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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7日晚,凶手用薛红的钥匙打开了柔柔美发店的门。
时间还不算太晚,店门玻璃映出路上的行人和汽车。附近有杂乱的人声、音乐声传过来,江阴南路上的很多店铺尚未关门。凶手推门进入,关上门,声音被屏蔽在外。他取出包着布的羊角铁锤提在手里,小心绕过地上的杂物,向后面走。
后面的房间里,一盏台灯下,齐莎莎正趴在床上玩手机。她正戴着耳机听音乐,对凶手的接近毫无察觉。凶手用羊角铁锤猛地击打了齐莎莎后脑,随后捡起手机,在手机进入黑屏之前消除了密码,然后放进背包。
凶手在事后回想时,对这次袭击很不满意,因心情急躁,自己没有细察齐莎莎的状况,没料到她会突然奋起反扑,将凶手推在梳妆台上。齐莎莎想要逃出时,凶手跟上打了第二锤,所幸血没有溅到身。
凶手返回前厅时,透过店门玻璃,看见门外人行道边站立着几个年轻男子,正喝酒吃串,说笑谈天。凶手无奈,等了约一小时,待年轻男子们离开后,才得以脱身。
凶手骑电动车离开江阴南路后,肾上腺水平下降,才察觉到自己右手手掌有异样感。检查后,发现手套被什么东西刺破,出了一点血。凶手立即返回江阴南路,但到了距柔柔美发店约一百米时,他看到店前停着一辆车,车灯亮着。江北区刑侦大队长陆行知正在店门前,透过玻璃观察室内情况。凶手无奈,只好离开。
而陆行知对以上情况一无所知。他用工具打开美发店门锁,进了门,穿上鞋套向后面走去。走近了,他看到在手电光的照射下,白布帘上的血迹很清晰。陆行知戴着手套的手慢慢伸向布帘,手臂止不住地微微发着颤。他打开布帘,手电照到了趴在床上的齐莎莎。她上身俯卧在床上,腿垂在床边,脸朝下,脖子上缠着丝袜。房间里物品撒了一地,有搏斗过的痕迹。床单上、地上都有血迹。
陆行知走到齐莎莎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颈动脉,血管没有任何搏动。陆行知站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声响,好像一口气憋在了胸口,半晌才透过气来。他拿出手机,打回队里,说,江阴南路79号柔柔美发店,让老吕带队过来,有命案。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柔柔美发店门前停满了警车。店里支起了大灯,照得满屋雪亮。
老吕带着法医队伍勘验现场,店里物品过于杂乱,勘验是个大工程。他们一直忙到太阳露头,指纹还没取完,物证还没装完。从这么多物证中寻找凶手的DNA,如在树林中寻找一片树叶,还不一定找得到。老吕叹了口气说,这一周都别想睡觉了。助手小郑说,不是已经有凶手的DNA了吗?老吕问他,你怎么知道这起案子也是同一个凶手?小郑笑笑,觉得答案很明显。老吕敲打他说,你这不是法医的思维,还得学呀。每个现场都是从零开始,懂吗?除了证据,别的都不能指向结论。
陆行知坐在店门外的警车里,精神不振。霍局打开车门坐了进来,递给他一袋子小笼包,但陆行知毫无胃口。霍局打开袋子,自己捏着吃,知道他为什么懊恼,劝他说,算了,你也料不到的。陆行知说,我应该早点儿来。霍局说,到了这个阶段,谁都是顶着一口气坚持着,你可别让这根稻草压垮。陆行知淡淡地说,人命,不是稻草。我是打比方,霍局说,我知道这滋味儿,就像父母没抓牢孩子的手,孩子走丢了,父母想死的心都有。当年老卫也是,早点去见白晓芙,可能就……不说了,别过于自责。警察有时候就得铁石心肠,才能咬着牙继续干。陆行知不语,自责是别人的三言两语无法排解的。
老朱打开车门,也坐进来了,说,两头有两个监控,那边五金店门口一个,这边便民超市门口一个,我都要了。老朱顿了顿,从霍局手里捏了个包子吃,接着说,但是,看见没有,路两边儿小饭店,到了晚上都是烧烤摊,这条街太热闹了,找人不容易。陆行知望着两边的居民楼,都是二十年往上的老小区。陆行知说,那目击者也多,先去趟街道居委会吧。
他们从居委会请来了几个热心肠的大妈和一个大爷,带到警队监控室。监控视频用投影仪打到了墙上,图像放大了,便于老年人观看。老杜和老朱负责接待,一人端上一杯菊花茶。老杜说,先喝茶,放了蜂蜜,清热败火。大爷大妈觉悟都很高,说,先工作,先工作。老杜说,好,大哥大姐,我先介绍一下情况。首先,这个事儿要保密。大爷点头说,懂,懂!老杜接着说,好,等会儿我们放录像,你们就在里边儿找认识的人,看见一个就喊停,告诉我们他是谁,住哪儿,干什么的,好吗?大妈说,放吧,放吧。老朱跟技侦的小刘说,先放五金店的,从晚上八点钟开始。小刘点了播放,视频走起来了。五金店门口的监控对着大街,只见人来人往,人流量确实不小。刚走了几秒钟,大爷大妈同时说,停。老杜问,哪个?大爷大妈们都伸出手,但指的不是同一个人。他们互相看看,大爷说,你这个我也认识。大妈也说,你这个不是老刘他大儿子吗。
队里看着监控,陆行知和专案组刑警们则在江阴南路挨家走访。他们走访到一家卖麻辣烫的,店主是个大嫂,一脸惋惜地说,那个理发店的小姑娘吧,真是可惜了,她昨晚上还来吃麻辣烫了。终于有了点儿线索,陆行知精神一振,拿出齐莎莎的照片问,是她吗?大嫂说,就是她,要多放麻酱,两勺辣椒,口重。陆行知又问,她几点来的?大嫂说,九点多吧,有个台正放动画片,那个熊大熊二什么的,我儿子看,她也跟着看,一边看一边笑,笑得直咳嗽,看完了才走。唉,那就是个孩子呀。陆行知问,哪个台?大嫂拿起遥控器,对着电视换台,找着一个动画频道,陆行知在本子上记下,让人去查昨晚的节目单,把动画片播出时间搞准确。
旁边有俩吃早餐的小伙子,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凑了过来。一个小伙说,柔柔美发店死人了?怎么死的?是凶杀吗?另一个小伙见陆行知看他们眼色不善,忙解释道,我们昨晚上就站在美发店门口,聊了好半天呢。陆行知问,几点钟的事?先说话的小伙问同伴,你媳妇儿给你打电话是几点?小伙掏出手机找通话记录,说,十点四十。我要走,你们不让,拉着我就在那儿站着吹牛,我回到家都十二点
半了,我女朋友非让我给她买双鞋赔罪。陆行知问,你们几点离开那儿的?小伙说,我回家得二十分
钟,那就是十二点过十分吧。
陆行知回到警队,先去法医科找老吕。老吕正在做尸体检验,血淋淋的一样一样往外拿。助手小郑对这个场面还有些不大适应,在强撑着。陆行知问老吕,死亡时间确定了吗?老吕说,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吧。陆行知说,我帮你再精确点儿,她应该是九点四十五左右吃完晚饭。老吕拿起一个玻璃瓶看了看里面的半瓶糊状物,很肯定地断言,十点三十,差不了几分钟,胃内容物还没怎么消化,吃的麻辣烫吧?陆行知脸色有点儿不好看,老吕以为他犯恶心,说,这还不习惯?陆行知说,凶手应该是十二点十分之后才离开的美发店,我是十二点四十到的,他最多刚刚离开半小时。
离开法医科,陆行知去监控室看情况。大爷大妈们还瞅着大屏幕,不住地喊停。看陆行知进来,老杜跟他汇报说,本来他们想先把认识的捋一遍,但不行,太多了。又改成找他们不认识的,结果发现更多。这几年小区里外地租房的比老住户还多,都是早上上班晚上回来,平时也不打招呼不串门,生人比熟人还多。老杜叹了口气,感慨道,咱们这儿倒是越来越像美国了,邻里邻居的,住了三年,姓什么都不知道。陆行知说,缩小时间段,从午夜十二点十分开始。老杜松了口气,欣喜道,太好了,半夜目标少。
视频快进到了十二点十分,开始播放,然后大家都蒙了。画面上人来人往,比刚才的人流还密集。老朱说,大半夜的这是闹什么呢?画面上都是青壮年男女,有的穿工厂制服,有的穿便服。大爷说,工人换班儿。大妈也补充说,江阴桥的厂,原来是造电视的,现在不是让外国人买走了嘛,改成造手机的了,就那个年轻人要死要活都得买一个的那个,效益挺好,我儿媳妇就在那儿上班。另一个大妈说,好些工人都住这几个小区,到了十二点,上夜班的下夜班的,得闹腾一阵子。警察们望着视频,有点儿气馁。老杜说,妈的,就算把神眼老刘找来也看不完。
陆行知眼前的景象突然发虚,摇晃起来,人像沉到了水底,脚也飘了,他栽了一下,一手抓住桌角稳住身形。老杜忙扶住他问,怎么了?陆行知说,没事儿。老杜看他脸色惨白,眼睛无神,像几天没睡,说,你太累了,歇会儿去。陆行知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有一点从绝望中燃起的火苗,说,我去想想办法。
他去了杨漫家,趁陆安宁不在,陆行知忍着头晕,试探性地说了自己的考虑。然而杨漫对陆行知提出的办法断然拒绝,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不让安宁去!又指责陆行知说,你怎么想的?开始那几年她什么样你忘了吗?前一段时间还天天做噩梦,你也忘了?陆行知说,我没忘。杨漫说,再说你怎么知道她能认出来?她可能根本没看见凶手长什么样!你不是说过,凶手是戴面具的吗?陆行知说,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认出来,也许根本认不出来,可她不是还记得那双鞋吗?说不定也看见了脸。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任何一点机会……杨漫打断他,喊道,那是你女儿!不是什么机会!你怎么跟卫峥嵘一样!
陆行知眼前发花,他努力维持着平衡,不让杨漫注意到,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身体和语气,说,她是我女儿,是我的宝贝。可被杀的两个女孩儿也是别人的女儿,也是别人的宝贝,她们比安宁大不了几岁。安宁是心理创伤,她们命都没了。这话朴素,却说尽了道理,父母的心都是连着的,杨漫听了有点儿心软。陆行知又说了一句,就算是为了杜梅吧。
门口响起开锁声,陆安宁开门进来了。她看见陆行知,有点儿不高兴,还记着上次的仇,抱怨说,爸,你真过分,查什么身份证啊!杨漫没听明白,陆行知勉强笑笑,没搭腔。陆安宁看着她爸说,你是不是来道歉的?不用了,下不为例。爸,你脸色好难看。
杨漫看看女儿,女孩长大了,像个大人了,警察的孩子,该比别人坚强些吧。她也是杜梅的女儿,为了亲生母亲,恐怕要委屈她再受一回苦。杨漫招呼女儿说,安宁,来坐下,妈妈跟你说件事。杨漫的语气有点儿过于郑重,陆安宁狐疑地看着她妈。忽然,只听旁边“扑通”一声,陆行知栽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