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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1955-1964)-较量

    基地的绝大多数生产线都是由苏联方面提供的贷款和技术图纸建成的。实际上,这是一座中国的全套苏联军工生产基地,除了生产者和使用者是中国的军工和军人外,其它的一切都弥漫着苏联人浓烈的洋葱和莫合烟草的味道。苏联军事顾问团的权力很大,所有技术资料的最关键部分都由他们自己掌握着,即使是中国方面的总工程师和生产厂长,如果被认为没有必要,照样不能接近那些绝密资料。这些一身膻味的老毛子既目空一切又自命不凡,他们大多时候是在公寓里灌着黄汤,整天醉醺醺的,一有机会就和中国的姑娘调情,如果有一段时间不安排他们到各地去参观中国同志的社会主义建设新成就,他们就会吵闹着回家休假。他们也会突然开着红色的莫斯科人牌小轿车或吉斯牌敞篷吉普车高速冲进某一个军工厂里,进大门时根本不理睬持抢卫兵的例行检查,然后他们遛腿似的胡乱走一圈,然后他们找来厂长或工程师把他们臭骂一通,然后他们扬长而去,回公寓继续灌他们的黄汤。所有这一切都是关山林无法忍受的。他们算什么?算狗屁!他们不过就是共产革命的发源地,不过就是拿了一把肮脏的钞票来,为了这个他们就有资格在中国人面前挺起他们俄罗斯的肥肚子,就因为他们是老大哥,一个小小的上校见了他这个将军竟可以不立正敬礼,甚至那个短矮肥胖的基辅小子还敢于和他.拍肩打背。关山林老觉得手痒痒,恨不得在那个猪秽红光满面的胖脸上重重地来一拳,他相信那一拳准会打得那小子吐西瓜籽的!他才不想侍候他们呢!他要不是一名军人,他肯定知道他会如何对付他们!可惜他是,而且是一名老资格的军人。这种积怨真是让人无法忍受!关山林枕戈待旦。他只能枕戈待旦。所以当例行的出厂产品验收的日子到来的那一天,关山林就像一只斜睨已久的豹子一般找到了一次反扑的机会。

    枪支验收结束以后,巴甫洛夫上校提议顾问团的人和军代室的人都各打一组,看看新式步枪更适合哪一支军队的军人使用。这句玩笑话算开得有些过分了,这多少带着一点挑衅的味道,至少也是一种不太尊重的表现,但这正中关山林下怀。关山林心里有数,军代室自己的那几个部下全都是从战场上趟过来的,差不多个个都枪口下有阴魂,既然想比试,那就比试一下好了。

    军人之间没有客套,顾问团的人先打。毕竟都是兵器专家,打得都不错。

    军代室的人接着打,轻武器是军人的看家本事,要是没几下还当什么兵?早回家搂着老婆睡觉去了。两厢结果,军代室的环数略超顾问团。

    巴甫洛夫有些遗憾,红鼻头上泛着一层毛毛细汗。巴甫洛夫认为这种新式步枪缺少操作性,对于一个真正的军人来说它简直就是一件玩具。关山林否认巴甫洛夫的认定,关山林说,这种7.62毫米的半自动步枪具有重量轻、射击精度好、机构动作可靠和外形美观的优点,是步枪狙击手在近战中消灭敌人的重要武器,该枪战斗射速为每分钟十发,在四十发,在四百米内对单个目标射击效果最佳,集中火力能够打击五百米内的低速空中目标,在八百米距离上能杀伤集团目标,弹头飞行到一千五百米处仍具杀伤威力,这样的武器,何言与玩具一般?再说,该制式步枪是仿制苏军7.62毫米CKC半自动卡宾枪生产而成,武器系统做过化学兼容性、零件互换性、寿命、高低温、裸露盐雾96h、沙尘、泥暴露、拟拍岸浪、粗野操作及精度九项试验,性能决不亚于CKC半自动卡宾枪,若说像玩具,岂不让老大哥也受了连累?巴甫洛夫有点儿窘。巴甫洛夫支吾了一阵,建议用几种真正的武器再试一次。这回兔子自己跳进套子里了,这是兔子自己找的。关山林一脸内容地微笑着,扬头示意人去试验处取武器。

    枪很快取来了,一共三支,一支是22口径的勃朗宁自动手枪,一支是12口径的雷明顿散弹枪,再一支是重家伙——一支35口径的马格南狙击步枪。所有的军官们都对这三支沉甸甸烤兰幽冷的最新式兵器发出了喜爱的啧啧声。

    这回用不着全体出马,大家提议由双方的首席代表用每支枪各打一组,这叫中苏友谊枪响为证。巴甫洛夫跃跃欲试,他请关山林先打。关山林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对站在身边的范琴娜说,告诉他,在这里我是主人,我说了算,让他先露一脸。范琴娜将关山林的话委婉地翻了过去。巴甫洛夫也不推辞,自信地从枪台上取过那支镀铬的勃朗宁,走向靶台,熟练地退下弹匣,朝枪口里瞄了瞄,然后装上子弹,举枪瞄准二十五码之外的胸靶,少顷枪响,弹壳飞起,掉落在几步之外。规定一组为五发,子弹打完后,巴甫洛夫将枪收回,吹了吹枪口的一缕青烟。报靶员很快报上环数,上校打了三十九环。巴甫洛夫很得意。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不是玩枪老手只配给这个数字的创造者提靴子。

    军人没有鼓掌的习惯,他们绝对不会大惊小怪,但是看得出来在场的军人全都为上校的枪法而心服了。

    现在轮到关山林了。不是正式比赛,可这时的气氛比正式较量还要紧张。在场的所有军官都屏住了呼吸,而唯一的那位少尉女翻译竟连汗都紧张得出来了。关山林大步走向靶台,把那支勃朗宁拿在手中,他不拖泥带水,没有半点儿多余的动作,几乎在举枪的同时枪声就响了,第一发子弹的弹壳还在地上滚动的时候,他已经把打完了的那支手枪放回到桌子上了。

    在等待报靶的时候巴甫洛夫对关山林说12口径的勃朗宁是一支好枪,关山林同意,但他认为一个好军人即使用套筒也能将对手打得抬不起头来。巴甫洛夫不知道套筒是什么,难道它的性能比具有一百年历史的勃郎宁这种名牌武器还要好吗?关山林一脸轻松地向他解释,套筒是中国军人早期最常用的一种兵器,它只有一条锯短的枪管和一套铁匠用榔头敲出来的击发装置,枪身则是土木匠用刀削出来的,没有瞄装器,后填手动单发,有的甚至根本没有来复线。巴甫洛夫听罢脸上露出一种尴尬的神色,他说,将军同志,您是一个懂得幽默的人,您很会说笑话。范琴娜把这句话翻给关山林听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关山林没有理会她的目光,他对巴甫洛夫说,上校同志,恐怕你没有明白我的话,我这个人从来不懂幽默,而且,我们中国军人不喜欢开玩笑。我们没有苏联的西蒙诺夫式、德国的伯格曼式、美国的伽兰德式、英国的斯普林菲尔德式这样的先进武器,但我们仍然赢得了战争。关山林这话说得太硬,而且,范琴娜从心里抵制翻译这句话。好在报靶员解了范琴娜的围。报靶员一脸涨红地跑来,报告说,关主任刚才的那一组打了四十三环。巴甫洛夫上校带头赞扬关山林的枪法,说能用手枪在胸靶上打出这个环数简直太难得了。关山林淡淡地一笑,说,不过是瞎猫逮到了死老鼠,碰上罢了。

    第二轮他们使用散弹打钢靶。巴甫洛夫精神抖擞,他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卧式射击台,然后爬下去。他持枪的姿势很漂亮,看得出来他对使用12口径的雷明顿充满了惬意和自信。五发子弹全部击中了目标,如果不是规定射速稍稍超出了时间的话,用二十八秒钟击倒一百码开外的五个钢靶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了。巴甫洛夫从地上爬起来,很欣赏地掂了掂那支散弹枪,说了句什么。范琴娜将他的话翻译给关山林听,巴甫洛夫说的是,这是一支好枪。关山林不经意地笑了笑,接过那支枪,朝射击台走去。关山林的第一枪和第二枪相距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有十秒钟。第一枪响过之后,他似乎是爬在射击台上睡着了,那段寂静的时间让人莫名地恐慌和焦灼。有一只黄口麻雀从靶场外飞来,落在一只钢靶的上面,斜着头朝那些木桩子似的人们看,后来它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劲,一振翅膀飞走了,就在它飞起来的一刹间,关山林的枪响了。第二枪和接下来的三枪相距时间不足五秒钟,它们是连续射击的,枪响靶倒,五只钢靶全被击倒了。

    没有人鼓掌,大家都呆呆地看着一百码开外光秃秃的靶台,再看巴甫洛夫。

    巴甫洛夫脸上已经挂不住了。他二话没说,从枪械员手中拿过那支35口径的马格南狙击步枪,几步走到射击台前,卧倒,装弹,击发。马格南狙击步枪不愧是专家钟爱的名流兵器,它的瞄准模块是一流的,矫正性也强,五发子弹打出去,除了第一发在六环上,其余四发在靶子中心打出一个梅花形,鹿蹄一般的漂亮。巴甫洛夫脸色苍白地从射击台上爬起来。报靶员用小旗子冲这边报靶。六环、九环、十环、十环、十环。五发子弹打了四十五环。巴甫洛夫很粗地出了一口气,拿眼角看关山林,目光中分明有了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

    关山林说,好!关山林目光炯炯,大步走到射击台前,在那个过程中他咧开嘴笑了一下。军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是强者,他们永远都在寻找最出色的对手,只有这个时候他们血液中的灵感因子才会充分地活跃起来,如果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抗,他们只是一座孤独的死火山。

    关山林在众目睽睽之中走向射击台,从枪械员手中接过那支35口径的马格南。关山林没有用卧姿,他丁步站立着,右手持枪,枪口朝上,枪托抵住肩窝,左手退下空弹匣,往旁边一丢,接过枪械员递过来的弹匣,咔嚓一声拍进弹仓里,换手,左手托住枪托,麻利地拉开枪机,枪口自然下垂,握枪瞄准,须臾,枪声响了。马格南的声音清脆而短促,几乎听不见尾部的哨音,枪的座力也极小,老练的使用者几乎让人看不出击发时身体的震颤。关山林以立式击发,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地打完一组,然后退下弹匣,关闭保险,将打空了的枪交给了站在一旁的枪械员。顾问团和军代室的军官们都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两百公尺外的报靶员验靶。报靶员开始报靶。九坏、十环、十环、十环。报靶员手中的小旗子犹豫了一下,不动了。报靶员发觉少了什么。大家也都发觉少了什么。少了的是一发子弹。报靶员重新验靶,他在靶纸上找,找了很长时间。军官们大气不出地在那里等待着。报靶员终于没有找出结果,他有些迷惑地在两百公尺外摇了摇头,然后他卸下那面胸靶,扛着它朝这边跑来。报告!靶上只发现了四个弹着点儿!报靶员说。大家都围拢去看。那面靶上,果然就只有四个弹洞,一个在九环上,另三个在十环上,其余地方干干净净。有一发子弹失踪了,一点儿影子也没有留下。但是很快的,先是报靶员自己看出了他的忽略,接着,所有在场的军官们都看出了其中的奥妙——靶心的三个弹洞中,有一个弹洞比其它两个显得稍大了一点儿,如果不留心,几乎看不大出来。很显然,有两发子弹共同创造了一个弹孔!人人心里都倒抽了一口气,都在心里说,好家伙!但是无论顾问团的军官还是军代室的军官,他们谁都没有指出这个共同的发现。

    关山林似乎不愿意让人过久地欣赏那面只有四个弹洞的胸靶,挥手让报靶员将它拿走。关山林呵呵笑着,说,妈的个巴子,怎么就打飞了一发呢?关山林在说完这话后非常阴险而又快意地大笑起来。巴甫洛夫却一点儿也不想笑。他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关山林的敌意。这个孤陋寡闻的乡巴佬!这个一身蛮肉自以为是的中国熊!巴甫洛夫狠狠地在心中骂道。

    如果不是关山林得寸进尺,茹科夫·尼古拉耶维奇·奥特金大尉绝对不会站出来的。

    无论从军衔的角度还是从别的角度来讲,奥特金大尉都没有和关山林将军对等的机会。这个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年轻的弹道专家一直在注意着关山林。作为军人和情敌,他对他的敬意和敌视分量几乎相等,沮丧和兴奋,羡慕和嫉妒,钦佩和不服气使他一直在寻找一种机会。也许他不是他的对手,他还太年轻,但这又有多大关系呢,既然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那个年轻美貌的妻子,他就不可能回避一场属于男人之间的决斗。

    这个决斗的机会很快到来了。

    关山林兴致勃勃地邀请巴甫洛夫上校再试一试坦克打靶。这让顾问团的团长很为难,因为他对这一项技能并不熟练。关山林一向不会给人台阶下,他有充足的理由坚持他的邀请。这种按苏联T——54坦克模式制适的新式坦克尚处于试验阶段,它的全部技术图纸都由苏联方面提供,各种参数的验证和改进当然也得由苏联方面保证了。弹道专家茹科夫这个时候就站了出来,他说,将军同志,我希望您能给我这份荣幸。他补充道,坦克的射击系统是由我负责的,我想我是您最好的配合者。关山林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大尉,他一向不大注意他,这些技术专家们总是由他的部下负责交往的。他看上去太年轻,线条柔和的嘴唇边连几根硬胡须也没有,几乎是个毛孩子,假使不是他经常在军人俱乐部的舞会上邀请自己的老婆跳舞,他差不多完全不会留意他。但是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位毛孩子,他是射击方面的专家。他们不是要用坦克打靶吗?一个射击专家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再说,上校同志看来已经没有兴趣使用任何兵器了,至少在这里是如此。

    关山林和茹科夫分别换上了坦克手装,两人进入一辆开进靶场的坦克里,其他的人都退到安全区外,用观察镜观察射击效果。

    这是一辆试验用坦克,坦克的动力、装甲、火气、载员各部分装置都经过了反复的试验和改进,它属于轻型坦克类别,机动性强,载员3至4人,乔巴姆装甲能抵御步兵用枪榴弹的袭击,火力有一门105毫米线膛炮和一挺35毫米高速机枪,行进中配备有30发105毫米坦克炮弹。茹科夫建议打固定靶,但是关山林不,关山林执意要打移动靶。这样就决定下来了。

    坦克以每小时四十五迈的速度在靶场里开动,在颠簸的坦克里用观察镜捕捉目标是件十分困难的事,两个人头一次都让目标从自己的炮口下滑了过去。第二次好多了。茹科夫用炮长瞄准器套住了两百码之外的目标,他喊了一声停车。驾驶员将坦克停了下来,在炮口往回收缩的一刹那茹科夫开了火。坦克震动了一下,滚烫的弹筒砸得车体咣当一响,闭封的车内涌进一股呛人的硝硫味。那发穿甲弹在目标左边几公尺处浅起一片泥土,然后爆炸了,扬起的烟尘将靶子弄得有些脏了,但并没有击中靶子。茹科夫再次填进一枚穿甲弹,这一回他稳稳当当地在靶子的下方穿了一个窟窿。

    现在轮到关山林了。关山林对年轻的射击专家的表现很满意,他甚至开始喜欢起这个身体有些单薄的大尉了,他拍着茹科夫的肩,说,小伙子,打得不错。他又说,不过你看来还没学会第一下就把对方打得爬不起来这一招,你得学会这一招,否则你会让它咬着你的手的,瞧瞧我是怎么对付它的。关山林不由分说地用宽大肩膀将茹科夫扛到一边,自己挤到炮位前,从弹架上取下一发穿甲弹,填进炮膛。茹科夫离关山林那么近,有一瞬间他几乎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味。很轻很淡的味道,但是他很熟悉,那是他所迷恋的那个女人身上的味道。茹科夫有些迷惑,他贴在车壁上,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上帝呀,让他成为一个失败者吧!茹科夫的上帝这时醒了。关山林的第一发炮弹没有击中目标,炮弹呼啸着从目标上面飞过,在几丈远的地方爆炸了,飞起的泥土像冰雪似的垂直落下。关山林有些不相信地冲着瞄准器骂了一声,他转身从弹架上取下第二发穿甲弹,送进炮膛。这回他很慎重,打得好多了,但是他没有处理好坦克刹车后炮口扬缩的惯性,炮弹落在靶子前几尺处,等硝烟散去后,那家伙还傻乎乎地待在那里。关山林大怒,他几乎一脚把驾驶员的脊梁都踢断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所有一切都在和他做对,那个蠢得像猪一样的靶子,它凭什么站在那里轻蔑的嘲讽他?!它有什么资格?!它算个什么东西?!关山林一脚踢开滚到脚边冒着青烟的弹壳,扑向弹架,从那上面抱过一发爆炸弹,他把它像填孩子似的填进了发烫的炮膛,锁上炮栓,这回他连瞄也不瞄,恶狠狠地就击发了。坦克在被履带翻起的虚土中下陷了半尺,沉闷地一震。炮弹直接落到靶子上,随着一团耀眼的火光,靶子被炸得四分五裂,飞扬开来,消失得无踪无迹。关山林的怒气并不因此而消去,他一把将发怵的驾驶员拉开,自己坐到驾驶座上,挂档,踩油门,高速朝已经消失了的目标冲去。他把操纵杆捏得吱吱作响。他的眼睛发红,死死盯着前方。他大声骂道,兔崽子!我碾了你个姥姥养的!

    那辆试验坦克就在他的大声叱骂中冒着滚滚黑烟高速朝靶子的碎片冲去,活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猛兽。

    茹科夫大尉当天晚上就去找了乌云。

    茹科夫把乌云约到了专家公寓他的房间里。

    乌云那天晚上几乎来不及收拾,她正在为京阳洗澡,小东西长了一身的湿疹,而老大路阳放暑假待在家里,他正趁着妈妈无暇顾及他的时候躲在一边把一只切断了尾巴的四脚蛇往妈妈的皮鞋里塞。乌云不知道茹科夫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单独和她谈。她看得出来他很严肃,而大多时候他总是显得开朗和文质彬彬的。乌云在匆匆上到顾问团那辆红色莫斯科人小汽车中时只是对没来得及换一件稍微正规点儿的服装而有些不安,别的她什么也没有顾得想。

    在走进茹科夫的公寓后茹科夫立刻握住了乌云的手,乌云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茹科夫清澈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柔情。茹科夫说,乌云,我今天要你来,是要对你说,我爱你!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善良、最迷人的姑娘,你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动人力量。我想对自己说这不是爱情,它只是一种欣赏,但这不是真的,它就是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茹科夫真诚而激动,他的眸子因此而熠熠闪光,他把乌云的手都捏疼了。

    乌云用了好大的力量才把自己的手从茹科夫的手掌中抽了出来。她在最开始的那一刻有些慌乱,有些害怕而不知所措。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让她猝不及防。他离她那么近,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急促的鼻息。她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不,茹科夫,茹科夫同志,不要这样,她有些零乱地说,请你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她语无伦次,言不达意,整个人感到一种头晕目眩的虚脱。而这些都没有使处于激动中的茹科夫意识到。这个在美丽的涅瓦河畔长大的年轻人太急于要表达自己了。他站在那里,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似的说,乌云,你听我说,我爱你!我非常非常爱你!我要你嫁给我!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他这么说,胸脯在激动地起伏,脸涨得通红,红得像一朵鸡冠花。

    乌云在一阵强烈的震颤之后终于明白了这位清秀而温情脉脉的年轻军官要干什么了。她的心里一阵激动,这反而让她平静下来。茹科夫的公寓里灯光明亮,房间的一角摆放着那幅油画像,那个美丽而气质超众的俄罗斯女人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她那高贵的微笑让人有一种温馨的感动。她把她的目光从那幅油画像上收回来。不,她说,这不可能,我不可能嫁给你,你也不可能娶我做妻子,这些都办不到。这是为什么?他问。他朝她走来,但是她的平静而圣洁的目光使他没有重新去握住她。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有些绝望了,但是很快,他战胜了这种绝望。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他说,难道因为我比你小两岁?我可不在乎这个!乌云看着他,在明亮的灯光中他光洁的脸上有一层绒绒的汗毛,他穿了一套正式的西装,打了领带,这全是为了要向她说出这件事来,他这个样子真像是一个慎重其事的孩子。她在心里微笑了一下,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微笑。她说,茹科夫,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年龄大小没关系,它们完全不干年龄的事。他气鼓鼓地说,那是为什么,和什么有关系呢?难道是因为我?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因为我根本配不上你吗?!乌云说,不。乌云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令自己颤抖的感动。她说,你是个优秀的男人,是个令人欣赏的男人,我很愿意你成为我的朋友,但是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已经嫁人了,你知道,我有丈夫了。茹科夫咧开嘴笑了一下,这样他就更像一个孩子了。茹科夫说,这算什么理由,难道这也算是理由吗?我才不在乎你嫁给了谁,你有没有丈夫,你有没有丈夫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乌云感到一阵冲动。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第一次有人面对面地对她说,我爱你!第一次有人向她正式求婚!活到二十八岁,她头一回领略到做一个女人应该领略到的骄傲,就算她对这个人一点儿好感也没有,她也不可能伤害他,何况这并不是真的,她对他有好感,不,不仅仅是好感,她甚至是喜欢他的,他是那么的出色,那么的英俊潇洒,那么的文质彬彬、具有高贵的气质和风度,她怎么可以伤害他呢?她想让自己说出来的话委婉一点,她想尽量提醒他的孩子气。这不是做游戏,而是生活。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像她自己想象那么中听。她说,你没有听明白我说的话,茹科夫,我是说,我已经嫁人了,我已经有了丈夫,我是说已经,我是说有了,这个你明白吗?茹科夫这一回明白了,他明白他所钟爱的这个女人说的她嫁人了,她有了丈夫,就是说她不会再嫁给别的人了,不会再有别的丈夫了,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希望,她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哪,多么的不可思议啊,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具有迷人的魅力,可她却用那么一种口吻对他说:我已经有了丈夫,我是说有了。茹科夫完全被气糊涂了。茹科夫说,你说什么?你是说你已经有了丈夫?你是说你的那个将军吗?你那个自以为是、根本不肯与人合作,整天板着脸的将军同志?他那么老,他根本不配做你的丈夫!乌云不高兴地打断他的话说,请你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议论我的丈夫,他才不自以为是呢,他也并不是整天板着脸,而且,他一点儿也不老,我不希望听到你这么说他!茹科夫完全不顾及乌云的脸色,或者说,他就是有意要这么做。他说,你的希望可一点儿也帮不上他的忙,这全都是事实,你知道今天在试验场发生了一些什么吗?今天,他有意拿我的上校当猴子耍,他当众出他的丑,他知道上校做为一名职业军官是看重荣誉的,可他却故意说自己打飞了一发子弹,他拿谁都看出来的事实嘲弄上校,借此打击上校的自尊,我从没见过比这更恶毒的事了!不是一个狭隘的、自负的、没有气量的小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儿!实际上,你的丈夫他就是这样的人!

    乌云被激怒了,一刹那间血涌到她的脸上,她有一种被外人侵袭和羞辱了的感觉。她朝茹科夫冲去,大声说,你住口!她那个愤怒的样子把茹科夫吓了一大跳。茹科夫从来没有想到她的嗓子会有这么尖。茹科夫甚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乌云看着茹科夫,她的目光中透着一种坚定的拒绝和敌意,她大声地说,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你对他到底了解多少?你说他狭隘、自负、没有气量,你知不知道,他打了二十八年的仗,他的身上弹孔累累,他为新中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为这个他把自己的全部都搭上了!他从来没有过怨言,从来都是达观豁达,信念坚定!他有过那么多战功,就算打了败仗也绝不气馁,毫不放弃,这就是你所说的狭隘、自负、没有气量吗?如果这是,那么我告诉你,我就喜欢他这一点儿!我就看上了他这一点儿!我还要告诉你,尊敬的奥特金同志,和他比起来,你连他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听明白了吗?!

    乌云一口气说了那么长,以至于她的脸因为充血而更加的美丽动人,她的睫毛因为极度的冲动而颤抖着,她的骄傲的胸脯起伏不停。她说完了这番话,高傲地看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茹科夫一眼,坚定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在茹科夫回过神来朝她追来的时候她转过身来,对后者说,谢谢,奥特金同志,可我用不着,我有办法回到我自己的家里!

    她就那么走出了茹科夫的公寓,一直走到马路上。一走到马路上,她就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刷地淌了下来,但她不转过身去,也不揩拭汹涌的泪水,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在流泪。

    茹科夫被拒绝在公寓门口,他甚至没有勇气追到马路上去。夜晚的风吹乱了这个年轻的苏联大尉的亚麻色头发。他看见她娇俏而又伟大的背影顺着长蛇一般的马路一点点地消失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如此,我更不会爱上第二个女人了。

    在乌云到家之前,关山林已经回家了。

    这是一次破例。

    通常情况下,不是星期六,关山林是不回家过夜的,有时候他连星期六也不回家,但是今天关山林却突然想到乌云,想到家了。当司机问他去什么地方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道,回家!司机以为他说的家就是他的办公室,平时他总是这么说的。司机把汽车拐错了方向,为此他遭到在后座闭目养神的首长一顿好克。你要干什么?你究竟想要干什么?!首长的坏脾气吓得司机好半天不敢大声出气。从基地的军代室办公大楼到家属区要经过一段简易路,汽车在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林的路面上要颠簸半个小时,嘎什牌吉普车的灯光不时惊起灌木林中的野兔子,那些灰褐色的家伙大脑迟钝,它们只知道沿着灯光照亮的地方惊恐万状地奔跑,直到跑得气绝倒地为止,若是平时,司机小伙子会不断停下来,乐呵呵地把那些还在抽搐的野兔拎回车里,拿回去做一顿美味大菜。但是今天他却不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开那些晕倒在路面上的幸运的家伙。让你们活着,下一回老子可不会放过你们的,司机在心里酸溜溜地想。

    女翻译是在关山林处理完一天的公务,打算去食堂弄点儿吃的时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堵住他的。她显然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了。关山林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学会怎样从处理公文的头痛和手忙脚乱中解脱出来,赵秘书是位很能干的人,他能够把每天新到的文件筛选归纳得恰到好处,并且巧妙地附上处理意见。但这并不能减轻关山林的烦恼,关山林在部队学文化的时候一度对书本纸笔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不过这种兴趣并没有延续多久,关山林更喜欢做一些实际性的工作,比如带兵打仗之类,所以当关山林看到站在门口的范琴娜时,脸上的倦意感和迟钝感一点儿也没有消失。

    关山林问,小范,你在这儿干什么?都回家去了,你怎么不回?范琴娜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幽深,一句话也不说。赵秘书很适时地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在那里面大声地打电话,那电话似乎是在催着他去一个地方,赵秘书果然匆匆地走了,甚至没顾得上和首长打一个招呼。关山林后来明白范琴娜真的有事找自己,他把她重新领回自己的办公室,现在他们俩人单独在一起了。关山林转过身来看范琴娜,他见她像一株小草似的站在那里,身子瑟瑟地不断颤抖,仿佛她觉得很冷。这是一种兆示。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连关山林都没有想到。有一刻办公室里空气很沉闷,关山林甚至想去打开那架华生牌电扇。在他走向电扇的时候他听见她在他的身后说,我爱你。他站住了,转过身来,奇怪地看着她。他说,你说什么?她说,我爱你2他看她,她也看他,他觉得脊梁上一阵燥热。他问,你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就是爱你。他说,这不可能。她问,为什么?他说,扯淡!我有老婆!她说,我知道,我没想过他说,你太年轻。她说,我比她只小两岁,我二十六了。他说,你还是个孩子,我都可以当你的父亲了。她说,我有父亲,他死了。他惊慌地说,乱弹琴!真是乱弹琴!她笑了,扑哧一声。屋里渐渐黑了,但她那张粲若艳玫的笑脸在黑暗里依然让他感到刺眼。他说,你笑什么?她说,我发现,其实你并不讨厌我。他有些窘。他说,谁说的?谁说我讨厌你?谁说我不讨厌你?这回她笑得更开心了。他有些烦躁了,他大声说,别笑!她骇怕得瞪大了眼睛,她的美丽的丹凤眼里露出惊诧。他发现他吓住她了,他把口气尽量放得委婉一些,说,你别害怕,我不是有意识要这样,我不想吓唬你,我是说,你还年轻,你什么都不懂。她委屈地说,我真的就那么小吗?在你的眼里,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吗?他辩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不是你的工作,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出色,我指的是别的。她穷追不舍道,别的是什么?你说,那是什么?他觉得现在他好像是一个被审问者,他倒底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他更加烦躁了,他一烦躁就有些顾不上别的了。他说,你要干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她大胆地看着他,目光如水,波光潋滟。她说,我什么也不干,我只是爱你。他无力地抵抗道,我不需要这个,我有老婆了!她说,这和我爱你没有关系。他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没关系?这能没关系吗?她看出了这一点儿,她很聪明,她知道他的城堡并非像人们想的那么固若金汤,她想她该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明白一些。她接着说,难道我比不上她吗?难道我不比她漂亮,不比她年轻,不比她有文化吗?

    这句话可把他刺痛了。她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她不该犯这个错误,她不该这么说她,她这么做把她以往得的所有分全都失去了。他慢慢抬起目光,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要保护什么的凶猛的内容。她被这种目光看得突然有些发怵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他压低声音对她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就算脸蛋俏一点儿,年纪轻一点儿,肚子里的墨水多一点儿,就这,你就骄傲得了不得了?就像皇帝娘娘了?就算皇帝娘娘,你也要吃要拉,和百姓没两样?就算有区别,你不也被革命的大炮轰垮了吗?你能比得上她吗?你能比得上乌云吗?他提高了声音,同时下颏也抬了起来。我的老婆,她一个苦孩子出身,她打过仗,从战场上救下过同志,成排成连地救过,为这她负过伤立过功!她受人尊敬,受人爱戴,她不但是我老婆,她还是我的阶级同志!在我的眼里,她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漂亮!都年轻!都有文化!这个你能比吗!你有什么资格和她比?你有资格吗?嘿,别看你生得水珠儿似的,也只有这点儿你还像个女人,别的任何地方,你半点儿不如,你配吗?你还自以为什么似的,你,连她的一个小指头都够不上!

    关山林大声地说着,他的粗大的嗓门在办公室里回响着,震得四下墙壁嗡嗡颤抖。他的目光如炬,额头发亮,剃得极短的头发间冒着腾腾热气,他那个样子简直把她吓坏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了什么使他这么恼怒?他为什么要这么大发雷霆?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威慑,她几乎就要从那间办公室里跑开了。但是首先走掉的不是她,而是关山林。关山林怒气冲冲地说完那一番话后,恶狠狠地瞪了惊恐万状又万般委屈的她一眼,从桌上拿起他的帽子,用力往那特大的头颅上一扣,大步走出办公室,摔门走掉了。

    范琴娜站在那里,听见他重重的脚步声一点儿也不犹豫地走过走道,走下楼梯,走出大楼。好半天,整座大楼还在微微震颤着。年轻美丽的女翻译身子一软,坐到椅子上,她在心里发恨地想,这个粗鲁的蛮不讲理的老家伙,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就因为他那一身的伤疤,他就可以这么对我大喊大叫吗?他究竟有什么权力这么做?可是,女翻译又悲哀地想到,他就是这么对待我,我还是无法忘却他,我这倒底是怎么了?我是中了什么邪?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的关山林和回到家中的乌云都同时感到了强烈的需要,在上床拉熄了灯之后,他们同时向对方伸出手去,在黑暗之中紧紧拥抱到一起。他们谁也没有告诉对方什么。关于新疆舞和蓝色多瑙河,他们已经把它丢到脑后去了。两个人再度陷入一次炽烈的情爱之中。他们突然发现他们是那么的需要对方,不仅仅是一种依恋和肌肤之亲,而是骨血的、灵魂的,由此他们更加深刻地把自己拚命纳入对方的身体之中。有一段时间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不需要说,就这样已经足够了。后来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胡子拉碴的脸颊。她在黑暗中喃喃地对他说,我爱你!他没有说什么,两条有力的胳膊用劲地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把她的脸贴上去,贴到他肌肉凸突的肩头上。她有些急不可耐,更多的醉心和痴迷。她微启芳唇,衔住了他肩上的肉,她让自己用心咬住了它,用劲,再用劲,直到她的齿舌间有了一股滚烫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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