈眸光是近乎柔软的。
“别劝我了。不管有多少捏造物证,我只是如实供证。母亲没有害人,恶人捏造她害人的证据再多,总能寻出破绽。”
荀玄微沉吟着,“小皇孙一案和你有关的,只有城外山头立碑之事,你按萧昉那边的结案供词供证便是。你是小皇孙的救命恩人,有这份救命的恩情在,宫里再如何斗,总不至于治你的罪。”
话已说完,一个坐在床边不走,另一个也不催促。
阮朝汐把被子往下拉。动人的容色显露在朦胧烛火下。
“三兄,多陪我说说话。”
“我在,你说。”
“先把蜡烛吹熄了再说。”她坚持。
荀玄微失笑。“这是为什么?”还是俯身过去。
下一刻,微弱的蜡烛光熄灭了。狭窄的室内和室外同归黑暗。
“心里藏了什么话?可以说了。我听着。”
“不,是三兄可以说了。前世和你针锋相对,埋伏暗杀,三兄心里难过么?”
“时隔久远,忘了。”
“如果再来一次呢。”
“应该是生不如死。”黑暗里平静的嗓音顿了顿,“还会再有一次么?”
“不会。”阮朝汐毫不迟疑地道。“不会再有一次了。”
坐在床边的人被触动了。握着她指尖的手掌攥紧,黑暗里缓慢地倾身过来。
她没有躲避,反而迎了上去。
温柔的吻落在唇边。起先轻如羽毛般,逐渐加重如春日细雨,细雨又成了大雨。
两处的呼吸都乱了。
他们在漫漫夜里无声无息地滚在了一处,狭窄卧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脸颊贴着脸颊,唇齿相依,气息交融。
黑暗里的动作逐渐放肆,阮朝汐的鼻音里强忍着痛楚和慌乱。
荀玄微在察觉到不对的瞬间停下了手。
“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阮朝汐忍着浑身难以遏制的颤栗,嘴硬地说,“一部分。”
“是哪一部分?你留我那夜的一部分?第二日杀我的那部分?”
“是、是我抱着檀奴去你家里探病,我们单独对话的……那一部分。”
“……”黑暗里的郎君无言地起了身。
柔滑如水的蜀锦布料拂过阮朝汐滚热发烫的脸颊,她被重新温柔地揽在怀里,颤抖的眼睫处落下安抚轻吻。
“好了。莫怕,亲一亲就好。”
带有亲密和抚慰意味的吻,轻柔地落在眉眼脸颊。两人在亲吻的间隙断断续续地说话。
“前世有没有发生我母亲的事?”
“身在南朝,不得而知。——我这样说,可会让你忧虑?”
“忧虑。但把心里的忧虑摊开来说,反而可以承受了。三兄,我感觉好一些了。”
锦罗长裙和广袖衣摆纠缠,手指交握,唇舌没有空,鼻音断断续续,停断了许久才又响起说话的声音。
“夜深了,我为你奏一曲,早些睡罢。”
门被细心关上了。脚步声远去,窗外响起了悠悠琴音。
今晚抚的是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催肝肠。
曲音婉转低沉。琴音悦心。比起欢快活泼的乐音,抚琴之人更钟爱悠长低徊、哀而不伤的乐音。
一曲终了,又起新音。
阮朝汐躺在黑暗的卧床里,耳边乐音悠悠,手指缓缓拂过气息滚热的脸颊。
今夜未尽,明日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