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那就是‘手动递归’。”◎
是这个世界变了,还是本就如此荒谬？
甄巧可以接受任何一种答案，除了荒谬的真相。她相信别人，却唯独不相信自己。
看到她的表情,莫向晚毫不意外。他拍拍手套上的雪，点点头。
“真的吗？”甄巧木木地问。
“我没必要骗你,”莫向晚目视前方,“我只是怕说出来，会对你今后的决策造成负面影响。当然了,从已有经验来看，改时间线也不是什么大事。”
甄巧的脑袋嗡嗡作响。
即便那是尚未发生的事情,即便那是遥远到不能再遥远的未来，她依旧觉得绝无可能。
她的秋千也停了下来。
“怎么可能做出,你，我……我三个项目都被否了,我就连甜味勺子都没做出来，那个工学椅也一塌糊……”
头一次,莫向晚直接打断了她,好像他也在害怕什么似的。
“你永远也不知道,未来的你会有多伟大。”
昏黄的记忆再度闪现。
——那时的我整天处于失意之中,我曾以为我要平庸一辈子，我迷茫、失落、不甘心。后来想想，完全没必要那么着急，毕竟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那时的你可想不到,你现在能做出些什么。
——哪儿能想到呢,想到了就不是青春了。
甄巧缓缓转头,看到他迄今为止最悠长的眼神。心里万千滋味翻涌,她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莫向晚继续道：“重新回来,我才发现，那瓶红酒是属于你的。我在27岁那年成为了教授，但我永远也无法突破这层屏障。”
“我做出了什么？”
莫向晚微笑着摇了摇头：“告诉你就没意思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会知道。”
你这个年纪。
甄巧又想起，身边这个比自己小两个月的弟弟，此刻却是大九岁的长者。
就和三十岁的灵魂，二十岁的身体一样滑稽。
“你说得对，预知未来是件很无聊的事。”她认同。
莫向晚看了看时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总如白驹过隙，眨眼间就已经过了快半小时了。
“走，我得回去做饭了。”
“是‘我们’。”甄巧纠正。
“你歇歇吧，我怕你炸厨房。”万分诚恳。
甄巧要反驳时，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不会吧，我三十六的时候还不会做饭？”
莫向晚笑而不语。
“……说真的，我一定要学会做饭。”甄巧无奈捂脸。
莫向晚的笑容更耐人寻味了。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几百遍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
甄巧竟无法反驳，因为这听起来确实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做饭啊！
他们从秋千上站起。
鞋底踩到绵软的雪面上，像踩着天使的脊梁。S市的雪总也下不大，远没有家乡的雪得劲。
三十六岁的莫向晚，多多少少还是有不真实感。
明明已经经历过四次27岁的死亡了，他怎么会活到36岁的？还是说，这实际上说明，未来的我能够成功拯救他？
这肯定是突破口。
自己莫名其妙被送回了九年前，或许冥冥之中，就是为了找到埋在从前的未来的莫向晚。
如果他们能将已知的信息全盘托出，加以合并整合，一定能得出更多的线索。
一定要告诉他这件事。
雪夜很静。
明明雪后的世界冷到极点，甄巧却头一次觉得这么温暖从心脏暖到每根血管。
她这才发觉，作为孤独的时空旅行者，过去几年里，她的心一直是冷的。
如今遇见了另一位旅行者，两边的孤独才正式抵消。
即将走到熟悉的小区里时，甄巧拽住了他的胳膊：“明天我们回华大吧。”
“这么早？”
“这里有家长在，有些话不方便说，没几个小时说不完。”
莫向晚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会意地点点头。
两大购物袋的菜已经送到了小区门口。他们默契地一人提一袋，向家楼下走去。
莫向晚表情中一直含着愧疚，在甄巧掏钥匙时，他开口了。
“话说回来，你不要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
“我没能阻止叔叔的死。”
“你留在了这儿，当我妈的精神支柱也够了。”
甄巧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年，本该回德国的莫向晚却孤身一人留在了这座小破城。
“你真的没怪我吗？”莫向晚还是不敢相信。
甄巧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嚓旋转，打开单元门。楼道里温暖的气流一股脑吹出，拂过他们冻得发红的脸颊。
“你别忘了，我也是未来的我。”她拎着袋子，侧身进了楼道。
莫向晚最开始没反应过来，足足三秒后，他才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慌张地跟上去，甄巧步履成风，他却只越落越远。老旧小区楼道的霉味钻入鼻尖，阴冷阴冷的。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甄巧的脚步一刻也没停。
“所以你……”莫向晚嗓音越来越弱。他甚至不知道，后半句该如何表达。
甄巧停在了家门口，在楼梯最高处俯视他，冲他凄凉一笑。
莫向晚微微喘着气，注视她。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甄巧的笑容由凄凉变为自豪。背后传来父母们的聊天声，是最温暖的人间烟火。
“我送他去了他向往的未来。”
**
回到S市后，他们首先回到了莫向晚的博士生公寓。
这年头，甄巧尚是个本科生，宿舍都是三人间，要想去个绝对私密的空间，只能去莫向晚的公寓。
他们并肩坐在沙发前，面前铺满了白纸。
莫向晚尚不知道她要计算什么，也配合她，找出了所有颜色的记号笔和签字笔。
甄巧直入主题：“你是36岁的莫向晚，对吧？”
莫向晚点点头。
甄巧在白纸中央画了一条长长的线，最上端带个箭头，表示时间轴。她在最上端画了个横杠，标注上“2032（36）”。
然后，甄巧的笔停在了空中。
“但是，以我经历过的时间线来看，我目前穿越过五次，每次你都会死在2023年9月22日，也就是你生日那天。”
空气突然僵硬。
“五次？……等等，我死了五次，在27岁？”莫向晚也不知道是为五次还是27岁震惊。
甄巧在线段中央画了一个横杠，并用红色记号笔画了个星号，旁边标注“2023（27）”。
“是的，花式死亡，我怎么做都救不了你。所以当你说你是从36岁穿回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你在骗我。”
莫向晚垂眼思考片刻，点点头，暂且接受了这个设定。他到能很淡定地接受自己的死亡，不愧是36岁的他。
不过紧接着，他困惑起来了：“那你现在算下来，心理上都该老年人了？”
很显然，他觉得身边人的眼神看起来尚很年轻。
甄巧解释：“每次穿回来的时间不一样，一开始是8小时，之后是80，8000，这次是80000小时，所以一开始回到了14年，也就是我刚上大学的那个暑假。”
说罢，她在纸上的时间线标注出相应的位置。
“递归？”莫向晚瞪大眼睛。
递归。
两个字碰一下，敲在甄巧的心上。她之前就一直觉得这两个字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然不是计算机代码的那个递归。
“什么？”这一次，她一定要问清楚。
莫向晚抿了下唇，开始详细解释。
“这是我们当初的一个假说，随便借了‘递归’的名号来指代它。
尽管我们做出了时间机器，但它却有很大的局限性，最大限度只能往前传五位数小时的时间。而且安全起见，因为时空传送尚不能证明对大脑无害，我们要尽可能减小传送的次数。
如果同一个信号返回的时间最多是99999个小时，又要尽可能减少传输次数，那么想改变一个结果，我们该设定哪几次时间？比如想让你救我，应该把你传送到哪些时间点？”
“为什么不直接均匀切割，比如送我回两万小时前，四万小时前，六万小时前，这样才更符合科学严谨性吧？”这正是甄巧困惑的点。
“科学严谨性……”莫向晚想到了什么，笑了笑，“总是这么在乎严谨，结果你自己是最不严谨的那一个。”
“喂，我很严谨！”
“我是说其他事上。”
“……”甄巧自觉理亏，因为她也不知道三十岁之后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莫向晚继续道：
“对一个事件，距离它发生的时间越长，对它的影响力就会越小，并不呈线性相关，更接近于对数曲线。
就比如你为了救我穿到八小时前，这八小时你紧锣密鼓地救我，都是有效时间；如果穿到现在，也就是七年前，前六年可能都是无效时间，你有大把的时间，却做不了什么。给你传到800小时之前，给你800小时的时间，效果可能也就是8小时的1.5倍而已。”
“这倒能理解，难怪后面跳跃的时间间隔越来越大，就是因为越往前推，时间越‘无效’。”甄巧恍然大悟。
“所以，我们约定了一个便捷的传送策略，如果有朝一日需要用的话。
我死了，如果需要你来救我，就先传送个位数的时间，比如把你传送回8小时前；如果我没死，那皆大欢喜，到此为止。
如果我还是死了，就加个0，把你传送回80小时前，给你留更多的时间救我。从时间的‘有效性’来看，‘8、80、800’才是真正的均匀分布。
……
以此类推，说不定哪次传送后，我就不死了，传送也就到此为止。
当然了，加个其它的数字也都是可以的，什么‘81、811、8111’，但整体时间间隔差不过就是这样。如果你见过那台机器就知道了，加0是最好操作的。
这个过程被我们戏称为‘手动递归’。”
原来是这个意思。
难怪第一次穿越后，会无端想起这个名词，确实很符合“递归”二字。
甄巧倒吸一口冷气。
如果是这样，那就更加印证了，她的每一次穿越确实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才会是这个时间排布。
“所以，我的穿越是人为的。”
“但是，未来的我们都秉持着良好的科研精神，一次也没用过时间机器，这个假设从未得到过验证。”莫向晚看出了她表情的意味，强调了一句。
更奇怪了。
一边莫向晚强调他们从来没用过，但另一边，穿越的时间明摆着表明，就是有人用了时间机器并按照递归策略传送的。
甄巧在相应的位置做出标注，五官因思考皱成一团。
她喃喃自语：“所以9月22日那天，我被迷晕后，应该就是按照递归的方式，分别在传送时间上设定了8、80、8000、80000小时，所以在我的视角看来，就是分别穿越到了这几个时候。”
莫向晚蒙圈：“迷晕？”
“说是送我一杯莫吉托，结果里面放了安眠药。”每每回忆起来，甄巧就忍不住强烈谴责。
信息量太大，以至于强如莫向晚的大脑，都转不过来弯了。
他继续蒙圈：“莫吉托？”
看着他懵懵的可爱神态，甄巧不忍心，就先放下手中的笔，给他完完整整讲述了前几次的9月22日之旅。
整个过程花了近一个小时，太阳悄然西行几步。
听完这曲折的故事后，莫向晚的表情达到了精彩的顶峰，连连赞叹：“简直可以写小说了。”
甄巧哭笑不得：“别惦记你那小说了！”
也别再看言情小说了，亲爱的男神同志！
莫向晚从桌上拿起一条巧克力，榛仁口味的，撕开塞进嘴里。巧克力入口的那一刻，他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些许。
甄巧下巴差点掉地上：“不是吧，你36岁时还喜欢吃巧克力？”
莫向晚可怜巴巴。
“这还分年龄？”
“真没得糖尿病？”
“真没得。”
甄巧放心了些许。还好这是未来的莫向晚，他所说的一切关于未来的事情，都是可信的。
话说回来，未来的人……
突然，她灵光一现。
“你还记不记得‘认知储存黑匣’的设计？或许我们可以想办法发信息到32年之后，问问他们的意图，比如33年的我或你。”
莫向晚为难道：“我看不懂图纸，所以无法准确记住。”
“……”甄巧气得想揪他的耳朵。关键时刻掉链子！
不过，莫向晚继续补充道：“那也只是时空机器的一部分。而且，无论是意识也好，其它形式的电信号也好，它只能往回传，无法发送到未来，因为时间本质是以重置线性存在的。”
重置线性。
甄巧似懂非懂，大概能理解它的意思，虽然这和现有科学界的认知有极大出入。
她问：“就是说，即便未来曾经发生过，但穿回来后，因为对于现在未来没有发生，所以未来不存在？”
莫向晚笑笑：“差不多。”
“怎么能说曾经发生过的‘未来’不存在呢？”甄巧还是有些困惑。
“未来当然存在过，在客观的物理时空里存在；只是对于新的‘现在’来讲，物质上不存在。”
“有点绕，但能想明白。”
莫向晚顿了一会儿后，移开眼神：“你竟然能猜出它的意思，果然强者就是强者。”
那是混杂着羡慕与钦佩的眼神。
甄巧心里一颤。
难道自己真的天赋异禀？那个名词一出现，心里确实就自动泛上了一个解释，就好像早就学过它一般。
“所以，我们没办法问未来的人。”
“除非你现在发明出二代‘反时空机器’。”
甄巧没辙了。
说实话，就连她自己发明出时空机器这件事，她都不敢相信，更别提做出第二代了。自己真的能做出这种只存在于科幻小说的玩意？
莫向晚却并没有露出丧气的表情。
大概是思考入迷了，他吃完一条巧克力，还想去茶几上拿第二条，甄巧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的手。
“不许多吃！”甄巧瞪眼。
莫向晚灰溜溜缩回了手，做出一个投降的手势。
这还差不多。
甄巧继续在纸上圈点勾画，尝试找出已知信息间的联系。
“中间缺了点东西，”莫向晚扶着下巴沉思，眉头紧蹙，“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但一定是缺的。”
难道缺少的是我忘掉的东西？
甄巧看着白纸上的各色记号发呆，再度回忆，尝试想起那些忘记的事情。
终于，莫向晚公布了方案。
“我不确定她有没有穿回来，但只能试试了。既然我们都穿回来了，她没理由不回来。”
“谁？”
“严笑。”
作者有话说：
最近好想把文名改回《最后一杯莫吉托》，大家更喜欢哪个名字呢？
以及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接下来作者三次元巨忙，只能隔日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