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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专案组刑警们被召集起来,开了年后第一次全体大会,由霍大队主持。除了江北大队的,还来了一位不苟言笑的生面孔,是个中年人,方脸,戴着黑边眼镜。霍大队说,年过完了,仗还得打,从今天开始,“10·18”系列案件由姜辉同志负责。在座的刑警不由得悄悄看向卫峥嵘。卫峥嵘坐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腰背微弯,目光朝下,面无表情。陆行知没有回头,不忍心看。
霍大队接着说,姜队在座的可能认得,但不大熟悉,他是去年从广东调到市局支队的。不过没关系,一起工作很快就熟悉了。老姜,你说说。姜队接过话头,中气充沛地开口说,同志们,连日奋战,辛苦了。但辛苦归辛苦,活儿还得继续干。过年这几天,我没干别的,把所有案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得出大家做了很多工作,摸排细致,调查深入。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更细致、更深入。不过有一个问题,1995年的图书馆职员莫兰被杀一案,是不是系列案件的首案,我看还值得商榷。仅凭一幅画,我没有被说服。
陆行知举起了手。霍大队说,小陆,让姜队说完。姜队说,陆行知吧,我看到了,并案是你首先提出的,你说。陆行知站起来说,姜队,我觉得这幅画虽然不是铁证,但已经足够将案件联系起来。仅仅凭一幅画的内容指向“10·18”系列案的被害人柳梦,可能是巧合,但画的主人莫兰被杀,且杀人手法与“10·18”系列案件有一定重合,就不能视为巧合了。系列杀手,或者叫连环杀手,通常有一个蛰伏、觉醒和成熟的过程,莫兰案可能是他的一种演练和雏形……
姜队抬了抬手,打断了陆行知的发言,说,不谈理论。系列凶杀案,我在广东破过几起。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从1995年到1997年,凶手为什么没有作案?朱刑警闻听直了直腰,他也问过这个问题。陆行知老实回答说,不知道。姜队说,我不否定你的推断,莫兰案可能是首案,也可能不是。我看了你们的调查进展,在摸排借书的人,现在排完了百分之二十?这个调查方向要耗费大量人力和时间,如果错了,时间我们浪费不起。陆行知有点儿气馁地坐下了。后排的卫峥嵘抬起了眼。
姜队接着说,我看主要的调查方向还是要集中在柳梦和杜梅的社会关系上,做更细致全面的梳理。莫兰这个方向,他朝着陆行知说,你可以继续跟,其他人就不要……卫峥嵘突然开口了,声音洪亮地说,还有我。举座皆惊,纷纷转头看老卫。霍大队有点儿尴尬,说,老卫……姜队说,卫峥嵘同志吧?他看着卫峥嵘,又看陆行知,点了头,说可以。
散了会,陆行知和卫峥嵘这个双人小组继续原来的调查方向,其他人都被调去从头梳理柳梦和杜梅案的嫌疑人。
卫峥嵘去了趟厕所,在洗手台洗手时,霍大队进来了。他走到便池前边解裤子边说,老卫,别有情绪啊。卫峥嵘说,服从安排。他的语气平静,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霍大队说,我也累,真想撂挑子。我都想好了,退了就去开出租车,咱们技术好,路又熟,交通规则记得清,上手就能开,挣得还比现在多……
卫峥嵘不理他,转身出去了。他跟陆行知在楼下会合,两人商量了一下,打算分头行动,陆行知去走访下一个频繁借书的家伙,卫峥嵘去南大找白晓芙,莫兰的画像交给了她,想让她试试用化学分析法能不能显影两年前的指纹。
卫峥嵘把车钥匙抛给陆行知,说,车你用。陆行知说,你开吧,我骑车。两人正在推让,朱刑警追过来说,抱歉,车得交回去统一分配,你们俩……老朱看看眼前的情形,有点儿尴尬,一咬牙说,开走吧,我就说没追上。但陆行知还是把车钥匙还回去了,他和卫峥嵘一人一辆自行车出了分局。
卫峥嵘去了南大生化实验室,只有白晓芙一个人在。她戴了手套,把莫兰的素描画像小心地从试验台中取出,说,碘熏法不行,我订购了特别试剂,前天刚送到。这画就算保存得不错也两年时间了,显影效果不太好。卫峥嵘凑上去,看见画上有些不太明显的指纹纹路,细看才能看出一些细纹,像虫子胡乱爬过留下的印儿,纸的边缘较多,而且都是重叠的,分不出单个的。白晓芙说,恐怕没有鉴定价值了。卫峥嵘把画放进塑料夹,小心收好,说,让老吕看看。
白晓芙觉察出卫峥嵘的精神不振,有些心疼,说,既然退了,就歇歇吧。卫峥嵘说,又不是退休。白晓芙问他,给你的药吃了吗?卫峥嵘说,我最近喝得少。白晓芙笑了笑,笑中似有些悲哀,说,是吗?我那天也喝了点儿酒,原来喝酒真能开心一点儿。这话有点儿突兀,超出了他们的日常谈话范围,饱含了情绪,深入了内心。卫峥嵘吃了一惊,说,你为什么喝?白晓芙说,没事儿。卫峥嵘又说,女的还是少喝酒。他的语气有点儿生硬,不像关心,倒像是在劝诫。卫峥嵘自己也觉察到了,想补救一下,又说,喝酒不好。白晓芙果然误解了,脸色冷下来说,对,你以前说过,不喜欢女人喝酒。凭什么,这还男女有别吗?这么多年你的大男子主义还是没治好。
她脱了白大褂,开始收拾东西,说,我该接儿子去了。卫峥嵘说,今天不是周末吗?不跟着他爸?白晓芙说,早就不跟着了,周末也跟我。卫峥嵘好像被戳痛了,想起了自己跟儿子的处境,皱眉说,那他爸多长时间见他一次?白晓芙冷冰冰地说,不见才好呢,我跟法院申请了独立监护,他能不能探视我说了算。卫峥嵘表情有些不自然,说,那也是他爸。白晓芙一顿,盯着卫峥嵘,表情有些难看,说,有些人,不配做爸爸。卫峥嵘好似头顶被敲了一记警钟,脸色变了,说,你说谁?白晓芙反应过来,卫峥嵘也是个离了婚的父亲,忙说,你误会了,我怎么可能说你呢?卫峥嵘脸色再没有和缓过来,拿着画,沉着脸掉头就走。
陆行知去了卫生局下属的一家事业单位,找着了要见的人,叫包健,这人三十出头,肤白、微胖,头发整齐偏分。这单位十分清闲,没几个人上班。接待室也很简陋,挨墙放着一个报纸期刊架子。陆行知问包健,你经常去图书馆借书?包健探头想看陆行知的名单上写着什么,随口回答说,不经常,您什么事儿?陆行知拿出个市图书馆的借书证,说,你一年换了两本借书证,挺经常的吧。包健的借书频率极高,每周两三本,看他的样子,自从坐下,屁股就在椅子上推磨,又不像个爱读书的人。包健吃了一惊,恍惚了一下,说,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陆行知看看他,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传闻。包健煞有介事地解释说,有些书,借过的人就会被记录在案了。但我没借过那些书啊!陆行知也有点儿蒙,说,哪些书?我都不知道。算了,你爱看什么书?
谈话时,不时有好事者门口探头进来,或者干脆走进来取报纸。包健对这种打探很介意,跟陆行知
说,同志你小声点儿,我不爱看书。陆行知说,那犯罪小说你可借了不少。包健说,我不管什么书,
别人要什么我借什么。陆行知很意外,别人?谁要的?包健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跟您说,您可别外传。有人投资了网上书库,就是把书录进电脑里,变成电子文件。我们单位不是有扫描仪嘛,我把书借来扫描了,再卖给他们。这对陆行知来说也是个新闻,没想到还有人干这个,他问包健扫描了卖多少钱一本。包健踌躇满志地说,这是远期投资,将来这书可以在网上卖,也可以卖光盘。每卖出一本,我就可以收百分之五的利润,这个事儿是大有可为的。又问陆行知,哎你们局里有扫描仪没有?陆行知有点儿哭笑不得,说,就是说你还没拿到一分钱?包健有点儿不高兴,说,你也觉得我是让人骗了吧,说了是远期投资!
卫峥嵘拿着莫兰的画像回到队里,给了法医老吕,让他试试能不能提取完整指纹。从法医科出来之后,卫峥嵘给儿子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前丈母娘。小学寒假还没完,壮壮还在姥姥家住着。老太太不大待见这个前女婿,说壮壮玩去了,就挂了电话。卫峥嵘心里没着没落,烦躁起来,骑自行车出去,找了个馆子,自己喝了顿酒,没注意就干掉了大半斤。出了饭馆,冷风一吹,就觉得昏头昏脑,自行车也骑得摇摇晃晃。
拐上一条小路后,卫峥嵘突然撇了车,缩进墙角的阴影中。等了片刻,只见一个骑车的人影拐进来,在路口骤然减速,卫峥嵘弹簧似的跳起,跨上一步,劈手把人从车上拽了下来,就手反剪了按在墙上。原来他刚才的醉态都是装的。
被他按住的男人,不出所料,就是白晓芙的前夫。卫峥嵘说,你跟着我干什么?男人冷眼看着别处,一言不发。卫峥嵘说,我们什么事儿都没有!男人微微冷笑了一下,也说不出是鄙夷还是愤怒。卫峥嵘吼道,你要还在乎她,就去跟她赔罪、求情,负起男人的责任,好好过日子,跟着我有屁用!男人却说,她从来没在乎过我,我就想看看你有多了不起,现在看,也不比我强。男人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情绪,就像在叙述一个事实。卫峥嵘一愣,放开了手。
第二天卫峥嵘起晚了,将近中午才去了法医科。老吕正在吃饭,一边在饭盒里划拉剩下的米粒,一边跟卫峥嵘说,我看不了,太碎了,没那本事。你去找郝大手吧,画儿已经给他了。
卫峥嵘跟陆行知说了一声,打算自己去中山大队找郝大手。那地方远,没必要俩人都蹬十公里自行车。刚打开自行车锁,一辆桑塔纳在他身边停下,开车的是陆行知。卫峥嵘看看这车,知道是老霍的。陆行知说,霍队把他的车给咱们了。大门口,霍大队骑着自行车,向他们挥挥手,出了大门。
路上,陆行知开着车,问卫峥嵘,郝大手是谁?卫峥嵘说,郝景运。咱们南都警界有几个神人,火车站的神眼老刘,画模拟画像的神笔老贾,还有看指纹的大手老郝。他要看不出来,就不用找别人了。老郝身材精瘦,戴着厚片眼镜,像个中学老师。他见卫峥嵘和陆行知来了,先把莫兰画像给了他们,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有几个指纹,排成一列。老郝说,就分出来这几个,比对的指纹给我。卫峥嵘眼睛一亮,老郝果然有手段。那些昆虫来回爬过似的细碎残断的痕迹,老郝居然真的从中提取出几个指纹。
陆行知赶紧递给老郝一张纸,上面是莫兰的十个指纹,按1到10编了号。老郝把两张纸放到眼前,逐一对比。但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都是莫兰的。老郝摇了摇头,挺失望。卫峥嵘和陆行知更失望,指纹这个线索算用尽了。
陆行知拿着两张纸对比着,说,真想学学您这本事。画像上取下的指纹破碎残缺,不知老郝怎么做到的一眼定乾坤。老郝说,不用学,将来都靠电脑,国外的指纹比对软件比我快一百倍。等咱们也有了,我就该退休了。陆行知有些遗憾。老郝看出来了,说,是好事儿,就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新技术打败我,不是犯罪打败我,我退而无憾。老技术警察的胸襟,让陆行知十分佩服。
老郝忽然想起什么,指着画对卫峥嵘说,去二监狱问问吧,听说他们那儿以前有个犯人,就爱画这个,有用没用打一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