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一
紧挨着一面大鼓,戏曲教习臧亦嘉神色端庄地坐着。他左手摇着一副拍板,右手拿着一根小鼓棒,正在挥洒自如地指挥着环立在他身后的一群乐工,随着他那富有节奏感的动作,由筝、琶、箫、笛合奏出的昆腔旋律,有如行云流水一般,舒缓悠扬地飘散开来。
应和着音乐,一位年轻俏美的小旦,正在大堂中央的红氍毹上,款摆着腰肢,咿咿呀呀地演唱着一段轻松活泼的戏文。
这是在阮大铖的府第——石巢园的咏怀堂里,身体肥胖的主人没精打采地坐在朝北的一张食案后面,表情呆滞,目光阴沉,连那部有名的大胡子,也一动不动地贴在肚皮上。仿佛仅仅是出于礼貌,他才不得不勉强坐在这里。相反,倒是他对面席上的两位客人——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和逃难王孙朱统镟显得兴致颇好。
他们各自占据着一张食案,又吃又喝,并且始终关注着红氍毹上的演出。尤其是朱统镟,那长相古怪的脸上浮现着居心叵测的微笑,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年轻活泼的小旦,每当听到妙曼撩人之处,便怪声怪气地独自喝起彩来。
的确,也难怪阮大铖提不起兴致。因为自从把弘光皇帝——也就是当初的福王,成功地扶上宝座的一天起,他就日日夜夜地盼望着,该轮到他老阮堂而皇之地起用复出了。起初,他甚至雄心万丈地盘算过,作为拥立新君的有功之臣,自己这一次复出,可不能含含糊糊,听凭朝廷随便打发一顶乌纱帽儿,就算了事,而必须坚持两条:第一,要求朝廷完全彻底给他平反昭雪——不光是他一个人,还有当年被毫无道理地指为“阉党”的那一帮子难兄难弟,也应当昭雪;并向天下宣谕所谓“逆案”,其实是东林派一手制造的一桩天大的冤案,必须连根儿掀翻。第二,在被打成阉党时,阮大铖的官职是位居“从六品”的光禄寺丞。凭着他平白无故受了十七年的禁锢,吃尽了无官可做的苦头,加上又有眼下这一份大功劳,光给他官复原职可不成,必须加以擢升,而且还应当“破格”擢升!譬如兵部尚书一职,以他的精通军事,才兼文武,就完全可以胜任。纵使一时安排不了,起码也该把兵部左侍郎的交椅留给他。低于这个职务,他老阮可不干!当时,在阮大铖看来,上有弘光皇帝乾纲独断,下有马士英、刘孔昭等一班已经成了定策元勋的老朋友合力支持,再加上江北四总兵的武力策应,要办成这件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有几天工夫,他还故作姿态,摆出一副不急不躁的高人风度,躲在家中赏花听戏,等候朝廷的使者上门礼请。谁知,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不仅自己的门庭冷清如故,始终不曾响起钦使的官靴声,相反,还传来了朝廷决定由史可法入主内阁,而让马士英“领庐、凤总督如故”的消息。阮大铖这一份吃惊和气愤真是非同小可。他觉得弘光皇帝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大浑虫,而马士英也是个十足的低能之辈!幸而,正当他急得差点儿没去跳井的当儿,又传来了马士英已经星夜驰回南京,坚持要人朝执政,而史可法迫于无奈,只得自请赴扬州督师的喜讯,阮大铖才又大大地兴奋起来,觉得这一次“笃定”可以如愿以偿了!然而,命运仿佛有意要捉弄他似的,史可法离开南京已经将近半个月,马士英入阁理事以来,朝廷也陆续起用了许多旧官,其中就包括马老头儿本人的亲戚田仰、越其杰等人。惟独他阮大铖的大名,却始终没有出现在邸报上!诚然,阮大铖也知道,还在朝臣会推内阁成员的当儿,他的生死之交诚意伯刘孔昭就曾经当众推举过他,结果被史可法、张慎言等人借口“逆案不得翻”,给否决了。刘孔昭每逢提及此事,总是恨恨不已。可是,史可法不是给挤跑了么?马士英如今已经在内阁坐上了仅次于高弘图的第二把交椅,更重要的还有皇上暗地里给他撑腰,那么,为什么他还不赶紧拉扯老朋友一把,以报答当年荐举之恩?为什么每当阮大铖追问时,他总是支支吾吾的很不明白痛快?须知阮大铖这后半生的老本,已经全押在他马瑶草的身上,时至今日,那贵州佬却仍旧是这么一副没着没落的劲儿,可教阮大铖怎么放心得下,又怎么快活得起来?
大堂上的琴笛锣鼓还在热烈地喧响着,但是凭着训练有素的耳朵,阮大铖意识到这一出戏就要结束了。果然,那个名叫闵四官的小旦煞住尾腔,同一名末角一唱一和地念了四句下场诗,便款摆着腰身,以一串轻盈优美的碎步,踏着锣鼓点退下场去。接着,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小厮,却开始来来往往地忙碌起来。阮大铖定一定神,随即想起酒宴吃到这当口,该是到了更盏换席的时候了。
虽然心中提不起兴致,但碍着客人在场,他也只得照例站起来,招呼徐青君和朱统镟,一起到外面的庭院去散步闲谈,好让仆人们去收拾打点。
夜色四合的庭院,情调与灯烛辉映的大堂自是不同。由于琴笛锣鼓停止了演奏,这会儿四下里显得分外宁静,黑魃魃的树木影子,以及树木后面的墙垣和高耸的屋脊,一动不动地立在微茫的星影下。由于自从五月初有过几天梅雨之后,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再下雨,眼下净荡荡的天空显得特别高朗,横亘在天幕上的巨大银河,看上去也分外清晰、美丽和神秘。而隐藏在石阶下、草丛中的蟋蟀,本来此伏彼起地叫得正欢,忽然受到了人们脚步声的惊吓,便一齐停止了吟唱,直到过了好一会,才在看不见的远处,重新鸣响起来。
不过,眼下的三个人,看来谁都没有领略夜景的兴致。阮大铖固然满怀郁闷,朱统镟也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一声不响。至于徐青君,大约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就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啊哈,圆老,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今日早朝可是热闹极了,几乎弄出人命来,你说稀奇不稀奇?”
“……”
“哎,二位听弟说呀!”大约看见阮、朱二人没有反应,徐青君又急匆匆地嚷,“这是家兄告知弟的,说刘诚意因不忿张金铭把持吏部,专与我辈作对,遂于今日早朝将散时,约齐灵璧伯老汤、忻城伯老赵二位,于廷中当众大骂张金铭结党营私,排斥武臣,且定策拥立时原怀二心,阻挠迎请今上,实为祸国奸臣,不可不诛。骂得那姓张的目瞪口呆,不敢分辩。后来高阁老出面排解,今上亦传谕文武官应和衷相济,不可偏竞。众人以为事已平息。谁知刘诚意怒气难平,忽于袖中抽出小刀一柄,奋身向前,大呼要手刃奸臣,慌得那姓张的东躲西藏,一时朝班大乱,煞是好看……”“那么,后来呢?”因为这个消息确实过于突兀,闻所未闻,阮大铖忍不住问。
徐青君摇摇头,不无遗憾地说:“后来,因韩太监出面阻止,那东林伪君子才保住了性命,可是也足够让他魂飞魄散了!”
刚才所说的这个被刘孔昭追杀的张金铭,就是吏部尚书张慎言。一提起此人,阮大铖立刻就想起前些日子,正是他伙同史可法一道,否决了刘孔昭推荐自己的提议,所以心中也自感到一种报复的痛快,于是颇感兴趣地问:“那么马瑶草呢?当时他可说什么没有?”
“这……倒不曾听家兄说起。如今他身为阁臣,想必不便公然帮着刘诚意说话,免得人家说他偏袒。”
徐青君虽然只是就事论事,但这种说法无疑也可以用来解释阮大铖眼下的处境,所以怔了一下之后,阮大铖又不由得烦躁起来,低下头去,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时,朱统镟开口说话了。仿佛猜准了阮大铖的心思似的,他阴阳怪气地说:“老马怕人说他偏袒?这也看看什么时候,对什么人罢咧!不错,对像刘诚意、阮圆老这些老朋友,他是不敢偏袒。
你不见圆老空自有拥立今上的一份大功劳,直到如今还在家里坐冷板凳么!只是对东林那帮伪君子们,老马却像是惟恐人家说他不够偏袒似的——弟今日也听到一件大时闻,说是连钱牧斋那老不死,朝廷竟也诏令起复了,而且还加官晋爵,让他当上了礼部尚书!你道稀奇不稀奇,可气不可气?““什么,钱牧斋——他也起复了?”吃了一惊的阮大铖连忙追问,“他、他是怎么起复的?”
“听说是走的李沾的门道。自然,银子不用问是笃定花了的。
另外,还听说钱牧斋的那个出了名的荡妾,同老李长包的一个婊子是什么手帕姐妹。这枕头上一用功夫,老李又焉有不乖乖儿答应之理!巴A送#笤伎醇畲箢癫豢陨焱筹嘤智们么虼虻厮担骸霸怖希憧傻冒炎约旱氖露抛沤舻悖胫鲜等四衙獬钥鳎”鹑萌俗霸诓即锫袅硕疾恢溃∠肿プ潘琳背跚钚准瘢棺杞裆系羌涛唬星夷芷鹩眉庸伲欢ú哂泄θ缒希粗晃蹦暌槐屎空耍透采匮棺牛坏梅怼W萑荒先痰孟抡饪谄〉芤惨虮Р黄剑?‘’可是,马瑶草他一味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替我出头,又有什么办法!
“由于被眼前的一连串消息挑激得再也无法忍耐,阮大铖蓦地抬起头,怨气冲天地回答。
“马瑶草?”朱统镟一只手盘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抠着腮帮,沉吟地说,“不错,这一阵子,他对朋友确实有点不够地道。不过,小弟却有办法让他清醒!”
“噢?”阮大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兄有办法?什么办法?”
朱统镟摇摇头,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天机不可泄露!”他卖着关子说,“不过,若是圆老肯把这事托付给小弟,那么小弟敢说,短则一天,长则三日,包管能让马瑶草乖乖就范,向朝廷力荐您老!”
“哦,这、这岂有不肯之理!”喜出望外的阮大铖连忙走近前去,“我兄仗义相助,小弟正是求之不得!这便将大事相托,劳动之处,先此致谢!”说着,深深地作下揖去。
“那么,不知促成此事,尚须何种使费,我兄只管明言,小弟必定尽力筹措!”
当直起腰来之后,他又喜孜孜地问。
朱统镟“哦”了一声,似乎在转着眼珠子,随后,他就“嘿嘿”地笑起来,“小弟与圆老相与一场,向来不分彼此。纵有些须使费,就由小弟包下便了!”说着,大约看见阮大铖做出不肯的模样,他又把手一摆,说:“不过,圆老也深知,小弟向有‘寡人之疾’,若得一可心的疗疾之人,小弟便能精神壮旺,奔走谋事,无往而不利。是以在此有一不情之请,欲求圆老将闵四官见赐,不知可肯割爱么?”
阮大铖本来正满怀希望和感激地望着对方,蓦地听到这么个要求,他的笑容僵住了。闵四官,就是刚才在大堂内唱小旦的那个女孩儿。以往,阮大铖也不知道这位浪荡王孙迷上了她。直到半个月前,朱统镟托徐青君来转达求取之意,才把事情给挑明了。戏班子里的女孩子,都是阮大铖花银子采买来的,要送要留,本来只凭他一句话就能定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戏班子可是阮大铖的心肝宝贝,这些年,就靠着它,才使阮大铖熬过了闲得发疯的寂寞时光,还在江南一带赢得了很大的声誉。何况,那个闵四官又是班里的一根台柱子,模样儿长得俊俏不必说,难得的是嗓子好,戏也演得十分出色。所以阮大铖当时不等徐青君说完,就一口回绝,认为朱统镟竟打起阮家班的主意来,胃口未免大得有点过分。自那之后,朱统镟仿佛知难而退,再也没有提起这事。没想到他并未死心,七弯八拐的,却钻到这个当口上来等着阮大铖!昂撸植坏盟裉煺獾热刃模档降祝俏恼飧觯庇捎诒欢苑揭刈诺幕伤桥畲箢癖灸艿爻宥艘幌拢蛩愣先痪芫5牵暗阶毂撸鋈挥窒氲剑詹胖焱筹闵裕邪旆ù偈孤硎坑⒃谝涣教炷谙虺⑼萍鲎约骸?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一件大事。如果因为一时的小忿而错失了机会,岂非大大不值?
“嗯,为着能尽快复出,莫说是一个闵四官,就是把整个戏班子赔出去,只怕都得干!”他悻悻地想,于是抬起头,紧盯着朱统镟问:“老兄真的把得稳,能说动老马即刻去办?”
“小弟几时诓骗过您老?如若不信,小弟可以在此赌誓,倘三日之内尚无荐举之报,甘受雷霆之殛!”朱统镟答应得异常干脆。
“好,老夫就答允兄台!”阮大铖断然把手一挥,又征询地问:“那么,待戏演完了,弟便告知四官,让她收拾行装,明日着人给兄送过去。如何?”
“多谢,多谢!”显然没想到阮大铖答应得如此爽快,朱统镟不禁喜出望外。
他一边行着礼,一边兴冲冲地说:“不过,圆老的差事,可是万万耽搁不得的。趁眼下时辰尚早,待小弟这就上马瑶草那儿走一遭。所以这戏也别再看了。四官么,也不必再等明日,小弟这就带她走便了!”
“只是,好歹她也是我家班里养大的人,如今天幸得归兄台,老夫总要略办些妆奁才是!”
“噢,不用不用!”朱统镟使劲摇着手,显得迫不及待,“圆老把她送了我,便是天大的一份人情!还说什么妆奁的话?哎,免了,一概免了!”
二
由于朱统镟坚持马上就带走闵四官,阮大铖虽然觉得未免过于仓促草率,可是也只好由他自便。于是,小半天之后,被主人突如其来的决定弄得糊里糊涂的闵四官,便给连哄带逼地塞进了小轿子。这时,徐青君也表示要走,阮大铖便跟着起身,把他们送出大门外去。
重新走在夜色朦胧的庭院里,已经稍稍平静了下来,现在,阮大铖冷眼望着步履轻快地走在前头的朱统镟,一种分明是受到要挟,因而不怎么痛快的感觉,开始在他心中荡漾起来。是的,如果不是自己陷于眼下这种“龙困浅水,虎落平阳”的倒霉境地,如果不是马士英畏首畏尾,说话不算数,他——堂堂两榜进士,廊庙长材,又何至于弄到要把自己的前程,搭帮到朱统镢这种白食王孙身上,更何至于任凭对方予取予求!的确,要是换在当年,恐怕只有朱统镟来进贡请托于他,而绝没有他阮大铖倒贴本钱的道理。但现在的情形却是,他老阮恰恰连朱统镟都比不上!
至少,朱统镟还敢自夸能说服马士英,而一向以马士英的生死之交自命的他,在老朋友那儿却只有碰钉子的份儿。“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明摆着给你敲诈一次又何妨!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为着明朝能吐气扬眉,报仇雪恨,眼下就是给你磕头下跪,我也照样肯干!岂不见当年韩信受辱胯下,伍子胥乞食吴市,到头来都成了大功!”
这么安慰了自己之后,阮大铖才又重新变得开朗起来,并且怀着新的、热切的期望,一直把客人们送到大门口。
“圆老请回,弟辈就此别过了!”朱统镟和徐青君一齐转过身来,拱着手说。
阮大铖点点头:“好,好,那么就恕不远送了!”停了停,他迟疑地望着心满意足的朱统镟,打算再叮嘱上几句,免得对方只顾沉迷于闵四官的美色,一转身就把自己的事给忘了。然而,还来不及开口,台阶下忽然传来了兴冲冲的呼唤:“哎,圆老,圆老!有喜事,一件大喜事!”
阮大铖怔了一下,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乘轿子已经来到门前。当凭借着门楼下灯笼的亮光,认出刚刚从轿子里钻出来的那位绅士,原来是马士英的妹夫杨文骢,他心中更是蓦地一动,本能地走前一步,随即又迟疑地站住了。
“啊,龙老……”他嘟哝说,分明觉得有什么话要问,但又讷讷地没有说出口。
徐青君已经接了上来:“什么,有喜事?龙老,什么喜事?是不是圆老起复了?”
杨文骢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用双手提着直裰的下摆,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阶。
看见好好先生那激动和兴奋的样子,阮大铖的心不由得噗通噗通地狂跳起来。事实上,在众多的朋友当中,大约也只有这位好好先生,会对自己的起复感到如此振奋,并且不辞劳苦地赶来相告。
终于,杨文骢登上了台阶。这当儿,他那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变得更亮,充溢在圆脸上的狂喜也变得更热烈。他甚至忘了同大家行礼,就大声说:“列位知道么?
闯贼给打败了,逃出北京了!是吴三桂把他们打跑的!哈哈,神京光复了!大明中兴有望了,有望了!哈哈哈哈!”
如果杨文骢所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什么不相干的“喜讯”,那么,满心以为起复有望的阮大铖,甚至还有徐青君,也许都会不免大失所望。然而,此刻出自好好先生之口的消息,却是大家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就像一个多月前,大家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北京会陷落一样。所以有片刻工夫,阮大铖竟然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只是呆呆地望着对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给、给打跑了?谁、谁给打跑了?”徐青君结结巴巴地问。
“还有谁,当然是闯贼!”杨文骢的口气异常肯定,随即把手一挥,“哎,这儿不是说话之所,进去说,进去说!”
“圆老,小弟不进去了。”当阮大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打算随杨文骢向门里走去时,忽然听见朱统缬在旁边说。
“咦,弟还不曾说完呢,兄怎么就要去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杨文骢奇怪地问。
朱统镢做了个不以为意的手势:“不就是闯贼给打跑了么!弟既已知道,也就成了。眼下弟还有事,非赶紧走不可,剩下的,有圆老和徐兄听着,就得了!”他一边说,一边朝阮大铖直打眼色儿。
阮大铖怔了一下,蓦地醒悟过来。
“哦,是的是的,”他连忙帮腔说,“大公子目下有要事,须得即速去办,就不必相强了!”为着避免好好先生再唠叨,他一边说,一边做出相让的手势,感兴趣地问:“老兄适才说,流贼给打跑了,这可是怎么一回事?”
“哦,是这样的,”杨文骢点点头说。也许朱统镢的匆匆离去,使他有点扫兴,好好先生稍稍平静了下来,“弟因闻得今日早朝文武交讧之事,适才特意去访刘诚意,意欲打听实情到底如何。谁知到了刘府,赵忻城、汤灵璧、李都谏和田敝亲几个已经先在,却并非谈早朝之事,而是在说史道邻今日自江北加急递到一件塘报,内称五月二十七日得淮抚黄家瑞之报,及青州绅士的致书,俱谓自闯贼窃踞神京之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愤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坚拒闯贼诱降,且密与关外之清国联络,借得东兵,遂于四月十九日开关迎敌,与贼力战一日一夜,大破之。贼众横尸八十余里,所弃辎重不可胜计,仓皇逃返北京。闯贼心胆俱丧,且度我兵将至,势难据守,遂草草于二十九日僭称帝号,次日夜间,即焚烧宫殿,弃城鼠窜。
如今吴三桂已光复神京,并会同东兵西向追剿。看来,闯贼经此惨败,已成惊弓之鸟,不日便可荡平了!霸谧畛跆当本┮丫飧词保畲箢窕故只骋桑缃窦钗逆跛档挠懈芯荩庞械阆嘈帕恕V劣谛烨嗑匆丫鞍钡囊簧蟠蟮匦朔芷鹄础?“想当初,”他目光闪闪地说,又大又白的脸上显出惊奇的神色,“那闯贼何等猖狂,简直连江南也眼看要遭他毒手,没想到窃踞神京才只月余,便完蛋了账,这也可算奇之又奇了!“杨文骢神气活现地挥一挥手:“这又何奇之有?神京是什么?
是奉天承运皇帝的宸宫;那流寇是什么?不过是地里钻出来的一伙妖孽!他肆虐作恶,或可得逞于一时,若竞入踞神京,窥窃神器,那可是干犯了天条,必触天怒。所以上天便要即时命他败亡了!啊爸皇牵的谴吃艏墙坪罚酝阜峤耍嘉茨芙恫莩渲僚鋈率胖洹U庖淮尾恢岵换峋硗林乩矗俊?徐青君显然有点不放心。
“卷土重来?我看不会!”杨文骢显得颇有信心,“须知他猖獗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以窃踞神京,若然还有卷土重来之力,起码也会负隅顽抗一阵子,用不到望风而逃了!”
徐青君点点头,忽然大发感慨地说:“想不到当初多少名臣猛将,都没能治住流寇,到头来,却让吴三桂做成了这件大功劳,奇怪,奇怪!”
杨文骢眨眨眼睛,对于花花公子竟说出这种“颇有见识”的话,显然有点意外。
他“嗯”了一声,说:“若论吴三桂,这一次自然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不过,适才弟在刘诚意府中,众人还忆及一件异事——盖闯贼弃城出奔之日,是四月三十。该日正是留都群臣迎见今上于龙江关之时,日子如此相合,看来绝非碰巧。实因今上乃真命天子,自有神明呵佑,故一旦出继大统,流贼便立时根基崩解,无法立足了!”
“原来如此!可是当初东林、复社那伙伪君子却硬要拥立潞王,排拒今上。幸亏我辈不听他那一套,否则,岂非成了误国无君的大罪人!”
在徐、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起劲的当儿,走在旁边的阮大铖却没有再开口。无疑,得知李自成的农民军已经被赶出北京,他心中也颇为振奋。因为农民军在北京的强大存在,不仅对于江南的明朝政权,而且对于阮大铖本人的身家性命,都是极其严重的威胁。事实上,不管怎么说,流寇毕竟是流寇,那是一伙无法无天,也没有道理可讲的无知贱民。虽说真正到了走投无路时,阮大铖也会毫不犹豫向他们投降,凭着自己至今无职无官,说不定还会优先得到录用。不过,那可得重新花费许多力气,因为他与对方可以说全无关系,远不似眼下这边的朋友多,而且已经下了不少本钱。
所以,农民军的失败,确实使他感到压在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觉得身家性命又重新有了保障。也许正因如此,那种急于收回“本钱”,获得权势和地位的渴望,才愈加变得强烈起来。相形之下,眼下马士英那种磨磨蹭蹭,不痛不痒的态度,就使阮大铖更加感到难耐和愤慨了。
现在,主客三人已经来到大堂之上,并重新行过礼,分宾主坐了下来。
“今番闯贼败亡,固然是今上天命所归,”大约是受到杨文骢先前那番话的启发,因而想卖弄聪明,徐青君一边接过仆人奉上的一杯茶,一边兴冲冲地说,“但也是马阁老的福气好。这消息不迟不早,偏偏等到他同史道邻换定了交椅,才传到留都来。将来流寇扫灭了,这中兴名臣、太平宰相,怕不一股脑儿,全都叫老马给捞上了呢!”
本来,阮大铖还只是眯缝着眼睛,默默地瞅着高脚落地烛台上的那一朵跳动的火焰,摆出一人向隅的样子。但是,徐青君对马士英的热烈吹捧,却使他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不由得猛地回过头去,满怀怨毒地反驳说:“什么中兴名臣、太平宰相!轮得着他吗?别白日做梦了!”
“噢?”杨、徐二人被这句话弄得一怔,不由自主地一齐望着他。
“你们也不想想,我辈今番将史道邻打发到淮扬去督师,本意是借闯贼来羁绊之,使他全力对外,不遑内顾,朝中东林亦因之失却支柱。然而如今闯贼一败,便不只不能羁绊他,反让他得以乘势出师北伐,只须追奔逐北一阵,便轻轻易易成就了大功。我辈岂非弄巧反拙!将来他得胜还朝,羽翼已成,我辈纵欲禁制他,恐怕已是不能了!疤饷匆凰担睢⑿於瞬挥傻媚憧次摇⑽铱茨悖×恕0肷危钗逆醪耪醭鲆痪洌骸八萑怀鍪τ泄Γ墒锹硌菥又械鞫取比畲箢窭湫σ簧骸袄闲指诚惺兀橇诟笾械墓婢囟纪嗣矗咳缃袷返懒谒淙怀鍪兀聪热苏呶ぶ赘ㄒ幌懵值礁哐形摹K洳皇嵌郑涫凳率峦忠桓霰擎軱出气。小弟在此也不怕二位拿去说给马瑶草听——到时这居中调度之功,只怕还得先算到老高的账上!再说,阁中还有姜居之,这个又硬又臭的老不死,也要来分一份功。另外,吏部又掌在张金铭、吕俨若手里,将来叙功铨选,还不都由他东林去摆弄?指望他们能秉公持正,何异与虎谋皮!”
“可是,还有皇上,皇上可是我们的!”被刺激得又气又急的徐青君,扯着嗓子嚷起来。
阮大铖苦笑一下:“老兄休提皇上。提起来,更是可虑可忧!
你不见前番商议迎立那阵子,史道邻便极意寻觅太子。此番出守,又坚请皇上下谕,寻访太子。他何以如此着紧?无非意欲居为奇货,危倾今上。设若此番闯贼崩败,太子得脱罗网,被他史道邻访得,那么,哼哼……“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因为福王虽然已经当上了皇帝,但毕竟具有权宜应变的性质。万一史可法在北伐途中找到了太子,那么福王的合法地位就会发生动摇,说不定到头来要让出帝位。如果发生那种情形,那么眼下这一伙人就不只没有什么拥立之功可以夸耀,说不定还会招致不测之祸。所以听到这里,杨、徐二人都有点坐不住了。
“那、那么依圆老之见,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徐青君结结巴巴地问。
阮大铖瞥了他一眼,由于终于把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公子教训得呆若木鸡,他心中感到一种恶意的畅快。而想到徐青君或者杨文骢,必定会把自己这一番高瞻远瞩而又鞭辟入里的见解,转达给马士英以及圈子里的其他人,并且必然会在他们当中引起震动和紧张,他心中的畅快就更加转变为得意了。“哼,想让我教你们怎么办么?可没那么容易!”他悻悻地想,随即把目光重新转回先前那朵跳动着的烛焰上去。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办法么,不是没有。可阮某如今是在野之身。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还是不说也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杨文骢瞪大了眼睛,似乎有点惊奇。
随后,他就摇着头,不满地责备说:“圆老,怎么你还说这个话!马瑶草不是已经上疏举荐你了么?虽说发回阁里票拟,还得等一两日,可也不能这等斤斤计较呀!”
杨文骢这样说,显然认为阮大铖已经知道这件事,但是阮大铖却一下子给弄懵了:“你、你说什么?马瑶草已经、已经举荐了我?”他错愕地问,怀疑自己大约听错了。
“咦,你还不知道?难道朱兄不曾告诉你?”杨文骢愈加惊奇。
“小朱?他、他……”
“哎,适才是我同他一起在马瑶草处得知此事。我因还要上刘诚意家,特地嘱咐小朱先行来告知兄。怎么,他居然给忘了?”由于没想到那逃难王孙竟然如此不堪托付,自然也由于生气,好好先生皱起了眉。
不过,当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阮大铖已经觉悟到是怎么一回事:怪不得那家伙敢朝我赌咒发誓,原来如此!八灸艿爻宥艘幌拢蛩惆阎焱筹嗟钠指嬷苑剑谟慷恋目裣步艚幼啪桶阉吒咄芯倭似鹄矗灾林话谝话谑郑桶涯歉瞿钔犯系梦抻拔拮倭恕?三杨文骢的消息是真实的,马士英的确已经上疏朝廷,推荐阮大铖“谙熟兵机”,是一位“贤能之才”,请求皇帝尽快予以起用。不过,由于又传来了农民军已经被打败,逃出了北京的喜讯,使朝野上下顿时沸腾起来。一连几天,兴奋的朝廷又是到太庙和社稷坛去祭告行礼,又是由弘光皇帝驾临午门城楼,以“露布”颁示四方。
接下来,百官又纷纷上疏,有的建议立即派出使臣,到北京去慰劳立下了“不世奇勋”的吴三桂,给他加官晋爵;有的则主张朝廷赶快出师北伐,会同吴三桂夹击农民军,务期一鼓荡平;更有人迫不及待地提出,一定要设法生擒李白成、刘宗敏、牛金星等“贼首”,献俘阙下,以便对这些“恶贯满盈”的强徒施以三千六百刀的活剐酷刑,来祭慰列祖和先帝的在天之灵……这么一弄下来,马士英的那份荐举阮大铖的上疏,就给压住了,直到六月过去了五天,仍IEI未见皇帝把疏本发下内阁,让辅臣们斟酌意见。直把阮大铖急得茶饭无心,一天到晚伸长了脖子盼望,连肚皮也差点儿没瘦掉了一圈。
现在,已经到了六月初六。这几天,正轮到马士英在朝房里值宿。他早上起来,梳洗完毕,略略用了一些点心,便离开了寝室,信步走过阁里去。取名为“东阁”的这个内阁大臣们日常办公的处所,位于紫禁城午门内的东南角,环境十分清幽肃穆。从西边那道门走进去,过了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五间朝南的宽敞平房。堂屋里供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他的四位得意学生——颜渊、子思、曾参、孟轲的牌位。
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着阁臣们议事用的坐椅和几桌。堂屋两边的四个套间,由每位阁臣各居一间,用以处理政务。在正房的东西两侧,分别是诰敕房和制敕房。那些负责缮写文书的中书舍人们,平日就集中在里面办公。诰敕房上还有小楼,阁里的一应图书典籍,都收藏在那里。
马士英来到阁里,照例先上堂屋向孔子的牌位行过礼。看见时间还早,他就仍旧走到院子里,开始倒背着手,独自散起步来。
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首辅高弘图十天前奉旨到长江沿线处理漕务,尚未回京之外,其余两位次辅——姜日广和王铎,此刻也还没有露面。只有一两个陪值的中书舍人和仆役的身影,在门旁屋角闪动了一下,又消失不见了。倒是栖宿在枝头树梢的鸟雀,大约忙于准备出巢觅食,正在吱吱喳喳地叫得挺欢。不过,马士英却毫无品赏的兴趣。这倒不光是由于他那份举荐阮大铖的上疏,一直迟迟不见发下来,而是因为前天夜里,本来在这当口上例应回避的阮大铖,终于忍不住,偷偷摸到他家里去,对今后的局势说了一通危言耸听的话,弄得马士英一连两天,都有点心绪不宁。无疑,阮大铖也提出了两条他自认为精明的对策:一是派人赶赴江北,暗中知会高杰、刘泽清等四总镇,让他们想方设法给史可法捣乱,使之左右掣肘,穷于应付,无法顺利部署北伐。而只要史可法不能出师,自然就无法骤建大功,也不易找到太子。二是在朝廷之内,还要尽快把内阁以及吏部抓过来。考虑到高弘图和姜日广一时不易驱除,那就先攻吏部尚书张慎言和吏部左侍郎吕大器。把这二人收拾掉之后,再回过头来对付高、姜。阮大铖认为,由于兵部已经抓在马士英手里,倘若再把内阁和吏部拿过来,其余便不足为虑了。待到朝中大局已定,再另派一亲信得力的人,替下史可法,那时才出师北伐,便可万无一失。而将来再造中兴的美名也就理所当然地归到马士英的名下,荣华富贵,享受无穷!对于阮大铖的这一番策划,马士英当时没有明确表示态度,事后却一直在反复考虑。无疑,他也觉得,尽管史可法已经被迫离京,督师淮扬,但凭着对方的能力和在朝野中的崇高声望,对自己的地位始终是一个威胁。如果光从打击、禁制史可法着眼,那么阮大铖所建议的两点,确实不失为可行之策。不过,这么做的结果,延误了北伐的战机不必说,还势必会在朝中引起巨大的争斗。闹不好,还会造成分裂和内乱。在目前的情势下,这还是应当尽可能避免的。因为马士英心中明白,从前方报告来看,这一次之所以能获得如此辉煌的胜利,主要还不是吴三桂有多么了不起的本事,而是由于向关外借来了清兵,加上农民军将士在北京大发横财之后,斗志涣散的缘故。
另外,据尚未公开的消息说,目前人踞北京的并不是吴三桂,而是清国的摄政王多尔衮。那么,清兵今后的意向如何?局势将会如何发展?这些都还琢磨不透。
现在,在江南的新朝廷中,马士英已经成为无可争议的拥戴元勋,并且如愿以偿地回到留都来秉政。
为巩固自身的权位计,他就不那么希望再发生激烈的动荡,而倾向于暂时保持相对的稳定了。
“嗯,冲着当初老阮帮过我的大忙,这一份人情债,我无论如何是躲不掉的。
那么,就先把他的事办成再说。至于其他,倒不必忙着拿主意!”这么暗自决定了之后,马士英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随即停止了散步,匆匆走回自己的屋子里。
这是一问供做办公和值宿之用的屋子,当中照例用隔扇分开,外间摆设着办公用的案、椅和书架之类,内间则用来安置歇榻和日常的生活用具。为着突出为政清廉的美德,整个布置都以简朴为原则,摒绝一切奢华的摆设。现在,马士英在办公用的翘头书案前坐下来,一边接过仆役奉上来的一杯热茶,一边随手翻阅着昨夜刚刚处置完毕的几件公事。过了一会,他听见窗外起了响动,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咳嗽声,和短暂的谈话声,变得越来越频繁。凭着声响,马士英知道姜日广到了,王铎也到了。不过,他并不打算出去同他们见面。因为一来彼此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没有什么闲话可说;二来,以马士英目前的地位,也自觉没有主动同对方客套的必要。于是,他依旧坐着,继续翻阅公事。渐渐,外面的声响稀疏下去,并且平息了。看来,人们已经各就各位,开始一天的办公。
马士英停止了翻阅,把手中的公事归拢了一下,吩咐手下的仆役给制敕房送过去。然后,他把茶杯拿在手里,重新站了起来。
由于向朝廷荐举阮大铖的奏章迟迟不见发下来,现在马士英多少有点心神不定。
事实上,前些日子他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行动,就是考虑这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因为阮大铖与一般被革职罢官的“废员”不同,他是一个列入了“逆案”的人。而“逆案”又是已故崇祯皇帝“钦定”的。凭着这一条,东林方面便有足够强硬的理由加以反对;自己这一方,除了解释说当初搞错了,阮大铖是受了冤枉之外,很难拿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偏偏阮大铖其实又并非那么干净,这就使事情变得颇为难办。如果说,在拥立福王的较量中,由于自己祭出了“祖宗家法”这个法宝,从而争取到了大多数官员——甚至包括东林方面某些人的支持,使史可法、姜日广等人陷于被动和软弱的地位,终于大获全胜的话,那么,面对阮大铖这件难题,顺逆之势就刚好倒过来。闹不好,自己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最明显的迹象是,前两天,当他私下里拿这件事去征询韩赞周时,那位在拥立福王期间,曾经坚决站在自己这边的太监头儿,竟然变得支支吾吾,不置可否。韩赞周如今被正式委任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拥有代皇帝批阅奏章的极大权力。那么,会不会由于他的缘故,使皇帝也感到阮大铖的起用关涉颇大,因而对马士英的上疏来个“留中不发”?要是这样,事情可就更加不好办了。但如果拖下去,阮大铖势必认定自己不肯出力,愈加会像催命鬼似的上门纠缠,把自己闹得一天到晚不得安宁。正是这种左右为难的困扰,把马士英弄得心烦意躁,以至窗外的过道里分明响起了轻而急的脚步声,他都几乎没有觉察到……然而,他终于站住了,而且迅速地转过身去,向着门口。这时,帘子已经被人掀开,露出了一个明亮的洞隙。接着,典籍官那张红堂堂的胖脸出现了。他手中捧着一个黄缎方匣,后面还跟着一名小太监。马士英不觉心神一振,知道奏章发下来了。但是,由于吃不准其中是否有自己那份上疏,又有点心慌。不过他仍旧定一定神,一声不响地等候着。
典籍官照例双手把方匣子放到马士英的书案上,然后行了一个礼,躬身退了出去。这时候,异常的情形出现了——跟在后面的那个小太监有意站着不动。直到典籍官的脚步声消失了之后,他才转动着脑袋,四下里瞅了瞅,看清屋子里没有别的人,他便走近来,小声对马士英说:“田爷命小的拜上阁老大人,说那件事他已奏明万岁爷。万岁爷说:”既是当初冤枉定案的,与他开复便了!镆敫罄洗笕思此倌庵汲式员闩ⅰ!靶√嗨档摹疤镆保褪翘嗵锍伞4巳说背醺鸥M跆幽涯侠矗闶恰按恿庇泄Α8M醯鄙狭嘶实壑螅运簿推奈庞谩S钟捎谒谔幽哑诩洌畹靡溃硎坑ⅰ⑷畲箢癯蜃剂嘶幔芩土怂槐室樱源撕蟊舜司屠煤芙簟G傲饺眨硎坑⒃诤拗苣抢锱隽硕ぷ又螅愀淖咛锍傻拿诺溃胨诠锵嗷浜稀H缃瘢诵√嗟拇埃硎坑⑿闹行诺哪强槭罚偈狈帕讼吕础KΦ愕阃罚担骸疤嫖野萆咸锕退抵懒恕8娜盏泵嬖傩凰1靖笳獗隳庵肌!?等小太监走了之后,马士英走到书案前,放下茶杯,动手揭去木匣的封皮,从里面的一叠奏本中,先拣出自己的那份上疏,发现已经被朱笔点了一个记号,他便重新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把上疏展开来,从头到尾又细看了一遍,觉得文从字顺,言简意赅。他略一思索,随即放下奏疏,拿过一张阁票,兴冲冲地掂起那支鸡狼小楷湖笔,在雕着盘花图案的砚台上饱蘸了墨,打算写出批准的意见。然而,心念忽然微微一动,觉得有点不妥,不由得停笔沉吟起来。
无疑,到了明代后期,内阁大学士的地位和权势较之前期,虽然已经大为提高,甚至被人们称为“当朝宰相”。但他们的职能,仍然只限于替皇帝草拟旨文,而无权对各部衙门直接发号施令。按照制度,凡属官员的升降任免事宜,都必须经由吏部去处理执行。
而吏部目前掌握在东林派中坚张慎言和吕大器的手里。马士英想,起用阮大铖,光是他们那一关就很难通过。惟一的办法只能请出皇帝的权威,硬压下去。本来,甚至连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因为按照内阁办事的惯例,票拟的审定权集中在首辅身上,马士英作为次辅,只能参与意见,而高弘图的想法却不见得会同他一致。不过,事先马士英已经耍了一个花招,他趁高弘图因公务离开了南京,由他代掌内阁的机会,突然奏请起用阮大铖。这样,他就能自行决定票拟的内容。不过,这个办法稳妥是稳妥了,却未免痕迹太露。特别是荐举、票拟都由他一手包揽,将来传扬出去,势必会受到抨击和非议,有损自己的“清名”。这却是马士英所不乐意见到的。“嗯,还是另找一个人来票拟,更顺理成章一些!”他想。可是,找谁呢?在内阁中排名最末的王铎,本来最为合适,但这个人虽然不是东林派,却出奇地胆小怕事,料想不肯冒这个风险。那么就剩下姜日广。按说,作为目前东林派在朝中的魁首,姜日广更加不会应允。不过马士英发现,自从自己进入内阁之后,对方倒是摆出一副合作的姿态,遇事也肯商量和通融,看来像是颇有和解之意。
“嗯,要不然就找他!如果在这件事上他肯帮忙,以后我也尽量不同他们为难就是!”这么一想,马士英顿时来了精神。于是,他把那份上疏重新折好,装进一个封套里,又叫来一名亲信仆人,当面指示了一番,吩咐马上送到东头边上的屋子去,请姜日广按照疏中的意向票拟。
当仆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帘之外后,马士英一边倾听着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边伸手把余下的奏章从黄缎匣子里拿出来,心中升起了一种自负的感觉:“哼,凭着拥立今上这份大功,再加上外有听命于我的江北诸镇,内有田成、李永芳一帮子得宠的太监做引线,内阁首辅的交椅迟早都得归我马某人来坐。这一层,满朝文武只怕谁都瞧得清楚。姜居之又不是傻瓜,岂敢不买我这个面子!”
这之后,由于自觉首辅应有首辅的渊深涵养和雍容风度,不该、也不必因区区一件事而分心过甚,他于是断然把注意力收回来,低下头,开始全神贯注地处理余下的公事。
然而,没等他审阅完一份奏章,就给再度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先前派去的那个仆人匆匆走了进来,向他双手呈上那份上疏。
“嗯,办妥了吗?”马士英问,目光依然在手头的公事上逗留着——那是湖广巡按黄澍要求人朝召对的奏本。由于黄澍目前正在左良玉那里担任监军,而左良玉的动向,一直是马士英所关注的,所以这份奏本引起了他的兴趣。
仆人摇摇头:“回禀老爷,姜大人不肯具票。”
“你说什么?”马士英蓦地一怔,抬起头来,“他不肯?”
仆人胆怯地点点头。
“那——那他怎么说?”
“禀老爷,小人不敢回话。”
“哼,照直讲来!”
“是。姜、姜大人说,回去上复马大人,敢是疯、疯了吧,没的却来坏人名节!
你家大人常说他被人画成了大花脸,我却宁可弃官不做,也不能让人家指着脊梁骂我,唾我!”
马士英瞪大眼睛,愕住了。渐渐地,他那尖长的瘦脸因为羞恼而涨红,随后又变成铁青色。终于,他咬着牙,一声不响地拿过一张阁票,举笔在上面拟出了如下的一行字:阮大铖是否知兵,着兵部召来,暂复冠带陛见,面陈方略定夺。
写完之后,他把笔一抛,吼叫道:“送进去,马上给我送进去!”
然后,他就“哗啦”一声推开椅子,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
四
坐落在水西门外的莫愁湖,是南京城有名的清幽美妙去处。
它本是长江的一部分,由于江水西迁,附近的沙洲连接成为陆地,这里就出现了方圆数百亩的一爿大湖。相传南齐时代的歌妓莫愁,曾经在这里居住过,湖也由此而得名。到了明朝初年,太祖皇帝朱元璋有一次同他的开国元勋——中山靖王徐达赌赛下棋,结果输掉了,于是把莫愁湖赏赐给了徐达。不过,也许由于徐家的产业太多之故,他的后人一直没有特别下功夫加以经营,所以如今除了湖畔的胜棋楼、郁金堂,和湖心小岛上的一座亭子之外,只有满湖的垂柳烟波,掩映于朝霞夕照、风片雨丝之中。然而,正因如此,反而使莫愁湖别具一派清丽脱俗的天然风韵……六月初八日——也就是马士英悍然自行拟旨之后的第三天,周镳乘坐轿子,匆匆赶到了莫愁湖。他是应吴应箕之邀,前来参加复社社友们的一次小型聚会的。据吴应箕说,这次聚会一来是庆贺北京的光复,二来,还有重要的事宜商谈。到底是什么事宜,吴应箕在请柬中并未说明,不过,周镳却猜到了八九分。因为眼下社里的局面是明摆着的:由于拦街阻留史可法的计划落了空,陈贞慧原先那一套野心勃勃的设想,可以说已经彻底失败。那么,今后到底怎么办?是让社友们毫无作用地继续留在各个衙门里当幕僚,还是按照周镳当初的主张,老老实实回到主持清议上来?这是亟须与社友们集议清楚,并及早确定下来的一项大计。对此,周镳的主张十分明确而且一贯。何况有了前一阵子的教训,他自信在集议当中,必定能够压倒陈贞慧,把社友们重新争取到自己一边来。
为了使事情更有把握,他还找到了一个得力的帮手,就是不久前才来到南京、目前正等候皇帝“召对”的湖广巡按黄澍。黄澍为人激烈好名,在复社士子当中颇有声望。这一次他从武昌来,仗着背后有左良玉撑腰,一心打算同马士英之流闹闹别扭。前两天,黄澍以老朋友的身份特意来访周镳,两人谈得十分投契。如果此人今天能够与会,周镳的声势自然更加不同。本来,黄澍已经同意出席,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周镳在家中足足候到巳时,仍旧不见对方前来会合。就连奉派前往催请的黄宗羲,也一去不回。周镳眼见时候不早,怕再拖下去,莫愁湖那边的聚会就要散了,不得已,只好匆匆起身,赶到水西门外来。
现在,周镳已经下了轿子,来到湖边的小码头上。因为今天的聚会约定是在湖心岛的亭子里举行,所以还得摆渡过去。然而不巧,小艇正停?自在对岸。直到周镳的仆人扬着手,一连吆喝了几声,它才缓缓地划过来。
“嗯,我已经派顾子方先走一步,去告知他们,那么总得等我来了,他们才能开席的……”周镳一边注视着逐渐移近的小艇,一边默默地想。然而不久,他就疑惑起来,他发现,除了荡桨的船娘外,那只艇上还坐着两个方巾儒服的文士,其中一个依稀就是顾杲,另一个因为背朝船头坐着,却认不出来。
“子方大抵是来迎我,那么另一个又是谁呢?”当看见顾杲已经向这边扬手招呼,但那个人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连脸也不转过来一下,周镳不禁越加纳闷,“嗯,瞧身形不像是吴次尾,也不像是陈定生,那么……”“哎,仲老来啦?黄大人呢?还有太冲——怎么不见?”顾杲站起来,迫不及待地问。这当儿,小船已经靠上了码头,他于是一步跨上岸来。
周镳摇摇头,没有答话,却依旧留意着那个分明有点眼熟的背影。也就是到了这时,那个人才慢慢站起身,并且向码头转过了脸。周镳眼皮微微一跳,蓦地认出:原来是不久前才从北京逃回来的翰林院编修方以智。
“哦,是他!原来今日也来了!”周镳恍然想道。还在半月前,他就得知方以智已经回到南京,但一直没有同对方见过面。其间,他也曾委托黄宗羲和顾杲上寒秀斋探访过,却说已经搬走了。到底搬到哪里去,就连李十娘也说不上来。所以,周镳倒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上他。
“嗯,看上去他真是苍老得多了!不过,他跟子方一道过来做什么?莫非特意来迎我不成?”这么一想,周镳不禁严肃起来,立即摆好姿势,准备同对方行礼相见。
然而,出乎意料,方以智虽然已经到了岸上,而且周镳分明就站在近前,他却像压根儿没看见、不认识似的,只管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擦肩而过,然后沿着绿杨掩映的堤岸,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把周镳弄得目瞪口呆,老半天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派茫然。
“仲老,”顾杲凑了过来,低声说,“别管他了,让他自去吧。请,先上船去,晚生再向你说——大家都在那边等着呢!”
周镳疑惑地望了年轻的士子一眼,只好点一点头,伸出手去,在仆人的搀扶下,多少有点费劲地跨到艇上,在舱中坐了下来。
“嗯,方密之——到底怎么了?”待小艇在湖面上划出了几丈之后,周镳终于忍不住,怀疑地问。
“哦,是这样的——”仿佛从某种思虑中被唤醒,顾杲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脖子,有点沮丧地回答,“密之原来已经搬到天界寺去祝这事谁也没告诉,怪不得我们寻他不着。后来,是吴次尾打听到了,所以今日特地去把他邀了来。谁知适才在亭子里,张尔公说起,近日从北边逃回来的官员不少,据好几个人指证,说方密之在北京时曾失节降贼,被伪廷以原职擢用。其时密之尚未来到,朗三便说:”此事不妙,皆因密之名列复社四公子,久为小人权奸所侧目。如今他做出这等事,闹不好,怕会给小人用做把柄,危倾我社。‘众人于密之降贼之事,本来尚在信疑之间,听朗三如此一说,倒担心起来。其时也未见定生有何主意,但等密之一到,他便同着次尾,把密之扯过一边,避开众人谈了老半天,也不知谈了些什么。
待到晚生听见先生在这边呼唤,即速驾船相迎时,却见密之也不与众人道别,便匆匆跟着登船。适才,弟也试探过他,其奈他一言不发,是以始终未得其实。“周镳默默地听着,这才明白过来。其实,在此之前,他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明朝京官投降“流贼”的消息,其中就包括他那位在翰林院任庶吉士的堂弟——也是复社知名人士的周钟。不过,他同周钟历来不和,近两年更是愈形对立,双方互相攻讦,势成水火。
所以周镳对于堂弟的失节,并没有什么切肤之痛。相反,心中还有一种冷然的快意。不过,他却没有想到,方以智也做下了同样的可耻事情。“哼,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既然你们当初贪生怕死,那么今天这杯苦酒,你们就只有自己吞下去!”
周镳冷冷地想。于是,他抬起头,望着逐渐移近的湖心亭,开始把心思重新转回到即将来临的聚会上,不打算再理会方以智的事了。
顾杲却显然有点不安,看见周镳不做声,他试探地说:“仲老,瞧密之这模样,降贼之事,只怕并非空穴来风。万一奸人乘机煽惑,危倾我社,该当何以应之才是?”
“各人有各人的账!”周镳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他方密之降贼,我们却没有降贼!有什么可煽惑的?终不成,还能把我们也当流寇逆臣给办了?”
“此言自是正理。”顾杲低着头,显得有点为难,“只是今番降贼的京官不少。
方密之而外,听说尚有陈百史、龚孝升、钱与立、吕霖生等,俱曾名列我社。眼下小人得势,气焰正张。只怕同文之狱,‘莫须有’亦可成谳。况且,听说连周介生也……”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周镳的脸色蓦地变了。不错,如果顾杲只列举前面那些人,说不定周镳还能平心静气估量一下,但一提及“可恶”的堂弟周钟,他满心积怨顿时又给撩拨起来。“哼,这个顾子方!我还当他平日精明机变,可以做条臂膀。
谁知见了真章儿,却畏首畏尾,全不中用!”他愠怒地想,于是把手一挥,粗暴地说:“这会儿,不是还没见谁个在煽惑么?待煽将起来时,你再操心不迟!”
断然把对方堵回去之后,他就扭过头去,不再开口了。
五
由于距离并不太远,小艇在荡漾着涟漪的碧波中穿行了一会儿,湖心岛就到了。
那是一个被绿树和山石装点起来的幽静小岛。
当中立着一个四方亭子,建成小轩的式样。一条石子路从岸边的码头蜿蜒伸展过去。时值盛夏,远远一望,赭色的轩窗下莳着数十株美人蕉,正开得如火如荼。
那一簇簇、一窠窠朱红、深黄的花朵,在肥满而阔大的绿叶衬托下,迎着晌午的阳光,显得分外鲜丽悦目。不过,令周镳感到意外的是,小码头上此刻空荡荡、静悄悄的,竟然没有一个人在那里迎候。仿佛社友们压根儿不知道他到来似的。这种情形,顾杲也发现了。
“咦,这可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告诉他们,说仲老到了的呀!”他奇怪地说,同时向两旁转动着脑袋。
周镳没有吭声,等船一靠岸,他就依旧由仆人搀扶着,踏上了码头。
“哎,他们怎么一个都不见了?怎么都不出来?”顾杲愈加惊异而且不安,“不成,待晚生瞧瞧去!”
“不用!”周镳制止说,随即抬起眼睛,从浓眉底下朝亭子那边、注视了一下。
当猜测不出这种明显的“冷遇”,是出于什么缘故之后,他就一声不响地迈开脚步,径直朝前走去。
的确,以周镳在社内的地位,加上近来他的身体一直欠佳,平日难得出席这种聚会。今天他应允下顾,一来是鉴于社内面临重大决策,二来也是给吴应箕一个面子。然而社友们明知自己到了,却不到码头上来迎接,这就使周镳意外之余,不禁起了疑心:“莫非他们今天请我来,并非要我主持大计?莫非陈定生受了那场挫折,还不死心,为着笼络人心,找回面子,他才串通吴次尾来设宴;又以为我必不会来,才装模作样地给我送帖子,如今我来了,他自必十分为难,因此挑动众人,来个拒不出迎,想把我挡回去?哼,要是这样子,我偏不回去,偏要与会,看你怎么办!
“由于藏着这份猜疑,愈是接近亭子,周镳就愈加变得恼怒难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