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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

    一

    来到北京之后的最初一个月里,黄宗羲是在异常兴奋、忙碌和期待的状态中度过的。

    虽然十五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曾经为着申雪父亲的冤案来过北京一次,但事后这座城市在他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却是如此零碎、模糊,除了宏伟壮观的紫禁城、森严肃杀的刑部衙门、怪模怪样的四合院之外,似乎就只有在大街上悠然蹒跚的骆驼,和又甜又酸的冰糖葫芦了。但是,这一次却完全不同。从他进入北京的那一天起,他就立刻感受到这个全国最大的城市——政治和经济中心的那种非凡格局和气派,它那君临一切的气息。特别是疟疾过去之后,他开始出门四处走动,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是的,在这里居住着至高无上的皇帝,拥有着令人生畏的生杀予夺的大权,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最优秀的人物,可以最快地了解到关于时局的重要消息,准确地把握朝廷决策的脉搏;自然,也存在着实现自己的主张和理想的最大机会……正是这一切,强烈地打动了黄宗羲的心,使他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被征服,陷入了一种陶醉狂喜、忘乎所以的状态之中。

    由于三月松山失陷、洪承畴降敌的余震逐渐过去,从那时以来,关外的清兵一直未见有进一步的行动;而南方的农民军,又似乎始终被遏制在河南、湖广一带,尚不能对京师构成威胁,所以近几个月来,北京的局面暂时还保持着相对平静。黄宗羲在方以智、陆符、黄崇简等一班朋友的陪伴下,先后瞻仰了紫禁城,逛了棋盘街、东西四牌楼、城隍庙、灯市口等有名的热闹繁华去处;游览了包括什刹海、文丞相祠、首善书院等一些名胜古迹;还特地到城墙上去,站在一尊尊巨型铁炮和堆积如山的灰瓶和滚木当中,向守城的将官详细询问以往清军三度入寇、逼近京畿的战斗情形。不过,在这期间,他更忙碌而频繁的,是去拜访一些在京做官的前辈和朋友,向他们打听消息,交换关于时局的意见,并且出人意料地成了一位“乐观派”,经常以他热烈的言谈和高昂的情绪使大家感到惊讶。

    “列位,”他不止一次这样说,“小弟在江南时,曾道听途说京里之种种情形,俱是摇头叹息者多,而鼓舞欢忭者少。听来听去,亦以为国事真不可为矣!然而此次北来,方知以往所闻,未免言过其实。诚然,国步维艰,于今为极!但尚未至于无望。其最要者,今上天聪明敏,宵旰忧勤,励精图治之志,困而愈坚,此其一;朝中君子仁人,鼎力扶持,直言谋国,正气未堕,此其二;更兼我朝三百年恩泽在民,感激图报之心,处处可见。譬如前时洪亨九降于建虏,消息传来,京中之民怒不可遏,不待上命,便将其祭棚一夜拆平;更有人以狗屎涂抹洪逆之门,戟指痛骂,使其家人震慑不敢出。这便是民气!荡寇平虏赖此,家国中兴赖此!弟所以知大明还是有望的!”

    当然,黄宗羲的议论并不仅仅停留于此,他常常紧接着就指出目前政治、经济、军事乃至文化教育方面的各种弊端,并且兴奋而自信地提出一系列的改革主张:第一、第二、第三……不过,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人们的反应大都比较冷淡,或者拈须微笑,或者沉默不语,再不然就干脆摇头表示反对,同意并支持他的人却少而又少。看到这种情形,黄宗羲有点意外,也有点扫兴。“嗯,也许我不会说话,他们没听明白我的意思。确实,我的这些主张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他想,于是又恢复了自信,开始着手把他的那份上书的初稿重新加以修改、补充,尽量使之更加明确完善,切实可行,准备一旦有机会就呈送上去,让朝廷加以考虑和采纳。

    当然,在这段时间里,黄宗羲还继续不断听到有关时局和朝廷的各种各样的新闻。比如他听说,最近皇上见国事日坏,忧心如焚,越来越迷信上神佛,每日子时亲自上城南的佛阁拈香诵经不算,还招来一批道士,加以优礼供奉,让他们装神弄鬼。好几位言官都曾上疏切谏,以为非治国之道,可皇上就是不听。又如,黄宗羲还听说,辅臣贺逢圣,最近已被批准告老还乡。在临走前那几天,每次见到皇上,他都放声痛哭,叩头不止。问他为什么这样,他又不肯说。大家都感到十分奇怪。

    再如,还听说,最近皇上不知听了谁的谗言,认为这一次推举内阁大臣时有徇私作弊的行为,十分震怒,当即把吏部尚书李日宣等六人逮捕下狱。现在这六人已经流放的流放,罢官的罢官,就连刑部侍郎惠世扬也以执法不严获罪,被撤了职。当然,还有别的一些新闻,像皇上最宠爱的田妃病得越来越重啦,马士英被起用为凤阳总督啦,朝廷调派援救开封的各路大军已经云集朱仙镇,结果不知会怎样啦,如此等等。对于这些事件和消息,黄宗羲也照例发表过一些直言不讳的看法。不过,由于他正一心一意埋头修改那份陈述政见的上书,对于这类无关宏旨的消息也就不想分心去探究了。

    这样,一直到了七月。一天上午,黄宗羲正在宣武门外方以智的寓宅里给朋友陆符写信,准备告诉对方,自己暂时不打算搬到万驸马的北湖园去祝这件事陆符虽然已经提出过好多次了,但黄宗羲是这样考虑的:北湖园在城的尽西头,那里确实比较清静,适宜专心温书应考;可是离开城中心太远,消息不大灵通,有什么事要找个人商量也不容易。而黄宗羲目前修改给朝廷的上书,却必须随时了解时局的最新动向,并不时要向有关的人请教切磋。再三考虑之后,他还是决定谢绝陆符的邀请。

    不过,结果他却未能把这封信写完。因为刑部左侍郎徐石麒忽然派了个承差来传话,让黄宗羲立刻上他那儿去一趟。徐石麒是黄宗羲父亲的门生。天启年间,黄尊素因触怒魏忠贤,被捕下狱。当时徐石麒任工部营缮主事,曾经极力奔走,设法营救,结果也被牵连罢官。直到魏忠贤垮台后,才重新被起用。他曾经在南京任职多年,对黄家始终十分关怀照顾,并且坚持把整整比他小了三十二岁的黄宗羲当作小弟弟看待。因为这个缘故,黄宗羲以往到南京,总要去拜望他。这一次来北京也不例外。不过,徐石麒的脾气有点古怪,一张铁青色的方脸,很少笑容,有时同客人面对面地坐着,老半天也不说一句话,也闹不清他到底想什么。所以黄宗羲轻易不去打扰他。现在忽然听见传唤,黄宗羲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笔,换了衣服,跟着刑部衙门的承差出门上马,向宣武门内行去。

    正是接近入秋时节,天气不凉不热,抬头望去,晴空一碧如洗,阳光耀眼。这一带是中下级官员聚居的地方,一幢接一幢的四合院,大门一律开在东南角上,门内是带雕饰的影壁。房屋虽不甚宏丽,总算还比较整齐。这一带还是有名的花市,特别是上、下斜街,常年靠种植花木出售为生的居民,很是不少。现在透过竹篱笆,可以看见一行一行排列得很整齐的花盆和苗圃,种满了各种各样应时的花木。其中有黄色六瓣、花朵大如碗口的秋葵,有小巧玲珑、黄色的花瓣上带赤紫色斑点的小种万寿菊,有青色、紫色和红色的蓝菊,有娇艳可爱的木莲,有朱红色的、蓬勃烂漫的草本夹竹桃,还有秋海棠、璎珞鸡冠,以及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木,都在秋阳下静静地开放着。几只白色的小蝴蝶,正绕着花丛上下飞舞。时不时,可以看见一个年老的花匠,或者带着孩子的妇人在花丛中忙碌着,听见马蹄声,他们就不慌不忙地直起腰来……“凉飓乱翻千簇艳,初阳静映一篱秋!”黄宗羲愉快地瞅着街旁的景致,心里油然冒出这样两句诗。随即又想:“啊,这样烂漫多彩的秋色,这样平静悠闲的岁月,又怎能想象可以听凭流寇和建虏来把它毁掉!”于是,他又一次想到他的那一份上书,“我得尽快把它修改出来,无论如何,我也要试一试!也许皇上果真会采纳呢?”他暗暗想着,又兴奋起来,紧一紧缰绳,加快速度,向前行去。

    二

    位于刑部街的徐石麒衙门,今天气氛有点不寻常,大门外,排列着好几柄官扇,七八匹鞍鞯鲜明的骏马歇在墙影下,一群皂隶打扮的人正站在一旁静静地守候着。

    显然,衙门里来了什么重要官员,而且不止一个。“嗯,不知谁来了?瞧样子不像是请客宴会,那么,为何偏挑这么个时候召我来呢?”黄宗羲疑惑地想,在门前勒住马,跳下地来。

    “启禀相公,我家老爷眼下有客,吩咐说,黄相公来时,请先到私衙小花厅奉茶。”那个承差到门上问明情况之后,走回来这样说。

    黄宗羲点点头,知道这几个客人只是碰巧来到,与自己无关。

    于是把缰绳抛给承差,自己跟着迎出来的院公往私衙里走。他早就听人说,徐石麒自任刑部侍郎以来,因为执法严猛,守正不阿,眼下颇受皇上信用。刚才他在路上忽然想到,正好趁此机会把自己准备上书朝廷的事同徐石麒商量,如果可能,干脆就托他代为呈递c现在,黄宗羲被这种念头弄得愈来愈兴奋,虽然他明知不能马上见到徐石麒,却仍旧一边走,一边睁大眼睛朝里张望,希望能意外地发现主人的身影。

    果然,事有凑巧,刚进二门,就听见了说话的声音,三位纱帽青袍的官员正从大堂上走下来。在他们的后面,是身材高大的徐石麒。他头戴乌纱,身穿绯色三品补服,看样子正往外送客。

    黄宗羲犹豫了一下,拿不准主意是否上前相见,随即发现徐石麒冷冷地朝他一瞥,并无任何表示。黄宗羲便不敢孟浪,连忙闪过一旁,让他们过去。

    那几位客人并没有注意黄宗羲。他们管自走着,显得心事重重,而且神情沮丧,似乎碰了什么钉子。快要走出二门时,其中一个长着一支骨棱棱的鼻子和两撇八字胡的官员忽然回头说:“此事干系重大,还望徐大人三思!”

    但是徐石麒一声不响,那张青灰色的长方脸板得紧紧的,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那官员眨眨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怨恨的神色,但终于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怏怏地走出去了。

    黄宗羲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有点纳闷。不过他也明白,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地位,朝廷里的事情还轮不到他来操心究问。于是,他不再理会,依旧脚步轻快地往里走,一边考虑着如何把自己的打算向主人提出。

    黄宗羲刚刚在小花厅坐下,徐石麒就跟着走进来了。看样子,他还在为刚才那一幕内容不详、但显然并不愉快的会见而生气。

    任凭黄宗羲站起来行礼、问候,他却沉着脸,一声不响,只略拱一拱手,就示意黄宗羲坐下,自己也在一张花梨木六方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嗯,不知把我唤来,有什么事?”黄宗羲想。看见主人尽自皱着眉,不开口,他不禁有点奇怪,也有点不安,想开口动问,临时又忍住了,只是热切地睁大眼睛,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现出探询的、洗耳恭听的神情。

    终于,徐石麒慢吞吞地开口了。

    “这些日子,贤弟都在做些什么啊?”他问,语气是淡淡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哦,有劳兄长垂问,”黄宗羲赶紧拱着手回答,“小弟这些日子——也没干什么。刚到时病了几天,后来好了,便在城里到处瞧了瞧,顺便走访几个朋友,另外就是准备应考的事。还有、还有……”“嗯,你的应酬好像也不少,我听说了。”徐石麒提醒道,同时,仿佛不想过早暴露这句提示的锋芒似的,他垂下了眼睛。

    黄宗羲本想接下去就谈到他的那份上书,忽然对方冒出来这么一句,倒把他噎住了。

    “是的,他们都来邀请小弟,盛情难却,所以……”他迟疑了一下,老实承认说,同时心里想:“莫非兄长对我多所应酬不以为然?

    这可是误解!八胱餍┙馐停墒切焓枰丫卓苏飧龌疤狻?“那么,准备得怎样了啊?”他依旧不动声色地问。

    “啊,兄长是说……”

    “自然是乡试!”

    “这个……小弟尚在准备之中。”

    “如何准备,可以见告否?”

    “也……也就是照常准备罢了,其实,没有什么……”黄宗羲含糊地回答,忽然脸红了。事实上,这大半个月来,他几乎把应试抛到了脑后,“反正还有一两个月,过些日子再说吧!”他想,刚才他提到正在准备,无非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会被认真追问起来。

    徐石麒尖利地瞅了他一眼:“贤弟觉着,今科可有把握必中?”

    “啊,小弟岂敢!”

    “然则是否望其能中?”

    “这个——自然……”

    “既然望中,而又无必中之把握,”徐石麒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却日日忙于应酬,沉酣宴席。这样子,可合适么?”

    黄宗羲错愕一下,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兄长责备得是,不过……”但是徐石麒做了个不容他置辩的手势:“我本不想责备于你!”

    他气呼呼地说,“可听说这些日子你在外面任性胡闹,很不像话。

    念及老师在世时对我恩深义重,却又不能不说!啊鞍。胄殖ぶ还芙萄担〉芪薏涣葑瘢被谱隰肆φ酒鹄矗瞎П暇吹毓白攀郑毙睦锇蛋党跃恢雷约悍噶耸裁创恚沟枚苑酱蠖位稹?徐石麒却没有立即说下去。他似乎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怒气,过了一会,才冷冷地问:“我听说,这些日子,你在外面全不知收敛,说出许多没遮没拦的话,甚至出言不逊,非及皇上,可有此事?

    嗯?“

    黄宗羲本来正在垂首聆训,听了这话,不由得抬起头,迷惑地望了望主人。他没想到对方是为的这个事而生气,相反,他还满心指望能得到对方的支持和帮助哩!

    事实上,黄宗羲一向认为:开放言路,把判断朝政是非得失的权利扩大到广大有识之士当中,使人们能对国家大事直言不讳地提出意见,这对于集思广益,补偏救弊,以振兴国家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环。最近以来,他对时局是发表过一些见解,但他自问没有一丝一毫出于私心,全是为的社稷安危、家国存亡着想,而且他记得似乎也没有非议过皇上。何况即便是皇上的意见,也未必一点都不错;直言敢谏,也正是臣子应尽的职责。为什么徐石麒却把这种事看得如此严重,大动肝火?黄宗羲对此颇感意外,并且有点失望,不由得呆住了。

    看见黄宗羲默不作声,徐石麒又激动起来。他站起身,向前走出两步,忽然转过身来,压低声音训斥说:“这里是京师重地,辇毂之下,可不是江南,懂吗?在江南,任凭你们放言高论,胡说一气,也没人管你。可这儿是京师!一言一行,都须小心谨慎,循规蹈矩!可你——”他提高了声音,“已经年过而立,还是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率性胡来。万一遭逢不测,叫我如何维护于你?又如何对得起地下的恩师?”

    “兄长责备得是。不过,小弟之议论,自以为光明正大,并无不可告人之处。”

    黄宗羲沉静地回答。现在,他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并且准备有所申述了。

    “你——”被对方的执迷不悟大大激怒了的徐石麒睁圆了眼睛。他的嘴巴抖动着,显然打算给予更严厉的申斥,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只从袖筒抽出来一份手折,扔到桌子上。

    “你自己看吧!”他冷冷地说,随即叉着腰,气哼哼背过身去,似乎打算再也不理会这件事了。

    黄宗羲疑惑地瞅了瞅主人的背影,慢慢地捡起那份手折,打开来瞄了一眼。忽然,他心头一震,忙不迭地把手折举到眼前,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终于,他大吃一惊地呆住了。原来,这些天来,他在社交场合所说的每一句涉及时局的话,都被一字不漏地记录在这份手折里!

    蓦地,一个狰狞可畏的名字闪过黄宗羲的脑际:“啊,东厂!毫无疑问,这是东厂的缉事人干的!要不,就是锦衣卫。可是这份机密的手折怎么又会到了兄长的手里呢?”黄宗羲震悚之余,又感到疑惑不解。他不由得抬起头,却发现,徐石麒也正好回过头来。

    徐石麒严厉地瞅着他:“哼,看清楚了吧?要不是行人司的熊鱼山大人同锦衣卫的骆指挥有同乡之谊,知道这事,替你说情,把折子压下来,这会儿,只怕你早已身陷囹圄了!”

    “……”

    “熊大人今早特地把这折子拿来给愚兄,嘱我转知贤弟,今后务须检点言行,切不可率情任性,自干法网。熊大人还说,贤弟若再蹈覆辙,他就爱莫能助了!”

    也许因为看见黄宗羲低头不语,到后来,徐石麒稍稍缓和了语气。

    “可是,小弟自问立心纯正,所言所行,无一不是为的社稷苍生着想,小弟实不知何罪之有!”黄宗羲抬起头,迎着徐石麒的目光,眼睛里充满苦恼的神色。

    “胡说!你刚来一月,能知道多少京中情形、朝廷底细,便高谈阔论,肆口诋讥?”

    “这个,小弟确实不知!”黄宗羲突然爆发似地高声说,“但小弟却知道,若是人人重足而立,侧目而视,钳口不言,离亡国便不远了!”

    徐石麒没提防他会这样,反而吓了一跳。他本能地向窗外张望了一下,随即回过头来。

    “好啊,照阁下这么说,今日之事,倒是愚兄不是了?”他恼羞成怒地问,一张青灰色的脸气成深紫,“好,既然如此,老夫不管就是!”他朝门外一指,“你阁下请便吧!”

    黄宗羲愣了一下,脸色不由得变了。他默默地瞅着徐石麒,神情显得愈来愈倔强、固执。终于,他慢慢地跪下去,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向外走去。

    徐石麒倒抽一口凉气,目瞪口呆地瞧着黄宗羲跨出门槛,走下台阶。突然,他使劲地一跺脚,气急败坏地大嚷:“站住,给我回来!”

    三

    当黄宗羲最后离开刑部衙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不知是终于明白这位小弟并不是可以简单地压服的呢,还是被他那一腔凛凛正气所感动,徐石麒从盛怒地要把黄宗羲轰走,到最终又收回成命,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仅把黄宗羲留了下来,而且怀着对这位小弟的新的了解和爱重,同他谈得很多,很深入。他列举了种种事实,说明朝廷的黑暗和腐败,以及处身在这样一个环境当中,应当怎样小心谨慎,绝不可任性胡来。为着说服黄宗羲,徐石麒甚至把朝廷最近发生的一件尚未完全公开的大事,也同他谈了。据说事情是这样的:原来,自从松山失守之后,皇上十分恐慌,一心设法同清军媾和,但又担心群臣知道,会起来反对阻挠,所以私下同兵部尚书陈新甲商量,决定背着外廷,派遣兵部员外郎马绍愉一行四人为使节,携带敕书到沈阳去同清方秘密交涉。这件事本来做得极为机密,一丝风儿也不透。不过,大约皇上也知道陈新甲的嘴巴不大牢靠,所以曾经反复叮嘱他绝对不能向外泄露。谁知陈新甲仍旧忍不住,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当时奉命赴陕西对“流寇”作战的总督傅宗龙,傅宗龙临行前又告诉了内阁大学士谢升,谢升又向外廷的言官作了透露。消息就此传开了。

    起初言官们还半信半疑,于是一窝蜂地弹劾谢升,说他造谣惑众,用意却在试探皇上的态度。皇上查知是陈新甲露的底,心中自然恼火,但还是宽容了他,只把谢升罢官了事。不料偏偏事有凑巧,就在前几天,马绍愉把一份关于和谈情况的秘密报告送给陈新甲。

    陈新甲看过之后,随手放在书案上就离开了。他的家童误以为是日常战报,竞冒冒失失拿去给外面传抄。于是一下子真相大白,满朝哗然。皇上正为清军方面提出的苛刻条款而苦恼踌躇,冷不防外廷闹将起来,不禁又惊又气,一查泄密的原因,顿时火冒三丈,震怒异常,立即下严旨切责陈新甲,今天又把陈新甲逮捕入狱。看样子,大有要把他置于死地之意。黄宗羲进府时所碰见的那三位官员,就是陈新甲平日的好友,特地来向徐石麒求情,请他帮忙设法从轻发落的。

    说完这件事,徐石麒捋着胡子,沉重地喘了一口气:“按说呢,陈某身为大司马,执掌兵部数年间,无尺寸之功,反使边关重镇四座、内地重镇七十二座,分别沦于建虏、流寇之手,藩王七人遭杀戮,可谓罪有应得。惟是议和之事,显系奉皇上之旨,不过如今败露,他纵欲申辩,又有何用?便是愚兄审理,也惟有判他一个‘蔽主专擅,私款辱国’而已!所以贤弟口口声声说为臣之道,在于直言不讳,又岂知审时度势,尤为重要!陈新甲不识时务,事发之后,他不深自引罪,还直陈其功,这就无异是拿皇上的过失来张扬,所以非死不可了!此事近在眼前,贤弟难道还不该深省么?”

    不知道是因为这件新闻太令人震惊,还是徐石麒的劝说起了作用,自此之后,黄宗羲没有再坚持原来的见解。他顺从地留在徐府吃了午饭,等新的一批说情者一到,他就辞了出来。

    现在,黄宗羲骑着马,独自走在归途上。刚才在徐石麒衙里听到的那件新闻,在他心里所引起的吃惊和震动一直没有消失,毋宁说,使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混乱了。

    因为朝廷和清军秘密议和的消息,尽管已经风传了好些日子,但是黄宗羲却一直希望这不是真的。事实上,黄宗羲也如同当时相当一部分朝野人士那样,认为山海关外的辽东以及奴儿干地区,本来就是大明疆土的一部分,如今在那里大胆妄为地建国称帝的女真族人,本来是明朝的臣民,他们对明朝的无情进逼,是一种犯上作乱的叛逆行为,对他们决不能饶恕,更不能承认他们的政权。而一旦同他们和谈,就无异于把他们置于同明朝平等的地位,这是万万不可以的。所以朝廷上下,一向以和谈为耻辱。加上崇祯皇帝又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也十分忌讳和谈。不过如今的问题在于,恰恰就是皇帝本人,竟然也暗中派人向建虏输款。在黄宗羲看来,这实在是一个极其不祥之兆。

    “啊,难道局面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连皇上也觉得除了输款,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么?”黄宗羲惶惑地想。这种突然暴露的内幕,仿佛一下子清除了这些天来在黄宗羲眼前的许多迷离恍惚的遮蔽物,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看到:那道日夜危及大明政权生存的可怕裂缝,到底有多深。这一发现,同自己竟然成了锦衣卫鹰犬们侦查搏击的对象那件事交缠在一起,黄宗羲的心情就变得更加阴暗了。

    如今,他已经出了宣武门,本该一直朝南,回方以智的住宅。

    但他坐在马背上只顾想心事,竟不知不觉走差了方向,直到马儿在一堵坍塌了的破墙面前停住不走,才猛然惊醒过来。

    “啊,我怎么会走到这里?这是什么地方?”他茫然四顾,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在一片废墟之间。前面的去路被瓦砾堵死,两旁是连接不断的颓垣败壁,丛生的野草灌木,还有满地的破砖碎瓦,却难得看见有梁柱和门窗。大约这片废墟已经存在多年,可利用的木料都早已被人取走了。如今,在断墙残壁之间,横七竖八地搭起了一些低矮肮脏的窝棚,还开出了几畦菜地。自然,也住了不少居民。

    不过,看来他们都是一些来自城郊的流民,无处栖身,迫不得已才麇集到这片废墟上,所以景况特别可怜。此刻,黄宗羲竞看不见一个衣着哪怕稍为光鲜一点的人。

    不论是挑担的、提篮的、徒手的,还是蹲在墙基上捉虱子聊天的,全都穿得那样破烂肮脏,而且大多数神情麻木、心事重重。即使偶尔响起一两声嬉笑,也都摆脱不掉绝望、凄凉的意味,只有那些个衣不蔽体的野孩子,似乎比较容易忘却人世的辛酸。他们成群结队地在风沙飞旋的瓦砾上撒欢,忽然又厮打起来,发出了响亮的、粗野的喧闹……“啊,原来京城里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我却从来不知道。”黄宗羲惊奇地想,一边打量着周围的情景,发现不远的路旁,有一个小小的茶寮,几个人正坐在里面喝茶。他想了一下,便驱马过去,跳下地来,对那个卖茶的中年汉子拱一拱手,问:“请教大哥,这儿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成了这样子,敢是遭了兵火么?”

    那卖茶汉子长得腰粗体壮,神气粗豪。他打量了一下黄宗羲,却先不回答,伸出毛茸茸的左手,拿起一个粗瓷大碗,右手提起茶罐子,哗哗地满满斟了一碗茶,往黄宗羲面前一放,说:“秀才,你问的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儿,少说也该值他娘的三两银子!你若要我答你,须得喝了我这碗茶!”

    黄宗羲怔了一下,疑疑惑惑地问:“不知大哥这茶……”那汉子哈哈大笑起来:“秀才放心!我纵然想诈你三两银子,你也未必拿得出;就算拿得出,你也未必肯!告诉你,我这茶只要一文大钱!”

    黄宗羲这才放下心来。他伸手在袖筒里摸索一会,掏出一个铜钱,放在桌上,又拱着手说:“不敢请教大哥……”那汉子拿起铜钱,瞄了一眼,又放在手里掂了掂,撇着嘴冷笑说:“如今这种‘崇祯通宝’又轻又薄,只怕丢到水里都浮得起,有个屁用,只配给小孩玩儿罢啦!”

    说完,他伸出头去,扯着嗓门吆喝了一声,把铜钱朝街心抛去。那群正在戏耍追逐的野孩子顿时一拥而上,喧呼争夺起来。

    黄宗羲脸红了一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又把手伸到袖筒里,想挑个好点的钱给他。那卖茶汉子见了,却摇摇手说:“行啦,你秀才就别摸了!如今京城里,也就剩下这种‘鹅眼钱’啦!只怕你摸穿了袖子,还是一样!”

    “哎,我说郝大哥,你别瞧不起这‘鹅眼钱’!赶明年,怕就要使到铁钱、铅钱啦!到时你再想找它,还没有哩!”一个上了年纪的茶客沙哑着嗓子插嘴说,他有一个又红又大的酒糟鼻子,头上扣一顶满是破洞的旧毡帽,下面露出乱蓬蓬的白发。

    “怎么没有?”一个瘦瘦的、长得蛮俊的后生笑嘻嘻地接上来,“兴许到时这种崇祯鬼子钱统统都要废了,另造一种又亮又大的新钱呢!”

    “嗯,要真这样,那敢情好!”老茶客眯缝着眼睛说,溜了黄宗羲一眼。

    听着这两人一对一答,黄宗羲似懂非懂:“嗯,要把这些钱都废了,另造新钱,这是什么意思?”他想,不过,随后又自己笑起来,“瞧你!无非是市井愚民几句闲扯淡,你倒认真起来了。”

    “秀才,你不是要问这地方怎么会成了这样子么?告诉你,这是天启六年那一场大地震弄的。打这儿一直往北,到刑部街,周围十多里地,都是这样。你只怕是头回到这鬼地方来,所以不知。”那个叫郝大哥的卖茶汉子瞅着他,瓮声瓮气地说。

    黄宗羲“哦”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了:天启六年,也就是他父亲被魏忠贤迫害,死于狱中的第二年,听说北京发生了一场奇特的大震灾,毁坏房屋无数,还震死了不少人。当时都传说是上天示警……“这个——在下也曾闻说。不过,都整整十六年了,怎么还是这样子?”他半信半疑地问,一边回头去看那片废墟。

    郝大哥呵呵笑起来:“秀才,你可问得真逗!怎么还是老样子?

    它不是这样子,还能怎么个样子?莫非你还想皇帝老儿大发慈悲,把‘三饷’全免了,好让大伙儿把房子建起来不成?“黄宗羲怔了一下,脸顿时沉了下来:“不错,这话也许是事实,可是此人说到皇上的那种口吻神情,却大是不敬!”黄宗羲觉得有必要告诫对方几句。但是接下来听到的话,却更使他吃惊。

    这是那个俊俏后生。他笑嘻嘻地瞅着黄宗羲:“要它不是这个样子也不难,不过,那可得等到——”说着,他憋起嗓子,用河南小调唱起来:“吃他娘,穿他娘……”他本想唱下去,那个郝大哥回头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他就临时停住了。

    然而,黄宗羲已经听懂了。还在江南时,他就听说,李自成为着煽惑群众,收买民心,不久前曾造了几句民谣,道是:“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现在这青年唱的,不就是那支民谣吗?蓦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黄宗羲心中一闪:“啊,他们是流贼的细作!”

    他的脸色不由得变了,一刹那间,吃惊得连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后又差点儿要拔腿飞奔,但是理智告诫他:千万不能有任何异常的表示!要不,在这个地方,他们随时都能把你杀了!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也为了镇定一下,他端起那一碗本来嫌脏、不打算喝的茶,咕嵫咕嵫地灌了下去,放下碗,抹抹嘴,偷窥了一下对方的神色。随即装出微笑,道过谢,转身离开茶寮。由于心慌,他上马时很费了点事,好不容易爬上马背,又不敢立即奔逃,慢慢地走出几十步远,估计那伙人再也赶不上了,这才在马屁股上使劲抽了一鞭,纵辔狂奔起来。

    “常听人说,流贼细作已经遍布京师,我还不信,不想今日当面碰上了!”黄宗羲心忙意乱地想,不断加鞭,等马儿一直跑出了废墟,进入上斜街时,他才渐渐收紧了辔头。

    不知是当年受震较轻呢,还是由于靠近大街,恢复得较快,这一带的房屋虽然也十分简陋,总算还像个样子,路上的行人也较多,整个气氛已不似先前那样荒凉诡秘。黄宗羲惊魂稍定,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又感到十分气愤:“真是岂有此理!

    京师重地,怎么连流贼的细作混了进来都没人管?那些厂卫的缉事人都是干什么的?

    为什么不赶紧来个全城大搜查,把这些家伙统统抓起来,该关的关,该杀的杀!照这样子闹下去,万一流寇真的打进来,怎么得了!”

    他越想越感到情况严重,觉得有必要马上向巡捕营报告,让他们派人先把茶寮里的那几个人抓起来。“对,可别叫他们跑了!”黄宗羲想,顿时亢奋起来。可是,巡捕营在哪里呢?他焦急地四处张望,想找个路人询问一下。没等他拿定主意,在街道的另一头,远远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呼啸。那是一种凄厉的、惊骇的声浪,仿佛是屠夫追逐着牛羊,又像是烈风摧折着树木。那呼啸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渐渐变成了路人走避的脚步声,店铺关门的乒乓声,爹娘和儿女的呼唤声,以及东西被碰翻、打破的声音……黄宗羲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景象弄糊涂了。他本能地打算跟着躲避。忽然,一切声音都停止了,路上的行人也全不见了。他正在不知所措,渐渐地又有了响动。不过,那是急骤的马蹄声,错杂而单调,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马上的甲士,个个衣履鲜明,神情冷傲,对于他们出现所引起的惊慌和混乱仿佛早已习以为常,不屑一顾。他们在离黄宗羲还有十来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随即跳下马来。

    黄宗羲定神一看:“咦,这不就是锦衣卫的缇骑吗?好了,这下可不用到处找了!”黄宗羲想,连忙驱马上前,打算向他们报告刚才遇到的情况。

    缇骑们却根本没有注意他。他们一下马,就向路旁的一个带篱笆的院子走去。

    头里的一个一抬腿,“砰”地踹开了院门,其余的人跟着冲了进去。紧接着,屋子里就传出了喝骂声、哭喊声和乒乒乓乓摔家伙的声响。一个女人带哭的嗓音尖叫:“天哪!我们可是本分人家,怎么敢去做强盗哇……”黄宗羲吃了一惊:“怎么,莫非这里也藏着流贼奸细不成?”他连忙走过去,隔着篱笆往里瞧去,顿时呆住了。原来,这是一个靠种花出卖为生的人家。黄宗羲还记得很清楚,今天上午,他上徐石麒的衙门,行经这里时,还曾经怀着平静而愉快的心情,眺望过园子里的烂漫秋色,对那些五彩缤纷的秋葵、蓝菊、草本夹竹桃、海棠和璎珞鸡冠表示过由衷的喜悦。可是,如今这些花木正遭受着最无情的摧残,两个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的缇骑,正在不声不响地以最冷静而干脆的动作,对花园进行着彻底的破坏。他们用利斧砍倒花木,用铁锤砸毁假山,还用沉重的战靴在苗圃上践踏过去……黄宗羲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他直瞪瞪地望着那些断头折臂的花木,那些五颜六色、狼藉满地的花朵。其中,在一株被齐腰砍断的秋葵的光秆上,伏着一只白色的小蝴蝶,大约它在这一场突然降临的灾难中躲避不及,受了伤,飞不起来了。

    现在,它正抖颤着翅膀,在葵秆上艰难地爬行着,在它的身子后面,还拖着一条粘糊糊的“肠子”……黄宗羲瞅着瞅着,渐渐眼前的景象变了,仿佛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花园子,而是阴森可怖的诏狱。那些被砍倒在地的也不是花木,而是被锦衣卫拘拿入狱的东林党人。其中有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袁化中、周顺昌、高攀龙以及自己的父亲黄尊素,而且似乎连他——黄宗羲本人也在内……他们有的断颈,有的折臂,有的拖出肠子在挣命。地上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就是他们流出的脓和血……蓦地,黄宗羲发出一声低沉而钝浊的呼叫,用双手掩着脸孔,回头便走。他跌跌撞撞地奔到马前,爬了上去,挥动马鞭,直到跑回方以智的住宅,他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第二天一早,黄宗羲就吩咐黄安收拾行李,跟着陆符搬到城西的万驸马北湖园里去了。

    四

    崇祯十五年九月下旬,也就是距黄宗羲搬走之后两个多月,方以智收到在丰台做官的一位同年送来的十几盆名种菊花。他赏玩之余,一时兴动,便备下酒席,写了帖子,邀请平日要好的两位同僚——詹事府谕德吴伟业和兵科给事中龚鼎孳过来饮酒赏花。吴、龚二位都是老复社成员,吴伟业还是复社领袖张溥的得意学生。

    三人在江南时,就已经彼此认识。不过,后来方以智到了京里,同吴伟业相处的时间久些,关系也比较密切。至于龚鼎孳,因为一直在湖北做官,不久前才调到北京来任职,过去方以智同他虽然有过联系,但是相知不深。而且对于这位合肥才子,方以智还说不上太喜欢,总觉得他过于八面玲珑,多少有点装腔作势的味道。

    不过,方以智也不是那种心地浅狭的人,他看见对方经常上门,对自己颇为尊重,再加上吴伟业当面背后都一直在说龚鼎孳的好话,于是对这位新朋友也就渐渐热乎起来。

    如今,方以智同两位客人坐在书房的明间里。那十几盆名种菊花就分成两排,陈列在台阶下。其中有什么“醉杨妃”、“银鹤翎”、“鸡冠紫”、“留仙绉”、“霓裳羽衣”等等,名色不同,姿态各异,正在晴和的九月阳光下,舒展着五彩缤纷的花瓣。阵阵清香,随着清爽的秋风飘到筵席上来。三位朋友已经着意观赏赞叹过一回,还分韵赋了几首诗,如今一边坐着闲谈,一边继续饮酒赏花。龚鼎孳是个爱说话的人,更兼交游广阔,消息灵通,所以照例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和方以智高谈阔论。吴伟业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很少插嘴,清秀的脸上始终带着温雅的微笑。

    现在,他们已经转移了好几个话题,因为是随意而谈,所以也没有什么次序,一会儿谈起七月中田贵妃的病逝和她妹子入宫顶替,一会儿又扯到抄手胡同华家的专煮猪头肉,扯到不久前南京皇宫所发生的一桩离奇的失宝案,然后又回到北京,说最近有人在田弘遇府上见到了陈圆圆,比在江南时仿佛清瘦了些,却是更美艳了。

    接着,他们就把陈圆圆同董小宛比较了一番。龚鼎孳认为董小宛无论如何比不上陈圆圆,冒襄皆因平日过于自负,这次落得了哑巴吃黄连,也怨不得谁;方以智却不同意,认为董小宛也许色艺稍逊,难得的却是人品端庄,没有陈圆圆那么多风尘气味。最后,照例是吴伟业出来打圆场,说陈董二人各有千秋,也正如眼前这菊花——“醉杨妃”和“银鹤翎”,观赏者可以各有偏爱,其实却未易轩轾,才把这场争论平息下来。这之后,他们就把话题转到战局方面,从不久前朝廷派出的援军在朱仙镇遭到惨败,谈到河南开封已经危在旦夕,又谈到兵部的昏庸无能。末了,话题回到眼下轰动朝野的那件大新闻——兵部尚书陈新甲一案上来。

    “说来可笑之至!”方以智说,“陈老头儿自从在狱中上疏,乞求宽宥,被皇上驳回之后,如今又里外上下的一个劲儿送礼请托,昨儿竟送到我这儿来了!”

    “那么,方兄必定是拒之门外无疑哕!”龚鼎孳微笑地问,白皙的脸上现出凑趣的神情。

    方以智摇摇头:“小弟是照收不误!”

    “哦?”

    “龚兄奇怪么?”方以智瞅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据小弟看,陈老头儿今番自取其败,只怕是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了——只是可惜这一百两银子!他既然着人巴巴地送上门来,小弟若不受他,自必会有旁人承受。与其让别人承受,何如由小弟承受?譬如今日,小弟欲请二位老兄来此饮酒赏花,这银子便正好充作酒资,比之让那些俗物得了,拿去求田问舍,放债积谷,岂不胜似多多!

    何况,陈老头儿平素贪婪得紧,这银子本非光明正大之财,就算白送一点给我们,他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肮ǘ︽苷0妥叛劬Γ坪跻幌伦用惶靼祝婧缶痛笮ζ鹄础?“好,好!密之,亏你做了几年京官,原来一点儿没变,还是江南名士的本色!

    佩服,佩服!”说着,举起酒杯,同方以智对饮了一杯,又回过头,打算敦促吴伟业,却发现这位吴大诗人皱着眉毛,一脸不忍的神色。

    “咦,骏公,怎么了,你?”龚鼎孳奇怪地问。

    吴伟业轻轻叹了一口气:“陈大司马虽然有罪,却其实未至于死,你们又何必……”“啊哈,这一回,只怕他是死定了!”龚鼎孳笑嘻嘻地说。

    “倘若他果真已是难逃一死,”吴伟业温和地责备说,“你们就更加不该如此。”

    龚鼎孳怔了一下,随即睁大了眼睛:“喂喂,这一次可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我们!”

    “可是……”

    “可是什么?”龚鼎孳立即反问,他显然感到方以智的在场,而吴伟业的责备是冲着他们两个人来的,“可是我们不该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是不是?不过,只怕你可怜他,到头来他却未必感恩戴德,还要反咬你一口!”他尖刻地说。

    “其实、其实他也没怎么得罪我们。”吴伟业红着脸分辩。

    “没得罪我们?那么,‘二十四气’之说是谁捣鬼?主使者又是何人?哼,你别看他面子上同我们敷衍,骨子里邪门着哩!我就从来不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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