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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怕是道路不通也未可知。“说完,大约生怕吴应箕还不罢休,他又急急转向沈士柱,”昆铜兄,你不是在苏州时遇见钱牧斋了么?他给你说的那些事,何不讲给大家听听!吧缬衙潜纠淳筒淮笙氩斡胍槁勖跋澹由隙杂谇娴睦肟暇┯忠恢逼奈匦模远偈倍祭戳诵巳ぁ?起初,沈士柱还一个劲儿地追问:“哎,辟疆怎么了?这可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看见吴应箕闭上嘴巴,不再吭声,大家又纷纷向他打听钱谦益的情形,他才不大乐意地挥一挥手,鼓着腮帮子说:“钱牧斋也没说什么,只是看样子像是很丧气。他把史大司马、吕少司马、户部高公、翰林院姜公全都骂了一通。还说从今以后,他决心归隐乡里,再不管留都的事了!”

    “他骂史大司马、吕少司马他们——到底骂了些什么?”由于在前一阵子拥立新君的角逐中,钱谦益本是个通晓内情的角色,所以连陈贞慧也留了心。

    “这个——无非是骂他们畏首畏尾,心志不坚,嘴里说得挺硬气,一见真章儿就全都往后躲,还说他们把他给卖了!”沈士柱随随便便地复述说,显然并不太了解这些话的确切含义。停了停,他又补充说:“哦,对了,钱牧斋还说了些顶古怪的话——他劝我干脆别来留都,还说什么做君子的人都成不了大事,只为他们太君子,所以一定斗不过小人。他还说,但凡做君子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啊,他、他是这样说的?”陈贞慧惊愕地问。看见沈士柱肯定地点点头,他就沉默下来,随后又转脸望了望大家,却发现大家也同他一样,似乎被这句充满怨毒和不祥的预言愕住了,全都茫然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五直到社友们实在等不及,决定开席的时候,黄宗羲、顾杲才带着左国楝匆匆赶到畅好居。他们之所以来得这么迟,是因为临出门时,被周镳召到上房去,耳提面命地切实训诫了一通。据老头儿估计,在今天这一次聚会中,陈贞慧必定会再度提出那个让社友们都去当幕僚的设想。他一口咬定,这是陈贞慧为着把持社局、自充盟主而耍弄的一套花招。因此要求黄宗羲和顾杲一定坚决抵制,并向社友们当场揭破其奸谋。为着坚定黄、顾二人的信念,周镳还列举了许多陈贞慧在社内结帮谋私的“证据”,其中包括大肆吹捧拉拢资历既浅、品行又欠佳的侯方域,使之得以名列“复社四公子”,而把资历深得多的顾杲和黄宗羲排除在外。此外,周镳还特别提到前年的虎丘大会上,陈贞慧为着拉拢郑元勋,虽然明知对方同钱谦益有勾结,企图为阮大铖翻案,却故意放郑元勋一马,不仅不公开揭露其丑行,反而欺骗周镳,让周镳支持郑元勋继续充当大会的主盟。到了后来,又借口在冒襄同董小宛结合的事上,钱谦益曾经帮了忙,迫不及待地停止对钱某人的声讨。凡此种种,都证明陈贞慧是一个利欲薰心、工于权术,而毫无道德准则的人。如果让他的图谋得逞,真正坐上社中的第一把交椅,势必要把复社引到邪路七去。

    对于老头儿怒形于色的训诫,黄宗羲虽然听了进去,却尚未形成自己的明确判断。事实上,也许由于他本人从来没有萌生过领袖社坛的欲望,所以对陈贞慧以往的言行,也就缺乏周镳那样敏锐和强烈的感觉。他毋宁说更多是以是与非的观念来评判一切。只是陈贞慧的所作所为,没有明显偏离复社立社的宗旨,没有明显违背一位正人君子的大节操守,别的他倒不怎么注重和计较。当然,周镳是他平日顶信赖敬重的一位朋友,又是当年他加入复社的介绍人,老头儿所说的话,黄宗羲照例会认真考虑,至少准备要印证一下。现在,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坐在席位之上,一边静静地听社友们谈话,一边等待着开口的机会。

    黄宗羲的心思,坐在他对面的陈贞慧自然不会了解。无疑,自从得知周镳在背后骂他之后,陈贞慧一直感到既吃惊,又气愤。他是一个外表比较温厚,内心却相当高傲的人,他可以平等而谦和地同各种人交往,却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任何凌辱和藐视,更别说像周镳这样的恶意攻讦了。“值此国家丧亡、社局解体的关头,你姓周的空为复社元老,拿不出任何扶危济困之方不说,如今我刚刚打算有所规划,以期扭转这一蹶不振的颓势,你马上就诸多猜忌,横加阻挠。哼,你以为如此一来,我就怕了你,从此俯首帖耳,不敢动弹,可就未免太轻看我陈贞慧了!”愤慨之余,他强硬地想。同时,鉴于黄宗羲和顾杲同周镳的深密关系,他马上就直觉地把他们二人看成是周镳埋在社中的两颗钉子,并估计今天的聚会必定有一场激烈的较量。

    说实在话,陈贞慧并不怎么把黄、顾二人放在眼里。他之所以沉默着,没有立即把自己的既定设想提出来,是因为这一会儿,社友们正围着新来的沈士柱谈得热闹,使他一时插不上口。

    这个沈士柱,长得又矮又小,一身伶仃瘦骨,外带比麻秆儿粗不了多少的一双胳臂,以及两只小爪子似的拳头。然而,他却偏偏令人奇怪地以将才自许,一心向往着虎帐谈兵,跃马杀贼。就连平日的言谈,也经常大引兵书,把那些个《六韬》、《尉缭子》、《孙子兵法》囫囵吞枣地往里搬。为这缘故,往往招来朋友们的打趣,但他依然如故,毫不改变。此刻,他正同社友们在谈论福王继位的事。

    “哎,这一次无非是东林诸公用兵不慎,误中奸人狡计,折了一阵。有道是胜败乃兵家常事,算不了什么!”沈士柱挥着手,满不在乎地说。

    “算不了什么?你倒说得轻巧!须知这输的是生死攸关的一着!”梅朗中闷闷不乐地冒出一句。

    “生死攸关——”沈士柱眨眨眼睛,“也可以这么说吧。惟是兵法有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其所以然者,实全赖一股’胆气‘!大抵两军相逢,惟勇者能胜。何况已处死地,退无可退,斗志自必更盛。譬如今日,我军折此一阵,似已陷于绝险之境,然而只须发扬蹈厉,鼓勇直前,又何愁不能力克强敌,转败为胜哉!啊笆茄剑羰钦鄞艘徽螅阕陨サㄆ┒┏窍轮耍穹潜宦砝贤范拔叶帧⒏瓷缣О俊贝笤伎醇蚴恐晃兜乜诔龃笱裕嗷骋槐呦蛏缬衙墙器锏卣W叛郏槐哐ё哦苑降目谖撬担婧螅忠槐菊刈蛏蚴恐骸澳敲矗佬种呒恢平渤觯俊?“计么,计就在眼前,只看列位及东林诸公胆气如何而已!”沈士柱显得胸有成竹。

    “噢?”大家倒有点意外,不由自主停了杯箸,一齐期待地望着他。

    沈士柱却拿起酒壶,且不说话,先挨个儿给大家的杯子斟满,然后,自己擎杯在手,神色庄严地说:“弟此计如能施行,定教他奸邪破胆,志士扬眉,这留都朝局,依然是我东林、复社的天下。请列位满饮此杯,以壮胆色!啊昂茫衾ネ止衅婕泼畈撸齑思鹊怪窭剑凳且槐闶且话俦芤舱找淮牵蔽庥紫染倨鹁票?“对,对,一定奉陪到底!”余怀、梅朗中也同声响应。

    于是,在热闹起来的气氛里,大家都干了一杯。

    “说起来,弟此计也并不烦难。”等大家放下酒杯之后,沈士柱转动着几乎立即就酡红起来的瘦脸,伸出两根爪子似的指头,兴冲冲地说,“无非是以毒攻毒而已!列位试想,那马老头儿何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信弃义,公然与我东林为敌?

    无非是恃着背后有江北四镇的兵马给他撑腰。惟是他有兵,我辈何尝无兵?现放着左良玉八十万大军在武昌,只须请史公修书一封,再遣一能言善辩之士,携往左营,说彼兴师东下,亦不必真来留都,只须连营于湖口、彭泽之间,成虎视鲸吞之势,便足令马瑶草之流股栗心寒,如芒在背。如此,则留都之局,便不愁不入我之掌握矣!不知列位社兄以为如何?”

    大家起初听他大言荦荦,还以为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奇计妙策,及至发现闹了半天,原来又是主张借助“左兵”,都不禁大失所望,于是摇头的摇头,摆手的摆手,纷纷发出了哂笑的嘘声,倒把满心想着赢得喝彩的沈士柱,弄得茫然不知所以。

    直到大家说明,这种“奇计,,别人也早已想到,但遭到史可法的严厉拒绝,根本行不通,他才如梦初醒,红着脸,尴尬地坐了下去。

    也就是到了这时,陈贞慧才决定把谈话引向正题。

    “列位,”他捋着垂到腹部的漂亮胡子,不急不躁地说,“昆铜兄所言之策,虽然未便实行,惟是适才他力主不应自丧胆气,却是至理名言,令弟闻之,不觉气旺!”说了这几句之后,他故意停了停,把嘉许的目光投向沈士柱,看见后者现出意外和惭愧的神色,他才继续说下去:“惟是如今福藩继位,已成定局。马瑶草之辈不惜以奸谋夺此拥戴之功,其意欲把持朝政,已是不言自明。我诸君子如不急谋制御之策,岂惟朝端可虑,中兴难致,又宁知不会复贾天启、崇祯之祸!”

    他一开口就指出当前事态的严重性,特别是今后东林、复社所面临的危险,固然是为了使大家对己方目前的不利处境,有一种明晰的认识,同时也试图抓装党祸”这个大家最敏感的问题,来调动情绪。果然,本来只是有点丧气的社友,顿时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变了神色。

    “那、那该怎么办?”梅朗中结结巴巴地问。

    陈贞慧淡淡一笑:“办法么,无非两条:一、立即散伙,各卷铺盖回家,学钱牧斋的样,从此息影田园,不问世事。如此,虽难免为世所讥,但当可免缧绁之灾,杀身之祸!”

    在座的这帮子社友,一向以仁人自居,以国士自许,名誉对于他们来说,可以说比生命更重要。如今,突然听说让他们向马士英之流彻底认输,回到乡下去苟活偷生,这显然是绝对难以接受的,纵使个别人未必全无犹豫,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肯表露出来。所以,沉默了片刻之后,梅朗中再一次问:“那么,这第二条?”

    “这第二条——”陈贞慧依旧不动声色地说,不过,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在黄宗羲和顾杲脸上挨个儿逗留着,“第二条就是:坚持君子之节概,不因小人之奸而自堕报国之志,戮力同心,以为东林当道诸公羽翼之助,务期冲决奸人之网罗,开创大明中兴之业!”

    “开创大明中兴之业,这是不消说的。”传来了张自烈老气横秋的声音,“惟是以往我复社操持清议,之所以令权奸畏惧,实因先帝乃英睿明敏之君,且乾纲独断,邪恶难以遁形之故。今马瑶草挟拥戴之功,必深蒙新君恩眷,区区清议,只怕未必能令彼就范吧?”

    事前,陈贞慧虽然并未把自己的想法同张自烈商量,但对方这一问,却正是他需要的,于是,点一点头之后,他便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份手折,说:“尔公兄所虑甚是。时至今日,我复社除清议之外,尤须致力于朝政之兴革。

    天下鱼烂久矣,江南黎民之望新政,犹如大旱之望云霓。惟是小人但知营私,其虑必不及此。我东林值此朝廷新立之机,正应力主其事。语云: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此事实不难收效。一旦新政有成,民心感附,我东林何止本位得固,更能取信于新君,则奸邪纵欲危倾于我,又谈何容易!”

    说着,他就把手中的折子递给大家传看,介绍说:“这是弟近日草拟的新政二十款,就中列具赦免新旧钱粮、广开贤路、奖励屯垦,以及规划战守诸事,请列位社兄见教!”

    “那么,兄意欲何为?莫非打算上书朝廷么?”余怀一边把看过的折子传给身旁的黄宗羲,一边转过脸来问。显然觉得事关重要,他收起了惯常的嬉笑表情。

    陈贞慧一边注意着正凑在一块看折子的黄宗羲和顾杲的反应,一边摇摇头,说:“‘非也,上书言事,只怕延宕时日,而且未必有效。弟之意,是列位倘若认可弟所列各款,则不妨分头晋见东林当道诸公,自请任为幕僚,即以此各款新政——自然尚可增删,恳请其采纳。弟估计,一俟迎立之事定,诸大臣必定会议朝政,届时,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现在,陈贞慧把他先前的那个设想,加上新的内容再度提了出来,并且准备着黄宗羲和顾杲会起而阻挠。“哼,你们如果想捣乱,那就来吧!我陈贞慧决不屈从于诬蔑和威吓,哪怕是周仲驭也罢!”

    “啊,定生兄,弟还不曾告知兄哩,自从兄上回说过让大家去当幕僚,弟日前已经面谒吕少宗伯,在礼部谋到差事了!”一个兴冲冲的声音说,那是一直没有开口的左国楝,虽然他是同黄、顾二人一起到来的,但对于周镳持有异议似乎并不知情。

    “还有尔公进了户部,朗三也进了都察院!”左国楝又指着张自烈和梅朗中介绍说。

    “噢,这事当真?啊哈,好,太好了!”陈贞慧惊奇地问,不由得兴奋起来。

    他暂时顾不上黄宗羲和顾杲,开始饶有兴趣地询问起左国楝等人的近况来。

    这时,坐在他身旁的侯方域,却似乎从黄、顾二人的沉默中获得了某种自信。

    他斜瞅着黄宗羲,脸上露出鄙夷的冷笑,问:“咦,太冲兄何以默然不语?莫非对定生兄这折子,不以为然么?看来,必定另有得自秘传的高明之策哕。何不略加披露,令弟辈一开茅塞?”

    “这……”黄宗羲看了对方一眼,随即低下头去,默默地喝了一口酒,老实地说,“弟也未有良策,不过……”“噢!”侯方域马上截住说,“原来太冲兄竟也未有良策,却对定生兄的良策又不以为然,于是便不言不语,莫测高深。知兄者或能谅兄向来如此,不知者便会疑兄仗势骄人,不知自量!”

    侯、黄二人关系一向欠佳,这在社友们是清楚的。但这几句平白无故的挖苦挑衅,仍然使大家为之愕然。黄宗羲更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猛然抬起头,一张小脸随即涨得通红,眼睛也瞪了起来。

    坐在他们之间的余怀一看势头不对,赶紧离开座位,张开双臂,试图制止马上就要发生的争吵。

    “散开,统统散开!快,快点!”一声暴厉的斥喝忽然从窗外传来。

    社友们又是一怔,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接着,街上那闹哄哄的声音变得更大,还夹杂着响鞭的“啪啪”声、行人的奔走声。吴应箕把手一挥,哑着嗓子说:“王驾。是王驾到了!”

    大家“氨了一声,顿时着忙起来,纷纷离开了座位,拥向临街的窗户。

    六

    这当儿,街上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样,早些时候还熙来攘往的行人,仿佛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刮得一干二净。宽阔的、司以容得下五匹马从容地并排前进的街道两旁,如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军校。他们身上挎着腰刀,手中还拿着皮鞭,正虎视眈眈地环顾着。一位头戴乌纱,身穿圆领青袍的官员,正领着一群衙役,神色紧张地往来巡视。每当发现有不顺眼的地方,他就用手一指,让手下的衙役或军校迅速前去纠正。不用说,在这种空前严格的防范措施弹压下,绝大多数的居民都已经躲进自己的屋子里,不敢露面。即使是顶爱凑热闹的一些人,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守在街口的木栅栏后面,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当然,还有一些得到特许的人家——主要是临街的住户,则忙着在门前设案焚香,看样子准备在福王銮驾经过时,跪拜行礼,以表达他们的拥戴之忱。

    也许是受到眼前气氛的感染,挤聚在酒楼内的社友们都沉默下来,各怀心事地望着窗外,等待即将出现的那令人沮丧而又无司抗拒的一幕。此刻,在他们当中,心情最为恶劣的要数黄宗羲。这倒不是由于受到侯方域的无端奚落,因为眼下他的心思并不在那上面,甚至也不是由于福王的进城。事实上,在这一次拥立新君的较量中,东林派的失败固然使他颇为懊丧,但随后他又认为,当初东林派舍弃名正言顺的福王不立,硬要去拥戴潞王、桂王,使己方处于理不直、气不壮的地位,结果自乱了阵脚。若论失败的原因,恐怕主要还是在于只考虑自身的利害,而忽略了是非公论之故。

    前几天,他那么激切地跟着周镳等人去见史可法,与其说是坚持排斥福王,毋宁说是对马士英之流的卑劣手段感到愤慨。当发现事情无法挽回之后,他对于福王,倒宁可采取再等着瞧的态度。眼下,他感到心情恶劣,更主要的还是由于周镳同陈贞慧之间的明显不和。本来,就情谊的深密而言,他应当更加倾向周镳的一边,但到目前为止,从复社的一贯宗旨来再三衡量,他却始终看不出陈贞慧的作为有什么明显的出轨之处。因为无论是改革朝政还是制御奸邪,都同黄宗羲的一贯主张相吻合。至于说到让大家去充当幕僚,以便更切近地对东林派的当权人物施加影响,似乎也难以确定对方就是为着把持社局。正因为看不出事情有什么不对,却硬要让他加以抵制,甚至不惜与之公开对抗,这就使黄宗羲感到被置于失却了是非依据的境地,从而打心底觉得困惑、别扭、无所适从。

    “嗯,来了!来了!”忽然有人激动地、小声地说。周围的社友也随之稍稍发生了小小骚动。黄宗羲怔了一下,向窗外望去,发现街道上依旧空荡荡的,但气氛却变得更加森严、肃杀,就连那些官员和差役也全都停止了走动,在街旁的屋檐下各自站好了位置,并且一律把脸孔朝着南面,目不转睛地屏息以待……“来了?哦,是的,来了!”这么醒悟过来之后,黄宗羲也就赶紧收敛心神,朝人们张望的方向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并为迟迟不见进一步的动静而焦躁不安……终于,一阵轻微的响动,有如秋雨洒落地面,打破了难耐的静寂——那是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从南边一路传来。过了片刻,一组手执旗帜的戎装甲士出现了。

    他们奔驰得并不特别迅速,所以黄宗羲清楚地分辨出,先过去的是二名手执红色令旗的骑手。

    他们的露面,等于正式宣告:福王的车驾已经临近了。于是,一刹那间,街道上变得愈加肃静,反之,那得得的马蹄声,听上去却更加清脆有力,一下一下,仿佛全都敲在人们的心上。令旗过去之后,接着是四面清道旗,各由一名甲士擎着,并马而来。那四名旗手,显见是经过精心的挑选,一个个都长得身高体壮,威猛豪雄,就像从庙宇里搬来的四尊护法韦驮。这时,站在旁边的张自烈说话了:“清道旗多至四面,这可是太子的仪制!”

    “他虽然只是亲王身份,但既入朝监国,如此安排,也还不算僭越。“梅朗中表示着他的见解。

    “咦,怎么是‘入朝监国’?不是说要立为新君么?”沈士柱诧异地问。

    “听说这是福藩之意。”陈贞慧回答,“其实,无非是自示谦抑,循例而行。

    登极为帝,不过是早晚之事。”

    “清道旗过后,下面该轮到什么?”又一个人问,那是左国楝。

    答话的仍旧是张自烈:“若按太子仪仗,便该是龙旗六面,然后是五色旗各一面,每色旗下有随旗军士六人。若按亲王仪仗,便只有方色旗、青色白泽旗各二面,随旗军士也少些。”

    听他这么说了,大家便不再做声,继续凝神注视,想看看福王到底使用哪种身份的排常这当儿,刚刚寂静了一会的街道上,又重新响起了马蹄声,而且比先前要响得多,声势也大得多。这预示着大队人马已经来到。

    又过了片刻,一队旗手出现了。不过,在他们手中随风舒卷着的,并不是太子专用的六龙旗,但也不是亲王的用旗,而是按五行方阵式排列的黄、青、黑、赤、白等五面旗子。每面旗下各自行进着六名弓弩手。他们身上的战衣也按本旗分为五色——这无疑是一种折中的做法,以表示福王的身份与太子尚有一定的差距。黄宗羲心想:“太子及永、定二王至今存殁未卜,他自然不该以太子自居。不过,作出如此安排的必定是姜居之、张金铭等东林大臣,而绝不会是马瑶草之流。哼,不错,天地间总拗不过一个‘理’字去。其实,只要我东林君子庄其言而正其行,自能巍然立于朝端,令权奸有所畏,又何必惴惴然以权术自谋!”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余怀失声说:“怎么后面尽是兵马?那些引幡、戟氅、金瓜、节钺呢?”

    黄宗羲连忙定眼望去。果然,在旗帜过去之后,本来照例轮到由校尉们执掌的各种名目繁多的器物。譬如,皇太子的仪仗,便应当有绎引幡一对,戟氅、戈氅、仪锃氅、羽葆幢各三对,青方伞一对,青小方扇和青花杂团扇各两对,此外还有班剑、吾杖、立瓜、,卧瓜、仪刀、镫杖、骨朵、斧钺、响节、金节等等;亲王的仪仗虽然名目少些,但一样也有,即使由于出巡的目的不同,仪仗的繁简也不同,却总不至于全部取消。可是眼前络绎而过的,却除了戎装的甲士,还是戎装的甲士……“嗯,大抵福藩此番逃难南来,一应仪仗俱已遗失,留都所存者又已朽败无用,仓促间无从置备,所以便如此从简了!”张自烈在旁边猜测说。

    这话倒提醒了黄宗羲。于是他不再吭声,继续看下去。现在,文武大臣的队伍出现了。由于今天是为未来的皇帝护驾,所以他们一律乘着马,后面也不张伞盖,各人的面目都看得很清楚。不过,除了史可法之外,黄宗羲几乎都不认识。倒是陈贞慧当上兵部的幕僚后,经常出入各部院衙门,见多识广。这会儿他便向社友们逐一指点:谁是高弘图,谁是姜日广,谁又是吕大器;甚至连魏国公徐宏基、诚意伯刘孔昭那几个对头,他都能辨认出来。一时间,他很自然就成了社友们包围的中心。

    只可惜窗户里的视角太窄,没等他们看清楚,队伍已经走过去了,倒惹得眼力历来欠佳的几位社友空自伸着脖子,紧盯着那些乌纱绯袍的背影,脸上一派茫然……幸而,紧接在文武官员后面,八名身穿红绸轿衣的舆夫,已经合力扛着一乘步辇,缓缓走来。大家的注意力立即又被吸引了过去。因为谁都知道,步辇里面坐着的,就是今天的主角——那位曾经被他们激烈地攻击反对过,结果仍旧以胜利者的姿态,昂然君临留都的福王。

    这是一乘亲王专用的巨型步辇,足有一丈多高、八尺多宽,共有四根轿辕,长的两根超过三丈,短的也有二丈多。大约是从宫城的库房里找出来,临时又翻修油漆了一遍,所以倒显得焕然一新。

    那些红髹立柱,那些云状的雕饰,那些锻花叶片,以及抹金铜宝珠辇顶和朱红色的遮帘,在五月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炫人眼目。由于步辇的两扇门是紧闭着的,黄宗羲和他的社友们无法看见乘辇者是怎样一个模样。但是光凭这乘步辇的尊贵外观,以及它缓缓前行的威严气派,已经足以使他们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种前途未卜的茫然。就连不久前,对眼前发生的事态还颇为泰然的黄宗羲,也忽然产生了深深的疑虑,在步辇徐徐通过的整个期间,他只是眼睁睁地注视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走在最后面的那名舆夫的红绸轿衣闪动了一下,消失了。接下来,又是大队的武装甲士。这预示着,进城的仪式已经进入尾声。也就是到了这会儿,社友们才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始陆续转动着身子,低声交谈起来。黄宗羲一来不打算参加谈话,二来感到站得有点累了,便转过身,打算回到座位上去。就在这时,他感到衣袖被人扯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顾杲。

    “嗯,兄莫非还要待下去么?”顾杲神情冷漠地低声问,没有抬起眼睛。

    黄宗羲微微一怔,随即就醒悟了。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社友们正把陈贞慧包围在当中,起劲地谈论着。他略一踌躇,终于点一点头:“好,那么我们就走。”

    说完,也不告辞,他就同顾杲一道,径自向门口走去。

    七

    福王进城之后的第五天,方以智终于到达南京。他并没有马上前往吏部报到,也没有忙着去寻找社友们,而是带着在丹阳时冒襄给他添置的随身行李,以及一名新雇的长班,首先前往秦淮河的旧院,去访旧日相好的名妓李十娘。

    他这么做,是经过反复考虑的。说起来,在同冒襄相处的两天里,彼此虽然交谈了许多,但有一件事,他却始终不曾向朋友提起。

    事实上,在北京以及其后的一段充满着混乱、紧张和恐惧的日子里,即便是像方以智这样聪明机敏的人,也丧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那时候,他一门心思,就是想方设法从牢房中脱身,以便尽快逃出那个地狱般的城市——他既不愿意白白死去,更不愿意向“万恶”的“流贼”卖身投靠。所以,当“贼”廷颁下“伪诏”,宣布赦免包括他在内的一部分明朝旧官,并决定以原职录用时,方以智就耍了一个花招,姑且装作接受,一旦获释出狱,他就立即设法逃走。在南来的一路之上,对于这种做法,他心中一直十分坦然,因为自己一没有到“伪”官署去报到,二没有正式上任,所以一切都不能算数。直到同冒襄见了面,促膝交谈时,他发现老朋友对传说中的明朝官员变节降贼,表现出极大的鄙视和愤慨,心中才第一次受到触动,隐隐意识到,那至少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因此,也就没有向冒襄说明。后来,愈行近南京,他愈加强烈地感觉到:江南一带的气氛,以及人们的情绪,同已经成为沦陷区的北方完全不同,可以说激烈得多,也苛刻得多。这更使方以智存了一份小心,担心自己的事情,万一在南京已经有所传闻,如果不弄清是否遭到歪曲,就贸然在大庭广众中露脸,说不定会招来意外的不愉快。因此,他拿定主意:一、先不上主管衙门去报到;二、也不直接去寻访陈贞慧等社友,而是先上有可能打听到点消息的秦淮河来。

    现在,方以智乘坐的轿子,已经走在从桃叶河房到武定桥的街道上。这一带,本是南京城里顶有名气的吃喝玩乐的去处,要在平日,总是市声喧阗,游人如鲫,说不尽的风光热闹。可是眼下,由于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已经来临,阴沉沉、皱巴巴的天空从前天起就没有开朗过。那大一阵小一阵的长脚雨,也始终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这雨虽说才开了个头,还不曾让人腻烦到仿佛连骨头也要长出霉来的程度,但已经足以使市面上陡然冷落下来。如今,街道上打着油纸散顶着竹笠,或者披着一块麻袋片儿的行人,自然也还不少,但多半是行色匆匆,难得有从容停歇的时候,更别说悠然自得地观街景、凑热闹了。即使是街道两旁的屋檐下,那平日吆喝得起劲的叫卖声,这会儿也泄了气,分明地沉寂下去。纵然有几个心性豪雄的角色,耐不住冷清,抖擞精神嚷嚷上几句,那声音也像马上给雨水浇瘪了似的,呜呜咽咽地散落在青石板路面上,再也蹦鞑不起来……不过,虽然如此,人们的眼神和表情,看上去倒还安详镇定。除了眼下正当二十七天的国丧期间,人人身上都奉命穿上了素色的丧服之外,已经没有太分明的悲痛迹象。这自然是有关“流寇”倾师南下的传闻,到底没有被进一步证实,而且如今福王正式在南京“监国”,一个新朝廷也建立起来,于是他们渐渐又放了心,觉得重新有了倚靠和希望……方以智在旧院的寒秀斋前下了轿子,由长随上前敲门,通报过姓名之后,李十娘的鸨母很快就出现了。如同旧院里的不少名妓之家那样,这位胖胖的、长着一双金鱼般突出的眼睛的小女人,实际上是十娘的亲生母亲。不过,无论是秉性还是长相,她同女儿都相去太远。如果不是她对十娘确是百依百顺,钟爱异常,外人也许就会更难相信这一点。今天,她同样穿着一袭素色的衣裙,但领头袖口有意无意地显露出内里的一层,却依然鲜艳花哨。此外,她脸上也照旧浓施粉黛,只是发髻上的金饰略见素减了一点。方以智的突然来访,显然使这位老于世故的鸨母颇为意外,甚至有点惊疑参半。不过,她仍旧显得十分高兴而且热情,一迭声地嚷着“稀客”,又是呼唤丫环打伞,又是指挥仆人帮客人搬行李。然后,她就移动着小脚,一边照例嗔怪着方以智“薄情”,怎么许久都不上门来,一边满面春风地把客人让进堂屋里。

    这是一间小小的、收拾得异常雅洁的堂屋。方以智已经有两年多没来,但发现屋内的陈设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当中仍旧立着一架祁阳石座的山水屏风,屏前也依旧是两张方几,外带四张乌木嵌纹石的扶手椅。一对四开光的坐墩靠在墙边上。

    不过,窗上的湘妃帘像是换了新的,竹帘下增设了一张小壁桌,一个宣铜彝炉正在桌上袅袅地飘散着清爽宜人的香气。由于外面一直哗哗地下着雨,前檐下的那架鹦哥儿和蜷伏在门边的叭儿狗,都显得有点闷闷不乐,直到发现来了客人,它们才稍稍动弹一下身子,咕咕哼哼地发出几声敷衍的叫唤……李十娘的鸨母显然很想打听方以智是怎样脱身归来的,但看见客人不愿多谈,也就识趣地住了口。她只告诉方以智,今天十分不巧,十娘同她的妹妹媚姐上石城门内的关帝庙烧香还愿去了,辰时出的门,这会儿还未返家,所以只好请方老爷包涵,多坐一会儿,到时一定罚十娘陪方老爷多喝几杯酒。方以智此来本不是为着寻欢买笑,自然也就无所谓。他一边捧着茶盅慢慢地喝着,一边向对方打听些南京近日的情形,像福王是哪一天进城的,前一阵子城里可有些什么传闻,最近从北边逃回来的人多不多,可知有些什么人,还有,旧院中相熟的那些人近来可还好么,等等。待鸨母一一回答了之后,他才偏起头,问:“嗯,吴次尾和陈定生相公他们,近日想必还常来院中走动?”

    鸨母正从一只碟子里拣着瓜子儿,一颗接一颗地放在嘴边嗑着,听他这么问,就住了手,胖胖的圆脸上现出沮丧的神情。

    “常来什么呀?”她说,声音里透着怨艾。

    “怎么?”

    “谁知道呢!其间贱妾也曾打发、丫环,还央了张老爸、苏老爸去专诚请过好多回,巴望他们就是来吃一盏茶,说会子话也好。谁知偏偏再也请不动,不是推说不得空闲,就是推说没有心思。总之,也不知是院中哪个鬼丫头,开罪了复社的相公们,连累我们也糊里糊涂地白陪着受冷清!”

    方以智微微一笑:“这倒未必。大抵是眼下遭逢国变,他们一来正忙,二来也当真提不起兴致,所以才会如此。不过,莫非连余相公也不来么?”

    他问的余相公,就是余怀。三年前,余怀经十娘介绍,同她的妹妹李媚姐相识。

    两人一见倾心,好得不得了。余怀还不止一次地表示准备替媚姐赎身,娶回家去。

    这件事,圈子里不少朋友都知道,所以方以智才有此一问。

    鸨母点点头:“就只余相公还来过几次,可也每每推说事忙,不似往时来得勤了,把媚姐那妮子抛撇得丢了魂儿似的,倒缠着余相公又哭又笑地闹了好几回!”

    方以智“噢”了一声,问:“那么,余相公的住处,外婆必定知道了?”

    “知道,只是不曾去过。听鸨儿说,小油坊巷尽东头右首倒数第三家便是。”

    “既是这等”方以智略一沉吟,用商量的口吻说,“下官此来,一则是顺道相访,二则也想会一会余相公。如今就烦外婆着人给他带个口信,说下官在此候他,请余相公前来相见,不知可使得么?”

    “这——”鸨母的眼珠子转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这不是极容易的事么!方老爷几时变得这等生分客气了?贱妾这就着鸨儿去报信!”

    “不过”方以智用手势止住她,“下官来此一事,请外婆吩咐鸨儿,只可对余相公一人说知,并转告余相公,也暂勿向旁人提及。

    嗯,劳动了!?

    等鸨母答应着出了堂屋,方以智便站起身,倒背着手,在室内来回踱起步来。

    八

    沙,沙,沙,外面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看势头,它已经比先前小了一点。但由于室内停止了谈话,那声响反而清晰起来。粗略一听,这雨声似乎十分单调、沉闷;然而细心领略,就会发觉其实不然。由于雨点时大时小,落下时所承受的风力忽强忽弱,加上最后溅击的物件和处所各不相同,其间便产生出异常繁复而且丰富的变化。方以智可以说深谙此中的妙趣。以往于公务和治学的余暇,碰上这种天气,品茗听雨便成了他的一宗赏心乐事。此刻,他也不由自主地侧起了耳朵。然而,只一忽儿,有关此次南归的种种考虑又重新占据了他的心思。他开始想到:也许一切都是自己的多虑。待到把余怀找来之后,问清情况,如果没有什么,接下来他就要去同朋友们相见,好好地叙上一叙。然后,再花上两三天的时间,把自己在北京陷落期间的所历所闻详细写出来,呈报给通政司。如果能顺利到达监国的手中,说不定还会受到召见。“对了,要是监国询问到今后我的任职打算,该怎么回答?莫非仍旧回翰林院?不,可别再回那种是非之地去!这些年那种门户争斗的苦头、闷棍,我算是领教够了!倒不如请缨从军,上阵杀贼。即便是马革裹尸,也比临深履薄地混日子来得痛快!嗯,如果北伐成功,神京光复,说不定我还能同失散的妻儿相见。”

    由于想到了被自己抛弃在北京、生死未卜的家人,方以智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他还记得,在决意只身冒险出逃的那个晚上,妻拖着年纪尚幼的儿子,跪在自己的跟前,哭得那样伤心。开始,妻还苦苦哀求他留下来,不要抛弃他们母子。后来见他去志坚决,她就一把抓起桌上的利刀,使劲刺向胸口,哭着说要死在他的前头,免得将来受苦受辱。

    是他奋力把刀夺下来,再三劝解开导,并责成她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把儿子抚养大,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相见的一天。……“如今,我总算活着回来了。可是他们呢?这一个月来,他们是怎么过的?

    要是没有发生意外,他们应当还活着。但流贼一旦发现我失踪,必定会上门追索,那么……“方以智不敢想下去了。他的心痛苦地紧缩起来,浑身的血液疯狂地奔突着,脑袋也在轰轰作响,而两条腿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管机械地移动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方老爷,方老爷!”一个女人兴冲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方以智狂怒地回顾了一下,当看见一张涂着脂粉的胖脸,和一双金鱼样突出的眼睛时,一句严厉的呵斥就冲到嘴边:“混账,你乱嚷什么!”然而,一刹那间,他醒悟过来,“嗯,这是鸨母,如今我是在寒秀斋,在她的家!”他想着,随即咬紧嘴唇,站住了。

    “哎,方老爷,好了好了,十娘回来了!”鸨母眉开眼笑地报告说,显然并未觉察客人的神情异常,“贱妾本让她即刻来见方老爷,可那妮子偏说这会子见不得人,必定要进屋里换了衣裳再出来!”

    “对了,还有一个李十娘!”方以智苦笑地想,“我既进了这门,岂有不被认做狎客之理?不管真也罢,假也罢,反正还得周旋一番!”于是,他慢慢抬起头,竭力把满心的惨苦情思压抑下去,一声不响地回到椅子旁边,坐了下来。

    虽然两位名妓说是换件衣裳,但足足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屏风后面才传来裙裾摆动的细碎声响。在刚才等候这一阵子,由于鸨母一直在旁边陪着说话,方以智的情绪总算渐渐又平复下来。他冷冷地朝屏风转过脸去,觉得眼前仿佛一亮,身材颀长的李十娘手中拿着一柄绿纱衬金滚边的白葵扇,姗姗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她的妹妹李媚姐。看来,她们不只是更衣,而且还沐浴了一遍,重新用脂粉匀过脸,描过眉,连头上的饰物也经过精心的选换,所以显得格外新鲜娇艳,容光照人。寒秀斋的这一双姐妹花,在秦淮河一带早就芳名远播,尤其是李十娘,同方以智可以说相当熟稔。以往,在方以智的眼中。这位柔弱善病的美人,并不见得比顾眉、沙才、葛嫩那样一些名妓更对他的胃口。然而,也许由于近两个月来,他一直处于极度的紧张、惊恐和狼狈的境地之中,所历所闻也全是战乱、刑狱、鲜血和死亡,旧日的生活,对他来说已经恍如隔世。现在一旦面对如此娇媚艳丽的女人,切近地感受到那围裹上来的温馨气息,有片刻工夫,他竟然觉得有点眼花缭乱,不由自主呆住了。

    “方老爷万福……”两位名妓已经把双袖交叠在腰间,盈盈地行下礼去。

    “哦,罢、罢了!”方以智蓦地回过神来,慌忙应道,于是站起身,还了一礼。

    “方老爷几时到的?奴家姐妹竟坐不知,还望方老爷饶恕失迎怠慢之罪!”李十娘轻启朱唇,首先表示歉意。作为训练有素的旧院姐儿,她说起话来总是又软又慢,使人听着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觉。

    方以智“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同时分明地感到,一种压抑已久的欲望正在心中苏醒,并且迅速地上升,使他变得有点意乱神迷,把持不定。“啊,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子?”他诧异地、生气地想。为了抗拒诱惑,他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两位名妓的脸上移开,以摆脱对方热切的目光。

    “咦,方老爷怎么不说话,莫非当真生气了不成?”李媚姐腮边闪动着笑窝,也凑了上来。她的声音又清又脆,却同样的好听。

    方以智瞥了她一眼:“哼,要是她们知道我如今不只是个抛雏弃妇、前程未卜的逃官,而且是个靠朋友周济的穷光蛋,大概就不会是这副脸孔了!”这个痛苦的念头一闪现,他顿时冷静下来,于是把身子往椅背一靠,淡淡地说:“下官今日才到留都,本未敢即来相访,只为打探余淡心相公的行踪,才顺脚过来一问。二位小娘子又何罪之有?”

    “啊哟!”两位女郎齐声叫唤起来,“方老爷这等说,便是不肯饶恕奴家姐妹了!”

    方以智却不再答话,只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那么,”李十娘用白葵扇半掩着嘴儿,忽闪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微笑说,“方老爷可得把方才的话改一改才成,改做:”专程来探望奴家姐妹,顺便打探余相公的行踪‘,可使得?“方以智皱了皱眉毛。他自然十分了解这种娇声软语的纠缠,无非是要制造一种骨酥意荡的气氛。而这样一种气氛,对于做成下一步的买卖,是必不可少的。眼下,他虽然无意于做买卖,但一来,此次上门是有求于对方,二来,也不想显得过于生硬古板,以至失却了昔日的气派和风度。于是他报以微微一笑,故意摇着头说:“下官适才所言,乃是实情,如此一改,岂非成了说谎之人?呵呵,使不得,使不得!”

    “那么,方老爷到底还是不肯饶恕奴家姐妹了!”媚姐嘟起小嘴,干脆撒起娇来。她比李十娘要年轻几岁,长着一双讨人喜欢的灵活眼睛,“妈妈,你瞧,这可怎么办哪!”她回过头去,向鸨母求救了。

    这其实是一个信号,暗示着这一幕表演已经差不多,可以转入下一个场景了。

    鸨母自然心领神会,马上挥一挥手,说:“哎,方老爷是同你们逗耍子呢!你们姐妹怎地就当真了?罢啦,这会儿天也不早了,你们嘴也斗够了,倒不如把酒席整治起来,你们好好儿陪方老爷饮上几杯是正经!”

    从得知李十娘回来的一刻起,方以智就在暗中考虑,该怎样应付这种意料之中的为难场面。以自己昔日的高贵身份,主人这样安排是很自然的,而且换了等闲的俗客,还未必能受到这种接待。

    但如今的方以智却远远不能同过去相比。作为一个彻底破产的逃亡者,他甚至已经支付不起一席的酒资。眼下他身上的衣着还算光鲜,箱笼中也还藏着七八十两银子,但那全是得自冒襄的馈赠,今后一段日子的生活开销,说不定就得靠着它。

    在这样的景况下,要像过去那样一掷千金地逞豪斗奢,方以智可是再也无此气概与胆魄。但是,公开地、坦然地承认这一点,对于他来说,似乎又是困难的、痛苦的,特别是在这种女人面前!因此,他暗中打定主意,要把一切有可能被对方借以勒索的安排,设法坚决地、但又不失面子地推托掉。凭着多年来对风月场中各种门道的谙熟,方以智自信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所以,一听鸨母说要设宴,他就立即点着头:“应该,应该!下官与二位小娘子一别二载,今日幸得相逢,正须把酒共话,一申渴怀!”

    说完,又皱起眉毛,装出为难的样子:“只是下官今日才到留都,尚有许多俗务须得料理,只待会过余相公,便要告辞,如此说来,又未免仓促了些——这么着吧,二位小娘子的盛情,今日下官暂且记着,改日却来恭领,如何?”

    “啊哟,这可不成!”鸨母故作惊怪地叫起来,“方老爷是多年相与的贵客,今日走了几千里路回到留都,头一个就来看望十娘。光只这天大的情面,就够十娘受用一辈子!若是连两盏薄酒都不吃,就放了方老爷去,纵然贱妾说使得,别人也说使不得!将来这话传到外头,我婆子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李十娘的鸨母自然并非等闲之辈,这几句话说得既谦恭又漂亮,特别把外头的反应也拉出来给她助阵,倒一下子把方以智给噎住了,张了两次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李媚姐在旁边看见,也乖巧地笑着帮腔:“方老爷好不容易才来一趟,莫非只喝一杯茶,就忍心抛下我们姐妹去了么?”

    这一问倒提醒了方以智,他连忙抓住话茬儿说:“正是,下官今日来此,别的都不想,就只想一品寒秀斋的佳茗!至于饮宴——不瞒二位小娘子说,前些日子,下官在丹阳巧遇冒辟疆相公,还有一班熟朋友,天天缠着吃酒,腻得肚子怪不舒坦的,这会儿闻见酒味儿就反胃。下官也不忍心抛下二位小娘子就去,不过还是以品茗为宜,这摆宴就留待他日吧!”

    停了停,看见三个女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他又把手中的茶杯一举,故作豪迈地高声说:“况且,两三个人冷冷清清地喝酒,有什么兴味!二位小娘子如有兴致,改日待下官把陈相公、吴相公等一班朋友全请来,再邀上卞赛赛、李香君、张燕筑、盛仲文她们,就在河房之上,摆上个十席八席。到那时,再喝它个一醉方休,岂不更加痛快?哈哈哈哈!”

    他刚才推三阻四地不肯摆席,显然引起了鸨母的怀疑,但接下来这么虚张声势地一咋唬,老鸨那张本来有点阴沉的圆脸,顿时又堆起了笑容。

    “既是恁般,”她讨好地说,“那么,贱妾也不敢相强。只是,到那会子,方老爷可别忘了十娘、媚姐才好!”

    “哦,不会,笃定不会!”方以智摇着手,爽快而又响亮地说。他本来就是个好奇乐观、爱闹爱玩的人,特别是在这种风月场中,一切都是逢场作戏,所以,他更加丝毫不觉得这么做有何不妥;相反,还为自己略施小计,就把这个不见银子不开眼的老鸨儿吓了回去,暗暗感到得意。“哼,我方某是何等样人,莫非还能在这种地方翻了船不成!”他自傲地想。正要再咋唬几句,使对方更加深信不疑,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李十娘忽然转过脸,对鸨母说:“娘,方老爷不是要寻余相公么,怎么鸨儿去了半天,还不见回来?”

    这句话,自然是暗示鸨母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呆下去,以免妨碍她接待客人。鸨母马上领会了,连忙答应:“那么,我这就瞧瞧去!”

    说完,又殷勤地请方以智安坐,然后匆匆离开了堂屋。

    “妹妹,”李十娘又望着身边的李媚姐,“余相公待会儿就要到,瞧你脸上这妆,都化开了,快去弄一弄吧,可别让余相公瞧见笑话!”

    “噢,是么?”李媚姐微微一怔,似乎想说,刚上的妆,怎么就化了?但眼珠子一转,她有点明白了,便狡黠地一笑,说:“好的,这儿有姐姐陪着方老爷,妹妹也不怕失礼了!”

    方以智目送着媚姐的背影,不禁有点纳闷,在姐儿陪客的当儿,鸨母应当离开,是很自然的事,可怎么连这一位也给支走了?

    “嗯,莫非因为我不肯摆宴,便故意降格以待不成?”他不悦地想。

    望着已经坐到凳子上的李十娘,眼神也随之冷了下来。十娘似乎猜到他的心思,连忙解释说:“哦,她不过进去片刻,马上就出来的,还请方老爷海涵!”

    “唔,有小娘子相陪,下官于愿已足,媚姐既然有事,倒也不必催她!”方以智故示大量。

    “只是,奴家却有一事相求,望方老爷应允。”

    “噢,不知小娘子有何见教?”发现对方神色异常,方以智不由得再度警惕起来。

    李十娘先不回答,她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包成小包的汗巾,搁在并拢的膝盖上,解开结子,从里面拿出一朵珠花来。

    “这个,不知方老爷可还认得?”她问,递了过来。

    方以智望了她一眼,迟迟疑疑地接住,举在眼前端详了一下。

    他发现,这是一朵挺漂亮的珠花——在一枝小小的、金丝织就的带叶花托上,缀着五颗晶莹夺目的珍珠。当中一颗足有半粒花生米大,其余四颗的大小,也与黄豆不相上下。论价值估计足可抵五六十两银子。

    “嗯,这是——”虽然觉得有点眼熟,但方以智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抬起头,疑惑地瞅着对方。

    “这是方老爷的东西呀!方老爷难道认不得了?”李十娘提醒说。

    “啊,我的东西?”

    “是的,是的,方老爷怎么忘了?五年前那一次,姜相公正住在这里,方老爷同孙相公忽然在夜里进来……”李十娘急切地说,椭圆形的粉脸随即涨得通红。

    方以智眨眨眼睛,终于想起来了:当时,莱婺人姜垓迷上了李十娘,躲在寒秀斋整整一个月不出来。他同妹夫孙临想同姜垓开个玩笑,在半夜里翻墙进了李十娘家,装作江湖大盗的模样,手执钢刀,直奔卧房,一路喊杀连天,把姜垓吓得从被窝里滚了出来,跪在地上哀求饶命,还直叫“莫伤十娘!”后来,玩笑开够了,他们才哈哈大笑,露出真面目,于是当即摆酒畅饮,大醉而散,也就是在那一夜的酒席之上,他把这朵珠花送给了李十娘,说是给她压惊……“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拿出来给我看什么?”由于愈是回忆起昔日的豪奢放纵,就愈加想到今日处境的可悲,方以智的脸色再度阴沉下来。

    “奴想,奴想把它奉还老爷。”

    “什么?”

    “奴想老爷也许、也许会有用处。”

    李十娘说话时声音很轻,而且显得畏畏缩缩。方以智却像猛然挨了一巴掌似的,血液一下子涌上脸孔,眼睛也因勃然大怒而睁圆了。他捏紧了手中的珠花,打算朝李十娘的脸上直掼过去。不过,当接触到对方那楚楚可怜的、充满祈求意味的目光时,他就临时改变了主意,哈哈大笑,说:“怎么,你以为下官适才不肯设席,当真是开销不起?告诉你,下官没有那么穷,下官有的是银子!下官……”“方老爷,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李十娘激动地阻止说,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晶莹的泪水,“奴虽是烟花陋质,不谙世事,可也知道老爷这次天幸脱身回来,是何等不容易!必定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虽然老爷不说,可老爷的脸相模样,奴都瞧在眼里,痛在心上……这朵珠花,原是老爷赐给奴的。奴也知道,老爷决不肯再收回去,那么,只求老爷权且拿着,待会儿当着妈妈的面,再赐给奴一次——哦,说不定媚姐就要出来了,奴也不再说了,就当奴求老爷一次,请老爷千万应允!”

    她一边说,一边急急跪了下去。

    在李十娘说话的初始,方以智还紧绷着脸,因为感受到了侮辱而怒火中烧,但渐渐他的火气低了下去。相反,这个风尘女子所表现出来的真情实意,却使他愈来愈诧异和惭愧。待到李十娘把话说完,他也禁不住心头发热,双眼微潮,赶紧跨前一步,把对方轻轻扶起来,低声说:“好,下官应允就是。这地下潮着呢,快点起来吧!”

    待到把李十娘安顿到凳子上之后,他又用一种深挚的、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她,并且有心说上几句体己的话。然而,就在这时,隔着门外的雨幕,已经传来了余怀兴冲冲的呼唤:“密之,密之!你在哪儿?”

    于是,方以智只好暂时放开李十娘,把那朵珠花匆匆包好,塞进怀里,然后定一定神,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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