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十二月的京城,风向诡谲,有如怒海惊涛。
上半个月,先是贺国舅毫无征兆地出了事,半夜被禁军在城外藏娇的别院里逮个正着,当场锁拿,投入诏狱。
短短几日后,太后娘娘被逐出京城,移居东北皇苑行宫,‘享天伦之乐’,‘含饴弄孙’去了。
数十朝臣闯入紫宸殿外跪谏,中途却被梅学士抱病赶来宫里劝退,不了了之。
朝野间还在议论纷纷,天家母子之间到底生了什么龃龉,怎么闹到如此地步……
没想到,朝臣跪谏的当天下午,数百禁军团团围了贺国舅的荣恩伯府,将太后娘娘的母家全族锁拿下狱。
第二日深夜,禁军夜入城南回雁巷,破门而入,将刚刚歇下的礼部尚叶昌阁带走问话。
第三日清晨,禁军再度出动,围了城东梅宅。
带领禁军登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梅望舒认识了快十年的老熟人,殿前都指挥使,齐正衡。
当时日出不久,梅望舒刚刚起身洗漱完毕,还在屋里吃着早粥,院门就被禁军敲开了。
齐正衡全副披挂,站在梅家正院中央,满脸尴尬,拱手道,“得罪了,梅学士。职务在身,不得不来一趟。”
梅望舒倒是平静地很,放下碗筷,擦了擦手。
“昨夜听说老师被抄家锁拿,我就猜想,今日或许轮到我家了。”
齐正衡一惊,赶紧声明:
“梅学士听谁乱说的!昨夜叶老尚书家是我亲自带人去的,只是搜寻了一番物证,并将叶老尚书带走问话而已,既未抄家,也未锁拿!梅学士千万不要误信谣言哪!”
梅望舒笑了笑,又拿起汤勺,慢悠悠舀了舀清粥。
“既然都是谣言,既未抄家,也未锁拿,那我也就放心了。敢问齐指挥使,老师究竟犯了什么事,三朝老臣,一把年纪,连夜里都不能好生安睡,被禁军半夜带走问话?”
齐正衡尴尬道,“叶老尚书他……涉了重案。这个,牵扯进了贺国舅的案子。”
“无稽之谈。”
梅望舒神色冷淡,把汤匙往碗里一扔,发出叮的清脆声音,
“老师为官清正,注重声名,向来不和外戚权贵走近。贺国舅连老师的面都见不到,如何涉案?齐大人需找个更好的借口。”
梅望舒向来待人态度温和,谈笑晏晏,令人如沐春风。
突然间冰冷了神色下来,语气也带出几分讥诮之意,齐正衡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未受过如此冷待,比当面挨了一顿痛骂还吃不消。
一时间,齐指挥使难受得脊背都发凉,心里暗恨为什么是自己接这个倒霉差事。
齐正衡硬着头皮解释:“国舅爷犯的事太大,这里不好说。总之,贺家全族,上到贺老太君,国舅爷夫妇,本家嫡系子侄,锁拿了两百余人下狱。问了一通口供,意外问到一些情况来。”
“太后娘娘颇为喜爱南河县主这位嫡亲的侄女,和贺老太君暗中商议,有意将南河县主选为皇后……就在一两个月前,得知礼部诸位大人商议着册立皇后,准备联署上书的消息后;太后娘娘遣人去寻了叶老大人,两边暗中通了气。”
梅望舒微微一惊,擡起眼来。
“老师那边怎么说。”
“叶老尚书承认,之前太后娘娘确实私下里询问过,南河县主可否入选皇后的备选之一。叶老尚书当时告诉太后娘娘,论品貌家世年纪,南河县主都符合备选入册的条件。”
梅望舒沉吟片刻,“老师的回答公事公办,并无不妥之处。”
齐正衡叹气,“不妥。不妥当。如今这个节骨眼儿,凡是牵连了贺家的人和事,都极为不妥当。”
他左右为难,“梅学士你看,国舅爷的案子,牵连出叶老尚书。禁军兄弟们一夜没睡,搜查了叶家,叶老尚书和梅学士关系匪浅,在书房找出了你们许多的往来信件,又牵累了梅学士。”
说到这里,齐正衡一狠心,抱拳道,“卑职也是公事公办,需要登门搜查一番,得罪了。”
说罢往后退了几步,往后一挥手。
跟随进门的上百禁军顿时如狼似虎,扑进正院左右两边的厢房,四处翻箱倒柜起来。
梅望舒的目光,落在四周忙碌搜查的禁军身上。
此刻,她人坐在正屋里,碍于她的身份,禁军现在只搜两边厢房。
但等下厢房搜完了,只怕还是要搜正屋。
她的退思院,向来以‘主人喜好清静’的名义,不让下人轻易入内。就连仆妇小厮在庭院里洒扫,也都是由嫣然坐镇盯着。
而正屋里,能够进去的人更少,只有嫣然和常伯。
一些要紧的东西,比如说……
邢以宁给她开的按月服用的药,不能见光的女子贴身用物,老家来信……
都收在正屋里。
刹那间心神电转,刚想到这里,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嫣然得了消息,急匆匆冲进屋来。
“我家夫君犯了什么罪名!”
嫣然张开手臂,拦在梅望舒身前,“夫君是天家幼时的伴读,伴驾十年,情谊深厚!你们今天闯门搜查,圣上知晓不知晓?”
嫣然的质问,恰好也是梅望舒想要问的。
她看向庭院里的齐正衡。
齐正衡的脸上,一瞬间露出某种极为微妙的神色。
看起来很想骂娘。
好端端一个英武彪悍的正三品武将,御前得力亲信,露出满脸憋屈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个风箱里两头受气的的耗子。
齐正衡的脸色变了几次,最后又重新变回尴尬的神色,干巴巴道,“昨夜去城南叶老尚书家,早上过来梅学士这边,都提前通报了御前。圣上那边……当然是知道的。”
嫣然细细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肩头颤抖起来。
梅望舒垂下眼,没吭声。
齐正衡干咳了一声,“这位就是梅夫人吧,幸会。那个,梅学士,劳烦尊夫人让一让,让兄弟们进屋搜查。别挡在门前,让兄弟们左右为难。”
嫣然显然也想起正屋里藏的那些要紧东西,哪里肯让。
两边激烈争执了几句,齐正衡无奈道,“梅学士,尊夫人再拦着门,卑职只能命人把她拉到旁边去了。”
梅望舒坐在靠窗的方桌边,闻言擡起眼来,递过极冷淡寒凉的一瞥。
“嫣然是我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辱她如同辱我。”
她冷冷道,“何必只搜屋子,齐大人怎么不直接来搜我的身。说不定我身上藏着贺国舅同党的谋逆证据呢。”
清冷冰寒的‘谋逆’两个字甫出口,仿佛石破天惊,齐正衡的脸色顿时大变,慌忙喝退了附近搜查的禁军,将正屋二十尺范围内清了场。
“你……你……国舅爷那边犯的事,原来你都知道了?”
“知道的不比齐指挥使少。”
梅望舒冷冷地道,“因此,我也知道,老师与贺国舅犯的事毫无干系,纯粹是有人要为难老师。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只问你一句,借着贺国舅犯的谋逆大案的名头,夜里登门搜查,带走老师,到底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齐正衡尴尬地去挠头皮,最后实在没奈何,叹气,
“梅老弟,别为难哥哥。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这些勾心斗角的玩意儿,哥哥玩不来。”
他擡手往天上指了指,“天家怎么吩咐,我这个做臣子的就怎么做。”
梅望舒几句话逼迫得齐正衡交了底,表面上神色不动,心绪却完全不像表面显露的那么平静。
安静坐在窗边,心中如惊涛骇浪。
齐正衡已经把话说开了,索性拉开对面交椅,一屁股坐在椅上,把话说得更直白些。
“你和圣上那么多年的情谊,我们这些伴驾的老人都看在眼里。去年还好好的,今年到底是怎么了?我一个粗人,平日里压根没看出来哪里不对。圣上前两天把差使交代下来,要找叶老尚书的晦气,我差点还以为听错了!”
他唉声叹气,“不管你们到底是哪里不对,总之,一个是君,一个是臣,闹起了别扭,总不能让天家主动来找臣下吧。少不得要你这边主动些,仔细想想,到底是哪件事出了岔子,再主动进宫求见,哪怕死缠烂打些,好歹当面把话说开了才好。”
他这边掏心掏肺说了半天,那边梅望舒却始终一个字不说。
视线垂下,盯着桌上放冷的半碗清粥出神。
“我记得,上次腊八节入宫觐见,当时还好端端的。”
她缓缓道,“我,林思时,苏怀忠三人,和圣上分享了家里自带的腊八粥。告退出宫时,也是宫里的步辇送我出来。”
齐正衡一拍大腿,“那就是腊八节之后出的事!你再想想。”
梅望舒继续平淡地陈述,“腊八节之后,我便一直告病,闭门谢客。直到前几日官员闯殿跪谏,才去了一趟宫里,劝走老师,我便走了。”
“听你的意思是,你这边不知出了什么事?”齐正衡听了,抱臂琢磨着:
“但至少,圣上那边的意思明明白白的。官员跪谏当日,紫宸殿里伴驾的是姓周的那小子。圣上特意把他撇开,召我过去,把追查叶老尚书的差事吩咐下来。”
“这几日,不管是去城南叶家,还是来你梅家,都是我这边经手,不是那姓周的,已经是明明白白的手下留情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梅望舒的肩头,
“听哥哥一句话,明早你就去宫门口求见,去圣上跟前认个错,当面把话说开了。这么多年的交情,十年伴驾的情谊,你们闹什么呢。”
梅望舒安静地坐在原地,摇了摇头。
“齐兄,问题不在这里。就算我明日去宫门外求见,当面见到了圣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认什么错。”
她的视线依然盯着那碗清粥。
“我不知道我和圣上之间哪里不对,也不知道是哪件事出了岔子。我只知道,天子想要打压臣下,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法子能打压。君王厌弃了你,根本不需要什么原因。”
“其实,从这次回京后开始,我就开始有种感觉……我已经摸不清天家的喜怒了。随侍御前,动辄得咎。”
她想起了入京归来的当日,入宫述职,正碰着圣上心情不好,直接打破了多年的礼敬惯例,让她行了君臣拜礼。
被两个小皇孙划破了腿,伤得不严重,她便做主瞒下了。圣上却不知为何,为了这件小事发下雷霆之怒,夜里微服登门,当面逼她褫衣验伤,颜面无存。
最近的那次见面,腊八节当日,虽然后来圣上转怒为喜,和她分食了腊八粥……
但一开始见面之前,还不是把她晾在殿外,吃了半天的冷风?
随侍御前,动辄得咎。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缘由,纯粹是因为,帝王长成了。
羽翼丰满的苍鹰,已经可以独自展翅高飞,翺翔天际,再也无法忍耐身边有一根时时刻刻牵着脖颈的线绳,告诉他前进方向,规劝他躲避风雨。
她恍惚想起了前几日进宫当时。
紫宸殿的汉白玉楼台之下,她察觉了高处盯来的视线,仰头上望,圣上正好居高临下,和她对视了瞬间。
那不是她熟悉的内敛沉稳的君王目光。
而是充满危险意味的,仿佛被丛林猛兽盯住,暗火灼灼燃烧的陌生眼神。
从昨夜得知叶老师被带走搜查的那个时刻起。
到今天早晨,禁军突然破门而入……
被深深压抑在心底的各种情绪,意外,紧张,酸涩,委屈,忽然间涌了上来。
梅望舒把头转去侧边,忍着薄薄的泪意,轻声道,
“是圣上为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