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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正文 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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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第113章

    晨光从东边宫墙映亮殿室,栽种多年的粗壮松柏拉出长长的影子,宣慈殿各处宫人如常打扫庭院枝叶。

    殿门打开,仪仗开道,羽林中郎亲自领兵护卫在队伍前后,阮朝汐领着梵奴去上早课。

    梵奴自从那夜之后变成了惊弓之鸟,人好好地就会突然发作脾气,哭喊大闹一场。

    老太妃亲自来看过,叹息说是夜里受惊,只怕是邪气入了体,拿出佛龛供着的高僧舍利珠给梵奴镇压邪气,又烧了香灰给他掺水服下,折腾了许久也无用。

    阮朝汐听了整个早晨,晌午忍不住去探望时,梵奴嗓子已经哭哑了,地上打翻满地的香灰,女官们团团围拢,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始终难以靠近。

    阮朝汐蹲在梵奴面前,手臂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后背,并未被拒绝。她如同对待湛奴那般,试着把他抱起,梵奴哽咽着伸开双臂搂紧她的脖颈,尖喊哭叫声变成了啜泣。

    从此梵奴就像个小尾巴似的,再不肯离开了。她去哪儿,梵奴跟去哪儿。早晚她在西偏殿里练字,坐在靠窗的书案边提笔,梵奴便端正跪坐在她对面,同样铺开大纸练字。

    西偏殿里有伤患,御医来了几次便托辞不来,早晚都是阮朝汐和白蝉两个剪开纱布,清洗患处,涂抹药膏。

    阮朝汐和傅阿池时常闲聊几句日后的打算,再替沉默不语的夏女史更换伤药。夏女史脖颈处的割伤显露时,梵奴在旁边安静地看着。

    如此几日后,有人前来宣慈殿,传小殿下出殿,继续开蒙读书。但读书的地点不知是谁提议,安置在阮朝汐去过的那处水榭。

    如此一来,出入既不必经过宁嫔曾经的住所明光殿,又不必经过外臣来往的云龙门,从后宫直接护送去北面的水榭。

    梵奴扯着阮朝汐的袖子不肯去。阮朝汐先是把人送出屋外,又送出殿门,继续送出千秋门,最后一直送到了水榭。

    从此成了惯例。

    今日是个好天气,水面波光平静如镜面,微风吹皱池水,九曲木廊两边的岸上重兵把守,水榭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水榭外的宽敞廊下,挡风遮光的紫竹帘被风吹起边角,奶香弥漫。

    栏杆角落处堆了一小把松枝,小石锅架起,荀玄微手执长勺,正在不紧不慢地煮酪。

    乳色的酪浆在锅里翻腾,松枝被一根根仔细抽出,小火熄灭。

    热腾腾的酪浆送一盏进水榭,给屋里进学的梵奴。出来时,滚热的酪浆正好温了,再递一盏给廊下练字不辍的阮朝汐。

    阮朝汐视线擡起,冲他笑了下,把笔放回案上。

    这处水榭位于西北侧九龙池的中央,地方僻静,景致又清幽,粼粼波光在暮春阳光下映入廊下,四处都是晃动的水面光影,如此安静宁和的所在,却也位于皇城地界。

    此处白天的静谧宁和,和深夜里宫道暗巷的惊心动魄,仿佛同一块地界的光亮与暗处,白昼与黑夜。

    阮朝汐长长地吐了口气。她感觉困惑。

    “这几日竟然如此的风平浪静……令人难以适应。”

    “风平浪静,总好过狂风骤雨。来,喝酪。”

    今日熬煮的酪浆滋味浓郁,对她的口味,她小口啜饮了半盏,姣丽眉眼在暖洋洋的微风中惬意舒展开。“好喝。”

    沾染了酪香的薄茧指腹抚过她舒展的眉眼,气色红润的脸颊。

    “总算养回来一点了。”荀玄微轻声感慨,“前些日子刚放出来时,下巴都削尖了,摸起来戳手。”

    阮朝汐又饮了口香甜的酪浆,身子往前倾,小巧白皙的下巴落在摊开的手掌心,压上去,“还戳手吗?”

    荀玄微失笑,食指弯曲勾起,挠猫儿似地不轻不重挠了挠。

    被挠的地方麻痒难当,阮朝汐往后躲,手中握着的杯盏摇晃,几滴酪浆滴在间色裙上。乳色酪浆在石榴红布料上显眼,她飞快地擡手抹去。

    手里的瓷盏被接过去了。

    “刚才直接喝完,又何至于泼洒出来?”青瓷盏递到她的唇边,“剩下的一点都喝了,省得弄脏衣裳。”

    浓密睫羽擡起,清凌凌的目光睨过去。

    自从那日水榭里喂了一场吃食,或许是难得见她喊饿,这几日只要见面,荀玄微总会想方设法地哄劝着喂她多用些吃食。

    石室里被饿得只剩丁点大的胃口,三五日便恢复了许多。

    她俯身过去,就着唇边递来的青瓷盏,一口口地喝着剩余酪浆。

    酪浆见了底,喂食之人的心意早偏去了别处,指腹缓缓擦过润泽奶香的唇瓣。

    饮酪的人同样心不在焉,丁香小舌探出,一点点地把剩余酪浆舐干净。

    面前的郎君逐渐倾身过来,眼看着要吻去一处的时候,阮朝汐擡手拦住。

    “外头那么多人。”

    四面放下低垂的紫竹帘,阻拦住两边岸上数百禁卫的炯炯视线。

    但紫竹帘只拦住了上半截,下半截悬空,坐在廊下栏杆边,可以清晰地看到两岸众多披甲兵士来来去去的鞋履。

    “无妨。”

    荀玄微放下了手里的空瓷盏,往前倾身。藏青色广袖袍拂过短案,手掌按住了对面往后仰的纤细腰肢。

    绵密的吻落在唇边,把觊觎已久的那点奶渍一点点舐去了。

    按住后腰的动作只持续了极短的瞬间。

    对着阮朝汐微微睁大的眼,不等她震惊喊停,荀玄微已经收回了动作,前倾的身体坐直,人依旧端正坐在短案对面。

    “放心,竹帘放得低,外头看不到什么的。”

    荀玄微淡定地喝了口清茶,“比起被外头将士看见,水榭里教书的几位太学博士突然走出来,被他们撞见的可能更大些。”

    阮朝汐耳尖发热,耳边琅琅的清脆读书声忽然放大了数倍。她默不做声地起身,把四面垂下的竹帘挨个卷起。

    明亮的光线映进水榭各处。

    水榭里的稚嫩读书声还在继续。

    梵奴已经学完了千字文,还不到五岁的年纪,正在一句句跟着先生念读《论语》。

    阮朝汐的眉眼间带了淡淡的忧怀。“梵奴还不知他母亲出事了。所有人都瞒着他。”

    “长大总会知晓的。”荀玄微起身走去栏杆角落,空杯里又添了一勺温酪,推过来。

    “这两日风平浪静,就趁这两日多多休息。放松些,无需紧张。”

    “如何能不紧张?”阮朝汐目光直视岸边。“悬而未决,变数丛生。”

    自从东宫被羁押,齐嫔赐死,朝廷内外俱有猜测,护卫梵奴的禁军人手比之前多了数倍,出入寸步不离身侧。

    梵奴这几日在水榭读书,萧昉和元治两个不约而同调拨禁卫,数百人守住一个,生怕人在自己管辖下出了事。

    齐嫔赐死,明光殿关闭,梵奴没了母亲,废东宫之事却没了下文。天子意图废长而立幼,太子已经成年,梵奴却未到五岁,朝臣反对劝谏之声不绝。

    荀玄微倚栏举杯,以茶代酒,往对面的瓷盏轻轻一碰。

    “确实是悬而未决。前几日气怒攻心之下,天子起了废立的心思。这两日天气晴好,病情好转了几分。太子被羁押后据说痛哭流涕,咬破手指,以鲜血书写了一份情真意切的请罪表,天子读完落了泪。”

    阮朝汐冷冷道,“一个上表请罪,一个读完落泪。被赐死的齐嫔何辜?梵奴小小年纪没了母亲,他又何辜?”

    “身边俱是巨浪漩涡,有几人能够独善其身?”

    荀玄微一笑起身,“总归都是些和你不相干的人。看你气愤难平,我替你抚琴一曲,放松心境可好?”

    片刻后,室内墙上挂的一张古琴被他抱了出来。

    放置在短案上,拨弦调音,嗡——

    一声清越长鸣,琴音悠悠,越过波光水面,回荡在九曲木廊的水榭间。

    一曲《长相思》,琴音畅怀,心魄交鸣。

    彼佳人兮,水中央。

    魂梦牵兮,费思量。

    阮朝汐起身倚栏倾听。

    对面的郎君手里抚着琴,眼望着她,眸光里带着说不尽的缱绻温柔,阮朝汐和他对视瞬间,目光便移开,看似专注地盯着粼粼的水面。

    然而身侧投来的视线有如实质,落在她的脸颊眼角,令她想起了半刻钟前那个缠绵的吻。

    琴音悠悠,心弦颤动。

    池中有锦鲤甩尾,她的目光专注地盯着面前细微涟漪的水面,心中却也如同那水面般,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悠然尾音摇曳,渐渐消散在风中。

    琅琅的读书声在未察觉时停止了。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阮朝汐敏锐地回身望去,梵奴握着一卷书站在水榭正门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他们。

    两边视线一对上,梵奴立刻跑过来,扒住栏杆亲昵地挨着她,眼望着荀玄微,问得却是阮朝汐。

    “这首曲子真好听。嬢嬢,我可不可以和荀君学这首曲子。”

    荀玄微从案边起身,“小殿下过一阵再学琴罢。最近不可。”

    “为什么呀。”梵奴仰着头问,“这支曲子又好听又难过,我想学这支。”

    荀玄微摸了摸梵奴的小发髻,“梵奴最近不要学奏乐的好。这几个月多吃点素斋,去佛前多多上香祈福。”

    阮朝汐也擡手摸了摸梵奴的小脑袋,带着隐约怜惜,牵着他的手往边上去。

    “早课上好了么?来,喝点酪浆。”

    岸边一个窈窕的身影就在这时落入她眼中。

    琴音悠悠,经过水榭时,那女子脚步微顿,做出聆听琴音的姿态,站在岸边,睇过遥遥一瞥。

    直到两边视线对上,那女子在岸边福身行礼,被几个宫人引领着,沿着池岸往北面继续行去。

    素服除簪,显露凄婉神色,正是入宫探望平卢王的娟娘。

    阮朝汐目送着娟娘的背影远去。

    舀起酪浆的动作晃了神,漫溢出来。荀玄微从旁边接过长勺,无人看见处,柔软的指尖被安抚地捏了捏。

    “静心。你亏损了身体,要多养养。可要我替你再抚一支凝神平气的曲子?”

    阮朝汐回过神来,摇摇头,“之前奏的这支就很好听。三兄教我奏这支曲罢。”

    嗡——

    琴音悠悠,传过水面。长相思,催肝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