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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1970年

    当时,私下里正流行一则政治笑话,说是中央有位女领导,一次接见一伙外国郎中。那伙人说很敬仰贵国的名医李时珍。那位女领导马上问在座做陪的中国人:李时珍同志来了没有?

    县城闭塞。但那时的小道消息却是无孔不入的。人们把这则政治笑话传得沸沸扬扬,是别有用心的。影射的是县革委主任李芙蓉。

    县城人刻薄,李芙蓉自己也确有笑话。到县革委机关上班后,她一口气买了好几只保温杯,就是人们编了小曲唱的那种:“干部神又神,抱个牛卵瓶,嫌瓶不好看,包层尼绒绳。”实际是用尼绒绳编织的套子套上的装过酱菜的玻璃瓶。因为流行,商店也专门备了这种货。李芙蓉先前在镇上见县里下来的干部总是随时从提包里拿出这么一只牛卵瓶,觉得很神气,以为这是县以上干部必须具备的一种标志。这想法原是没有什么错处的,只是她不必一下买那么多,办公室、会议室、宿舍、手上的提包里,到处都是。把那标志强调得有些过分。

    笑话归笑话。在重大原则问题上,李芙蓉却是极精明的。

    李芙蓉上任接到的头一个政治任务,是不折不扣地落实省革委关于按照“早、小、密、矮”四字方针种谷的战略部署。“早”是农时;“小”是株型;“密”是植距;“矮”是品种。地无分南北,田无分肥瘦,必须“一刀切”。因为这是省革委主任亲自引进的优良品种和先进栽培方法。省革委主任先前在北方的一个军区当司令的时候,在军垦农场试验过,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李芙蓉闻风而动,带着铺盖卷,直接住到生产队抓典型。刚过春节,就动员育秧。秧刚长到文件限定的那个尺寸,立刻就在大面积开插,一厘也不容多长。这时候田头地角的雪堆还没有化尽。县里的笔杆子给她想了一个响亮而有诗意的口号:“人勤春来早,心红雪自消”。省革委主任在省电台的广播里听到报道,马上就带了主管农业的负责人到实地来检查。

    省革委管农业的副主任是新上任的,就是先前李芙蓉所在的这个地区的专员(李芙蓉一直喊他“专员”)。论资格,他比省革委主任要老,运动开始受了两年鳖气,心里原本就极不熨贴,加上南下以后他就一直在本地工作,又一直对农业有着浓厚的兴趣,也就自以为有了丰富的经验。对省革委主任的农业战略自然就颇不以为然。见到李芙蓉,他劈头就压低了声音问:“你个黄毛丫头搞的什么鬼事!”李芙蓉却没有听清,以为是跟她亲切,说了声“这是我该做的”之类的谦虚话,马上就赶上几步跟上省革委主任。省革委主任看见这一片大寨田真是跟要求的那样“平如镜、烂如浆”,一簇一簇密不透风的青翠秧子铺上去如同锦绣,连声叫好。

    “专员”等那一行人走远了些之后,转身对正在田里插秧的几个社员说:“你们认不认得我?”几个人齐声回答:“认得,你是专员。”他说:“我的话还作不作数?”几个人回答:“当然作数。”他说:“那好,你们把插下的秧隔一棵给我扯出一棵。”几个人很爽快地齐声说:“就是!”

    没有想到已经走出去十几步远的省革委主任却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带着一行人又折回来。

    “怎么,你们搞复辟?!”

    省革委主任牙巴骨错动起来。

    “专员”脸色铁青,也跟一堵壁一样立着。

    刚才一片欢声笑语,春风荡漾的田头好像忽然遭了寒流袭击,冻僵了。

    李芙蓉站在省革委主任和“专员”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张皇。

    省革委主任喊:“小李!”

    “专员”也直直地看定了李芙蓉。

    李芙蓉咬了咬嘴唇,避开副主任的眼光,对田里的几个人说:

    “你们把刚扯起的秧补起来,别的事回头再说。”

    几个人都迟疑着。

    李芙蓉一掠散到脸上的头发,挺起胸,连鞋袜也不脱,直接下到田里,泥浆立刻就没过了她的小腿肚。她捡起一把秧,自己插起来。

    众人静静地看着,忽然有人细细地惊叫了一声。

    一摊一摊的血随着李芙蓉的脚肚子在水面上洇开来。血是从裤腿里流下来的。李芙蓉正在行经的日子。

    事后省革委主任每逢报告,都要举李芙蓉做例子,证明社会主义建设跟社会主义革命一样,贯穿着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条道路的斗争,有时候同样需要付出流血的代价。

    李芙蓉的那一摊流血,很深刻地感动了省革委主任。他后来在县城里住了几天,临走之前,对李芙蓉说:“你个人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一个,我尽量满足你。”

    “真的么?”李芙蓉也许是因为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大胆念头所冲动,一点不自觉地一歪头,撒起娇来,“若是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答应?”

    省革委主任说:“只要你敢要。”

    李芙蓉说:“当然敢!我想要座桥!”

    这个县城自古被一条河分隔成河东河西两面。平时过河的公路由浮桥连接着。每年春上上游的山洪暴发,浮桥就架不住了。两岸的交通也便中断。历朝历代历届的县政府都想过要造桥,终没有造成。这样一件划时代的事,却要由李芙蓉来完成了。

    省革委主任沉吟了一下,说:“我是问你个人的要求。”

    李芙蓉说:“这就是我个人的要求。”

    “那好吧,”省革委主任说,“有预算没有?”

    李芙蓉说:“若是造一座可以并排走两部汽车的桥,需要两百万。若是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造一座简易的,也行。”

    省革委主任起身走到会议室的窗子跟前,看着在不远的地方闪闪发亮的那条河。进县城的时候,他的吉普车就是在那条浮桥上“咣当咣当”地摇摆过来的。

    他说:“给你们四百万,造一座能并排过四辆车的桥。”

    这座桥至今仍是这个省桥面最宽的一座县级公路桥。这个仍然财政困难的县的领导人一旦说起经济开发问题来,总是说,好在当初就有了这么一座桥,今天怕是四千万也造不起来了,到哪里去筹措这笔钱呢!

    关于这座桥的桥名,当时有过许多争论。有人主张叫“芙蓉桥”;有人主张叫“怀恩桥”,后来统一了,叫“朝阳桥”。李芙蓉和省革委主任都同意。幸亏了这统一,使桥名可以一直沿用至今。不像许多有纪念性的建筑物的题名和题字那样,总是被改来改去,给历史学家造成许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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