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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大栋站在同来顺南货店的屋檐下,看到苏响从76号写着蓝底白字“天下为公”四字的门台下面走过,穿过门岗向他走来。程大栋叫了一辆黄包车,黄包车带上了他和苏响。在回渔阳里31号的路上,程大栋试探着问苏响去76号是见谁,苏响仍然是那句老话,不要你管。
那天的天气其实是晴好的,但是苏响却仿佛听不到了任何声音。她大部分的时间是眯起眼睛看着从天上漏下来的参差不齐的阳光。而程大栋看到的却是穿着黄色车衣的车夫在奔跑与摇摆中的背影。苏响的目光从天空中慢慢收回,然后她看到了街景,看到了霓虹灯和街上行走的各色人等,看到了各种咖啡店、商号、旗袍行、大药房,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上演着一场无声电影。同父异母的哥哥龚放惨白的脸在她面前不停晃动。她总是有一种不详的感觉,她觉得龚放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死亡的气息。
一声枪响把苏响从无声世界里拉了回来,她看到了杂乱蜂拥的人群。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辆卡车突然驶到了四海酒楼的门口,与此同时,数名黑衣人揪着一个汉子从酒楼的大门口出来。苏响和程大栋几乎同时看到了鲁叔变形的脸,他的脸红得像一个胡萝卜,很像是喝了酒的样子。他的嘴上全是血,显然是挨了重重的一拳,说不定连牙齿也被敲了下来。两个黑衣人紧紧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手反扭在背后。一个黑衣人的手撑着鲁叔的脸,以至于鲁叔的脸变得扭曲并且朝向天空。他们正向那辆车子走去。鲁叔挣扎了一下,他看了黄包车上的程大栋和苏响一眼,突然吐出了一嘴的血泡。他的喉咙咕噜翻滚着,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鲁叔的目光大约和苏响的目光触碰了三秒钟,然后他怪异地笑了一下,猛地挣开黑衣人重重地撞向汽车挡板上的角铁。苏响看到阳光下红白的液体飞舞,那块角铁上沾上了鲜血、脑浆与头发,而鲁叔的身子萎顿下去,像一株晒瘪的白菜。很快鲁叔被扔进了车厢,黑衣人纷纷上车,车子疾驰而去。惊恐的人们又迅速地围了上来,在他们的头顶上方,苏响看到了经久不散的一阵血雾。
在四海酒楼二楼的窗口,一个叫陶大春的男人低着头看着楼下街道上的苏响。他是苏响的同乡,他看到了鲁叔撞铁自杀的一幕,也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苏响。陶大春叼在嘴上的香烟不停地颤动着,他身边的阿六忙划亮了一根火柴为陶大春点烟。陶大春抽了一口烟,透过喷出的烟雾,他看到苏响和一个男人同乘着一辆黄包车远去。
陶大春轻声对阿六说,真不牢靠,共产党的交通站怎么老是出问题?
当苏响请来牧师马吉,在渔阳里31号三楼的一个房间里为鲁叔做祷告的时候,苏响眼前仍然晃荡着鲁叔的目光。那个短暂的三秒钟目光交汇中,鲁叔有很多话和她说,她无法转述但是她明白鲁叔的意思。这令程大栋感到奇怪。那天在马吉做完祷告的时候,程大栋十分认真地对苏响说,你是一个奇怪的人。
苏响却惨淡地说,你不如说这是一个悲惨的世界。
程大栋说,你要是给报馆写文章的话肯定很好,说的话就像诗。
苏响说,我写不好文章。我拉手风琴不错。
第二天清晨,程大栋送苏响去火车站。他们坐在有轨电车上,车子划破了清晨的宁静。那天的风很大,把斜雨送进了车窗。苏响十分喜欢这样的清凉,任由斜雨把她的半边身子打湿。她抱着那个包着白布的木盒说,加南,咱们回家了。
在摇晃的车厢里程大栋说,鲁叔的两个儿子都死了。前年,交通站被破坏。
程大栋说这些的时候像是在自言自语,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是苏响听进去了,她一直在微笑着,脸上是那种仿佛深陷在甜蜜回忆中才会有的表情。电车叮叮叮地一路响着,晃荡着行进在上海的清晨。在车子停下来以前,苏响转过头十分认真地对程大栋说,如果我说我想留下来,你会不会觉得我奇怪。
程大栋也认真地看着苏响说,为什么要留下来?
苏响说,鲁叔比我家多死了两个人,这对鲁叔不公平。
程大栋笑了。他的嘴咧开来,露出一颗金灿灿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