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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1946-1948)-大雪中的小木屋

    张如屏当天留乌云下来吃了一顿饭,然后派人送她回到牡丹江。在吃饭的时候,张如屏和乌云商量了结婚的事,其实说是商量,一切还是由张如屏代表组织上决定下来的。张如屏说,咱们也别拖,部队上的事,说忙就忙起来了,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考虑,结婚的日期就定在五天之后,地点就在军区,仪式由军区政治部张罗。你和老关来人就行,先把家成了,缺什么,以后慢慢再考虑。乌云哭过一场,心里舒坦多了,只是没胃口,菜没怎么吃,饭只吃了一小碗。至于结婚的事,既然组织上已经决定了,什么时间结怎么结都是一样。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乌云都没有说话,只是最后上车之前,她对张如屏提了一个小小的请求,结婚那天,部队不要用车去学校接,也不要告诉学校,她自己回来。张如屏不同意,说怎么能让你自己回来呢?这像什么话?乌云坚持不让去接。张如屏着乌云态度很坚决,这才勉强同意了。他是没明白,乌云之所以不让车去接,是不想让学校里和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乌云不想让人知道她要结婚了,乌云抹不开那个脸。

    乌云回到学校,先悄悄一个人找学校里请了假,只说部队里五天后有事,没说别的。对关系最好的白淑芬和德米,乌云也只字没提她要结婚的事。那几天,乌云总是走神,上课也发呆,吃饭也发呆,像是掉了魂似的。再就是一见到远藤老师,就没来由地一阵心跳,老是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乌云的这些反常表现,别人没觉察出来,德米觉察出来了。有一次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德米问,乌云,你这两天老是心神不定,你没出什么事吧?乌云吓一跳,说,我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心神不定了?德米说,还说呢,你看你这样子,就像给人捉住了似的。乌云强作笑脸道,你才给人捉住了呢,我没做亏心事,我怕谁来捉?德米说,乌云,你平日总是快活得很,老远都能听到你的笑声,这两天,你老是发愣,也不笑,也不唱歌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乌云说,真的没什么事,我不骗你,骗你是小狗!德米用她那双蓝眼睛看着乌云,良久,才轻轻地说,其实,谁心里没点儿事,你不说,我也不打听。不过,乌云你记着,你要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你就对我说,别忘了,咱们是好朋友。乌云感激地走过去,抓住了德米的手,点了点头。

    五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第五天早上,乌云早早地就起来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衬衣,换了一套干净合身的军装,洗了脸,刷了牙,仔细地梳过了头,照了照小镜子,看见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干净又整齐,这才收拾好东西,也没惊动任何人,就蹑手蹑脚出了门。乌云走过学校教职工宿舍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站住了脚。她朝远藤老师住的那两间房子看去,她看见远藤老师房间里亮着灯,有人走来走去,还有洗脸刷牙的声音,然后是理智和她哥哥说什么话的声音。远藤大概说了一句什么有趣的话,惹得理智咯咯地笑。乌云的心好一阵跳,她埋下头,快步地从屋前走过。

    婚礼是在军区的礼堂里举行的,证婚人是省委书记张闻天和军区新任司令员贺晋年,主婚人是张如屏。关山林一大早就骑着马带着邵越和靳忠人赶到军区。关山林那天着意修饰了一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修整得像是一块刚出泥的青萝卜,换了一身只下过一水的新军装,绑腿也是新的,皮带上的手枪擦拭过,着意吊出半尺长的红绸布来,显得威武精神。张如屏笑道,老关,你今天是新郎倌,你又是带枪又是带兵,搞得像抢人似的。关山林呵呵笑道,你算说着了,我今天就是抢人来的,我寻思着,要是今天你老张不让我把婚结了。我就真动手抢!张如屏看他猴急的样子,乐着说,你急什么,就是人来了,你也不能立时把人关到洞房里去呀。我们操劳了这么久,酒还没喝呢。等我们喝了酒才轮到你的事。今天你做好准备,我还打算组织人闹洞房呢。关山林说,老张你行行好,你把事情弄简单点儿。张如屏悠悠地说,这件事嘛,待会儿我和大家研究研究,简单也好,复杂也好,就不干你的事了。

    等到天擦黑,乌云到了。乌云是搭一辆顺路的大车来的。经过一路的风,脸儿红扑扑的,越发显出水色来了。和关山林一见面,两个人都很拘束,感到不好意思。大家就笑,说关团长和小乌你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革命已成功了一半,再过一会儿你们就该共同进步了,多好的事呀。张如屏把大家止住,说,收起来收起来,首长都在礼堂等着呢,咱们先办仪式,有什么话待会儿让你们说个够。

    仪式不复杂,先是首长讲话,张闻天和贺晋年都发了言,无非是做革命伴侣,共同杀敌,共同进步。张闻天还代表省委送给乌云一个笔记本。然后是新郎新娘讲话,介绍恋爱经过。恋爱没有经过,虽说两人认识了一年多时间,组织上认定的时间比这还要早一些,但毕竟不曾真正有过什么经过,若有,也只是关山林一个人的事,与乌云无关。主婚人张如屏见机行事,把这一着省了。往下是新郎新娘发言。新郎发言也很简单,关山林平时也能说几句,可到这个时候就不行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傻笑。在大家的追逼下,只说了一句感谢党,感谢组织的关怀就完了。倒是乌云显得比关山林从容大方,虽然害羞,仍然涨红着脸说,我是一个不懂事的苦孩子,是共产党把我一家人从苦水里救出来,是部队接受了我,让我参了军,成了一名光荣的革命战士。如今组织上要我和首长结婚,我感谢组织上的关怀,一定不辜负组织上的希望,好好服侍首长,努力向首长学习,争取成为一名合格的革命战士。大家都笑,说,小乌真会说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就是不该一口一个首长,夫妻之间,哪里有什么首长,今天这个场合,应该叫爱人才对。说得乌云一张俊俏的脸臊得像红布,坐下去就低着头再不做声了。接下来的仪式是新郎新娘敬礼。先向马恩列斯毛朱的照片敬礼,再向到场的首长和战友们敬礼,再是新郎新娘对敬。关山林平时大大咧咧,从来不听喝,今天很老实,叫敬都敬了。仪式到这里本来就结束了,剩下的事就是大家在一起吃一顿饭。但是吃饭只安排了首长和相关人员吃,其他的人就不干,说还要加一个节目,让新郎新娘两个人一起咬山楂果。大家闹哄哄地把山楂果用一根线拴住,吊在中间,让两人一起咬、乌云很大方,叫咬就咬,关山林却说什么也不干,涨红了脸,差一点儿就急了,到了还是没咬成。还是乌云晓事,一个人把那枚山楂果咬进嘴里了,解了关山林的围。

    吃饭就在军区小灶安排的。张如屏特意叫加了几个菜,准备了不少酒。张如屏给关山林说,果子你不咬就算了,酒你得喝,凡是参加吃饭的,你和小乌都得敬到,你们这事组织上从上到下都操了不少心,可以说是一场大战役了,你要不敬到,你就太不讲阶级感情了。喝酒关山林不怕,果然就一个一个敬,而且一人一律敬两杯,喝得豪爽利索。乌云不会喝酒,但关山林敬酒,她不能不跟着敬,酒是确实喝不下,有心让关山林帮着喝,拿眼神关照了他好几次,但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当着人,又不好说出口,情急之中,只好借着喝酒的时候,故意往身上洒,把胸前的一朵大红花,浇得水洗似的。张如屏眼明,说,小乌,小乌你怎么十冬腊月的出汗呀?瞧把衣服汗湿成这样。这话把乌云臊得不得了。

    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吃得大家都一头大汗,玩笑也开了不少。后来大家要乌云唱一首歌,乌云不推辞,大大方方唱了一支蒙古族歌曲,大家都鼓掌,说小乌唱得好,胜过奉天的张秀云。关山林没听乌云唱歌,在乌云唱歌的时候,他把张如屏拉到一边,说,老张,咱们同志多年,咱们也不说什么客套话,有件事你给帮帮忙,今天晚上,你别搞什么闹洞房了好不好?张如屏笑眯眯地看着关山林,说,你想怎么着吧?你说个理由出来,你若有理由说服了我,那就成,若没有理由,洞房就还得同。关山林装了一肚子酒,脸如关公,气也粗了,说话嗓子也直了。他说,老张,我关山林放牛娃出身,打小受苦,长大了参加革命,打了半辈子仗,死也死过几回,从来就没曾想过这一辈子还能讨上老婆。如今老婆让我讨上了,这一辈子也算圆满了,我这次回来结婚,是把部队撂在那里的。结完婚就得往回赶,赶回去,还不知会怎么样。老金的事你是知道的,他是当着我的面给生生打烂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和老金一样壮烈了,死我不怕,我就想今天这个百年之好的日子里能有个团圆,所以,你就让我和乌云今晚有个囫囵的日子吧!关山林说得动了情,眼珠子都红了。张如屏听得也动情,一边听,一边就把一张微笑的脸肃穆下来。听完,看了关山林半天,说,老关,你的心情我理解,好吧,就依你,今晚咱们不闹洞房了,我让人在屋外给你布个哨。你和乌云,就安安心心地好你们的吧!关山林感激不尽地说,老张,这我就向你敬礼了!我也没什么能感谢你的,待我回了部队,多杀几个敌人来报答你吧!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件事,我的警卫和马夫,他们跟着我也不易,吃了不少苦,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你给弄几样菜,弄一瓶酒,也让他俩醉一场,就说我关山林谢他们了!张如屏说,老关你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好,就算把我的马杀了,也给他们添两个菜!张如屏说完就去布置,让人把邵越和靳忠人招待好;又去通知人,今晚该干什么干什么,闹洞房的计划撤销了。大家听说洞房不闹了,都很遗憾,特别是那些年轻点儿的干部,都准备了一些精彩的乐子,说不让闹了,都遗憾得很。张如屏叹口气,说,省着吧,要真想闹,以后找一个在后方待着的人闹,闹三天三夜也行,老关他们在前面打仗的,就饶了他们吧。大家听张如屏这么说,都理解了,一个个过来和关山林握手告别,都散了。

    这中间只出了一件事,就是乌云的哥哥巴托尔。在独立旅整编成八团的时候,巴托尔的骑兵连留在了合江军区,划归军区警卫团编制下,没有跟着关山林走。对妹妹乌云和关山林的婚事,巴托尔是始终不知道的,只是乌云和关山林结婚的当天,张如屏才通知了他,并和他商量,是否把他父母从伊兰接来,参加关山林和乌云的结婚仪式。巴托尔听说乌云要嫁给关山林,大吃一惊。巴托尔在关山林手下干了两年多骑兵连长,对关山林打仗方面的能耐是佩服的,但是他不喜欢关山林。关山林火爆脾气,粗野,爱骂人,而且关山林没有多少文化,又不像旅里别的几个首长那么爱学习。别的首长一空下来就找书来看,看《矛盾论》、《实践论》、《反杜林论》,最不济,也看一些《七侠五义》之类的话本。关山林不看,有空宁愿下部队汗流浃背地帮着战士下操,也不肯看书。关山林一看书就打瞌睡,但他不说他爱犯困,而是说,老子红军随营大学、抗日军政大学都念出来了,老子双料大学生,还识个什么破字!巴托尔听说妹妹要嫁给关山林,心情很复杂,但乌云和关山林的婚事是组织上安排的,他再有意见也是白搭。妹妹结婚是终身大事,巴托尔不来不好,他来了,但他坚决反对把自己的父母接来。这样,张如屏也不好坚持,这种事,不能靠组织上的行政命令来解决。巴托尔作为乌云的亲属参加了婚礼,在婚礼仪式上,他自始自终板着脸坐在那里,要他说话他也不说。吃饭的时候,他坚决不留下来,只把妹妹乌云拉到一边,嘱咐妹妹自己多保重,成了家,做了人家的老婆,不似在家做姑娘时,一切都不可再任性。巴托尔叮嘱完,然后红着眼圈骑上马走了,乌云和张如屏怎么留也没能留住。

    饭局散了,首长忙,和关山林、乌云握了手,说今后你们两人要团结起来,共同进步,然后上车走了。其他的人,也都打着酒嗝离去了。张如屏把关山林和乌云两人领到新房里。

    新房是专门布置出来的一间小木屋,张如屏特意叫战士把新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把炕烧得暖暖的。外面下着大雪,一进屋暖得就穿不住大衣。屋里布置得很简单,除了一张炕,另外有两张凳子,一个马扎子。炕上有两床新棉絮,窗户上贴了一对喜字窗花。马扎上放着一个簸箕,里面装着花生、红枣、榛子、冻梨,是用来待客的。张如屏抱歉地对关山林说,老关,事情来得太急,本想好好给你们布置一下,弄得体面一点儿,大家再热闹热闹,现在也只能这样了,你得担待点儿。关山林感激地说,老张你别这么说,我和乌云的事全靠你周旋,你算我们的半个月老,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再说这屋子够阔气的了,想想我那些现在还躺在林口雪窝子里的战士,想想老金,我这已是共产主义天堂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说别的,这辈子能在这样的新房里躺一夜,赶明天壮烈了都值!张如屏说,老关你快打住,我知道你大喜之日,心情激动,但是也不能放马由缰地胡说,你给我好好过你的新婚之夜,好好地多住些日子,咱们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咱们眼见已熬到共产主义的门口了,还不争取好好活它一把呀!行了,良宵夜短,这里没我的事了,我也该知点儿趣,早早走。张如屏说罢,又转身笑眯眯地对一旁的乌云说,小乌,我今天可是看在老关的面子上,替你打了掩护,明天你和老关得回请我。菜我准备,酒钱你们掏,明天你就是喝醉,也得敬我三杯。乌云拘谨地说,首长,那我明天说什么也敬你。张如屏说,别说首长,照今天这场子,我该叫你弟媳妇,三天之内,爱叫你叫我哥,不爱叫你叫我大名,咱们过了三天再照规矩办。好了好了,我得走了,再说下去,这夜又短去一分,遭人骂。张如屏笑嘻嘻地说着出了门。一会儿又推开门探进脑袋来说,老关,门口我已给放了个岗,下命令天王老子也不许来打搅你们,你们就放心歇着吧,啊?然后收回脑袋,把门带死,咔嚓咔嚓踩着院子里的积雪走了。

    张如屏走了,屋里就剩下关山林和乌云俩人。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话说,呆呆地站在那里。屋里有一股淡淡的木头和新棉絮的味道,很好闻。炕烧得烫烫的,两人刚进屋时就脱了大衣,这时关山林仍然觉得身上发烧。他看乌云,乌云有些紧张又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因为结婚穿了一套新军装,军装很合身,衬托出她好看的腰身。她的脸蛋红红的,因为喝了点儿酒,眸子里明亮如星,比往常更多了一份俊俏妩媚。屋里很静,两人呼吸声可闻。关山林知道今夜这个沉默得由自己来打破,用力搓了搓大巴掌,就开口道,咱们坐下说话吧。关山林说着,自己先在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乌云先是犹豫了一下,也在另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两人隔着有好几尺。关山林看乌云,乌云把脸转到一边,看地上。关山林忙收回视线,没来由的,头上渗出了汗珠子。

    关山林说,屋里真热。

    乌云低着头,没答话。

    关山林说,老张他把炕烘得太热了。

    乌云瞄了一眼静静的土炕,目光停留在那两床印着鸳鸯鸟儿的新棉被上,立刻红了脸,收回视线,头埋得更深。

    关山林说,首长和同志们太热心了,我都出汗了。

    乌云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下,但她很快又住了那笑。

    关山林说,你的衣裳都让酒给染了。

    乌云低头看自己衣襟,衣襟上别着的大红花被酒浸脱了色,在胸口上洇了一大片。她连忙用手去护住胸口。但她发现那个动作太幼稚,连忙把手拿开,脸上红得像熟透了的山楂果。

    关山林说,把衣裳脱掉,换换吧,捂一身酒味。

    乌云低头说,待会儿,待会儿再说吧。

    乌云这么一说,关山林就没话说了。两个人又沉默了,听屋外有哨兵在雪地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听炕洞里柴火僻啪燃烧的声音,听马灯里火星子爆裂的声音……

    又坐了一会儿,关山林说,你累不?

    乌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关山林说,咱们,咱们歇着吧,天不早了。

    乌云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关山林见乌云没动,不知她是什么意思,硬着头皮又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往炕边走去。走到炕边,坐下,脱鞋,脱衣服,拉过新棉被,准备上炕。正在这时,乌云突然叫道,别忙!关山林一愣,不知她叫什么,转过脸来看她。乌云从凳子上站起来,朝这边走,但不是朝炕边走,而是走出屋去。关山林不知她干什么,坐在炕边。过了一会儿,乌云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盆热水,走到炕边,把水盆放下,不看人,轻声说,洗脚吧,哪有不洗脚就歇下的。关山林有些发呆。从十几岁当兵打仗起,脚是洗过,但那都是行军走路走乏了,烫烫脚,解个乏,若不是这个,没有谁洗脚,平时歇下,身子一歪就睡,哪里还有洗脚的习惯!如今乌云叫他洗脚,让他突然感到一种温暖的关心和照料,也有了一种陌生的约束。乌云见他待在那里,就走上来,把他的脚从炕上拿下来,放进热水盆里,然后蹲下,手放进水中,轻轻替他洗起来。她的动作很轻,有一缕柔软的头发滑落到她光洁的额前,使她显得那么温顺动人。关山林一瞬间心中涌起一股强大的暖流,眼圈红了,他猛地俯下身去,从水中捉起乌云的一双手,激动地说,我来!我自己来!乌云说,你累了,你歇着,我来吧,这事本来就该我做。关山林用力晃着乌云的手,说,不,这事不该你做!咱们是革命同志,咱们不兴老百姓那一套,不兴谁侍候谁!乌云说,那怎么行,那,你娶我干什么?关山林急了,说,我娶你,我是和你过日子!我不是要你给我做丫鬟!我关山林放牛的苦孩子出身,我能有今天,我能娶上你这么个俊媳妇,我该满足了!我再使唤你,我不成了地主老财了?关山林把乌云的手紧紧拽在怀里,他的脸膛上满是红光,他的豹子眼异常明亮,他的额头上往下淌着汗,他呼吸急促地说,乌云,我打小起当兵打仗,在枪子中钻了二十年,打当兵那日起,我就把脑袋拴在腰袋上了,看着身边的同志一个个倒下,我也没少挨枪子儿,这一辈子,我就没想过能娶上媳妇,能有成家这么一天!掏心窝里的话说,我喜欢你,一见你的面,我就喜欢上你了!我感激组织上对我的关心,感谢组织上替我做媒娶了你,现如今我只想着两件事,一件是从今往后好好带兵打仗,报答革命,把命豁上也在所不辞!一件是这辈子好好待你,只要不叫枪子儿撵上,就做一辈子你的丈夫!乌云先前被关山林捉住手,心里一阵慌乱,后来听关山林说了那么一番话,一下子就被感动了。想着关山林虽说年纪比自己大,资格比自己老,是英雄,是首长,但也和自己一样,是穷苦出生,要论根子,两人原是一个蔓上结的瓜。听他说得激动,自己也受了感染,后来又听关山林说到死的话,乌云急了,抽出一只手,上去就捂着了关山林的嘴,说,别说这个!快别说这个!今天什么日子,怎么能说这个!关山林说,这就是一个比方,我是要你明白我!乌云轻轻地说,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放心,我心里明白,组织上要我嫁给你,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也是我的福气,打今儿往后,我会努力向你学习,也会好好替组织上照顾你的。关山林听乌云这么说,激动得什么似的,满腹话要说,却不知该怎么说,一用劲,就把乌云搂了过去。乌云挣扎着,说,别忙,我还没洗,等我收拾一下,身上埋汰呢!

    那天夜里雪很大,屋外的哨兵抗不住,躲到马厩里避雪去了。鹅毛大雪无声地飘舞下来,将小木屋严严实实地掩盖住了。那天夜里关山林将滚烫的土炕变成了他另外的一个战场,一个他陌生的新鲜的战场。他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新兵,不懂得地势,不掌握战情,不明白战况,不会使唤武器,跌跌撞撞地在一片白皑皑的雪地上摸爬滚打。他头脑发热,兴奋无比,一点儿也不懂得这仗该怎么打。但他矫健、英勇、强悍、无所畏惧,有使不完的热情和力气。在最初的战役结束之后,他有些上路了,有些老兵的经验和套路了,他为那战场的诱人之处所迷恋,他为自己势不可挡的精力所鼓舞,他开始学着做一个初级指挥员,开始学着分析战情,了解战况,侦察地形,然后组织部队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精神高度兴奋。他看到他的进攻越来越有效果了,它们差不多全都直接击中了对手的要害之处。这是一种全新的战争体验,它和他所经历过的那些战争不同,有着完全迥异但却其乐无穷的魅力。他越来越感到自信,他觉得他天生就是个军人,是个英勇无敌的战士,他再也不必在战争面前手足无措了,再也不必拘泥了,再也不会无所建树了。对于一名职业军人来说,这似乎是天生的,仅仅一夜之间,他就由一名新兵成长为一位能主宰整个战争局面的优秀指挥官。

    乌云始终温顺地躺在那里,直到关山林把战争演到极致,直到关山林尽兴地结束战斗,翻身酣然入梦,她都一动不动。后来乌云悄悄地移开关山林搭在她身上的胳膊和腿,悄悄地爬起来,穿上了衬衣。她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听着身边的关山林发出香甜的心满意足的梦酣声,然后起身走到窗前,站在那里朝外看。屋外大雪纷纷,雪花在空中飞舞着,在黑夜中发出幽蓝色的光泽,落到地上的积雪之中,就像消失了一样无踪无迹。乌云着迷地站在窗前,看着那些轻盈的雪花在窗外飘舞翻飞。她发现,雪花只有在无所着落的空中才是有生命的。乌云想,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一年多以前自己还是个年少无知的穷人家闺女,虽说家无隔夜粮,世道又乱,但自己是家里最小的,在父母兄长中使气撒娇的快乐还是有的;几天之前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女战士、女学生,虽说军龄和学龄时间都不长,但自己聪明好学,无论什么事都做得让人夸奖。可仅仅是一天之中,自己就完成了人生的一件最重要的大事,做了人家的妻子。这里面有许多的不能接受,许多的不情愿,许多的委屈,许多的遗憾,全让这漫天的大雪给掩盖了,说不出,也不会再让人知道了。从此以后,自己做闺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学生的日子就结束了,再也不复存在了。从此之后,自己就有了一个新的责任,做妻子的责任,要去扮演一个自己陌生的角色了。她还来不及适应这一点儿,还来不及整理好自己的心绪,还说不上从容。但是,乌云毕竟是从穷苦人家出来的女孩,她知道自己早晚是要做人家媳妇的,她明白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要去做的事,要去尽的义务。她现在站在那里,站在新房的窗前,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大雪,安静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如今已经不是一个女孩子了,我如今已经是做了人家妻子的人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好好的,让丈夫满意,让组织上满意。乌云这么想着,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立了多久,然后她才悄悄地走回去,在炕上躺下。她躺在那里,在黑暗之中瞪着眼睛看着屋梁,听哨兵在屋外的雪地里跺着脚,听马匹在马厩里懒散地翻动夜草,听关山林在身边响亮而又心情舒畅地打着响酣。远处,有第一声鸡鸣传来。乌云明白,她的新婚之夜已经过去了。她轻轻地拉过被角,蒙在脸上,两串泪水,无声地顺着耳侧滚落下来,迅速地洇褥进崭新的棉被里去。

    关山林和乌云在合江军区又待了一日。这一日,关山林的一些老战友听说关山林结婚了,在家的,都骑上马,坐上车,找个理由赶来了。有的是认识乌云的,免不了要开个玩笑,说个笑话;有的不认识乌云,一见新娘的面,先是一阵愣,然后酸溜溜地把关山林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狗日的,弄这么个年轻俊气的女同志做老婆,知道的是老婆,不知道的还当是闺女,你也不怕伤天害理!关山林心里明白那话是嫉妒了,愈发是要摆谱,哈哈笑着,大声嚷嚷着要乌云给人倒水拿花生。但水和花生不能最终解决问题,大家都是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战友,水和花生哪里显得出深厚的阶级感情?到后来,都闹着要喝喜酒。关山林也爽快,让邵越取了早已备好的票子,拉上张如屏,一行人去了镇上的饭馆,好菜好酒闹了一大桌。都是割头不换的战友,大家都为关山林高兴,话没少说,酒没少喝,结结实实闹了一大通。关山林心里高兴,别人找理由和他喝,他没理由也找人家喝,见乌云不能喝,凡敬乌云的酒,他都一概代了,喝得豪爽酣畅。乌云在一边,看着关山林那么猛地喝酒,心里过意不去,就拉拉他的衣襟,小声说,你也别喝得太猛,你也吃点儿菜。大家就起哄,说,你们才做了一日夫妻,你们一个护犊子,一个犊子护,你们就只讲夫妻恩爱,不讲同志感情了,你们还让我们活不活了?关山林呵呵笑着,说,好好,就算乌云这话不该说,就算这话打击了你们的阶级感情,我认罚,我代乌云喝一碗。说罢,不用人劝,自己倒上一大碗酒,端起来,一扬脖咕咕地就灌下去了。大家说,你代乌云的,那你自己的呢?关山林大义凛然地说,罢,罢,我知道你们,我今日就当是一场恶仗,宁可战死,也不失了半世英名气节!说罢又倒上一碗酒,乌云一旁没拉住,让他一气就灌了个底朝天。大家说,美人也是他的,英雄也是他的,气死人!于是又喝酒,一直喝得个个眼直腿软才罢休。

    那场酒喝得关山林回头就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乌云送走了别人,把关山林架回新房里,弄热水来给他擦洗,给他脱了衣服让他上炕躺下,又去找来一碗老醋给他灌了让他解酒,然后把弄污秽的衣服装在盆里,拿到井边去洗了,架到火盆上烤着,一直守着烤干,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自己枕头下压着。等收拾完这一切,天已黑了。乌云也不觉肚饥,看关山林睡得沉沉的,胳膊腿大伸着,被子撂到一边,乌云走过去给他盖被子,先前替他脱衣服时没留意,这时才发现关山林的身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伤疤,有的凹陷下去,像被剜掉了一块肉,有的生着鲜嫩的肉瘤,数一数,竟有一二十处。乌云愣在那里,心里慢慢就涌起一股痛惜的感觉,一种壮烈的感觉,一种撕裂的感觉。那个壮实的身体是陌生的,但是昨天晚上他们毕竟有过了肌肤之亲,毕竟实实在在地接触过了,她的体内已经留下了他的烙印。此刻,看着那伤痕累累的身体,乌云心里有一种疼痛,那种疼痛化冰似的,一缕缕慢慢沁渗开来,就好像那些伤疤是长在自己光洁如玉的身体上似的。乌云眼里有些潮润,愣了片刻,轻轻拉过被子,为关山林盖好,然后在炕洞里添上几块拌子,把火拨旺,再回到炕头,守着关山林,等他夜里起来闹水喝。

    乌云就那么合衣坐在炕头,一直坐了一宿。

    第二天,关山林和乌云就打算回队了。一方面是关山林惦记着在林口休整的部队,金可阵亡之后,上面一时还没派新政委到团里,自己一走两天,几千口人马全靠参谋长和副团长张罗,心里放不下。二来乌云也惦记着学校,反正婚也结了,组织上交待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乌云不想为这事耽搁太多的学习。两人这么一商量,就决定当日分手各自归队。

    张如屏知道后赶来送行。张如屏见乌云仿佛比往日里更水灵了些,眼珠子也愈发亮了黑了,脸蛋儿也愈发有了光泽,像是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显得妩媚动人。他就开玩笑说,小乌,你看我当初是怎么对你说的,你看我当初没骗你吧,我说老关是老革命,你跟上他,你进步一准不小,我这话没说错吧?乌云不知道张如屏说的是什么,扬着脸蛋拿眼睛看张如屏。张如屏说,你看你跟他只在一个炕上睡了两宿,你人都精神多了,再往后,还不进步得什么似的?乌云这才明白张如屏说的是什么,一张脸立时红得活像山植果。邵越先前没有机会,这时也凑过来,小声对乌云说,我是该叫你首长夫人呢,叫你嫂子呢,还是叫你乌云同志?乌云红着脸打了邵越一掌,白他一眼,说,去,别在这儿使乱。邵越躲到一边,冲她嘻嘻笑着说,哎,哎,你才进步了两天,就闹起军阀作风来了,你要这样,我往后可不敢再往学校给你送东西了。乌云知道邵越是和自己开玩笑,并不当真。说起来,自己参军以后,不管是在过去的独立旅还是现今的八团,战友中最熟识的,还要算是邵越。自己结婚,他和靳忠人,一个警卫一个马夫,硬被赶到一边,糖也没捞着吃,酒也没捞着喝,也是太委屈了。这么一想,就走过去,拉住邵越,把一大包红枣糖梨之类的食物塞到他手中,说,小邵,我刚才是和你闹着玩的,咱们是战友,咱们不兴生分,过去你管我叫小鸟,今后你仍管我叫小乌。这些东西你带着,留一些你和小靳吃,剩下的带回去给别的同志们。你们都辛苦了,受累了,酒没闹上,就拿零嘴顶吧,日后有机会,我再给大家补上。她又说,小邵,本来照顾首长的事该我来做,但组织要我学习,我一时不能跟着去,你就替我多担待点儿,让你受累了。首长性子急,打起仗来什么也不顾,你替我看着点儿他,别让他……别让他往枪子密的地方冲。我在这里,就先拜托你了。邵越本来是和乌云闹着玩,没承想引出乌云这一番话来。想到乌云到部队里一年多,一直是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心里什么也不装的,如今刚一结婚,就像一下子成熟了,心里装事了,知道替首长负担了。邵越这么一想,一下子就严肃了,心里也有了一丝怆然的沉重感。邵越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首长的。有我在他身边跟着,我保证有一百个枪子也用我身子抵着,半个也落不到首长身上。乌云急得跺脚道,你胡说什么,我挂记着他,我能不挂记着你?你不也是我的好同志,好兄弟?我不要谁替谁挡着,我不要枪子落到谁身上,我要你们都好好的,谁也别出事,我要你保证,下次我见着你们,你们还是你们,一根汗毛也别少了我的!邵越愣在那里,眼圈红了,好半天才用力点了点头,说,小乌你的心眼儿真好!

    当下大家都说了一些辞行的话,关山林和乌云俩人反到没捞着机会说更多的。也是人太多,众人面前,想说的该说的都不是机会。就这样大家分了手,关山林带着邵越、靳忠人骑马回林口驻地,乌云由张如屏安排派人送回牡丹江。只是乌云有话在先,送只送到市里,到了市里她就自己回学校。这样一决定,大家就此告别,分头离开了军区。

    送乌云的胶皮轱辘大车先驶出屯子,那时北满的形势好转,土匪基本上不闹腾了,路上安全,就没安排人送,大车上只坐着乌云一个人。马车缓缓驶出屯子,拐上官道,车夫惜着马,先由着马的性子小跑了一阵,胶皮轱辘碾得官道上的积雪咯吱咯吱作响。太阳很好,高高地挂在天空中,使天地间的一切都发出耀眼的光亮。官道两边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和烨树在微微的小北风内抖瑟着稀薄的枝叶,像是在对乌云做着恋恋不舍的告别。乌云坐在大车上,看着屯子渐渐远去。先有了一种淡淡的怆惘。她想把这种怆惘赶走,却没能成功,就在这个时候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乌云抬起头,扭过身子往后看,她看见屯子的方面,出现了三个黑点,那三个黑点迅速变大,成了三匹骏马,她看见头一匹马上的骑手,正是高高大大的关山林。乌云的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关山林带着邵越和靳忠人两人本是走的另外一条道,但走了一会儿,关山林突然勒住了马,什么话也没说,调转马头就朝乌云离去的方向追,邵越和靳忠人也跟了上来,他们追上了乌云坐着的大车,三个人三匹马,在蓝天白云之下,绕着大车转了两个圈。关山林披挂整齐,在那匹枣红色的关东大马上显得威风凛凛。马绕着圈,他的目光却始终只在乌云身上,乌云将手撑在车板上,也始终绕着圈地看枣红马上的那个人。这样什么话都没说,又送出很远一程,然后三匹马离开了大车,朝另一条道上奔驰而去。马蹄扬起的雪霁在空中扬扬洒洒,好半天才落尽。

    乌云当天就赶回了学校,结婚的事,自然是嘴严,一个字也不曾向人透露。白淑芬还问过乌云回部队是做什么去了,乌云想编个谎话把事情遮掩过去,但她一向也没有说谎话的经验,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能把谎话编出来,反倒闹了个大红脸。德米在一边说,白淑芬你问她做什么,部队上的事情,有多少都算是机密,你一个老百姓,你问不合适。白淑芬说,我问有什么不合适,我不是部队上的人,我总还是党员吧。德米说,党员也得讲个组织纪律性,党员更不能包打听。乌云该告诉咱们的,她自己会说,她不说的,就是亲爹亲妈也不该问。白淑芬想想,德米这话说得也对,就不再问了。乌云解了围,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向德米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走开,去做自己的事。

    乌云表面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静,和几天前离开学校时没有什么两样,白天上课时依然很用功,但是一到夜晚,等大家都就了寝,躺在床上,想着这两天的事情,自己稀里糊涂地就结了婚,嫁了人,好端端一个快乐的女儿身就失去了,就算这事不说给人家听,但既然自己已经是做了人家的老婆,再不是原来的自己。这事想起来,真是有些不能相信。不过,经过了这一场,乌云已经没有了先前的伤感和委屈,有的只是对自己已经托身给那个人的一些苦苦的记忆。乌云希望自己能尽可能多地想起关山林的种种事情来——他的经历,他的性格,他的脾气,他的好处和坏处,她想尽可能详细地总结一下她所了解得他,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是她的丈夫了,她这一辈子,铁定是要跟他了,她不能不了解他。乌云在整个晚上都那么睁大眼睛躺在床上想着、回忆着、遗憾的是,无论她再怎么想,她都无法搜索到她所知道的一个完整的他。她对他,实在是了解得太少了。

    半个月后,东北解放军总部下辖的东北护士学校来药科专门学校挑学员,乌云和白淑芬、德米作为优秀学生都被挑中了,转学到哈尔滨,作为东北解放军自己培养的医疗骨干继续学习。临走的时候,学校开了欢送会为乌云等十几个学生送行,乌云她们向老师和同学一一告别。别人都向远藤熏一告别,独有乌云没有找他。后来远藤熏一挤过人群来到乌云身边,把一个精美的笔记本送给乌云。远藤说,乌云君,我们认识了一年,这一年来,乌云君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真的很感谢乌云君,现在要分手,我真是舍不得,乌云君的前程重要,我也不能说挽留的话,我就送乌云君一个本子,衷心地祝乌云君前程远大。乌云不知所措,接过烫手的日记本,愣在那里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然后便逃进人群中,远远地避开远藤。

    十二月份,乌云和白淑芬、德米到哈尔滨的东北护士学校报了到。学校重新分了班,乌云仍然学药剂,白淑芬和德米转到了护理班。战争的局势发生了显著变化,部队急需大量战场救护人员,白淑芬和德米都被选中了。乌云看到很多人都被转到了护理班,她也向学校打了报告,要求调到护理班去,学校方面找她谈话,说她学习成绩不错,要求她仍然安心在药剂班学习,不管在什么班,都是革命工作的需要。东北护士学校和药科专门学校不同,是东北解放军总指办的,学校一切均按部队编制操作,校领导和教师也全是部队上的,领导既然这么决定了,乌云纵有一百个不愿意,也得接领导的安排执行,所以乌云仍然留在了药剂班。

    腊月时靳忠人到哈尔滨来看望乌云。靳忠人是受关山林指派来的,一来给乌云送些日常用品,二来也是告个平安。关山林那时已经升为八师副师长。关山林这人一辈子不愿给人当副职,曾经有过好几次调他到副职的岗位上,他情愿不升那一级,也死犟着不干,这次是实在犟不住了,才勉强上任,但前题是仍然带他的老八团。那个时候主力部队师一级干部大多有车了,马再用不上,靳忠人做为马夫也就失业了,他就改行当了勤务兵。靳忠人告诉乌云,部队在冬季攻势中很忙,几乎天天有仗打,不过和入冬前不一样的是,现在战略上的优势基本上在我们一方,仗打得有条有理,差不多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后勤补给也上去了,打起来不窝火。关副师长这段时间累是累一些,但情绪很好,不怎么发脾气,有时候还和下级指挥员开个把小玩笑。比如有一次他带着邵越、靳忠人几个师部的人去下面一个营检查工作,那个部队刚打了胜仗,正闹着庆功,麻痹了,关山林不直接进去,领着邵越、靳忠人悄悄去村口摸哨,把乏得靠在鸡窝边打瞌睡的哨兵绑了起来,抬到营指挥所里去了,臊得那个营的营长教导员恨不得踢那个倒霉的哨兵的屁股。乌云听得很亲切,乌云很希望听靳忠人多说些什么,但靳忠人口笨,不像邵越那么会说,乌云想问,也不知道问些什么好。后来乌云就问关山林有没有负伤,有没有生病。靳忠人说,没有,关副师长很好,就是到师里以后,一般情况下捞不着上火线,前面枪一响他就骂娘,老是摔帽子。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一回烤火,烤着烤着睡着了,被火燎着了鞋,不过没伤着脚。乌云愣了一会儿,就说,他睡觉时不安分,爱踢腿伸胳膊,你们多留一份心,睡时让他离火远点儿。另外,你让他别摔帽子,天寒,小心冻着,他要想摔你就让他摔点儿别的。靳忠人点点头,因为想着早点赶回部队,就干巴巴地问,乌云同志还有什么事没有,没有事我就往回赶了。乌云就把靳忠人送出学校,看着瘦瘦高高的靳忠人熟练地跨上关山林那匹失了宠的枣红关东马,一磕脚得得地走了。乌云又怔怔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这才回到学校去。

    那个冬天,乌云把自个儿完全拴在学习上。在新班中她的学业仍然是最好的,即便这样,她仍然不放松自己,夜里读书做笔记直到熄灯后。学校设在一所日军留下的被服仓库里,没有暖气,一个宿舍发了一个泥炉子,煤是含硫很高的煤烟,浓浓的烟将银花纸糊裱的顶棚熏成了墨绿色。[纟卒][纟祭]的纸窗一入夜便被凛冽的北风吹得呜呜作响,像鬼叫似的。乌云做姑娘的时候像是一只倦猫,瞌睡大,老也睡不够,每天早上都要人来叫。在药剂学校的时候,白淑芬和德米两人就最喜欢看乌云早上倦倦慵慵爬起来的那副样子,那个小娇娃的模样让人怜爱不够。白淑芬常常跑上去拍着乌云梦眼迷离残红懒布的小脸蛋叫乖乖。自从结婚后,准确地说,是自从守着醉酒的关山林度过了那个不眠之夜后,乌云嗜睡的习惯没有了,每天早上都是早早地第一个起来,也不惊动别人,穿好衣服,叠好被子,洗了脸,拿上书本,轻手轻脚出了宿舍,到仓库外面的荒岗子边上坐着背书。冬天的哈尔滨,即便在早晨的时候也像一大块化解不开的冰坨子,云在天上沉凝欲堕,十天半月看不到太阳的影子。天气好的时候,满世界被疏朗冥朦的银雾罩着,大街小巷铺着清旷莹明的雪,乌云就在这雾和雪的无声呵护下安静地读书,有时候,也支着腮帮子,眼睛看着远处发一会儿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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