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热热闹闹地过去,京城入了夏。
嫣然来得比想象中快得多。
常伯的信四月底才送出去,才十来天,嫣然居然就入了京城。
原来是她在老家扳着手指算日子,梅望舒原本和她说好了入京稳住局势就回,等来等去,入京两个月了,人居然还没有返程的消息。
临泉老家倒是来了京城来使,颁下了梅老员外封爵,梅老夫人封诰命夫人的嘉奖圣旨。
临泉县从上到下喜气洋洋,只有梅家父母连同嫣然三个忐忑不安,不知京城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打算好了要假死退隐的人,怎么回了趟京城,竟弄出父母封赏的事来。
嫣然昼夜难安,索性回禀了梅家父母,回京城来探听消息。
梅望舒听到嫣然提前回京、车马直奔京郊别院过来的消息,这天特意早起了在家里等着。
没想到人甫进门,她还没说上一句话,常伯倒把人先拉过去,低声嘀咕了半天。
最后叹气道,“夫人来得正好。大人已经吩咐下来了,今晚要回京城,还要夜会贵人。地方都选好了,吩咐老仆傍晚驾车送她回京。老仆老眼昏花,做不了这差事。”
说完摇摇头径自走了。
梅望舒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了眼门外目瞪口呆的嫣然,叹了口气,“先进屋,把包袱放下再说话。”
嫣然在她对面坐下,常伯的消息震得她头晕目眩,喝了整杯茶压惊。
“常伯说的……”她小心翼翼提起话题,“夜会贵人……是宫里那位?”
梅望舒喝了口茶,淡然道,“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嫣然仔细查看她神色,说话更加小心,
“之前京城来使传圣旨时,就提起过虞五公子在京城里写了退婚书,叶老尚书替大人做主,定下梅家和虞家退婚的事。我启程时,叶老尚书写给爹娘的信还没到,我也不知具体情况如何。难道是那位贵人……以势强逼?”
梅望舒镇定地又喝了口茶,想起西阁图穷匕见当日,那位起先还摆出君王威严,给她两条路选,最后又自己烧了……
“那倒不至于。他不敢强逼我。”
嫣然更惊讶了。
“不是那位以势强逼,是大人自愿的?”
她低声抱怨,“天下那么多男子,虞五公子不行,换其他人就是了。随便找个有才情的书生,或是相貌俊朗的少年郎,叫他入赘。只要不是官场中人,以大人的身份都弹压得住。”
“偏偏找了宫里那狗皇……那狗皮膏药!脾性差,手段狠,爱指使人,不知道体贴,又是那般贵重身份。以后黏在手上,甩都甩不掉!”
梅望舒听她骂‘狗皇帝’骂到一半,硬生生转去‘狗皮膏药’,已经笑得捧不住茶杯,靠在窗边忍了一阵笑才开口,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她轻声感慨着,“这次入京来,才发现他心里执念已深,这么多年我竟没察觉,也是我的疏忽。”
“天下其实什么事都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放在心里日夜思念,最后成了放不下的念想。”
她笑了笑,“等真到手了,发现不过如此,那份执念渐渐便散去了——”
嫣然不悦起身,用手去捂她的嘴,拦住下面的话,“不许这么说自己。大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她忽然若有所悟,“难怪宫里那位始终不肯选后,一直拖到二十出头的年纪,后宫里一个妃子都没纳,民间传什么的都有。那位什么都差,选人的眼光倒是极好的。”
她兴奋起来,带了几分期待,“这么说来,他不肯选后,是在等大人?大人应了他么?”
梅望舒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细微感伤,最后只摇了摇头。
“你想太多了。”
她喝了口茶,新沏的茶水已经在桌上放冷,入口苦涩。
“我和他不会长远的。”
在嫣然惊愕的神色里,她转开了话题。
“你来的时节正好,天气刚入了夏,算是京城难得的好天气。最近我在京里的差事不重,多半时间都在别院里闲居。你就随我在别院住两三个月,等入秋天气转寒了回老家去。”
察觉到嫣然脸上的疲惫,她细心地嘱咐,“路上奔波辛苦,早些去歇着吧。”
嫣然起身欲走,走了几步,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又转回来。
“大人。”她郑重地叮嘱,“若是大人不想和宫里那位长远,有些事还是要注意起来。不必让常伯知道,我自秘密去京里抓些避子药……”
“不会有的。”
梅望舒眸光低垂,望着手里茶杯,平静地打断她,
“你也知道,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药,早已伤损了身子。”
“有得必有失。我今生所求种种,已经全部得偿所愿。就算注定姻缘福薄,子嗣缘浅……随它去吧。”
“不敢再奢求。”
她笑了笑,扯开话题。
“对了,家里最近住了个名叫阿止的娘子,来历她不肯明说,但看谈吐行止,像是家道中落的女眷。阿止娘子在街上自卖自身,正好被我瞧见,便带了回来。你有空去看看她,若性子是能立得起来的,给些银两,盘个铺子给她,让她出去自立门户。”
类似的事情每年都有三四桩,嫣然从不会像常伯那般念叨,直接应下来。
“等安顿好了,我便去会会阿止娘子。”
梅望舒在屋里慢悠悠喝完了一盏茶,看看天色接近晌午,吩咐护院家丁找向野尘过来。
原本四月就契约到期的向野尘,吃了散伙饭,日子进了五月,人没走。
那天御街上借了二百两银子,买下街边卖身的阿止娘子,梅望舒说这钱算她出,但向野尘坚持要还,提议再做两个月护院,算是还清那二百两银子的债。
今晚常伯不肯驾车送她回京,那就换向野尘驾车送她。
————
今晚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夜。天幕高处一轮圆月,明亮清辉洒下大地。
城南甜水巷。
一驾马车平稳行驶进来,停在一处独门独户的青瓦民宅门前。
赶车的向野尘勒住缰绳,打量了片刻,跳下车辕,“到了。”
梅望舒挽着裙摆下车,在紧闭的木门前停步片刻。
天气热了,她今晚穿了身月白色冰绡窄袖襦裙,雪青色半臂,裙摆处以银线暗绣流云纹。端坐时看不出,只在裙摆摇曳行走时,显出深深浅浅的流动银光。
“这处宅子……”她轻声问向野尘,“出来前让你问了常伯,买卖过户的契约可都办好了?不会留下首尾?”
向野尘:“都问清楚了。过户契约办得干净漂亮,两千两银买下的,阿苑娘子拿钱当天便出了京城。这处宅子现在肯定空着。”
梅望舒点点头,推开虚掩的木门,迈步进去,“我在这里有事,你先去别处,天快亮时再过来接我。”
向野尘不放心,“夜里留主家一个人在空宅子里……”
话音未落,远处隐约传来了车马轮轴行进的声响。
“谁说我独自在空宅子里。”梅望舒好笑地说,“约了人谈事情。你听,人快要到了。”
“哦。”向野尘恍然大悟,转身便走。
片刻后,甜水巷口又行驶进来一辆青篷马车。
京城里雇佣车行最常见的青篷马车,在街巷里极不起眼。
齐正衡把车停在独门独户的青瓦民宅门外,带着斗笠跳下车,“爷,到了。”
洛信原推开了虚掩的门户,踩着月色进了小院。
独门独户的清静小院落里,只有正对大门的一间青瓦房,两侧东西厢房。
青瓦房里点了油灯。
灯光映在窗纸上,现出窗边女子的婀娜身影,一只手握着书卷,另一只手随意托腮,似乎在看书。
洛信原停步。
仿佛怕脚步声惊扰了屋中人,立在原地,屏息安静地注视了许久。
直到窗边灯影下的那人停下翻书的动作,隔着门问了一句,“进了院子,为何不进门。”
洛信原才猛然惊醒般,几步过去门边,敲了敲门。
梅望舒随意翻过一页书,“来的可是原公子。”
门外低沉地道,“来的是原公子。屋里的可是阿月?”
梅望舒失笑,“阿月姑娘早坐船走了,今晚哪来的阿月。妾名叫……”她想了想,“就叫半生吧。”
虚掩的木门从外推开。
洛信原站在门边,沉默了一阵,唇边勉强扯出一个笑,“连阿月这个化名也不肯用两次。好。那就……半生姑娘。”
他反手关门,走近窗边。
“半个月不见,半生姑娘过得可好?”
梅望舒放下手里的书卷,在跳跃的灯光下擡头注视着对方。
半月不见,人消瘦了许多。
原本脸部轮廓就生得锋锐,人瘦了,便显得更加斧凿般锐利。眸光幽亮,直直逼视,仿佛暗夜里猛兽的眼睛。
“原公子瘦了不少。”梅望舒轻声问,“天气太热,胃口不好,吃不下膳食?”
“吃得好,睡不好。”洛信原平淡地陈述,
“经常睡到一半惊起,推开窗户,去看今夜头顶的月亮。”
“自从过了初一,每个夜里,天上月亮就会比昨夜更圆几分。”
“每个夜里,我看着天上越来越圆的月亮,心里就会多几分欢喜。”
梅望舒听着听着,擡手按揉起眉心。
最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人就在京中,安心等到十五便好。信原何必如此。”
洛信原听到那声‘信原’,猝不及防,浑身一震,猛地擡起黝黑眸子。
两人默不作声地对视了片刻,梅望舒被猛地拉过去,整个人紧紧地拥在宽阔怀里,有力的心跳从胸腔一声声地传来。
“有时候真想把这颗心剜出来给你看看,好叫雪卿信我。”
洛信原在头顶幽幽地道,“自从那夜门前你提起了林思时,我最近看到他就厌恶。似他这种家里妻妾成群,私德不修的人,如何能做朝廷重臣。我想撤了他的职,以后只提拔似你叶老师那样,一生一世守着一个正妻的臣子入相。”
梅望舒被他搂在怀里动弹不得,听得清清楚楚,又好笑又头疼,
“信原,别胡闹。叶老师那样守私德的文臣,京官里只怕两只手便能数出来。你撤了林思时,年轻臣子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能顶得上的了。”
她靠在结实的胸口,耳边是一声声急促的心跳,耳垂处忽然一热,洛信原低头下来,温热鼻息在她耳边,轻声道,
“也是,他们后院事如何,与你我无关。你只看着我就好。不要说以后长到林思时那般年岁,就算到了七八十岁,我心里也都是你。只有你一个。”
梅望舒扶额,听得头疼。
“这又是哪个才子佳人话本子的念白?酸得倒牙。以你的身份实在不适合说这些。以后再别说了。”
赶在她又被迫听到什么了不得的情话之前,她主动探过去,吻了吻洛信原的唇角,
对方的呼吸明显一窒。
耳边缠绵的情话立刻停了。
“信原的话,我听到了。”梅望舒轻声道,“不管以后如何,至少我知道信原此刻的心意。良宵苦短,莫非你对着月亮数到十五满月,是要对着我说整晚的话本子情话?”
洛信原闭上了嘴。
呼吸却逐渐炽热起来,手臂也越抱越紧。
他忽然探身过去,吹熄了桌上油灯。
黑暗的屋里,两只手臂用力,把怀里的人拦腰抱起,往架子床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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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泛起一抹微弱的鱼肚白。
小桂圆哭丧着脸,在齐正衡的催促下跨进小院,壮着胆子过去敲门。
“原公子,该回了。”
黑暗的屋里,衾被里交缠的两人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梅望舒睁开疲惫的眸子,在朦胧黯淡的光线里看洛信原穿好了衣裳,又走回床边坐下,将她垂落床边的一缕长发挽起,声音里满是依恋。
“我走了。等你再找我。”
眼看人要离开,梅望舒撑起身子,在黑暗夜色里问他,“上次的温补方子,信原在交给我之前,可仔细看过了?”
“自然是看过的。”
“欧阳医官在医嘱里写明:‘宫寒,不利子嗣’这句话,不知信原看到了没有?”
洛信原立刻了然,安抚地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角,
“看到了,那又如何。我都不在乎的小事,你更不必在意。别怕,信我。”
梅望舒微微一笑,“我自然看出你此刻真心诚意。”
“但是信原,我不是十几岁年轻血热的少年人了。你我都知道,这世上,单靠‘真心诚意’四个字,很多坎闯不过去。”
洛信原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笑,极简单地道,“可以闯过去。信我。”
他起身欲走,想起一件事,又转回来问了句,
“上次欧阳医官问你以前用的寒药方子,好对症医治。那方子你当真没有?”
梅望舒拢着长发,淡淡地嗯了声。“没有。”
洛信原站在床边默了默,“好。”转身欲走。
梅望舒却又在身后叫住了他。
“大夫写的原方子,我手边那份找不到了。方子上的二十几味药倒还记得。如果欧阳医官要的话,我抄录一份给他。”
洛信原的脚步顿了顿,突然大步转回来,在黑暗中紧紧地抱住她。
男子炽热的气息在黑暗中铺天盖地笼罩过来,梅望舒心里一片愕然茫然,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被迫仰起头,承受那热烈的吻。
鼻音缠绵,热吻缠绵,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她终于有机会问出口,“那方子到底怎么了?抄录个方子而已,信原为何如此高兴?”
洛信原坐在床边,从额头到鼻尖到唇角,细细密密地不断吻她。
最后却还是那句简单的,“信我。把一切都交给我。别怕。”
梅望舒靠在床头,安静地注视他离去。没有应声。
脚步声逐渐远去,屋里只剩下她一人。
她抱着薄衾,在黎明前的浓重黑暗里笑了笑。
信原果然年轻。身处情动血热的年岁,满怀一往无前的勇气,才可以简简单单地对她说,
‘可以闯过去。’
‘把一切都交给我。’
昨夜一晌贪欢,情浓短暂。
夜里热烈的炽吻,热切的需索,耳边声声沉醉的呼唤,一切那么美,那么好。
只可惜,经历过一世,又重生了一世的她自己……早已过了情动血热的年岁。
早已失去了一往无前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