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一
七月中旬,钱谦益终于决定离家启程,到南京去走马上任。本来,关于他的任命,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下达到常熟,钱谦益也很想尽快赴任。谁知十分不巧,就在这时候,柳如是却病倒了。请大夫诊过脉,说她是劳碌过度,导致两年前的委厥寒热之症复发,必须卧床静养,切忌车船颠簸。按说,钱谦益也未尝不可以自己先行一步,待柳如是痊愈康复之后,再把她接往南京不迟。就连柳如是在病榻上,也这样劝他。然而,钱谦益这一次搭通了李沾这条线,同柳如是通过惠香从旁说项,有很大的关系。为着酬报爱妾的功劳,他毅然决定:宁可推迟行期,也要留下来亲自照料柳如是;什么时候她病好了,两人就什么时候一起动身。结果,事情便这样拖了下来。
说起钱谦益这一次复出,简直是绝处逢生。本来,凭着他在拥立新君期间的所作所为,到了福王正式登基,他的一切幻想,便宣告彻底破灭,不仅复官起用绝对无望,闹不好,还可能有性命之忧。
结果,是柳如是鼓励他振作起来,并且给他接上了李沾这条线。经过一番紧张而又秘密的活动——自然少不了大宗银子的开销,到头来,他不仅实现了多年以来重立朝班的梦想,而且还升了官,由礼部侍郎一跃而成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位居正二品。钱谦益心中的这一份狂喜和感激,确实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近一个月来,他一方面抖擞精神,应酬川流不息的贺客,一方面延请名医,替柳如是治病,关怀体贴,无微不至。经过一个月的精心调养,如今,柳如是的病体已经基本康复。一切要带往南京应用的行李物品,也备办打点停当。
钱谦益问过卦、扶过乩,最后择定七月十五作为正式启程的吉日。
这样一个重要消息,在常熟城里自然是藏不住的。何况钱谦益也并不打算隐藏。
所以,到了启程之日,在离半野堂不远的内河码头上,从卯时开始,就陆续聚起了一大群本地的贤达名流。其中大多数是与钱谦益素来交好的亲友,但也有不少泛泛之交。甚至连一些彼此存有宿怨、久已断绝来往的人也不甘落后。大抵他们认为,既然早在一个月前,他们已经上半野堂去,向主人恭敬而郑重地表示过祝贺,那么今天前来送行,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有权分享的一份荣耀。不过,在眼前这群身穿拜客的大礼服、手摇各式折扇的守候者当中,最受注目的却要数顾苓和孙永祚两位秀才,因为他们作为钱谦益的学生兼亲信,这一次也将跟随老师上南京去。凭着这种令人羡慕的“宠遇”,他们自然而然成了人们包围的对象。
“云美兄、子长兄,二位兄台今番得以追随牧老进京,真乃可喜可贺呀!”
“自从得知牧老钦点了大宗伯,弟便猜想,牧老不带门人进京则已,若然要带,云美、子长二兄必是首选,如今果不其然!”
“那还用说!有道是,知弟子者莫如师。何况顾、孙二位兄台的品格才具,在本邑早已有口皆碑,牧老又岂有不察之理!”
“哎,以牧老的雄才峻望,今番得蒙圣上宠召,只怕不出数月,便会大拜。到时二位兄台,就是半个阁老了!”
人们一窝蜂地奉承着、打趣着,顾苓和孙永祚则兴奋地红着脸,不停地拱着手作揖,一再表示惭愧和不敢当。由于孙永祚拙于辞令,顾苓便照例成了应付场面的主角。
“不瞒列位说,”他稍稍提高了嗓门,为的是使周围静下来,“以弟等之驽钝下材,实不足以供家师驱策。此番追陪进京,无非聊充数目而已!倒是今上对家师的起复,眷注甚殷。一月之内,竟是两番下旨促行,是以家师势难推辞,只得匆匆就道了!”
“哦,怪不得前番之诏,是六月中就到了的。弟正猜测,何以迟迟不见牧老赴任?原来意欲推辞不就。若非今日闻教,弟又焉得其实!”一位青年士子不胜惊异地说。
“那是当然!”另一个中年士绅显出颇为知情的样子,“牧老生平最是淡泊,况且优游林下多年,一片胸襟,早已如闲云野鹤,旷洁孤高,岂有复蹈尘网之理?
此番若非迫于钦命,只怕这琴川风月,虽万户侯牧老亦不相易呢!”
顾苓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正是如此!便是小弟,其时也深以为忧,日夕趋庭奉恳,祈请家师以天下苍生为念,悯社稷之殄悴,愤逆贼之披猖,暂且人赞中枢,为国宣劳,直待中兴告成、乾坤事了,再做五湖之泛不迟。虽则如此,家师毕竟又踌躇了许多日,方始有回心之意!”
“啊,如此说来,今日此行真是难为牧老了!”许多人异口同声地表示惊叹。
接下来,为了对这种高尚的志趣表示钦佩和崇敬,大家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赞美起钱谦益的“风骨”和“襟抱”来。
正当送行的宾客在码头上齐集等待的时候,钱谦益在半野堂内的绛云楼里,也已经穿戴停当,准备出门。只是由于柳如是领着几个贴身的、丫环、妈妈,还在楼上的寝室里不知忙些什么,迟迟不见下来,他才仍旧坐在堂屋里耐心等候。
今天,钱谦益的心情,不用说比谁都更加快活兴奋。因为盼望已久的启程日子,终于来到了。近一个月来,虽然他表面上从容不迫,心里毕竟还是有点着急的。偏偏直到昨天,还下了一夜的雨,使钱谦益暗暗担心,今天码头上的饯别仪式,可能会减色不少。不过早上起来,却已是大放晴天,而且由于夜雨驱散了连日的积暑,空气也变得格外清新宜人。这种好兆头,使钱谦益觉着自己今番的复出,连老天爷也格外照顾帮忙。他的心情,便不由得愈加开朗愉快。眼下,一切都已经备办完毕,只等柳如是下楼出门。钱谦益坐在椅子上,有点无事可做,于是低下戴着崭新乌纱帽的脑袋,再一次欣赏起身上那一袭二品官服来。这是一件用纶丝精心缝制的漂亮官服。映照着从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官服的绯红颜色显得分外鲜艳耀眼,就连料子上那精美的灵芝盘花暗纹,也清晰可辨。
不过,最令钱谦益感到得意的,还是缀在前胸位置上那一方“补子”,如今上面用彩色丝线绣着一道翻腾的波浪和几朵冉冉的浮云,而在耸出于波浪的山石之上,则踞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锦鸡。
这是二品官阶的标志,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在钱谦益的眼中,这方图案显得如此华美珍贵,以至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
的确,仅仅一个月前,它还是那样遥远、隔膜,可是此刻,竟然已经实实在在地紧贴在自己的胸前。这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变化,怎能不让钱谦益为之心头发颤、惊喜交集?而当想到为了这一天,十五年来自己花费了多少金钱、心思和精力,又遭受过多少挫折、屈辱和痛苦,这种惊喜就更化为无限的感慨:“啊,我再也不能失去它了!不管怎么说,我决不能再失去它了!”他又悲又喜,脸上露出坚决的神情,随即站起身,开始大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直到这种激动凝结成为一个坚定的信念,并被安置到了心底一个牢靠的位置上,他才渐渐平复下来。
现在,四下里十分安静,就连楼上寝室里的那群女人,也变得悄没声息。只有外面庭院的高树上,似乎偶尔掉下一片落叶,在石阶上发出铿然的轻响。“哎,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她们还不下来?”钱谦益疑惑地想,不由得心急起来,转过身,打算到楼上去瞧个究竟。就在这时,门外的台阶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接着帘子一掀。现出了少爷钱孙爱那张血气不足的脸。钱谦益不知道儿子闯进来有什么事,倒怔了一下,但只好放弃原来的打算,重新转过身来。
钱孙爱没有立即进屋,他似乎被父亲眼下这全新的仪表穿戴弄迷糊了,只顾眨巴着一双小圆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瘦削的脸上现出既惊喜又敬畏的神情。
直到钱谦益咳嗽着发出询问,他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跨进门槛,快步趋前行下礼去。
“父亲安好……”
“嗯,有事么?”钱谦益问,习惯地皱起眉毛。
“不知父亲可已准备停当?若有须孩儿去办的事,尚祈吩咐。”
钱孙爱仍旧弓着腰,恭敬地说。
钱谦益望了儿子一眼,感到有点意外:这个一向孱弱娇惯、浑不更事的少爷,什么时候学会了自己跑来讨事干?他先坐回椅子上,又指一指旁边的一张坐墩,示意儿子坐下,这才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了,该办的都办妥了。”
“那么,”儿子一边坐下,一边又急急地说,“父亲这次进京赴任,想必须得好些日子才能回来,不知对孩儿尚有何训诲?”
钱谦益心中又是一动,“今儿个是怎么了?听他说话,还真像是转了性儿似的!”
他奇怪地想,“莫非我这儿子真个长大了,变得懂事起来了?”心中这么疑惑着,他不由得抬起眼睛,仔细打量一下儿子。不错,此刻儿子的神态显得那样的专注、认真,与过去相比,分明少了几分稚弱,多了几分稳重。“嗯,也许我这一次起用和升迁,激发了他的向上之心,使他从中看到了榜样,所以……”这么一想,钱谦益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欣慰之情,神色也变得慈祥起来。
“适才——”他沉吟地捋了一下胡须,微笑着偏过头去问,“你进来时,我见你只管望着为父,迟迟不敢举步,却是为何?”
“这……孩儿见父亲今日的衣冠仪容异于往常,不禁肃然,是以迟疑。“钱谦益点点头,感慨地说:“你出生周岁之时,为父便因朝中权臣忌陷,卸任归里。这身衣冠,亦不复穿戴。难怪你乍见之下,反生讶异。惟是事隔十五载之后,为父即仍能重立朝班。此中缘故,你可知道么?”
“这个……孩儿不知道。”
“不知道——嗯,你不妨再想想!”
“……莫非、莫非是朝中有人得了银子,代父亲打通了关节?”
钱孙爱试探地问。
没提防儿子会这样回答,而且显然说中了事情的底蕴,钱谦益一下子倒给噎住了。但随即他就变得庄重起来,断然摇摇头:“非也!”
“……?”
“为父之所以历十五载而清名不堕,始终为朝野所瞩望,卒至有今日之复出,无他,全在乎于做人与学问二事上痛下功夫而已!
嗯,一是做人,二是学问。有成于此二者,便能立乎不败之地!你如今已进了学,将来还要中举、成进士、步入仕途。惟是无论何时何地,均须牢记为父今日之训,即平日在家,亦应奉行惟谨,不可荒嬉懈怠,听明白了么?“用郑重而又剀切的口气说完这番话之后,钱谦益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等候回答。然而,他的期待并没有得到满足。因为一个女人带笑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来:“啊哟,什么做人呀、学问呀,相公教训得也太吓人了吧!”
钱谦益回头一看,原来柳如是正从屏风边上转了出来,后面跟着红情、绿意和两个妈妈。
因为今天要出远门,何况又是这么一种风光得意的当口,所以眼前的柳如是完全是一副盛妆的打扮:内里,穿了一件淡黄窄袖带赭色镶边的女衣,外套一袭橙红色的合领半袖背子,背子上是用七彩丝线绣成的缠枝花图案,腰间还束着一根带宫绦的赭褐色腰带,下衬长可及地的十幅月华裙。因为嫌发髻小,外面又加套了一个“双飞燕”式的假髻,沿着髻腰插了一溜顾盼莹然的金玉首饰。这一番刻意的修饰打扮,再配上已经调养得丰满起来的椭圆脸蛋和弯弯的眉毛、猩红的小嘴,使她在微微仰起头、不慌不忙地款步而出的时候,确实显得既雍容又华贵,以致连钱谦益都睁大了眼睛,暗暗惊异于这娇小玲珑的女人,已经把大家闺秀的派头学得如此味道十足。
柳如是无疑预料到丈夫会有什么反应,并为此十分得意。但她故意不看钱谦益,只朝着钱孙爱微笑着问:“少爷,你怎么急急巴巴地跑进来,向你老子拍马卖乖?倒也难得!不过,我总疑心着,你本是个老实孩儿,几时学得这等嘴花捩撇的?想必是背后有哪个阴间钻出的秀才、爬坑缸弗上的虔婆老妈,在外头等得不耐,才捣鼓你来做催命鬼?”
钱谦益今天要进京赴任,无疑是家中的一件大事。按照礼节,作为正室夫人的陈氏,照例必须出来奉酒道别。柳如是也必须向陈夫人跪拜辞行。但是,由于前些日子,柳如是为了搜罗银子,替钱谦益谋求起用,坚持削减家中各人的开支用度,引起了陈夫人的不满。有一阵子两人闹得颇不愉快。所以,钱谦益暗中一直担着一份心,生怕柳如是到时不肯服这份低,闹得陈夫人下不了台。事实上,眼下钱谦益对于结发妻子虽说已经毫无情爱可言,但是作为缙绅之家,这起码的礼仪规制,他却觉得到底不能全然不讲,何况又是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更加要避免把场面搞得过于尴尬难堪。
本来,他打算把这个想法向柳如是说一说,又怕适得其反,所以始终踌躇着。
现在,冷不防听她这么追问钱孙爱,而且那口气分明透着鄙夷和怨毒,钱谦益不禁吃了一惊,赶忙朝儿子连连使眼色,只怕他说出可能会火上加油的话来。
钱孙爱却没有马上理解父亲的示意,而且显然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他仿佛给吓住了似的,迟迟疑疑地张了几次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向父亲频频投去询问的目光。
这种情形当然逃不过柳如是的眼睛。只见她偏过脸来,目光陡然变得又冷又尖。
她狠狠地盯着丈夫。直到钱谦益畏怯地低下了头,她才“哼”的一声,扭头朝门外走去。
钱谦益一见,愈加慌了手脚。他连忙撇下发呆的儿子,迅速跟上去,开始极力解释自己并没有作过任何暗示,刚才纯然是钱孙爱的误解;并再三劝说柳如是不要生气,要保重身体。柳如是却仿佛没有听见,只管紧绷着脸,一声不响地加快脚步。
结果,两人就这样相跟着,一直走到外堂。
外堂的格局布置,在靠近与内宅相通的门里,照例设有一道起遮隔作用的屏风。
当钱谦益跟着柳如是跨进门槛时,听见从屏风的另一边传来了谈话的声音。由于声音不高,加上钱谦益的耳朵不大灵便,所以一时也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不过凭着那声调,他却分辨得出,一位是陈夫人,另一位则是他的门生兼亲家翁瞿式耜。
“啊,原来瞿稼轩来了,怎么不见通传?想必是刚到!”钱谦益心忙意乱地想,随即不假思索,紧迈两步,抢先迎出大堂去。
果然,身穿拜客礼服的瞿式耜正坐在上首的一张椅子上,大约是听见脚步声,他已经停止了同陈夫人的谈话,转过头来。看见钱谦益,他就站起身,拱着手说:“老师出门大喜!门下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噢,原来竞辱太亲翁亲临,学生竟坐不知,得罪,甚是得罪!”
钱谦益连忙还礼道歉。在这种场合下,他已经暂时顾不上柳如是,只照例埋怨陈夫人:“为何不早早报进来?”
“妾本来要报,”陈夫人解释说,“太亲翁一定不许,说等相公料理完毕,再见不迟。”
瞿式耜连忙证实说:“正是如此。老师今日启程,百事纷拿,门下却是得闲无事,况且已蒙师母赐茶在此,便不欲过早惊扰老师了。”
钱谦益摇摇头:“那也该即时通报才是!”不过,说完之后,他也就不再深究,而是做出让座的手势:“那么,请!”
“哦,”瞿式耜早有准备地推辞说,“时辰不早,外间已是宾客齐集。门下之所欲言者,俱已尽于昨日。老师不如早点出门,也免得宾客久候。”
这自然是对的。但是,钱谦益仍旧故作沉吟,然后才点点头说:“嗯,也好!”
他这么表示了之后,按照礼仪,接下来就该由柳如是以侍妾的身份奉上酒来,由陈夫人给丈夫饯行。但冲着刚才她那股蛮劲儿,钱谦益已不敢指望柳如是肯这么做。本来,如果只是自己家里的人在场,马虎一下,也就算了。谁知偏偏来了个严肃认真的瞿式耜,过于草率迁就,不只陈夫人的脸上下不来,就连钱谦益本人,也很难在亲家翁面前交代得过去。所以,一时间他倒给闹得左右为难,口里一再说着“也好”,却始终不敢转过脸去招呼侍妾,那情景显得颇为狼狈和尴尬。
“老爷、太太,酒来了!”一声柔美的招呼在耳边响起,钱谦益本能地转过脸去,忽然怔住了——只见柳如是双手捧着一个朱红的托盘,已经娉娉婷婷地来到跟前。托盘上,放着一把银壶、两只小酒杯。在一双白玉般的小手衬托下,那名贵的器皿显得格外生色。
钱谦益眨眨眼睛,有点疑心自己是不是看差了。然而,一点不假,眼前确实是柳如是。不同的是,方才那股子刁蛮狠戾的劲头此刻全不见了,她微微低下盛妆的发髻,从神情到姿态都变得那样端庄、柔顺。
陈夫人自然不了解丈夫和侍妾之间刚才那股子别扭。她只为丈夫即将远行而突然激动起来,双手颤抖着拿起酒壶,斟满了酒,捧着,微微红了双眼说:“愿相公此去一帆风顺,步步高升!平安……平安回来。”
钱谦益“哦”了一声,慌里慌张地接过,一饮而尽,随即回敬妻子一杯。待陈夫人为着掩饰眼泪,低头饮酒的当儿,他就喜孜孜地望着柳如是,打算用目光表达自己的感激。
柳如是却连眼皮儿也不朝他抬一抬。把托盘交给、丫环之后,她就退后一步,对着陈夫人跪下,毕恭毕敬地拜了两拜,直到陈夫人红着脸上前搀扶,她才默默地重新站起来。
二
“家饯”结束之后,柳如是带着仆人,乘坐轿子出门,先上船去了。剩下钱谦益,在瞿式耜和钱孙爱的陪同下,来到了宾客云集的码头。因为这一次,钱谦益是以礼部尚书的身份进京赴任,地位之高,可以说非比寻常,何况今日还有县尊大人亲自前来相送,那场面气氛,自然更要庄严隆重得多。守候已久的人们,经过轻微骚动之后,就按照各人身份的高低,自动在钱谦益行经的路途两旁占好了位置:县尊大人,还有城里的那些有名望的头面人物,照例站在最前排,后面依次是其他身份较低的宾客。一些仆役携带着装有酒馔的食盒,分散地在行列附近侍立着,随时听候呼唤。
由于整个仪式都被纳入了划一的轨道,所以饯别的过程就变得颇为顺利而且简单。无非是钱谦益一路走过来,依次地同所遇到的第一个站得最近的人行礼、寒暄。
然后,就从仆人捧过来的托盘中拿起酒杯,各自象征性地沾一沾唇,便放回盘中,彼此再度双手一拱,送行者照例留在原地,钱谦益则继续向前走去……确实,眼前的仪式可以说相当刻板、单调,而且显得庄重有余,热烈不足。不过,这并不等于说,钱谦益的内心也是同样的平淡。
恰恰相反,此刻他正处于空前兴奋、自豪和踌躇满志的状态当中,丝毫也不觉得眼前这种刻板的程式有什么不合适。相反,正是这样一种气氛,才使他充分地感受到,如今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是何等的显赫和尊崇。是的,他们这全体的人,终于在自己面前变得小心翼翼、恭敬惟谨,仔细揣摩自己的每一个举止动作,留神倾听自己的每一句言谈,把自己看成是能主宰他们命运的“神明”。这难道不就是自己十五年来,孜孜以求要恢复的一种形象吗!而当想到,在过去那些年中,由于自己失去了职位,曾经受了多少的白眼、挫折和辛酸,甚至连阿猫阿狗,都敢于指着自己的脊梁骂骂咧咧,钱谦益就更加为眼前的场面而感到快意和自傲了。所以,尽管气氛是如此沉闷,挨个儿地寒暄周旋又是如此费事,但是钱谦益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厌烦,还希望队伍更长一点,以便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充分领略这种扬眉吐气的愉快……然而,队伍终于到了尽头,这意味着,饯别的仪式即将结束,接下来就要登船启程。钱谦益把最后一杯酒放回托盘上,怀着意犹未尽的心情转过身来。这时,他发现送行的队列已经发生了变化,人们正纷纷围拢上来,准备向他作最后的道别。
也许是由于前一阵子那种格局被打破了的缘故,人们此刻的言谈举止也变得活跃轻松起来。他们开始大声地呼唤着,快活地挤挨着。特别是刚才站在后面、轮不上同钱谦益寒暄交谈的那些人,更是一个劲儿地挤上来,试图同他相见。由于这一挤拥,场面就显得有点乱,钱谦益因为没有准备,一时间倒给闹得有点穷于应付。
“哎,牧老!”随着一声高叫,人丛中猛地钻出一个人来,那是冯班。只见他帽子给挤歪了,身上却照旧穿着那件前襟上落满油迹的直裰,嘴巴里也照例喷出酒气。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哥哥——又高又瘦的冯舒,旁边还跟着那长着一张红扑扑方脸的老秀才许隽。
冯班一挤到钱谦益的跟前,就打着酒嗝,大声大气地说:“牧老,这可是怎么说?你老光顾着同前面的人亲热,对我们这伙穷秀才却不屑一顾,未免过于厚此薄彼!不成不成,你今日不饮干我这杯酒,可不许开船!”
说着,他向后面做了个手势,他的哥哥冯舒马上拿出一个酒杯,让旁边的许隽把酒斟上,然后交给冯班,由后者双手递了过来。
钱谦益皱了皱眉毛。如果说,这种大咧咧的口气,本是冯班的一贯作风,过去钱谦益同他交往,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的话,那么,此刻听了,却有点不自在,甚至反感,仿佛自己的尊严受到冒犯似的。特别是当他把冯班这种过于随便的态度,同刚才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比较,心中的不悦,就更加增添了几分。所以,尽管冯班已经把酒递到脸前,他却依旧默然站着,既不说话,也不伸手去接。
“咦,牧老,喝呀!快喝!”冯班兴冲冲地大声催促。
“是呀,请牧老满饮此杯!”“牧老不喝可不成!”冯舒和许隽也一齐帮腔。
钱谦益踌躇了一下,勉强接过酒杯,凑在唇边沾了沾,随即一声不响地交到许隽手里。冯班瞪大了眼睛,还打算不依。可是钱谦益却不再理他,管自转过身,同别的人周旋起来……三天之后,钱谦益和柳如是所乘坐的官船,已经驶过了苏州,取道大运河迤逦北上。一路上,免不了还要时时停下来,同沿途各府县的官员会面应酬。出于对宽宏大量的皇帝怀着无限感激,钱谦益如今已经彻底改变了旧时的反“福”的立常不管是在交换政见的官宴之上,还是在乘船赶路的闲谈当中,他都由衷地、热烈地歌颂新皇帝的圣明大度,赞扬当朝的大老们秉公谋国。甚至听到有人对马士英、刘孔昭等人排斥打击东林派人士的做法表示忧虑,他也一个劲儿摇着头,表示不以为然,然后,就开始宣扬大敌当前应当和衷共济的道理,并对明朝中兴的前途表示十分乐观。正是与前一阵子判若两人的这种态度,常常招致柳如是的挖苦和嘲笑。
“哟,听相公这会子说话,可不像是一位东林领袖,倒像是马家的门客似的!”
她撇着嘴儿,鄙夷地说。
钱谦益一怔:“不像么?哼,不像就不像。其实当东林又有什么好处?白熬了十五年的冷板凳,没有一个肯出面替我说话不算,到头来还照样给他们卖了!反倒不及老马那伙人讲义气、够朋友!”
“既是恁般,当初你怎么那等出头露脸地给他们卖命干?你要安安静静地袖手旁观,只怕早就开复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当初谁知道史道邻、姜居之、吕俨若他们这等脓包?我一心以为他们真是敢作敢当的好汉,所以才……”“哼,总之你就是蠢、蠢!让人家当猴儿耍了都不知道!”
“是、是,我蠢、我蠢。嘻嘻,其实我也不是蠢,不过,论聪明能干,却是不及我那河东君夫人万分之一了!哈哈!”
“去,谁要你来卖乖,你以为这等,老娘就能忘了你在留都那阵子怎样对待我吗?哼,休想!”
“……”,
以上这些话,自然都是两人私下在船舱里、枕头旁,半真半假地说着玩儿的。
不过经历了这一次起死回生的波折,钱谦益对于这位如夫人的见识和手段,确实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路之上,他更加百依百顺。无论柳如是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尽量设法给予满足;不管她怎样挖苦、取笑,他都赔着笑脸听着,绝不着恼。不过,尽管如此,钱谦益却隐隐觉得,柳如是心中始终存在着某种芥蒂,尚未彻底地真正快活起来。
这一天,航船已经过了常州,向着丹阳进发,钱谦益凭着船窗,看了半天岸上的风景,感到有点倦了,便和衣躺到床榻上,闭上眼睛,打算迷糊一阵子。正在朦胧之际,忽然觉得有人使劲推他,接着又听见柳如是的声音在叫:“起来,起来!”
钱谦益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睛,坐起来问:“什么事?”
“叫他们停船!”柳如是皱着眉毛说。
“停船?为什么?”
“老是这么窝着,烦死人了。我要上岸去走走!”
钱谦益眨眨眼睛,本想说:“好端端的坐在船上,又要上岸走什么?“但看见柳如是脸儿绷得紧紧的,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他就不敢违拗,只好站起身,走到舱门前,把李宝叫来,吩咐他让船停下,就近挑个地方靠岸。等李宝答应着去了之后,钱谦益重新转过身来,打量着柳如是,试探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又生我的气啦?”
“没有!”
“那么——”
“你别管,不要管!好不好?”柳如是的神气愈加焦躁,并且扭过脸去。
钱谦益只好不再追问。等船靠了岸,放下跳板,夫妇两人就由已经伺候在船头的仆妇们搀扶着,走到岸上去。
这是一带行人寥落的土堤,堤旁的洼地上,虽然也种植着不少梅树,可眼下正是七月,所以也谈不上有什么景致可观。梅林之外,则是连绵无尽的稻田。在浮荡着片片白云的晴空下,那些已经开始分蘖拔节的晚糯秧苗,大约遭了虫灾,正在成片成片地枯萎、发黄,显出半死不活的样子,使人看了,更加难以开怀。柳如是在钱谦益和、丫环、仆妇的陪伴下,闷声不响地到梅林里外去转了一圈,终于兴致索然地走了出来。但她仍旧不肯回船,管自衣袂飘飘地沿着堤岸信步向前走去,神情也显得愈来愈萧索、抑郁。
看见爱妾这样子,钱谦益心中更加纳闷。如果说,前一阵子,由于自己作为肩负着全家命运的主儿,正处于复官无望、前途未卜的绝境之中,柳如是心情恶劣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眼下大事终于办成,夫妇二人正在春风得意的上任途中,钱谦益就实在猜不透爱妾还有什么可以发愁的。不过,他也知道这个聪明漂亮的女人脾气与众不同,可以说有点古怪,往往喜怒无常。为了让她重新高兴起来,钱谦益只好一边四面张望,一边暗地里动脑筋。
“喂,你乱闯什么!没看见前面有老爷、太太在走路吗?”
一声喝斥蓦地传来。钱谦益回头望去,发现一个赶脚的老头儿,正牵着一头鞍鞯俱全的毛驴从后面赶了上来,却被自己手下的家丁拦住了。钱谦益心中一动,连忙把李宝叫过来,低声吩咐了一句。等李宝点点头,转身去同那个赶脚的老头交涉时,他就紧赶两步,走到柳如是身边,干笑了一声,说:“夫人,你走了这一阵子,想必也乏了。赶巧,后面来了一头驴子。夫人何不就骑上它,也好散散心?”
柳如是起初似乎没有明白丈夫的意思,只是冷冷地回过头来。
但是,当看见李宝已经把毛驴牵过来时,她就站住了。
“那么,就请夫人上坐,待下官替你牵辔执鞭!”钱谦益干脆讨好到底,说着,果然伸手抓过驴子的嚼头。
柳如是望了他一眼,没有做声,但也没有拒绝。于是,在李宝、红情等人的帮助下,她稳稳当当地坐上了驴背。
钱谦益顿时高兴起来。虽然感觉到仆从们都投来诧异的目光,他却毫不理会。
等柳如是坐稳了之后,他就牵着毛驴,大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咦,这会儿,夫人怀里就缺一面琵琶。要不,便是活脱一幅《昭君出塞图》哩!”
柳如是那澄澈如水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依然没有说什么,但眉宇之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点。她回过头去,眯缝起眼睛,向梅林后面那一轮被晚霞笼罩着的苍茫落日,久久地凝望着,一任从田野上吹来的风,把她一双雪白的衣袖,吹得像鸟儿翅膀似的上下翻飞。
三
第二天早上,他们乘坐的航船到了丹阳。这是运河线上的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
往北不远,就是渡江的必经口岸——镇江府城。从那里自然可以溯江而上,乘船直抵南京。但一般人都不走水路,而是在丹阳改乘车子。钱谦益也决定乘车。所以在馆驿住下之后,他就一边打发仆役去雇车辆,一边派顾苓上县衙打听,看看有什么过往的重要官员在城里停留,以便决定是否应当前去拜访。
小半天之后,顾苓回来了,说眼下有两位重要的官员歇在城中。一位是被起用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刘宗周,正住在城西的智善寺里;另一位是奉旨经理河北的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左懋第,现在另一处馆驿下榻。顾苓还打听到,左懋第此刻不在馆驿,据留守的人说,他上智善寺拜谒刘宗周去了。钱谦益心想:这两位官员都是自己的旧相识,何不乘此机会,把他俩一块儿都拜会了,同时也可以了解一下近日朝廷有什么新动静。于是他不再耽搁,回到屋子里,向柳如是说明原委,稍事打点,便带着李宝匆匆出门,乘坐轿子,立即启程。
来到智善寺,左懋第果然已经先在刘宗周那里。大约邸报上早已发表了消息的缘故,所以当他们得知钱谦益来拜,双双出迎时,只是连称“巧遇”,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惊讶。看见这种情形,钱谦益也就不作进一步的解释,只谦恭地同他们相让着,一起向屋内走去。
刘宗周所借寓的,是寺里的一所小小的别院。作为朝廷的首席监察大臣,刘宗周眼下同钱谦益一样,都是位居二品的高官。更兼他身为当代大儒,门生故吏满天下,在朝在野都具有很高的威望。就连马士英,也出于政治考虑,不得不几次三番地故作姿态,促请他入朝参政。然而,钱谦益发现,刘宗周眼下虽然终于决定走马上任,但那种近乎怪癖的简朴,却丝毫不见改变。他所借寓的这一角宅院,松阴蔽户,竹影满庭,非常清静幽雅。惟是堂屋里除却大抵本来就有的普通桌椅和屏风之外,再也看不见任何珍玩摆设。
身边只有两名男仆在听候使唤,既不见丫环侍奉,也没有成群的弟子追随,看样子大约连眷属都未带。正是这种清俭克己的道德风范,使钱谦益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种肃然敬畏的感觉。所以,趁着老仆奉上茶来的当儿,他又一次偷眼把这位昔日的同僚打量一下。
他发现,年近七十的刘宗周,已经须发皓白。据说他平日经常从事灌园种菜一类的劳作,身体依然十分硬朗。他微微低着头,身穿一领半旧的二品补服,头戴乌纱帽,正挺直腰板端坐在椅子上。那张不苟言笑的方脸,加上一双隐藏在半垂的眼皮内的、光芒内敛的眼睛,使他看上去,总像是在注视着自己的内心。他本来就不易亲近,现在看来这种性格更加明显了,所以对他注视了片刻之后,钱谦益始终不敢贸然开口,于是把目光转移到坐在旁边的左懋第身上。
与刘宗周相比,左懋第的神情举止要灵活得多,也精明强干得多。这不仅是由于论年岁,他要年轻一大截,而且也因为他基本上是一位事务型的官员。不过,即使是左懋第,这会儿也显得庄严而沉默。两道粗而黑的眉毛在紫棠色的脸膛上方挤在一起,低低地压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钱谦益隐隐觉得,那眼神是沉重的、忧郁的,仿佛怀着无限的心事。
“左老先生,”为着打破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的沉默,钱谦益放下手中的茶杯,含笑地问,“此番老先生身膺重寄,奉旨经理河北,不知有何宏谋伟略,可以得而闻乎?”
“哦——”仿佛从某种思虑中惊醒似的,左懋第那两道深锁的浓眉蓦地松开了。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拱着手,放低声音说:“不瞒老先生,学生此次奉旨北上,经理河北是虚,实则是前往燕京,与建虏通款耳!”
“啊,老先生是说,前往……通款?”钱谦益侧着耳朵,觉得没有听明白。
左懋第点点头,“只因建虏应吴三桂之请,入关助剿已逾三月,今闻闯贼焚掠京师,狼狈而窜,而建虏不穷追贼寇,却遣兵进据河北、山东诸州县。朝廷虑有他变,故使学生赍金帛前往通款慰谕,以觇其志。同行者尚有左都督陈公弘范及原任蓟督王公永吉二位。明日便要启程过江了。“钱谦益眨眨眼睛,仍然疑惑地望着对方。一个多月前,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向“建虏”,也就是关外的清国借得精兵,一举击溃李自成,收复了北京。当消息传到常熟时,钱谦益也同许多人一样,曾经狂喜了一阵子,以为皇天护佑,大明总算得救了。但是,刚才听左懋第说,清兵竟然有乘机赖在关内之意,这可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动向。因为要是那样,就无异于赶跑了一只猛虎,却放进来一头暴狮。何况,以李自成之剽悍无匹,尚且不是清兵的敌手,如果清兵占住了北方之后,再进而挥师南下,岂不是更难以抵挡?这么一想,钱谦益就不由得紧张起来,连忙追问:“难道当初吴三桂借兵于清时,全无定约,竟一任建虏人踞神京不成?”
“定约?”在此之前显然已经同左懋第有过谈论,但这一阵子却像一具石像似的默默端坐的刘宗周,突然插口说,“建虏是什么东西?一帮无父无君、不知礼义纲纪为何物,惟知择肥而噬的虎狼禽兽!彼辈又会管什么定约不定约!何况,吴三桂此次引建虏入关,无非是意欲自保其富贵,也未必与建虏有何定约。即以朝廷此次遣使通款而论,学生亦疑是徒劳往返而已!”
“念老所见,自是高瞻深瞩。不过吴三桂世受朝廷厚恩,且身膺先帝重托,莫非竟不思图报,甘心认虏作父么?”因为毕竟怀着一丝但愿不致如此的希冀,钱谦益忍不住争辩了一句。
“既然神京失陷之日,做狗彘之偷生,摇尾事贼者,就有张缙彦、魏藻德、陈演这样的重臣,复有周钟、陈名夏、龚鼎孳这样的名士,又安能以忠孝名节责望于一介武夫!”
近一个多月来,随着大批明朝官员逃回南方,北京失陷期间的许多情况也传播了开来。刚才刘宗周提到的那几个变节者的显例,钱谦益在旅途当中也已经听说,现在被对方这么举证,他不禁哑口无言。半晌,才又迟迟疑疑地问:“左老先生此番出使,设若建虏有非分之求,朝廷将何以应之?”
左懋第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这种机密该不该说,以及该说到什么程度。不过,钱、刘二人的声望和地位显然使他决定直言相告:“朝廷之意,是建虏若坚议分地,则割关外之地与之。今后即以关为界。此举于先帝在位之时,自是下策;惟时至今日,已属上策。但只怕建虏未必首肯耳……”听他这么说,钱谦益尚未来得及开口,刘宗周已经突然抬起眼睛,厉声说:“他不首肯,莫非就将关内之地割给他么?然则华夷之防,更复何在?祖宗陵庙,将何以安?有主此议者,当斩也!”
左懋第连忙说:“大人不必动怒。圣上之意,亦是如此。所以临行时,已面谕卑职,说金帛不妨优厚——彼助我剿贼有功,应输若干金,饷劳彼将士,复应若干金,俱可从宽允之。盖彼夷狄之辈,无非贪利,届时再喻之以我江南雄兵百万,已厉兵秣马,严阵以待,战必两伤;况且,若使流寇有喘息之机,一旦反噬,受祸当不止我朝。如此,或可令彼酋觉悟就范也。”
这话听来倒也颇有道理,但在座的三个人谁都明白,那毕竟只是一厢情愿之想。
当然,左懋第看来是不愿意自己说破的。而刘宗周大抵也同钱谦益一样,想到左懋第这次出使,实在是责任很重而成功的把握很小,而且必定艰险重重。他们出于对这位勇敢无畏的同僚的尊敬和同情,也为着不挫伤他的锐气,所以都闭上嘴巴,不再对此事加以辩难。然而,尽管如此,对于未来前途的可怕悬想,仍旧愈来愈强烈地震撼着钱谦益的内心,以至他手中的那只搁在一只小碟子上的茶杯,竞由于发抖而“得得”地响动起来。
四
有关北方清军最新动向的消息,引起了钱谦益的深切忧虑。
不过,他却不知道,就在隔壁僧院的一个八角亭子里,另一场关于时局的谈话,正在黄宗羲与来访的陈贞慧、侯方域之间进行着。
陈、侯二人是今天早上才从南京赶到丹阳的。本来,自从六月初那一次,在莫愁湖的聚会上,陈、侯二人因为郑元勋那封遗书,同周镳发生激烈争执以来,社内无形中已经陷于分裂。以吴应箕为首的一批社友,因愤于马士英悍然上疏荐举阮大铖,从而认定和衷共济的主张是根本行不通的,结果纷纷倒向了周镳的一边。只有陈贞慧和侯方域倾向于赞同郑元勋的建议,双双转到了姜日广的门下,继续担任幕僚。此外,也有个别人如张自烈,感到夹在当中左右为难,干脆跑到扬州,投奔史可法效力去了。所以,近一个月来,社内的几帮子朋友,基本上处于各行其是的状态,就连日常的联系,也几乎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