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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节

    小姨和鲁辉煌结婚的时候鲁辉煌流泪了。他就像一个大孩子,对命运的恩宠措手不及,同时还有一些委屈,有一些伤感,以至于无法承受突如其来降临的巨大快乐,只能用以泪洗面来倾诉自己的喜悦。

    小姨反倒很平静,既没有太多的兴奋,也没有太多的麻木。她很平静地和鲁辉煌商量有关结婚的一应事宜,比如他们结婚后,是鲁辉煌搬到她家里来住,还是她搬去鲁辉煌的单身宿舍里;要不要先见一见鲁辉煌的父母,听取他们的意见;要不要请一些要好的同事到家里来坐一坐,大家热闹;要不要添置一些新家具和新衣物,等等。

    那几天,小姨和鲁辉煌就像一对真正的恋人一样,一下班就开始商量这些事情,心平气和。他们用一张纸把两个人商量好的事情记下来,然后按照记下来的条款一项一项去办,让人觉得,这是一件温馨绵绵的事,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只不过他们得在温暖的灯光下,重温一遍那些温馨的细节似的。实际上,所谓商量,不过是小姨征求鲁辉煌的意见。有关结婚的事宜,鲁辉煌希望怎样办,小姨一般都会依着他,惟有一件事情小姨没有和鲁辉煌商量的意思,那就是焦建国的事。小姨在决定下来要和鲁辉煌结婚时,告诉鲁辉煌,她这一辈子再不会要孩子,而焦建国必须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直到他长大成人为止。鲁辉煌当然同意。鲁辉煌不光是同意,他一开始就表明了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他不要什么孩子,他只要小姨,他会把焦建国当成自己的孩子,用全部的真心去爱他、关心他、让他得到失去了的父爱。小姨想不到鲁辉煌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被这样的一番话感动了,同时感激得差点没流下泪来。她对鲁辉煌说,小鲁,谢谢你。鲁辉煌被小姨说得脸都红了。鲁辉煌不好意思地把他英俊的脸扭到一边去,嗫嚅着说,我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做父亲,但是我会尽心尽力去做,我会疼爱建国的。他把脸转回来,情深意长地看着小姨,说,不过,琴,你以后能不能不叫我小鲁?你能不能不叫我的姓?你就叫我的名字,我们毕竟是相爱着的,我们不该分生,你就叫我辉煌好了。

    小姨终于结婚了,并且是和鲁辉煌结婚。她终于有了家,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这事使母亲万分高兴。母亲和大姨在整个事态的发展中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小姨所有的情况,都通过母亲传递到大姨那里,经过大姨和母亲周密的商量,反馈回到母亲那里,再由母亲形成对小姨的影响。母亲一直为小姨的生活操心不已,她不止一次向大姨抱怨过她其实并不能影响小姨,她和小姨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但她和小姨并不生活在一个世界里,她能看见小姨的人,却抓不着小姨的魂,她不能接受大姨对她不关心小姨的批评。现在小姨终于结婚了,她把自己安顿下来了,她再不让人操心了,这让母亲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鲁辉煌果然说话算话,结婚后,他一句有关孩子的话也没有提起过。

    鲁辉煌自己就是一个孩子,一个英俊而聪明的孩子,他需要别人来照顾,比如说他需要小姨来照顾,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鲁辉煌需要的不是生活上的照顾,别看鲁辉煌是个优秀的演员,在舞台上光彩照人,走在任何地方,都是神采奕奕、衣服鲜亮、引人注目,可在生活上,鲁辉煌却非常能干。他能做一手美妙绝伦的豆瓣鲁,能把衣服熨烫得有棱有角,能让卧室里整天充满花香,能买到别人买不到的糖果和排骨,他甚至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早上出门后天气会不会变,会不会下雨,这样就可以决定洗过的衣服是晾晒在屋外还是晾晒在屋内。结婚之后小姨才发现,鲁辉煌在生活上是一个很细致也很讲究的人,实际上,鲁辉煌在生活上并没有让小姨照顾他,相反,更多的时候是他在照顾她。

    小姨其实是喜欢鲁辉煌的,这一点谁都看出来了。

    小姨在薪金制时代有一些积蓄,她一个人过日子,没有更多的开销,如果不接济同事,她根本没有什么可花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小姨把自己的积蓄全部交给了组织,那以后,她不时拿出自己的积蓄来帮助一些生活困难的同志,或者支援灾区,但即使那样,她仍然存下了一笔钱。结婚之后,小姨把那些积蓄拿出来,全都交给鲁辉煌。她有些不习惯地拿着那些钱,说,辉煌,结婚的时候咱俩都忙,也没送你一件礼物,现在我想补上。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也没有时间陪你,你拿着这些钱,看看想买什么就买些什么。

    鲁辉煌不高兴了,说,你拿线给我干什么?我要你的礼物干什么?你这是在讽刺我,好像我和你结婚是为了你的钱,为了你的礼物似的。实话告诉你,我不稀罕你的钱,也不稀罕你的礼物,我要稀罕钱和礼物,我就不会找你,而去找那些资产阶级小姐了,我和你结婚是因为爱你,只要有你,什么钱和礼物我都不要,俄死冻死我也认了。

    小姨解释说,辉煌,你理解错了,我没讽刺你,我没说你和我结婚是为了我的钱,为了我的礼物,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鲁辉煌说,我不这么想,我也有积蓄,我要把钱拿给你,我要你去买一件礼物,你会不会这么想?

    小姨看他真不高兴了,连忙说,好好,刚才算我说错了,那我们换一种说法,我太忙,工作上抽不出身,现在我们结婚了,是一家人了,这些钱交给你保管,就算你管着家务,你当着我们这个家,成不成?

    鲁辉煌听小姨这么说,这才孩子气地咧开嘴笑了,把钱收下,乘机过来洋气十足地和小姨贴了贴脸蛋。

    小姨越来越依恋鲁辉煌,越来越表现出对他的饮慕,越来越离不开他了。

    结婚之初,小姨经常带鲁辉煌到我们家里来串门。小姨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更多的亲人,她只有我母亲这个亲姐姐,她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串门,如果她要到谁家串门,只能到我们家来。

    实际上,在和小姨结婚以前,鲁辉煌已经是我们家的常客了。在追求小姨的那些日子里,他总是跟着小姨出现在任何地方,小姨走到哪里,他就出现在哪里,小姨上我们家来,他也跟着来,完全像小姨的影子,结婚之后,他反而不大愿意来我们家了。

    鲁辉煌不愿意到我们家来的原因是我的父亲。

    父亲很不喜次鲁辉煌这个人。他把他的不喜欢公开地表示出来。他从来不和鲁辉煌握手。鲁辉煌叫他姐夫他也不答不理。鲁辉煌一到我们家来,他就板着一张脸,甩门出去了,等小姨和鲁辉煌走了之后,他就大发雷霆地对母亲说,我是他什么姐夫?他一个小屁孩子,他才比咱们老大大几天?乳臭未干不说,再加上一身的胭脂味,他凭什么叫我姐夫?他也敢?操!

    鲁辉煌早就看出父亲瞧不起他。他对小姨说,你是个大忙人,难得有一个休息日,咱们应该在自己家里待着,以后就别去人家家里了。

    小姨知道鲁辉煌为什么才这样说的。她不想看着鲁辉煌受气,也不希望自己的亲人这样对待鲁辉煌。她一直试图改变这种情况,这正是她在婚后那么热心地带鲁辉煌上我们家来的目的。

    小姨背着鲁辉煌和父亲交涉过。她要父亲别那样对待鲁辉煌。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丈夫,你没有权利这么对待他。小姨这么对父亲说。

    父亲鄙夷地对小姨说,我知道他是你丈夫,我怎么不知道他是你丈夫呢,但是不管你高不高兴,我还是得告诉你,他同时还是一只虱子,一只让人心烦的虱子。

    小姨生气了,涨红了脸大声地说,不许你污辱他!

    父亲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也太抬举他了,他值得我污辱吗?他怎么配?

    小姨横睁杏目,紧咬玉牙,说,姐夫,不用你挑明,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我不管你们怎么想,这是我的日子,用不着谁来指手划脚,我就这么过了,你们能怎么样?

    父亲冷笑道,你不要在我这里大吵大闹的,你爱怎么过,你去你自己家过,你上天下地都没人管,可这是我的家,我的家从来不欢迎虱子,虱子让我看了心烦!

    母亲先前在厨房里做饭,听见小姨和父亲争吵,跑进屋里来,要拦父亲。

    父亲不要她拦,一甩门走了出去。

    母亲连忙转过身来对小姨说,梅琴,你们又争什么?你们怎么老是争来争去的?

    小姨半天没出声,再出声时,眼圈先红了。小姨对母亲说,姐,我不想争,我谁也不想争,我任何事都不想争,我只想好好地过日子,可谁又在乎呢?

    母亲看小姨的样子,安慰小姨,说,梅琴,你姐夫就是这样的人,你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小姨说,姐,你错了,不是我要和谁一般见识,是人家不愿意和我一般见识,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祸害,躲都来不及呢。

    母亲说,小妹,可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是糟贱自己。

    小姨摇了摇头,说,姐,就这样吧,辉煌是不能来这个家了,这个家容不得他,其实我知道,这个家和外面那个社会一样,真正容不得的是我,既然如此,辉煌不会再来了,我也不会再来了,好歹我们自己还有个家,我们还可以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在自己家里待着,也不会去妨碍着谁,以后有事,就让四儿去我那里传个信吧。

    小姨这么说过之后就走了。她从我们家走出去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就像一缕风,在院子门口停顿了一下,好像犹豫着要改变方向,看看去什么地方合适,然后她迈出门坎,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内。从那以后,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她再也没有跨进过我们家的门坎一步。

    小姨走后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母亲冲父奈喊道,梅琴她这一辈子已经很难了,她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安顿的日子,你还这么不待见她,你到底要她怎么样?

    父亲怒气冲冲地说,我要她怎么祥?是我要她怎么样了吗?你满世界去看一看,有没有她这样的人?有没有她这样过日子的?她吃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那都是她自己弄成这样的,谁指挥她了?谁强拧她了?不是我要咒她,你看着吧,就是这样的日子,你说的安顿日子,迟早还会被她折腾垮的!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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