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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1946-1948)-大凌河之约

    关山林并不知道乌云曾经和自己同在一座战火纷飞的城市里,并且她为了寻找自己跑遍了半座锦州城。当乌云站在城北的观音庙向城西眺望的时候,他已经走下银行大楼。他找了一件血迹不多的大衣,走进一间屋子。那间屋子里堆满了TNT烈性炸药和一些黄色的铜皮雷管,他把那件肮脏的大衣往身上一裹,就在那些炸药箱中躺了下来,并且很快就睡着了,旋即发出震耳欲聋的鼻鼾声。两个小时之后他醒了,精神抖擞地走出房间,命令部队打扫战场、清点战果,并与师部取得联系。

    仅仅一天之后,一份来自纵队司令部的命令就递到了关山林手上,命令让他立刻接替九师师长的职务。九师师长杜德怀是东野在锦州战役中阵亡的最高级别指挥官,他是15日傍晚战斗行将结束的时候被一发迫击炮弹击中并当场牺牲的。关山林接到命令后立刻带着邵越和靳忠人赶到九师。九师政委吴晋水是老三五九旅的人,东北剿匪的时候就和关山林熟,两人见面也没有多的话,各人伸出一只大巴掌来,半空中一握,都透着一股子力量,那许多的关照就都在里面了。当下自然是先熟悉情况,吴晋水让警卫员把参谋长袁正芳叫来,两个人分别向关山林介绍部队的现状,无非是部队建制、武器配备、主力营以上指挥员的情况,等等,捎带也把这次战斗部队伤亡的情况介绍了一下。锦州战役九师和八师担任的任务一样,都是二梯队,最初撕裂城防时的血搏没捞上打,伤亡情况并不严重,而且战斗一结束师里就把耗员情况报告给纵队首长,只等着补充兵员了。关山林把部队的情况一了解,心里就有了底,开始还遗憾没有把自己的老底子四十八团带过来,这时就知道,九师的老底子多是出关时的老八路,论兵力和战斗力,比八师还要强一些。关山林又让参谋长陪着到下面几个团走了一圈,很快就和几个团长弄熟了,大家闹着说打了胜仗要喝酒,关山林也不推辞,立刻要人去张罗,当夜就和大家痛饮了一气。部队也有安排,支前队送来整猪整羊,上好的白面,各连各排都吵闹着包饺子,只可惜部队不让喝酒,要不吃得就更热闹了。本来部队接到的命令是赶筑工事,迎接廖耀湘兵团和侯镜如兵团的进犯,部队也确实在两天之内把锦州的外围工事恢复如初。谁知东北剿总司令卫立煌却不顾蒋介石收复锦州的命令,下令廖兵团和侯兵团立即回师退守沈阳,侯镜如怕死,急急领命西退,骁将廖耀湘不服气,辖麾下十万精兵在新立屯一带徘徊,这反而给了东野一个可乘之机。东野挟大捷之雄气,做出了围歼廖耀湘兵团的决定。关山林的九师被指示立即放弃构筑工事,北渡大凌河,向廖兵团侧翼迂回。部队出发上路一天后,一份由东北野战军司令员林彪、政治委员罗荣桓、参谋长刘亚楼签名的政治动员令送到了关山林的吉普车上。动员令上说:我军决定全力乘敌撤退中与敌决一死战,以连续作战方法力求全部歼灭敌人。此战成功,则不仅能引起全国军事形势之大变,且必能引起全国政治形势的大变,促成蒋介石迅速崩溃。我全体指战员须振奋百倍勇气与吃苦精神,参加这一光荣的大决战,不怕伤亡,不怕疲劳,不怕遭受小的挫折,虽每个连队遭受最大伤亡(每个连队打得只剩几个人也不要怕),对全国革命说来仍然是最值得的。关山林坐在吉普车里看完这份政治动员令,转头交给政委吴晋水。政委很快也看完,再交给参谋长袁正芳,说,立刻向全师指战员传达,通知部队,加速前进!

    部队以急行军的速度很快赶到大凌河边,先头营立刻开始沿河边的村庄展开,收集渡河船只,并寻找徒步渡河的最佳地点。关山林和吴晋水、袁正芳几个师首长站在大堤边上,袁正芳召集几个团长布置部队渡河的位置和渡河后集结的地点。河边视野开阔,有一股凉爽的风不断地从河面上吹来,关山林突然就在那一阵阵的河风中想起乌云来了。关山林觉得整个的心像鱼漂子似的猛地往上冲了一下,心口一阵紧抽。关山林站在那里发愣,愣了一会儿就叫邵越。邵越赶紧颠颠地小跑着过来,叫了一声首长。关山林却又没有什么话再说。邵越鬼心眼,瞟了一眼关山林呆呆的脸,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也不说,知道这个时候说也是白说,又悄悄地退到后面去。这一切都被吴晋水看在眼里。吴晋水矮个子,头大眼细,长于琢磨,一琢磨一个点子,也是个长心眼的人,喜欢开玩笑。吴晋水悄悄地把邵越拉到一边,问,师长刚刚叫你干什么?邵越说,师长什么也没说。吴晋水说,小鬼,你不要给我打游击,我就站在一边,我知道师长什么也没说,师长什么也没说就等于师长什么都说了。邵越知道这个政委和笃实的金可政委不同,这个政委是明白人,瞒不住的,就说,师长是想小乌了。吴晋水说,小乌是谁?邵越说,小乌是师长的爱人。吴晋水说,哦。吴晋水这下就全明白了。吴晋水在三五九旅的时候就听说过合江军区独立旅关山林娶了个又年轻又漂亮的老婆,那个时候讨老婆是件大事,讨了年轻漂亮的老婆就更是件大事了,说起来大家都喜气洋洋,当然也有妒嫉的,总之是个好话题。吴晋水这才知道原来关山林那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叫小乌。吴晋水回到关山林身边,站着看了一会儿河岸上蚂蚁似的一队一队跑来跑去忙碌着的部队,说,老关,部队准备得差不多了,我看可以渡河了。关山林说,让十二团派一个营在南岸这边支撑住,十一团一个连先渡,过去后把北岸滩头阵地建起来,大部队再过。吴晋水说,后面友邻都快过来了,师部是不是也先过去?关山林点点头,说,让老袁和刘副师长殿后,咱们先过去。吴晋水说,我看这样可以。吴晋水说,小乌现在在什么地方?关山林愣了一下,又看政委。政委一张脸笑眯眯的。关山林说,你说谁?吴晋水说,还有谁,你老婆呗。关山林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仍然看河滩上忙碌的部队,说,我也不知道,要是不挪窝,她应该还在牡丹江。吴晋水说,有几百公里路呢。关山林说,可不。吴晋水说,多久没见面了?关山林说,春前分的手,说话快一年了。关山林这么一说就想起新婚之后和乌云分手时的情节,当时人太多,都恋恋不舍地说些分手的话,倒是他和乌云没捞着说,也是想说的话在人前无法开口。关山林是个粗人,但并非没有柔情,和乌云结婚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绿色季节,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节日。新婚两天后他们就分了手,纵然有许多的理由,许多的性格延习,关山林仍然有一份惆怅被点燃了,仍然有一份怀想被种植下了。当他们分手之后,关山林突然勒住急奔的枣红马,沿着来时的路狂奔回去,在另一条道上追上了送乌云回牡丹江的那辆胶皮轱辘大车。在蓝天白云之下,乌云独自坐在缓缓驰动的胶皮轱辘大车上,风吹起她柔柔的青丝。关山林骑在枣红马上绕着大车转了两个圈,眼光也追随着她,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关山林就离开大车,朝着另一条道奔驰而去……这个情景深深印在关山林的脑海里,他一想起乌云就想到她独自坐在胶皮轱辘大车上的那个样子。当然他是不会给任何人说的。吴晋水听关山林说两人分别快一年了,就有些同情地说,这也太长了,这长得完全没有道理。关山林吐了一口粗气,说,妈的!吴晋水说,你老婆在哪个部门?关山林说,她念书。吴晋水说,念个什么劲儿,弄到身边来算了。关山林说,我倒是想,可整天这么东奔西跑的,一时顾不上。再说,咱们战斗部队,弄来往哪儿放?吴晋水说,哪儿不能放?卫生科,宣传队,都是革命工作,都需要人。老关我告诉你,咱们带兵打仗的人可是提着脑袋玩的,上了战场,今天你让子弹咬上了,明天老婆就不是你的了。我就是这么想的,你说我这想法有没有道理。关山林打心眼里承认吴晋水这说法有道理。但他不说是不是,只问,你老婆呢?吴晋水说,我老婆怎么了?关山林说,你老婆在哪个部门?吴晋水深谋远虑地说,我老婆在军部后勤,管民工。关山林就有些羡慕,说,你狗日的好。吴晋水得意地笑笑,说,可不是,我有计谋,有仗就打,不打了,要想要人,顺手就能摸来,省得鞭长莫及。关山林也笑,说,难怪让你狗日的做政委,你这心眼,不做政委做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又说了一会儿,看着先头连已分别乘着几只船渡过了对岸,并很快在对岸构筑起滩头阵地,先头团团长也打发人来报告,说徒步涉河的地点已选好了,问大部队是否现在过河。袁正芳走过来征求两个人的意见。吴晋水说,怎么样,老关,咱们也挪窝吧?关山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先前的那些儿女情长的念头全部都从脑海里赶走,赶得一丝一毫也不剩,然后大声地说,走!说罢他带头大步走下河堤。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机巧。在关山林的九师挥师渡过大凌河的时候,乌云所在的救护队也开始向大凌河进发。他们的任务是与北上歼灭廖耀湘兵团的迂回部队保持最近距离,以便战斗一旦打响,就能立刻抢救伤号。乌云所在的救护队日夜兼程地往黑山大虎山方向急行军。救护队和九师走的虽说是一条大道,但九师做为迂回部队先行了一步,本来相差了两天的时间,他们两人根本不可能碰上,实际上,当时各个部队集结的地点不一样,就是锦州战役之后北渡大凌河追击廖兵团的部队行走的路线也不尽相同,乌云所在的急救队能和九师走一条路线,这本来就是一个巧合了。而更巧的是,九师刚刚渡过大凌河,正准备轻装开拔的时候,兵团总部一道命令下来,因为要渡河参加围歼廖兵团的部队太多,大凌河的渡口需要扩大并加以保护,九师停止前进,原地构建新的渡口,并保护所有后继部队安全渡过大凌河。关山林已经过了河,并且已经坐上了随后运过河来的吉普车,一接到兵团的命令就来火了,本来锦州战役,让他作为二梯队上,他就意见一箩筐。原以为这次先行一步,打的又是廖耀湘的十万精锐之师,总算能一泄积怨,过一把子瘾,谁知人都坐到桌面上来了,筷子都操上了,又让自己撤下席来,站在一边给人家当跑堂,那股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当时就在那儿骂开了。也不只关山林骂,九师的指战员都骂,骂也不敢骂下命令的人,下命令的人是兵团首长,兵团首长那是能骂的吗?骂只能骂自己的运气,骂在那里悠然淌着的大凌河,骂风和日丽的天气和附近村庄围来看热闹的那些狗。倒是吴晋水冷静,知道光骂没有用,现在是大兵团正规作战,不比过去打游击,连兵团都是东野首长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战役怎么打,部队怎么运作,那都要讲究个战略战术,讲究个合作支援,轮到自己做跑堂时,骂也是没有用的。吴晋水就劝住关山林,并要通讯员立刻把几个师首长找来,就在河滩上摊开地图布置任务,谁谁收集渡河工具,谁谁搭栈桥,谁谁担任警戒,谁谁加固码头好让大部队的辎重顺利通过。任务一布置完部队就分头行动。毕竟是支纪律严明的部队,懂得军令如山倒这条戒令,说动就立刻动起来了。一时间,大凌河两岸人喊马嘶,炸药也用上了,把河边碍着事的土堆都炸掉。除了担任警戒的那个团外,其余三个团全都就地变成了工兵,不出半天,两岸就扎扎实实搭起了好几座渡口,河面上也浮起了几座栈桥。

    就这样,关山林和乌云在大凌河河边邂逅便成了必然。

    乌云所在的急救队日夜兼程地往大凌河边赶。在同一条大道上,急行军的还有别的主力部队、地方部队、支前大队。那是一支阵容庞大的队伍,队伍踏起的尘土遮天掩日,使1948年的秋天完全不像一个秋天。急救队在这支庞大的如同滚滚向前的泥石流的队伍中就像是一粒沙子。一天之后,这粒沙子到达了大凌河南岸,那里已经集结了很多部队,大家都急着过河,都急着找渡河工具和道路,到处都在吵吵闹闹,还有的部队因为争抢船只打了起来。负责安排渡河的九师就派出战士来阻止。打架的部队说,我们得先过去,你得让我们先走,我们去晚了就捞不着打了。劝阻的战士一点儿也不同情,气呼呼地说,你捞不着打,你起码还能闻着点儿血腥味吧?我们连血腥味都闻不上,我们只能闻你们留下的马尿味,我们怨谁?打架的部队看没有通融,就打算动手抢船。劝阻的战士拉开枪栓朝天就是一梭子,说,谁敢犯抢?谁犯抢老子立刻把他撂倒在这河滩上!打架的部队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不能硬来,硬来伤和气,再说你渡过河去打仗是你领有军令,人家守在这河边安排队伍过河人家也是领有军令,于是就乖乖地待在河边,等着人来打发自己过河。

    急救队到达河边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万部队渡过河去了,河南岸至少还有十几万人马,大多是地方部队和支前的民工,还有更多的队伍正在源源不断地开来。大凌河渡口两岸的庄稼地全被过往的部队踏成了操场,附近的村庄被过往的部队弄得面目全非。南岸原来有几百丈长的一段泥土垒的堤坝,现在全被踩塌了,滞留的部队就在那段新鲜的泥土上埋锅造饭,并且留下大量的战争垃圾。急救队队长是个年轻的政工干部,他下令急救队原地待命,他自己则穿过四起的炊烟和炮车留下一地的机油到河滩边去联系船只。关山林那个时候正在河的南岸指挥部队渡河,他和吴晋水站在那里,身边围着一大群参谋警卫,参谋长袁正芳和副师长在河的北岸,两岸互相呼应。急救队队长让人把他带到关山林的面前,他向这位看上去十分瞟悍并且十分冷峻的渡口最高行政长官提出安排他们尽早渡河的请求。关山林听说是战地急救队的,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老战友金可,想起了金可坐在一地的黄豆上胸口被机枪打得稀烂的样子。他看着眼前那个显得十分疲惫和焦灼的年轻人,目光中突然有了一种温柔的东西。他转过头去对身边的一个参谋说,安排他们先过河,去几个人帮她们一把。参谋答应着去了。急救队队长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顺利,高兴地向关山林举手行了个礼,颠颠地跑去集合队伍了。关山林朝队长跑去的那个方向瞟了一眼,他看见河边一群扛着担架的军人和一群穿着老百姓衣服的人,那里面还有几个女兵。他只瞟了那么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他不知道乌云此刻就站在那群人之中。他不再管他们了。

    女兵都是喜欢水的,看见河的时候女兵都欢呼起来。她们比男人跑得更快。她们欢笑着冲下河堤。在急救队长去找人联系过河的时候有几个女兵已冲进清冽的河水中去了。有人叫乌云,乌云也就笑着跑去了。乌云不知为什么有些激动,她把双手浸进翻着浪卷的河水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种颤抖,她用力呼吸着河面上清新的空气,觉得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她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有一个同伴用水来撩她,她打了个激灵,快乐地笑起来,也撩起水来回敬同伴,于是河边就有了一片银光四耀的水花和一片银铃似的笑声。这个时候急救队长跑了回来,要大家收拾东西上船。队长喊,别闹了,快点儿拿上东西走,人家等着我们呐!乌云连忙上岸,背上自己的背包和卡宾枪,和大家一起朝渡口跑去。等在那里的参谋已经替他们安排好了两条船,领着几个战士把急救队的人和器材分别装进两条船里,扬扬手让船老大把船撑离了岸边。两条船离了岸,慢慢地就往河中间划去。

    这个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太阳在西边悬得很低,仿佛受了河水的吸力,看着就要落进河里了,河面上的船和通过浮桥的部队像是都要躲开落下来的太阳似的,都急急地划着跑着。一河的船和浮桥一起晃荡着,把一河的镀金流红晃得碎成了无数片闪闪烁烁的鳞片,让一河都热闹起来了。本来关山林是看不到乌云的,那一河都是船只划子,来来往往,同一时间里上千人都在船上,到哪里去看乌云?偏偏急救队上船以后,大家心情松弛了,都知道乌云的嗓子好,有人就怂恿乌云唱一支歌。乌云也不推辞,站起来,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亮开嗓子就唱起来了。乌云唱的是《三保江临》。乌云的嗓子云雀似的亮,穿云戳日,又有河风帮着张扬,立刻就引得满堂彩,旁边船上的战士都大鼓其掌,喊道,好!好!

    关山林在岸上并没有注意,注意到的是邵越。邵越站在关山林身旁,他先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他就朝歌声的方向看,他一看就看到了站在船首正唱歌的乌云。邵越脱口喊道,乌云!然后撒腿就朝河滩上跑去。邵越一边跑一边扯着嗓门大叫,乌云!乌云!乌云听见岸上有人叫,就扭过脸来,那一扭就看见了朝河边奔来的邵越,并顺着邵越往后指着的手看见了河岸上站着的关山林。乌云嗓子眼里的歌声戛然断掉了,接替而来的是从心腔直蹿到那儿的一颗几乎停止了跳动的心。她的脸刷地白了,傻了似的站在船头,目光呆呆地盯着远远站在河岸上的关山林。

    邵越冲得太急,没刹住脚,直接就冲进河里了。邵越站在水中,朝着快到河中间的船喊,回来!快回来!船上的人都看到了,船上的人不明白,就问,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都看乌云。乌云却在那儿发愣,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船老大眼见着船已靠进中流,又没人发话,自然不会往回打转,舵一挺,船头就朝中流冲去,急得邵越在那里乱蹦,蹦得水花四溅。这时乌云突然醒过来了。乌云醒过来二话没说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里,吓得一船人大惊失色。队长爬在船尾喊,乌云!乌云!几个女兵也爬在船边大惊失色地喊,乌云!乌云!乌云从两丈远的地方浮出水面,也不答理船上的呼喊,扬手飞快地朝南岸游去。水边的邵越见了,立刻卸下身上的枪,扑进河里,奋力朝乌云泅来。

    关山林是在邵越向河里冲去的时候看到乌云的。关山林一下于就看到了站在船头的乌云。关山林的目光突然亮如流星,呼吸也骤然加剧了,他下意识地向前冲出了一大步。但他又站住了,死死地站在那里,只是把目光丝毫不移地投向金光闪耀的大凌河。当乌云突然跃入大凌河的时候他的喉结硬噎了一下,然后他看见乌云从河水里冒出来,飞快地扬手朝这边游来,他看见邵越也扑进河里,飞快地朝乌云游去,两个人很快游到了一块儿,又一起朝河边游来。关山林在这期间一下没动,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成熟的塔松。

    吴晋水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先站在船头唱歌后来又跃入河中的女兵,那个叫乌云的女兵就是师长新婚之夜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妻子。吴晋水突然觉得这个场面真是好,这个场面真是令人高兴。他本来想在关山林站住后催他继续往前走,去迎接他的妻子,去拥抱他的妻子,但他看了看关山林那张脸,就不说了。

    那个时候大凌河的南岸滞留着至少有十几万人,本来是吵吵闹闹的,突然之间全安静了,连战马都不叫了,风也不吹了,水也不流了,天地间安静得只听见胳膊划动大凌河水的声音,一双脚跌跌撞撞迈上大凌河岸的声音,然后人们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美丽的女兵湿漉漉地踩出一串水花扑上岸,朝着河滩上奔去,朝着站在那里的关山林奔去。那个美丽的女兵张开双臂,她的湿发就像一片沉重而骄傲的黑色旗帜,她在十月天高云淡的大凌河边奔跑得就像一只从水中跃出的梅花鹿。她朝那个高大魁梧的军人奔去,热泪盈眶,心里不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那条路太长了,它们简直太长了,它们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永远没有希望,人们甚至已经无法容忍这样的漫长了,人们已经等不及了。她似乎知道这个,她在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她要战胜那条漫长的路,她要跑到他的身边去。她做到了,她真的跑近了他。他却没动,睁着一双豹眼看着她。她像是要扑进他的怀里似的。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这么渴望的。但是没有,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突然站住了,胸脯起伏着喘着气看着他。他也喘着气,他也看着她。他们就那么站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地互相看着,痴迷地看着。然后她开口说话了。大凌河南岸的十几万人都看到了那个场面,他们的目光模糊了,眼睛潮湿了,心尖颤抖了,他们都为这个场面说不出话来。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听到她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只有站在关山林身边的吴晋水听到了。吴晋水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但那是真的。她轻轻地说,首长……她似乎已不会说别的什么。她说出这话以后眼泪就刷刷地顺着那张美丽的脸蛋流淌下来了。

    吴晋水是最先从沉默中醒过神来的。吴晋水冲着站在那里张口结舌的参谋警卫们大声吼道,站在那里傻看什么?!去!都到河边帮助下力气去!都给我去!

    火红的太阳在那个当口缓缓落入河水之中,嗤啦一声,将一条大凌河染成了一条火红的绸带。

    让乌云留下过一夜的主意是吴晋水坚持决定的。吴晋水要一个参谋主任过河去,找到已经渡过河去的急救队,告诉他们乌云因为另有重要任务需要停留一夜,急救队不必等她,第二天一早,九师会用车送乌云追赶上他们的。急救队队长亲眼目睹了河岸上的那一幕,他知道了河岸上那位被人簇拥着的首长就是乌云的丈夫,也知道了乌云结婚后这还是第一次和自己的丈夫见面,二话不说就爽快地答应了。

    扭扭捏捏的反而是关山林。关山林对吴晋水说,留下干什么,面也见了,话也说了,她也该忙她的,我也该忙我的了。吴晋水说,夫妻俩,也不能光说说话,见个面,那算什么夫妻?再忙也不缺一个晚上的。关山林挠挠大脑壳说,这个,这样不好吧?吴晋水说,什么不好?你是说把人留下来不好?你又没留人家的老婆,有什么不好?关山林还想说什么,吴晋水挥手截断他,无庸商量地说,你用不着废话了,这件事属于政治思想工作,政治思想工作我说了算,这件事我做主了,就这么定!吴晋水说罢也不再理关山林,转身去布置乌云住的房间,并要人去张罗几样好菜,晚上款待从天上掉下来的乌云。邵越和靳忠人都喜坏了,跑到大老远的村里去买鸡,回来的路上邵越还顺路采了一抱野花,拿一发炮弹壳盛着,水灵灵地送进了乌云住的房间。乌云那时正在收拾关山林的皮箱子,把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往外拾掇,看见新鲜的花儿先是一喜,捧了花儿把箱子丢到一边,又拉着邵越说话。邵越高兴万分,那么长时间没见面了,该有多少话说不完,把肩上的枪往怀里一搂就盘腿上了炕,乌云也搂着花儿盘腿上了炕,两个人脸儿对着脸儿说开了。先一人抢着说一段,后来就由邵越一个人说,说的基本上是关山林的事,说首长如何指挥打仗,如何如何身先士卒冲在前面,说首长如何如何在战场发脾气,子弹和炮弹又如何如何冲着首长发脾气,尽捡着精彩险恶的段子说。邵越自己说得眉飞色舞,却把乌云说得脸色煞白,一颗心直在嗓子眼吊上吊下,等到邵越明白过来的时候,再看乌云怀里那束花,那束花早被乌云下意识地掐成一堆花泥了。邵越这才明白自己说漏了嘴,不该说这一档子事,让乌云担心了。乌云却不让邵越打住,一个劲儿地追问邵越,问首长伤过没有?邵越说没有,连毫毛都没有丢一根。乌云不信。邵越急得指天发誓,你要不信你可以检查,你要看出首长哪里少了一根毫毛,你把我秃光了,让我做一只没毛的鸭子!乌云听了便化惊为喜。两个人就这么,一直说到掌灯时分。

    吃过晚饭之后,吴晋水就把关山林往房间里赶。吴晋水说没你的事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关山林不干。关山林说炮纵今晚过河,我得到河边盯着。吴晋水说炮纵有我,河边有我。关山林说那我找人加固浮桥去,今天踩了一天,浮桥虚得厉害。吴晋水说浮桥的事你别管,今晚你百事不管。关山林说,我是师长,我不管谁管?吴晋水听后生气了,说,未必我这个政治委员就是吃干饭的?我就光是个摆设?你当九师就你是能人?你也太目中无人了!告诉你说,没有你九师我照样指挥得滴溜溜转,信不信?关山林不睬吴晋水,扭头蹬蹬地走了,气得吴晋水干瞪眼,在关山林身后破口大骂道,你狗日的少给我摆这号谱!

    关山林怎么说的,吴晋水怎么骂的,乌云在房间里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乌云那个时候正坐在炕头梳她的头发。乌云吃过晚饭后就把房间收拾了一遍,然后打来水,关上门,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乌云很长时间没有这么从从容容地洗澡了。锦州战役时她整个身子都在血水里浸了一遍,她把那些伤员和烈士背在背上搂在怀里的时候他们的鲜血浸透了她的军装,因为没有时间换衣服,锦州战役之后衬衣已经结死在身上,几乎脱不下来了,现在能够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乌云洗过澡之后就坐在炕上梳头。她慢慢地梳着,心里充满了平静。她听见关山林蹬蹬离去的脚步,这时她已梳好了头发,把湿淋淋的头发拢在颈后,开始院自己那身湿军装和收集来的关山林的衣服。乌云洗完衣服以后找来针线,为关山林缝补衣服。关山林的衣服平时是邵越缝的,结实倒结实,就是针脚歪歪扭扭。乌云把那些地方都拆开,再用匀称的针线密密实实地缝了一道。乌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飞快地消失过去的,她做完这一切之后鸡已经叫头遍了。远处的大凌河边火把冲天,有轰隆隆的炮车在通过,还有人的喊叫声,战马的嘶鸣声。乌云站起身来,走过去,把灯盏里的捻子拨亮,用剪子剪掉灯花,然后又坐回炕头。她就那么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鸡鸣二遍。

    关山林是被吴晋水硬绑回来的。吴晋水后来真的发火了。吴晋水催了关山林好几次,关山林就是赖在河边不动。吴晋水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拧筋呢?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你就像个二屎!吴晋水后来干脆不再和关山林磨嘴皮子,他要自己的警卫员找来几个五大三粗的战士,硬把关山林架上了吉普车。车是邵越开的。邵越把车开得像一头发癫的骡子。关山林挣扎着说邵越你停车。邵越踩油门。关山林喊邵越你听见没有?!邵越把车灯开得大亮。关山林吼道,你再不停我毙了你!邵越那时已经把车停在房子前面了,邵越把车门拉开让关山林下来。关山林气呼呼地说,好哇,我的话你竟敢不听!邵越傻不拉叽地瞪着眼问,你的什么话?关山林说,我要你停车!邵越说,风太大,我没听清,我以为你叫我开快点儿呢。邵越说罢就溜上车,摔个盘子就把车开走了,留下关山林一个人站在那里。

    关山林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后来推开门进了屋。关山林一进屋就把乌云搂进怀里了。乌云让他搂了一阵,觉得整个筋骨都被他挤碎了。乌云说,你胡子也不刮,扎死人了。关山林呵呵地笑。乌云推他,说,去洗脚。关山林说,洗什么脚,我刚从河里出来,脚还没干呢。乌云说,那是那,这是这。关山林往炕上坐。乌云吓唬他说,你要不洗我不让你上炕。关山林说,鸡都叫二遍了,咱们抓紧吧。关山林说着就又伸出手来拽乌云。乌云脸一下子就红了。乌云红了的脸在灯下娇态妩媚。乌云轻轻地说,你别,你要不想动,就在那儿坐着,我给你打水去。关山林真的就坐在那儿,等着乌云打了水来,唏哩哗啦地一通洗,洗得水洒了一地。乌云瞟他一眼,说,早急什么去了?关山林也不答话,赤着脚去倒水,回来的时候,乌云已经把灯吹了,人也移到炕上去了。等关山林上了炕,一把把乌云收罗过来,纳进怀里,乌云就把一张滚烫的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在那上面用力地磨蹭。关山林说乌云。乌云说嗯?关山林说乌云。乌云说嗯?关山林说乌云。乌云就再不开口,仍是蹭。关山林说乌云你让我想死了!乌云还是不开口,却有两行泪水滴落在关山林的胸膛上。关山林感觉到了,她的泪水是烫人的,她的身子在他怀里压抑着轻轻发着抖,还有她紧贴着他的胸膛的嘴和喉咙里的呜咽。关山林一时间被感动了,说不出话来。他不再呼唤她,待了一会儿,他把她抱得更紧,开始在她身上用劲。乌云突然把他推开了,头也从他的胸前钻了出来。乌云说别忙。关山林不知出了什么事。乌云让他躺好,他就愣愣地躺在那里,然后觉出乌云的一双手触到了他。乌云的手停顿了一下,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在他身体上游动起来,先是他的脸、脖颈、胸,然后是他的腹部、腿,完了又轻轻地示意他翻身,那双手又攀上了他的脊梁,那双手温温的,软软的,游动起来既温柔又缓慢,透着一股子提心吊胆,一股子豁出来的勇气,一股子必然要明白的决心。那双手一直把关山林检查了一个仔细,直到彻底地不怀疑了,这才无声地叹了一口长气,娇弱无力地瘫在一个地方,再也动弹不得了。关山林不知那是一套什么把戏,他就问。乌云沉默着,人俯下,把脸又重新移过来,钻进关山林的怀里,好半天才轻轻地说,小邵没说假话,真的是一根毫毛也不少呢。关山林一下子愣住了,这才明白,乌云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原来是一双担着牵挂的眼,是在看自己有没有新添的伤疤呢!关山林明白了这个,不由得喉头哽噎了一下。他展开结实的双臂把乌云拥进怀里,慢慢地,一点点儿地加重力量。他听见她在他的怀里发出呻吟声,但他丝毫不放弃,直到他把她整个地嵌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鸡叫四遍的时候,两个拥在炕上的人停止了说话。外面的天已经有了一缕朦胧胧的白,窗纸没糊严的地方已经被露水浸湿了,雾像淡淡的烟一样从那里袅袅钻进屋来。有一只狗嗅着味道从窗前跑过。稍远处的地方,游动哨耐不住寒冷,在轻声地踏脚。两个人躺在炕上沉默了一会儿,乌云说,我该起来了。关山林说,还早呐。乌云说,不早了。乌云说着重新把身子蜷着钻进了关山林厚实的胸怀里,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深深地嗅着。两个人都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乌云真的挣开关山林起来了。她很快穿好衣服,用一把木梳梳了头,问关山林有没有牙粉。关山林这时也穿了衣服起来了,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乌云像小猫似的一捧一捧掬着盆里的清水洗脸。乌云洗了脸,把炕上收拾了一遍,把地也扫了,找出一块包袱皮,把昨晚洗了没干的湿衣服打了个包。待一切收拾停当,她就转身看关山林。关山林像个呆子似的站在那里,也看她。乌云拢了一下头发,说,那我走了。关山林说,嗯。乌云说,你把胡子刮了。关山林说,不刮又能扎谁去?乌云说,记着洗脚。关山林说,谁管我?乌云很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又站了一会儿,听见远处又有鸡叫了起来,乌云就说,我说别的你都可以不听,有一条我要你答应我。关山林说,你说。乌云说,还是那句老话,一根毫毛也别少了我的!乌云说这话是红着眼圈说的,关山林一时无话可接。乌云又说,那我走了。关山林说,你走吧。乌云拎起包袱走到门口。乌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许只一会儿,也许有很长时间,这个过程里关山林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走过去的意思,乌云就伸手拉开门闩,开了门,走了出去。乌云一走出去就打了个寒噤。外面下着露,很冷,但是乌云并不是因为冷才打寒噤的,乌云是被吓了一跳。乌云看见院子里的柴禾堆里蹦出一个人来,手里提着一支汤姆式冲锋枪,她好半天才看清那个人是邵越。邵越也看清弄出响动来的不是坏人,是乌云,就松了一口气,一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一边把枪挂到肩上。乌云走过去,说,小邵是你?邵越孩子似的笑了笑。乌云说,小邵你这么早就起来了?邵越说不早,我昨晚一夜都在这儿。乌云一惊,说,怎么,你昨晚就睡在柴禾堆里?邵越说,又暖和又新鲜,比火炕不差。乌云说,这又何必?邵越说,我们做警卫的,首长在哪儿人就得在哪儿,再说还有你。邵越说完又孩子气地笑。乌云一时说不出话,后来轻轻地说了一句,小邵谢谢你。吉普车就停在院子外面,邵越先上去把车子发动了,乌云就坐上去。邵越回头看看,并不走。邵越按喇叭。喇叭响了几次,屋里没有人出来。后来乌云就轻声说,小邵咱们走吧。邵越就把车慢慢开出院子,拐了个弯,开上了去河边的大道。

    吉普车开走之后关山林才从屋里出来。关山林从屋里出来以后就去了河边。关山林在河边看到了吴晋水。吴晋水一身泥水,一脸疲惫。吴晋水说,人送走了?关山林说,走了。吴晋水说,怎么连跟我都不打声招呼就走人了?还把不把我这个政委放在眼里?关山林说,我都没捞上几句说的,何况你。吴晋水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咕嘎一乐。关山林怀疑地盯着他,问,你笑什么?吴晋水说,你狗日的,哪辈子修的福气,画片似的女人,怎么就让你讨上了?关山林不说,目光下意识地沿着浮桥朝白雾弥漫的大凌河对岸投去。那个时候,大凌河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晨风挟裹着露水正迅速地朝河面上涌来,连河对岸风儿吹动树林的声音和吉普车渐渐远去的声音都能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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