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黄宗羲默默地望着,对方刚才那一番话,他并不同意。他本想反驳说:方国安在南线才吃了个大败仗;而钱塘江上那场水战,郑遵谦手下的绍兴义兵,功劳也并不校不过,看见孙嘉绩喘作一团的样子,他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可是孙嘉绩却意犹未尽显然,受到部属们的误解和非议,这股委屈和愤慨已经在他的心中积存了很久,因此,当气喘稍稍平复之后,他又直起身子,强挣着继续说:还有,眼下乃是危急存亡之秋,并非太平时世。鞑子兵就在对岸,每时每刻都会打过来。第一等大事就是把他们挡祝在这种时候,不依靠武人又能靠谁?
可是要他们肯卖命,就得想法子哄他们,就得凡事忍让着点!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迫不得已啊!不错,这些人都很蛮横,不讲道理,甚至无法无天!可是大明的江山眼下就靠他们撑着,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说,刚才孙嘉绩说到分地分饷的事,黄宗羲虽然不同意,但还可以保持沉默的话,那么,此刻对方竟然认为那些武人由于能打仗,就有权利主宰大局,为所欲为,却尖锐地刺痛了他。因为他当初之所以几经犹豫之后,终于决定投身到义军中来,就是担心中国昌明鼎盛的文明教化,会因这场亡国之祸而毁于一旦。
而要避免这种可怕的结局,他认定,就必须大力革除积重难返的前朝弊政,其中,也包括武人拥兵横行这种令人厌恶的积弊。现在孙嘉绩却公然主张对武人只能纵容姑息,这是他所绝对无法同意的。因此,等孙嘉绩话音一落,他就忍不住睁大眼睛,反驳说:古来重武者,俱以君子为将。如汤之伐桀,伊尹为将;武之伐纣,太公为将。晋建六军,其为将者,皆出于六卿之列。所以如此,皆因诗书礼乐、纲常名教,乃是我华夏立国之根本,而素为君子所习知,所躬行。重君子,即重根本。
根本固,则军兴国强可致,长治久安可期。而武夫无文,不知诗书礼乐之大义,往往只重眼前一已之利害得失,又安可以天下之重,托付于他?时至今日,国破家亡,天崩地解。这驱除鞑虏,再造乾坤之责,尤须君子仁人才足以当之。大人不以此而自任,却欲一心委之武人,事事仰仗之,百计忍让之,学生诚恐到头来,岂止缘木求鱼,直是饲狼养虎,不只徒劳无功,且更误国祸民而已!
这话无疑说得过于激烈,以致孙嘉绩一下子给噎住了,但随即就勃然变色,说:好,好,好,既然我们如今所作所为,都属误国祸民,那么你阁下想必有高明本事,制服这些武人了?那么就请快快说出来,也好让本督领教领教!
黄宗羲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对方的激怒提醒了他:应当营造一个有利于交流的气氛。于是,等刚才那番话的凌厉锋芒稍稍消歇了之后,他才缓和了口气,说:学生又何来高明本事?其实,学生也深知大人对方、王等辈之所以一再忍让,也有不得已之处。不过,学生所不解者,是朝廷一味偏袒方、王的所谓正兵,而处处排斥我义军。须知义军乃是我辈仁人君子亲手招募训练之兵。彼民众者,士农工商,各有所业,本无挥戈犯敌,血溅沙场之责。之所以应我君子之召,毅然来从,纯因不忍坐视建虏之披猖,华夷之失防,名教之灭绝。究其本心,若非有以天下为己任之耿耿血性,孰能如此?学生以为,较之恃武横行、食兵而肥者如方、王之流,我义军更堪信赖,更足仗恃!朝廷不惜之护之,反而视之为累赘,夺其粮饷,挫其锐志,任其溃散。处事如此糊涂颠倒,着实令人灰心!
这番话,无疑说中了孙嘉绩的隐痛。只见他默然半晌,终于哼了一声,说:我又何尝不知义军才是靠得住的子弟兵?只是他们毕竟是临时招募之兵,未经多少阵战。虽则勇气有余,其奈力尚嫌薄,终非鞑子敌手。更兼眼下粮饷如此紧缺,故此,唉黄宗羲摇一摇头:古来之军旅亦多矣!惟有知大义所在者,方可致成功,方可言长久。否则纵使强盛一时,也只是乌合之众,全不可恃!诸公惴惴于建虏强悍难敌,惟是据学生看来,他虽则来势汹汹,终究是虎狼异类,全不知纲常名教、诗书礼乐为何物。彼所恃者,不过武力而已,纵然能得逞于一时,到底无法坐稳天下!只要孙嘉绩苦笑一声,打断他说:这倒不见得!你没听说前些日子,鞑子行文各府县,也学我朝的样,公行乡试,开科取士么?闻得所出之题,也全犬四书、五经,居然就有许多士子舰颜而出,争相应试,这也可谓名教之奇耻,士林之大辱了!
停了停,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唉,鞑子虎狼猪狗一般的人,自然不识此中之大用。可洪亨九、冯琢庵之流却深明此理,如果让他们这样弄下去,这士民之心,实在可忧可虑呀!
这一次,轮到黄宗羲不说话了。因为对方这一番忧心忡忡的话,确实提出了一个他所不曾想到过的问题:如果到头来,万一清国当真接受了中国的一套文明教化,那么是否就真的能坐稳了天下呢?不过,这种疑问也只是闪现了一下,他很快又变得明确而坚定了:哼,洪亨九、冯琢庵所能教于建虏者,无非是三代以下的那一套成法旧章而已。惟是那一套成法旧章全为一家一姓之私利而设,尽失三代圣人之本意,其流弊之深巨,为祸之惨烈,已是灼然可见。建虏纵然能遵之行之,又岂能借此安天下,致太平?更遑论长治久安,开万世不衰之基业。只怕到头来,也照样弄得生民涂炭,四海怨腾,家亡国破,再蹈我朝之覆辙而已!
他望了望上司,又睁大眼睛,奋然高声说:时至今日,拯天下,安社稷,复三代圣人之德意,令苍生百姓各得其私,各得其利,千秋拥戴,万邦咸与者,舍我仁人君子之外,已无他人!纵然时不我与,天不佑人,但也惟有奋起一搏,哪怕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要使天地间留此一股浩气,一身肝胆!
这发自内心的誓言,说得如此的意气豪迈,充满自信与赤诚。以致孙嘉绩错愕之余,显然颇受触动。他没有再提出诘难,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点点头,说:唔,这些日子你们一个劲儿起哄出兵,我没答应,是深知朝中之情形,我兵之实力,尚不足以行此大计!不过,如今看来,是不出兵也不行了!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高,而且表情也很平淡,以致有片刻工夫,黄宗羲并没有反应过来。然而,他脑子里蓦地嗡的一响,吃惊得一下子站离凳子,不敢相信地问:怎么?大人决意出兵了?
孙嘉绩苦笑着摇摇头:不是学生决意如此,而是鞑子的援兵到了!
什么?鞑子的援兵到了?
昨日朝廷接得江北送来的情报,说是鞑子朝廷派来大兵,由一个叫博博什么的,嗯,叫博洛的贝勒领着,正在兼程南下,来援杭州。今日监国召群臣会议,多数人都主张,与其继续株守江东,任其与张存仁从容会合,并力来攻,不如先发制人,抢在头里攻过江去,传檄太湖、常州,乃至留都各路义军,交相阻击,打乱他的阵脚,方为上策。监国已然认可,已经下旨张阁老主持此事,江防则转委余大司马担当了!
黄宗羲睁大眼睛听着,这才恍然。一时间,满心的疑虑和别扭烟消云散了,他变得既兴奋又紧张,结结巴巴地问:那么、那么这一次,孙嘉绩没有立即回答。他离开了虎皮交椅,两手叉腰,低着头在大帐中来回走了片刻,然后才站住脚,转过脸来说:要打过江去,一要有兵,二要有饷。这两件事,在我余姚军都是大难题这样吧,明日一早,你们过来点卯时,一块儿仔细合计合计,看能拿出个什么办法来!
四
第二天,当各营的头头们齐集大营时,孙嘉绩果然向大家宣布了朝廷决定出师西征的消息,并就余姚军自身的行动方略进行了商讨,最后确定了一个目标,就是集中目前有限的兵力,设法从清军防守薄弱的海宁、海盐一带发动进攻,通过牵制嘉兴、苏州等地的清兵,从侧面配合主力大军渡江西进。为了实施这个设想,孙嘉绩还决定把原来分属各营的士卒合并到一起,汰除病弱人员,实行重新整编,以便组建起一支比较精锐的军队;其次,则是加紧筹措粮饷。为了解决后面这个大难题,孙嘉绩和一些富有的头儿决定带头变卖自己的家产;其他将士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务求尽快办出个眉目。除了这两件大事之外,自然还有加紧整治兵器、备办船只、操练士卒等等。
冷清沉寂多时的营地,终于活跃起来。不过,还有顶重要的一件事,孙嘉绩却有点拿不定主意,就是经过整编的这支军队,将来由谁来率领?因为孙嘉绩正式表明身上有病,背上长了个毒瘤子,只能留守大营,无法随军出征。因此必须在手下将校中间另选贤能。对此,倒是有两个人自告奋勇,一个是监察御史王正中。这位河北籍汉子不久前还是余姚县令,因为在任期间大力整顿治安,守土保民有功,最近被擢升现职,雄心正盛。另一个则是早就憋着一股气,要试一试身手的职方主事兼监察御史黄宗羲。孙嘉绩看见两个人都跃跃欲试,各不相让,就先不做决定。但是不知是出于心存偏袒,还是别的原因,他却派王正中单独率领一千兵,从钱塘江口实施偷渡,袭击海盐县南端的澉浦城,似乎有意让王正中显示一下能力。谁知王正中虽然一度攻进了澉浦,却因寡不敌众,损失了很多士卒,连副将韩万象也战死于城中,结果只得狼狈逃回。这么一来,率领余姚兵配合主力大军出征的重任,就反而无可争议地落到了黄宗羲身上。
现在,经过几天紧张的合并整编,一支三千人的精锐军队已经初步组建起来。
随军粮草也在加紧备办中。这一天,因为火攻营事先曾经报告:要演试几件新近制成的火器,请黄宗羲邀集有关的将校前去观看。因此清早起来,梳洗穿戴完毕,黄宗羲就出营上马,由一队亲兵扛着旗帜在前头开路,向位于一座小岗阜下的火攻营缓缓行去。
今年的季节显然有点反常,虽然十天前,黄宗羲去见孙嘉绩之后的翌日,当真下了一场不小的雨,但接下来,又依旧天天艳阳高照,压根儿挨不着梅雨季节的边儿。不过这么一来,反而便利了军中各项准备事宜的进行。就拿眼下来说,在江堤下面的开阔地上,一队队士卒已经由军校们领着,迎着刚刚展现的朝霞,摆开架势认真操练。当他们使劲挥动手中的兵器时,就传来了阵阵喊杀声。这种情形,使黄宗羲感到颇为满意,同时也有点不安,因为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头一次统率这么多兵马,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虽然出于对偏安自守局面的深切忧虑,对方国安、王之仁等武人拥兵自肥的愤慨,以及强烈地意识到,作为仁人君子的职责与使命,他毅然挺身而出,接受了下来。但是他果真承当得起么?今后的前途将会怎样?要知道,敌人已经援兵大至,未来的战斗一定会更加惨酷,闹不好,随时都有命丧沙场的可能。但是,不这样就能活下来么?除非降志辱身,去当任凭鞑子驱使宰割的牛马!但是,那样活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大丈夫生于世间,如果不能一伸抱负,扬眉吐气地活着,就宁可轰轰烈烈地死去!虽然家中还有老母在堂,儿女也还幼小,不过妻还在,弟弟们还在,也不用太挂心。况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普天之下,遭此荼毒的百姓又何止千万?
也实在不应顾虑得太多了!这么想着,黄宗羲的心就渐渐硬起来,重新把思虑集中到迫在眉睫的各种军务上,并且一直持续到抵达火攻营。
火攻营说是个军营,其实更像个大工常里面的竹棚内,堆满了硫磺、硝石、乌炭和各种竹木材料,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铁器和工具。当黄宗羲走进木棚营门时,发现一些将官已经先到了,正一堆儿围着火攻营的头儿章钦臣谈论得起劲。发现黄宗羲来到,章钦臣那多骨的瘦脸上就现出惊喜的神色,立即趋步过来,向他行起参见之礼。
黄宗羲同对方并不陌生。他知道这位能工巧匠本是绍兴人氏,后来移居余姚,同妻子金氏开了一间火药作坊,请了几个帮工,靠造些爆竹、烟花为生。去年六月,孙嘉绩举义反清时,他夫妻就双双到军前投名效力,从此改造供水陆两军使用的火器。也不知他哪里学来的一套手艺,那些普通玩意儿不必说,就连一些新式火器照样能造出来。虽然不是他自己的发明,却难得制作精良,势猛力大。去年八月在钱塘江上,黄宗羲就曾经用他制造的水雷,炸沉过清军的一只兵船。从此之后,两人也就时有来往。难得的是章钦臣虽然读书不多,却深明大义,聪敏过人,因此黄宗羲对他也颇为佩服,这一次出师,就特别向孙嘉绩提出,指定要让他随军。
听说贤伉俪近日又造出了万弹地雷炮,今日我等可要一开眼界哕!
待到同其他几位将官行礼见过之后,黄宗羲重新转向那精瘦汉子,微笑地说。
呵呵,见笑见笑!章钦臣连忙摇着双手,惶恐地说,此物其实早就有的。只是在下愚钝,直到如今才造得出来,实在算不得新东西!
不过我兵尚未有,而且我等都未曾见识过,也就算是新家伙了!职方主事查继佐从旁接口说。他本是海宁人,是去年闰六月那一次,奉当地义军的委托,过江来面谒鲁王的。他本来要回去复命,谁知海宁那边的起义很快就归于失败,只好留了下来,目前就在余姚军中效力。
咦,莫非就是此物不成?由于瞥见附近的一个草棚子内,摆着几个庞然巨物,一群士兵正在旁边忙着,黄宗羲便指着问。看见章钦臣点点头,他就带头走过去。其他人见了,也好奇地跟了上来。
原来,那是几个大瓦坛,多数的坛口已经被土紧紧封死。士兵们正朝剩下的两个瓦坛填装火药。在坛口的旁边,钻有一个小洞,从里面拖出一根引线,外面用竹筒套住,竹筒里还装着一个小钢轮,据章钦臣解释,那是用来发火的机关。
老章,闻得这万弹地雷炮放将起来,飞沙走石,声闻数里,甚是厉害。
不知可是?说话的是王正中。虽然前些天,他因为进攻澉浦吃了败仗,结果只能屈居眼下这支薪军的副将之职,但难得的是他毫不介怀,依旧劲头十足,而且甘心情愿地服从黄宗羲的指挥。
谁知章钦臣却摇摇头:此物说厉害,自然也厉害;说不厉害,其实也不厉害。
噢?此话怎讲?大约看见大家都被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王正中忍不住又问。
皆因埋设此雷时,须以鹅卵石堆砌其上,全仗火激雷发,乱石飞起以伤人。
故而此雷虽药力极猛,惟是所埋之地,如寻不到许多卵石,威力便会大减,伤敌亦不多了!
听他这么解释,大家才明白过来。查继佐转了一下眼睛,忽然说:哦,学生知道了,皆因海宁、海盐地面,卵石遍野,故此你才特造此雷!
章钦臣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点头。即便如此,大家却仍然想象得出:一旦义军拥有了这种威力巨大的地雷,将会怎样如虎添翼,给敌人以猛烈的打击,于是一个个脸上都现出兴奋的神情。
好!黄宗羲把拳头猛地一挥,大声说,很好!有了此物,我兵又岂止水上不惧鞑子,便是陆上也不必惧他!随即又问:别的呢?除了此物,可还有别的厉害家伙没有?
章钦臣依旧只是微笑着,做了个相让的手势。于是大家便跟着他,开始一个工棚一个工棚地参观起来。也就是到了这时候,黄宗羲和他的将官们才真正见识到章钦臣的本领。那些火器不止名称奇诡,什么一把莲、火蜂窠、神水喷筒、飞空砂筒、神机石榴炮、铁棒雷飞炮、水底龙王炮、子母雷、神火飞鸦、火龙出水等等,不一而足,而且种类繁多,有靠燃烧杀敌的,有靠爆炸杀敌的,也有靠抛射杀敌的;有的用于陆上,也有的用于水中。特别令人惊奇的是那些火箭,制作之精巧,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竟然可以根据不同需要采用不同品种,或者并联发射,或者飞翼发射,或者多级发射,甚至还可以多发齐射。大家一边看,一边听章钦臣介绍讲解,虽然还未开始演试,但已经一个个全都听得津津有昧,不断发出由衷的惊叹。这当中,又数黄宗羲最为兴奋。因为身为主将,他比别的人更加了解军队的情形,深知由于费用奇缺,许多必要的兵械装备都无从置办,刀枪盔甲破旧残缺不必说,就连士兵的衣着,也全都只能补丁摞补丁地对付着穿。靠这样的家当,到了战场上,怎样同装备精良的清兵对抗,实在是一个很值得忧虑的问题。现在有了这批厉害的火器,情形可就大不相同。嗯,将来克敌制胜,看来还得多点儿靠它心中这么想着,耳边却听见有人高声报告。他转过头去,发现一名小校手里拿着一张拜帖,正站在跟前。
我到了这儿,还有人追着来拜访?会是谁呢?他疑惑地想,随即接过帖子,只见上面写着:眷友弟张岱顿首拜黄宗羲微微一怔:张宗子?他怎找来了?虽然如此,但冲着对方是熟朋友,又是鲁监国跟前的大红人,黄宗羲倒也不好怠慢,于是把帖子朝王正中手里一递,又请大家稍待,然后独自匆匆迎出营门去。
哎,太冲!黄宗羲刚刚看见营门外影影绰绰有人站着,张岱的叫声就已经远远传来。
这个张宗子,都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还是这等纵情率性的脾气!黄宗羲无可奈何地想,只好加快脚步走过去。
太冲,你瞧我把谁给你带来了?待到黄宗羲走到跟前,张岱又兴冲冲地大叫。
黄宗羲不由得一怔,这才发现,张岱身后还跟着一胖一瘦两个人,剃得半根头发都不剩的一对脑袋,在日影下泛着青光,那个矮胖老儿还长了一脸的黑麻子哈,说,快说!这两位是谁?张岱快活地催促说。
黄宗羲疑惑地眨着眼睛,蓦然,心中一动,失声地叫起来:怎么?昆铜、柳老爸!是你们!哎,你、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张岱学着黄宗羲的腔调说,来看你黄大人呀!哼,你可得好好谢我才成!要不是我,他们二位还不知道兄在这里,也不知道怎么来找呢!,,是的,若不是宗子兄盛情引路,沈兄与小老还不知何处访兄呢!柳敬亭微笑地证实。
不过,黄宗羲已经没有心思听了。他猛地趋前两步,一下子把沈士柱的双手抓在手里,随后又转向柳敬亭,忘情地大声说:哎,昆铜!柳老爸!可算见到你们了!你们是怎么来的?几时来的?这、这不是做梦吧?
不是做梦!不是!沈士柱也激动地大声回答,同样紧紧地抓住黄宗羲,眼泪随之夺眶而出。的确,过去在复社里,沈士柱是属于同黄宗羲感情最好的朋友之一。但是自从清兵南下之后,战祸连绵,彼此天各一方,不知生死,虽然也曾苦苦思念,但是却连打听的办法也没有。现在忽然意外重逢,那一份百感交集的滋味,确实不是言语所能表达。
莫哭,莫哭呀!看见沈士柱挣脱自己的把握,掩着脸,嗷嗷地放声大哭,黄宗羲关切地劝止说。可是,才劝了两句,他也止不住情怀激荡,喉头哽塞,汩汩地流下泪来。
这最初的一幕,如果无人劝止,也许还会持续下去。不过,张岱终于开口了。
于是大家才勉强控制住各自的感情,揩干眼泪,重新行礼相见。随后,黄宗羲就把客人让进营中的竹棚子里坐下,并吩咐小校奉上茶来。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自然首先要问到客人们此来的经历。原来,沈士柱和柳敬亭是从南京南下,投奔这里的。本来还有余怀同行,可是为着寻访冒襄,余怀半路去了宜兴。十天前,沈、柳二人来到钱塘江对岸,正碰上水上大战刚结束,清兵防范特别严。他们用重金买通了一名当地渔夫,驾小船乘黑夜偷着过了江,上岸之后不久,就遇到义军的巡哨,几经辗转,才被送到绍兴。在等候鲁监国召见时,碰巧遇见张岱,交谈之下,得知黄宗羲在这里,因此今日匆匆赶来相见这番出师西征,张岱说,就是因为他们二位路上刺探到消息,得知鞑子大队援军就要开到,特地不避艰险,日夜兼程赶来报告,监国才作此决断的。
功劳可不小哩!
好,好!黄宗羲连声说,感动地望着两位朋友那风尘仆仆、晒得黧黑的脸,以及那显然是为着掩饰身份的光头,心中又一次激荡起刚毅慷慨之情,觉得有这样一批忠心耿耿、生死与共的朋友,抗清事业应该大有希望。就算万一不幸,为此献上性命,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于是,他开始怀着对这种友情更深的爱恋,向对方急急地询问起旧日那班朋友的情形,问到顾杲,问到吴应箕,问到陈贞慧和侯方域,还问到张自烈和梅朗中。虽然有许多情况,沈、柳二人也并不清楚,但是哪怕只是零星消息,也足以使黄宗羲兴奋莫名哎,有一件事,弟差点忘了。正谈得高兴的沈士柱忽然压低声音说:听说钱牧斋打算辞掉鞑子的官不做,返回江南来呢!
兄是说钱牧斋?黄宗羲有点疑心没听清。不过,看见对方点点头,他脸色就突然变了:哼,他还有脸回来?他回来做什么!
哎,兄且听弟说啊!沈士柱连忙摇着手说,随即把声音压得更低:闻得钱牧斋当日献城,实在是因弘光已逃,赵之龙又不肯拒守,他为保存一城百姓的性命,不得已而为之。过后深自追悔,却因形格势禁,只得随例北上,其实无时不思脱身南归。而且,他临去时曾经同柳如是有约,誓言心在大明,一得机会,便要有以报之!
这么说了之后,看见在座的人一时间都没有吱声,他又补充说:这事是柳如是亲口对弟说的。弟南来时,柳如是还嘱我要将此意奏知鲁监国呢!
这又是一个始料不及的消息。尽管如此,黄宗羲却根本不相信钱谦益有这种胆量,更不相信此人会有什么真正的作为。他摇一摇头,气哼哼地说:这种话,也就先听着罢了!而且,只怕十之八九还是柳如是一厢情愿,钱牧斋未必就有这等心肝!好了,我们先别管他。且说说二位,既然难得到此,就别忙着走了,且住下来盘桓几日,也好畅叙畅叙!对了,还有余淡心,怎么还不见到?莫非被陈定生留在宜兴不成?
弟等此来,是受瑞昌王派遣,柳敬亭沉吟地说,现今既已奏明监国,就须及早赶回留都复命。就是淡心兄不知何故,至今仍不见来到,着实令人担心。
咦,要不,老爸先回留都复命,小弟留在此间等他?沈士柱忽然睁大眼睛,提议说。
柳敬亭看了他一眼:可是,此间的事已经办完什么办完了?早着呢!沈士柱兴冲冲地一挥手,站起来,你不见这里正在厉兵秣马,就要打大仗了么?哈,若是太冲兄肯收下小弟,做个副将不,先做个千总也成。到时候,小弟就这么骑在马上,长刀一挥,领着那一千雕面恶小儿,朝着鞑子狗贼冲啊,杀啊!嘿,又何其快哉!他一边摇头晃脑地说,一边兴奋得眼睛闪闪发光,并且手舞足蹈起来。
看见他这样子,大家起初都有点发怔,但随后就想起了:这沈士柱尽管生得又瘦又小,即使把他提在手里,也就与提一只鸡差不了多少,但是却一向昂昂然以将才自许,一心向往着虎帐谈兵,跃马杀贼,平日说话也是满口兵书L的术语,在朋友们当中每每引为笑谈。瞧他眼前这模样,自然是老毛病又发作了。因此,大家都不禁交换着眼色,露出会意的微笑。
好呀,既然如此,那么昆铜兄就留下好了!张岱做了个干脆的手势,反正有太冲兄这位大帅在此,也不必发愁没兵给兄带!只不过,弟却要先行告退了!说着,也站了起来。
黄宗羲正考虑怎样回答沈士柱,听了这句话,错愕了一下,连忙问:怎么,兄这就要走?
张岱点点头:岂止是要离开此地。兄记得前些日子在西兴观战时,弟对兄说过的话么?弟此去是要披发入山,从此不问世事了!
什么?兄要披发入山,不问世事?大吃一惊的黄宗羲瞪大眼睛问,在这种当口上?
张岱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弟不过一纨绔子弟,自知平生只会安享逸乐,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不过是败家子,废物一个!留在朝中,不过虚耗俸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倒不如及早离去,于家于国,反而不无裨益!
他这么毫不留情地诋毁着自己,分明经过长期深思熟虑,而且看来决心已定,并非三言两语所能挽回。因此,有片刻工夫,黄宗羲只张大了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时辰不早,就此别过!如若天不绝人,与诸兄还会有相见之日!
这么说完之后,张岱就拱一拱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哎,他,他就这等走了?半晌,沈士柱一脸迷惘地喃喃说。
哼,他要走,就由他走好了!多少感到受了一记意外袭击的黄宗羲,粗暴地把手一挥,把目光从张岱背影消失的地方收回来,随即想起了一件事,于是望着客人,用突然兴奋起来的大声说:嘿,别的事慢点再谈!今日此间要演试火器,二位如果有兴,就一同进去观看,如何?
五
浙东的鲁王政权忙于向江北进军,而坐镇南京的洪承畴却恰恰相反,他目前全力关注的,却是由征南大将军博洛率领的清朝援兵抵达杭州之后,能否迅速突破钱塘天堑,进而一举打垮鲁王政权。
说起来,这件事也确实不能不让洪承畴关注。因为自从去年闰六月,浙东军民起义抗清之后,到如今已经整整十一个月有余。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清军始终被阻遏在杭州以北,无法再向南推进。相反,明朝的残余势力,却在东面的福建、西面的安徽、江西和湖广卷土重来。他们凭借民众的支持,千方百计与清军为敌,正出现日益坐大之势。很显然,如果不趁这些势力还在各怀私利、互不买账的时候,尽快给予毁灭性的打击,待到他们一旦幡然觉悟,真正联起手来,事情就会变得极其棘手。而如果要给对手以致命的打击,那么浙东的鲁王政权无疑是最关键的突破口。因为浙东地区正处于这条抗清连环的咽喉部位,与东边的福建紧密相连。只要攻下了浙东,就能迅速进军福建。目前,在福州公然称帝的唐王朱聿键,已经俨然成了明朝残余势力的最高象征,一旦把他铲除掉,就能给各地的反叛者以沉重的心理打击,使之变成无头之蛇。那么接下来,就能对他们实行各个击破,事情也就会好办得多。
如果说,洪承畴对浙东战局感到关切,这是最直接的原因的话,那么,还有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他奉多尔衮的委派,到江南来出任总督,也已经九个月了。
在这期间,除了在去年八月里,终于攻下了顽固抵抗的江阴城,又在十月里,平定了徽州的叛乱之外,军事上并没有取得更大的战果。相反,到了今年的正月,还竟然发生了以前明瑞昌王朱谊泐为首的一股暗藏的反清势力,在城郊四乡纠集起两万余人,分三路进犯,试图里应外合,一举占领南京那样的惊人事件。幸亏洪承畴发现得及时,紧急调动兵马,做好准备,痛下杀手,才把它好歹镇压了下去,但是也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因此,如果再让局势这么拖下去,那么,被人指责自己无能还是小事,最可担心的,却是由此引起朝廷的猜疑,认为他洪某人对明朝余情未断,对抗清势力心慈手软,甚至怀疑他首鼠两端,心怀二志,别有所图。那就实在是冤枉之极了!事实上,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别看摄政王多尔衮眼下对他十分信用,但一旦起了疑心,大祸临头也是转眼之间的事。因为他毕竟是前明的一个降官,有过与大清朝为敌的昭著劣迹。更何况,由于他目前位高权重,朝廷中侧目而视的满汉官员,也大有人在那么,这一次进兵到底能否一举打垮可恶的鲁王政权,从而显示自己的能耐,以及对大清的耿耿忠心呢?
洪承畴心中却没有底。因此连日来,他只有密切注视着前线的动向,并吩咐手下人,一有杭州方面的塘报和消息,就立即向他报告。
如今,洪承畴手上就有这样一份报告。不过其中说的并不是清军的进兵情形,而是关于他的对手浙东方面的动向。据说,鲁王政权得知清朝派出大军增援杭州之后,十分恐慌,最近匆忙委任张国维为统帅,打算主动挥师渡江,来个先发制人。但是,各路军马并不齐心。譬如方国安,虽然表面上也在进行准备,实际上只是应付敷衍。近半个月来,张国维曾经几次派出军队,对杭州实行试探性攻击,结果都因为方国安按兵不动,无功而返。另外,报告中还说到,不久前,福建的唐王政权派遣佥都御史陆清源为使者,携带饷银十万,前往浙东,表示捐弃前嫌,诚心修好之意。方国安得知后,竟然派兵中途拦截,强行夺去饷银,还把陆清源囚禁起来。张国维为这事大为震惊,气得要命,但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洪承畴拿着塘报,把这些消息反复琢磨了许久。他自然知道方国安凭借手下那五万主力正规军,目前在鲁王政权中占据着怎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此人真的像塘报中所说的这样子消极避战,横行霸道,无法无天,而鲁王政权对他又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的话,那么对手确实已经显露出败相,起码他们那个所谓西征,就只是部分人的孤注一掷,看来成不了什么气候。一旦博洛的大军开到,与杭州的张存仁联起手来,发起强大的攻势,浙东的平定,应该说还是有相当成算的。于是,洪承畴稍稍放下心来,把报告放回案上,随手拿起下面一件。
这一件却是江宁府送来的密件,内容是关于审讯在押逆犯的。它立即又引起洪承畴的关注。自从发生了瑞昌王朱谊泐进攻南京的事件之后,连月来,经过对远近各村镇全力搜索追缉,已经陆续逮捕、处决了大批参与叛乱的不逞之徒。
但是为首的那几个罪魁仍旧逃脱了。为此,洪承畴一直放心不下,总担心他们会卷土重来。他估计对方在城中必定还有暗藏的同伙,尚未彻底查清,因此下令江宁府对剩下的一批要犯务必严加审讯,力求追出线索来。现在,江宁府的这个密件,就是报告审讯的最新情形。据称:经过对那数百人犯逐一反复严刑拷问,并且诱之以利,晓之以理,终于有两名犯人先后供出:有一个和尚曾经几次到叛乱分子设在沧波门外的据点去过。此人法号法明,生得身材瘦小,但是举止活泼、谈吐文雅。因为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而且只与在逃匪首之一的朱君召联系,所以此外更多的情形那两个犯人都确实提供不出。
说了以上的情形之后,密件最后却附了这样一行字:职等经仔细按察,近已查明:所谓法明者,实即故明诸生沈士柱。沈字昆铜,芜湖人,系复社中坚。
沈士柱?洪承畴觉得这个名字颇为生疏。他捋着胡子,又极力回想了一下,仍然没有任何印象。嗯,既然此人是复社中人,那么,听说黄澍当年与那伙人颇有来往,说不定会认识也未可知?心里这么想着,洪承畴一抬头,却发现中军官出现在门口,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他随口问。
启禀大人,黄仲霖先生求见,说有事要面陈大人。
黄仲霖就是黄澍。洪承畴不由得一怔:噢,正想找他,他倒自己来了!
便把手中的密件放下,吩咐说:
唔,请进来吧!
片刻之后,随着回廊里一阵轻而急的官靴声响过,黄澍出现了。他一进门,就低着头,交拱双手,做出行礼的样子。
哦,先生请坐,请!洪承畴照例站起来,回着礼说。
黄澍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神色,但终于还是道了谢,坐到下首的一张花梨木靠椅上。
不知先生见顾,有何赐教?看见黄澍接过仆役端上来的茶之后,就尽自低着头,一声不响,已经坐到他对面的洪承畴忍不住探问。
哦,不敢!黄澍连忙把茶杯放到身旁的方几上,再度拱着手,说:学生之所以贸然求见,是呃,是意欲向大人道达告辞之意。
洪承畴眨眨眼睛,有点没听明白:什么?先生是说告辞?
是的。黄澍抱歉地低下头。片刻之后,大约看见洪承畴没有做声,他又解释说:学生自归诚以来,深蒙大人不弃,派赴军旅效力于前,又相留幕中于后,如此大德,感荷无已。惟是学生自觉樗栎之材,难副重寄,深恐有负大人厚望。思之再三,与其尸位素餐,为同侪窃笑,倒不如自行告辞,也是保全脸面之一法也!说完,双手又是一拱。
洪承畴这才哦了一声,听清楚了。不错,自从平定徽州之后,考虑到黄澍所立的功劳,他曾经打算向朝廷举荐他为知府,后来担心徽州民心不服,才又作罢。结果直到如今,仍旧只能委屈对方暂时留在总督行辕中充当幕僚。本来,随着军事的进展,清朝所占领的地盘不断扩大,急待派出官吏去加以管理。来自满洲的官员极其有限,远远不能满足需要,这就必须大量起用投降的汉官。因此,洪承畴来到江南之后,经过仔细甄别,反复挑选,曾经拟定过一份一百四十九人的名单,并于去年底同江南省官员设置的方案一道,上报朝廷,请求予以录用。
但不知什么缘故,至今未见批复。直到前些天,他才从一位自北京来的官员口中得知:以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为首的满族大臣,对于大量地任用汉员颇不以为然,认为会危及满员的地位和权力,一直在劝摄政王谨慎从事。这个济尔哈朗,是当今顺治皇帝的堂叔父和辅政亲王,地位仅次于摄政王多尔衮,在朝中很有权势。
对于他的这种主张,摄政王是否采纳,虽然还不得而知,但是洪承畴却不能不有所警觉,因为他自己就是投降的汉官,目前又位高权重,早已为朝中的满族大臣所侧目。于是,他手头尽管已经又拟出了一份名单,黄澍也名列其内,但出于谨慎的考虑,只好暂且压下来。不过,他却没有想到黄澍已经等不及,竟然提出要告辞。不错,如今一边是各地职位都大量空缺,亟待派人填补,一边又白白让许多人才窝在这里得不到任命。长此下去,岂止地方上会平添无数乱子,而且还会挫折了才俊之士输诚报效之心!暗中这么苦笑着,他就缓和了神色,恳切地问:先生此言,可是出自本意?学生也知以先生之大才,区区幕府实不足以供施展。惟是一应任命,俱需经朝廷钦定,非朝夕所能办妥。目下学生已为此事拟就奏疏,日内便要上报。兄台如无非走不可之故,何不再待一时,等有个结果再说呢?黄澍淡淡一笑,说:黄某虽然愚钝,大人殷殷垂注之心,又岂会不知?惟是正因如此,学生才不欲因一己之故,而令大人为难!
噢,此话怎讲?
记得大人履新之初,便布告四方,宣谕朝廷求贤德意。当时多少旧员闻知,俱各额手称庆,争相应召,驿路馆舍,一时为满。谁知抵达此间之后,引颈而待半载有余,却消息全无。近日方知,此非大人故意拖延,实是朝中有人对我汉员心存疑虑,不欲多用之故。故此许多人都觉心灰意冷,各萌退志。学生今日告辞,亦无非知难顺命而已!
黄澍说这番话时,虽然语调有点酸溜溜的,但由于直接点出了事情的内幕,却使洪承畴不由得一怔。不过,出于维护朝廷威信的本能,他仍旧噢了一声,故作惊讶地问:朝廷不欲多用汉员?先生这消息从何而来?怕亦是二三候用之人,穷极无聊,才造出这种妄测之说来!据学生所知,实情绝非如此。今上及摄政王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并无满汉之分。所以迁延至今,实因人数太多,甄别考察,甚费时日。此外别无他故!,这么断然否定了那个传闻之后,为着安抚笼络对方,他接着又说:何况江南尚未平定,诸事纷拿,学生要倚仗先生之处甚多。譬如说,眼下就有一事,欲请先生为我参详!
说着,他就站起身,从公案上取过江宁府的那份密报,递到黄澍手里。
起初,黄澍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照例地跟着站起身,双手接了过去。然而,没等把密件看完,他就止不住失声叫起来:啊,怎、怎么会是他!
那么,先生想必认得此人?洪承畴关注地问。
黄澍只含糊地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他神色紧张地把密件看完,这才像是缓过一口气,小心地说:学生认得。不过,那是早在弘光僭号之时怎么,原来他就在城中?
洪承畴摇摇头:时至今日,只怕已经逃掉了!嗯,这姓沈的,足怎样一个人?
这学生虽则认得此人,却无非见过几面,并无深交,故此也所知不多。
只是听说他虽然长不满五尺,却好作大言,平日满嘴兵书,在社友中引为笑谈。
此外,嗯,此外学生也就别无所知了唔。洪承畴沉思地走出两步,随即回过头来,又问:据先生所知,这复社之中,像这沈士柱还有去年那个吴应箕一类的人,会有多少?
大人是说
这姓沈的在此间出入,分明已非一日。他在城里的复社中人里,会不会尚有其他同谋?
这据学生所知,那复社别看它当年名气颇大,其实无非是一千士子借以求名进身之阶。其中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即在当时,已是各怀私利,互相攻讦,争斗不已。及至今日,彼等眼见山河易主,天命在清,更是早已分道扬镳,作鸟兽之散。其中冥顽不灵如吴应箕、沈士柱那等叛逆固亦有之,惟是多数却同陈百史、龚孝升一样,已经剃发改服,归顺我朝。学生虽然不敢说这姓沈的在城中必无同谋,惟是以复社目前之情形而论,只怕已经成不了什么气候。
洪承畴看了幕僚一眼,对于黄澍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多少感到有点奇怪。
不过,他却不知道黄澍其实不仅认识沈士柱,而且前不久,还在柳敬亭那里同沈士柱见过面,谈过话,一道喝过酒;他也不知道就在叛乱平定之后不久的二月底,黄澍竟然利用职务之便,替沈士柱的密友柳敬亭、余怀等人开具过出城的关防!
目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尽管强作镇定地同自己周旋,其实心中紧张害怕得要死,一心只想着如何遮掩脱身。因此,虽然感到疑惑,但是洪承畴仍旧只是把幕僚的躲闪回避,理解为绕着弯子向自己含蓄进言,于是做了一个手势,说:学生也知正月平乱之后,城中的缙绅百姓意犹未安。再兴抄索,必令人情惊怖,实不相宜。惟是乱匪虽平,匪首却依旧在逃。如若不及时将城中奸宄肃清,一旦有事,便会成为祸根。到那时,就悔之晚矣!
啊,莫非、莫非乱匪还能卷土重来不成?
仅凭其强弩之末,自不足虑。惟是我师目今正倾全力以攻浙东,一旦陷巢毁穴,敌之残部若不东奔入闽,便将渡江北窜。若然与此间之余匪刁民会合,便难免死灰复燃,不可不防!
听洪承畴这样忧心忡忡地分析之后,黄澍不说话了。他低下头,仿佛在有所掂量。忽然,他抬起眼睛,毅然说:大人深谋远虑,良有以也!既然如此,黄某愿竭微末之力,联络三五复社旧交可信之人,在城中暗查密访,务必查清一应与沈士柱暗通声气之人,却来复命!
这自然是洪承畴所希望的。他顿时高兴起来,微笑着问:先生能慨然请缨,洪某便高枕无忧了!只是,先生不再见弃了么?
黄澍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无论到了何处何所,都是为大清尽忠!适才听大人说,平定浙闽,已是指日可待。那么,就等前方的捷报到了之后,再作计议,也还不迟。
洪承畴捋了捋胡子,呵呵笑起来:平定了浙闽,可得要委任大批官员前去照管。到那时,先生只怕就更加走不了喽!
六
洪承畴同黄澍在总督行辕中谈话。他们却不知道,决意辞官不做的钱谦益,经过一个半月水陆兼程的跋涉,已经回到南京。他没有先行回家,而是一下船,就立即坐上轿子赶到总督行辕来,打算向洪承畴报到。
钱谦益这一次终于得偿所愿,自然离不开龚鼎孳、陈名夏等人的从旁助力。
不过,由于首先打通了谭泰那层关节,后来的事情倒也颇为顺利。二月中送呈的求退上疏,三月初就得到恩准。钱谦益已是归心似箭,经过马不停蹄的匆忙准备打点行装,谢恩陛辞,向上司和同僚们道别,出门拜客,接待来访,没完没了地出席各种送行的宴请,如此等等,到了三月十六日,总算打发完一切繁文缛节,登车就道。一路之上,他尽可能不作停留,一门心思地往南赶,出直隶、历山东、渡黄河、下扬州,终于在今天也就是五月初三日的晌午时分,从长江进入秦淮河,远远地重新望见石城门那座巍峨的城楼。
虽然屈指算来,离开南京其实还不到一年,但是在钱谦益的感觉里,却像是落入了令人窒息的牢笼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无疑,清朝并没有难为他,他在北京任职期间,虽然不能说受到重用,但起码上上下下对他颇为优礼。而且,与在明朝时做官那些年里,皇帝的喜怒无常,朝廷的党派倾轧相比,安全感甚至还更多一点。然而,尽管如此,钱谦益仍旧感到时时处处都很不自在。无论是例行的随班上朝,还是日常的官场交往,总觉得一切都物是人非,如同隔世,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所见到的,都不是他想见的人;所听到的,也都不是他想听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