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望舒出宫时,正是黄昏时分,宫门还没有下钥,外头停了不少六部官员家里等候的车马。
向野尘一身白衣箭袖,跳下梅府马车几步迎上来。“主家在宫里喝酒吃席了?”
他问道,“那咱们待会儿的离别宴还吃不吃了。”
梅望舒带着几分微醺酒意上车,“吃。必须去吃。”
向野尘的半年契约期限在这个四月满了。
辞行的日子定在四月的最后一天。
酒楼都定好了,谁知道出了林思时‘病倒’的事,梅望舒一大早匆匆进宫,又被留下吃席。
折腾到傍晚才出来。
京城最大最红火的丰庆酒楼,就开在御街斜对面,向来是官员请客做东的热门场所。
梅家马车晃悠悠地往风庆酒楼方向走。
向野尘突然叫停了车,隔着车壁低声道,“主家,路边站了两个乔装打扮的武人,袖里揣着刀,神色防备,走路左顾右盼,看着不大对劲。车慢些走,我护着主家。”
那两人很快擦身而过。
并没有针对梅家马车的动作。
向野尘松开剑柄,侧身回望,盯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
“别有目的,但不是冲着主家来的。”
“看得出是何目的?”梅望舒在车马里问。
“那两人身体的细微动作,还有眼神,都是冲着街对面那女人去的。只怕是要寻仇。”下巴冲着街斜对面。
梅望舒忍着酒后微醺的晕眩,掀开窗帘,顺着向野尘的目光看过去一眼。
微微一怔。
被魁梧武人盯住的女人……竟是个当街卖身的孤苦女子。
御街上人来人往,见这里有热闹,早呼啦啦围上来一圈。那女子粗布葛衣,低头跪坐在路边,头上插了代表卖身的草标。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单薄衣衫遮掩不住的窈窕身段。
片刻后,围拢的路人太多,堵得里三层外三层,再也看不清里面的人了。
只听到路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不知哪里的外乡游民,全家死绝,实在活不下去了,要当街卖身,好歹有个活路。”
“是个姿色不错的娘子。可惜,可惜。”
向野尘年轻气盛,扒拉进人群里看了个够,气喋喋地出来,“主家,跟你借一百两银子,先资助了那娘子再说。”
他骂了句粗口,“有个狗东西借口要验货,过去动手动脚的,可怜那娘子动也不敢动,忍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看得我难受。”
梅望舒直接递过去一张两百两的银票,
“京城鱼龙混杂,千万别当众送重金给孤苦女子,只怕反而害了她性命。擡出梅家名号,就说我做主,两百娘银子把她买下了。”
向野尘拿着银票,奔过去分开人群。
——
与此同时。
御街斜对面,风庆酒楼临街二楼的包厢里。
天武卫的头儿,周玄玉,今日趁着休沐,又带着手下一群大老爷们儿出来喝闷酒。
他最近在御前颇不得意,酒入愁肠愁更愁,美酒不要钱似的往肚子里灌。
“难怪圣上连阿苑娘子的住处都不问了。”他声音狠厉,满腹牢骚,
“听说新宠了个‘明湖美人’,为了美人微服出宫,来回官船接送,那个架势,呵呵,盛宠啊。”
他越想越气,劈手砸了酒杯,恨声道,“又是齐正衡那厮献的美人!”
天武卫的下属武官们唉声叹气。
其中一个脑子活络的,大着胆子撺掇,“头儿,既然姓齐的可以做,咱们为什么不行。咱们也寻个美人献给圣上啊!”
周玄玉冷笑,“你以为老子没想过?天下美人那么多,你知道圣上喜好什么模样,什么性情的?我可没有齐正衡那厮的资历,一个揣摩不准,失了圣心,少不得要牵累兄弟你们。”
那个头脑活络的武官附耳过去,“头儿,有件事不知你发现没。”
“圣上之前宠的那位阿苑娘子,细看她眉眼五官,是不是和御前随驾的梅……咳,某位大人,有几分像?”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周玄玉认真地沉思起来。
“没错。圣上对那位,是有点心思。”他若有所悟,“这么说来,圣上宠的美人……都是按照那位大人的模子找的?”
他猛地一拍桌案,“咱们也去找!找更像的,献给圣上!”
就在这时,窗边喝酒的几名武官听到楼下人群骚动,好奇地往下探头望去——
“头儿头儿,快来看!”
他们飞奔过来,拉扯周玄玉去窗边,“看街边那位头上插草标卖身的小娘子,眉眼五官和那位大人长得像不像?特别是侧脸看过去,简直是绝了。”
周玄玉睁开一双朦胧醉眼,定睛往下望去——倒抽一口气。
“像!侧脸尤其像!”
就在武官们准备蜂拥下楼,把人买下来时,他却又猛然叫停,若有所思,“等等!”
“这场景怎么他娘的眼熟……像极了上次老子被人挖坑算计的那次?”
“先别去,再斟酌斟酌,别又上当了!”
就在酒楼包厢里众人动作略一迟疑的时候,街边停着的一驾马车已经跳出一名白衣少年,翻开人群,甩出了两百两银票,当众把人买下带走。
楼上武官们捶胸顿足。
周玄玉面色阴沉地几乎滴水,咬牙道,“这女人的侧脸长得有五分像那位大人,献上去必然得盛宠。去查看哪家的马车,后台硬不硬,软磨硬泡,银子拳头都用起来,务必把那女人带回来!”
片刻后。
几名武官狂奔回来,个个脸色古怪,有苦难言。
“没法抢啊头儿。”
“把人带走的,正巧了,是……是梅府的马车!”
——————
梅望舒这晚回到城东梅宅时,常伯提着灯笼引她进门,老人家唉声叹气。
“天下那么多可怜女子,各自有各自的命,何必多事呢。每年都要领几个进来,好吃好喝供着,最后倒贴一笔银子送出去。”
梅望舒莞尔,“于你我只是些麻烦小事,于那些女子却是没顶之灾,见到了伸手捞一下罢了。”
常伯闷不吭声走出几步,提起另一件事来。
“老仆精力不济,京城事又多,独自打理不过来,昨日写信给老家的老爷老夫人,请夫人尽快回京一趟。大人出门的时候,家里好歹有个主事的。”
梅望舒愕然停步,“常伯写信请嫣然回来?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常伯叹气道,“大人登船夜会贵人,这么大的事,也没提前和老爷老夫人商量一下。老仆劝不住大人,叫夫人回京吧,以后有事也好拿个主意。”
老人家摇着头提着灯笼走了。
梅望舒站在门边,无奈失笑。
罢了,如今天子重新掌控政局,京城局面安稳,嫣然来京城住几个月,等入秋了再回老家也无妨。
她心里盘算片刻,叫来了院子外守门的小厮,叮嘱他出去告知常伯,
“今晚在梅宅住一晚上,收拾收拾东西,明早启程去京郊别院。”
梳洗完毕,正要歇下,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匆匆脚步声,常伯提着灯笼去而复返。
“门房收到了一封怪帖。送帖子的那人坐在车里,既不肯走,又不肯报身份,大半夜的马车横在咱家门外。老仆骂也骂不走,赶也赶不走,跟车的家丁都是精壮汉子,脾气却跟小媳妇似的,低声下气地求老仆替他们主家送帖子进来,大晚上怪瘆人的。”
梅望舒听得好笑,随意拿过那封请帖翻了翻。
难怪常伯说是怪帖,素雅的请帖封皮上,居然空无一字。既没有敬称,也没有署名。
打开看请帖里面,也是简简单单,只在边角处以几笔勾勒了一支红梅,头顶高挂一轮明月。
明月下写了两行龙飞凤舞的飘逸字迹:
【半月不见,如隔半生】
梅望舒揉了揉眉心,把请帖合拢。
“行了,我知道是谁送来的了。”
常伯纳闷问,“这是要邀请大人赴宴?怎的连时辰地点都不说。”
梅望舒的手指缓缓划过那两行熟悉的字体:
“他不写时辰地点,便是由我来定的意思。”
常伯:“可是大人明早就要启程出京了,哪有空赴宴哪。”
梅望舒把请帖递给常伯收着,摇了摇头,“他今晚不该来。”
自己接过灯笼,往大门外方向走去。
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依旧静静停在梅宅大门对面的围墙下。
护卫者马车的那群彪悍‘家丁’,个个头上顶着斗笠,身穿普通长衫,遮掩相貌行迹。
但看身材体格,梅望舒一眼便认出了暗处守车的齐正衡。
车里的人,还能有谁。
梅家大门这边打开半扇,灯火从缝隙漏出门外,立刻惊动了外面的人。
车帘子从里唰得掀开,洛信原同样戴着斗笠下车。
梅望舒走下门口几级台阶,面对面站在石狮子旁。
在灯火下石狮子长长的阴影里,打量着遮掩相貌、微服出宫的君王。
“中午才见面吃酒,怎的晚上又来了。”
她极轻声地道,“当初西阁说好,若臣在家休养,陛下不能强召。”
斗笠下一层黑纱,将洛信原的五官完全遮挡。
只能隔着薄纱,隐约看到一双幽亮暗光的眼睛。
“并未强召。”洛信原语气镇定,“中午和梅学士见面吃酒的元和帝留在宫里,今晚来的是信原。”
梅望舒失笑,“有什么区别。”
“今夜来梅宅的是信原。”洛信原坚持道,“门外投书,望眼欲穿,求见雪卿一面。”
梅望舒头次见到君王摆出牛皮膏药的架势,好笑头疼之余,神色不动,淡定回道,
“望眼欲穿,求见我一面?现在见到人了,信原可满意?慢走不送。”
洛信原:“……”
微服出宫,在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好不容易见到人,哪里一句话便肯走。
“知道你明早要出京回别院,我不拦你。但下次何时能见面?”
他再次坚持道,“好歹定个日子,给我个念想。”
又是那句‘念想’。
梅望舒在夜色下对着眼前那人,轻声反问,
“信原要怎样,才算圆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