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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和(11)

    整个晚上,在她对我吐露真相之后,我开始惊扰。一直担心会有人来敲门,一路跟踪到此。然后带莲安回去。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对待世间的方式,一如既往的暴戾与天

    真,不遵从任何秩序或规则。而我却无能,不知该如何守护她。

    她躺在床上很快入睡,姿态沉静。我一整夜看着窗外的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然后窗外下起了小雪。细细的小朵雪花干燥洁净,轻轻敲击在窗玻璃上。在这个山东境内不知名的小村镇里,我感觉时光倒流,心里回复童年之时面对天地世间时的那种天真荒荒。我抱住莲安,此时却格外分明地听到了时间的流动。刷刷有声。原来我们的贪恋亦是得不到任何救赎。

    凌晨时雪开始变大。莲安醒过来,长发倾泻,看起来精神很好。她在这一路的旅途上,有许多感怀但一直情绪都很稳定,且神色平静。她说,我做梦了。良生。

    梦见什么?

    梦见我15岁时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从家乡到北京,投奔尹一辰。火车半途停靠,是深夜时分,我看到灯光昏暗的车站,偶有几个人影,铁轨在黑暗中延伸得非常遥远。就用额头抵着窗玻璃看着,对那个不知名的地方留下印象。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地方。它在地图上的哪处并不重要。这种怅惘和确定,真的是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又梦见母亲。她似仍在监狱会见室的栅栏后面,长发很黑,脸上略有些油腻,看着我,问我要一根烟。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她靠近我,说,过来,让我抚摸一下你。当时我曾觉得很害怕,不愿让她碰。但在梦里面,却觉得她的手很暖,想与她多靠近一会。仿佛不知道她已经死去那么久。

    最近只要一睡过去,便会不断地梦到一些过去的事情。所有的细节,历历在目。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深。

    那都是一些你愿意记得的事情。莲安。因为你曾从中得到抚慰。

    她回过头来看我,良生,人说大恩不谢。我总觉得我不应该对你说谢谢。即使你对我付出那么多,也是应该。你依旧愿意继续跟着我走吗。

    愿意,良生。只要你出现,随时随地。

    她轻轻笑起来。然后她起身走开,她说,我们去厨房喝点热粥,然后继续赶路。

    我洗完脸,来到楼下的厨房。老板娘已经在灶台蒸馒头,窄小的房间里热气腾腾,看到我下来,就先给我撑了一大碗热米粥。外面茫茫大雪,已看不到路面。老板娘搭腔说,雪这么大,不会有车了,你们两个要再住上几日。我说,麻烦问一声,还要赶多久的路才可以到海边?她说,还早着呢,你们最起码要到桐花县,还得换上三四天的车。

    我坐在斑驳的木桌子旁边等。米粥的热气扑在我的眼睛上。突然,一阵强大的悲哀涌上胸腔,不知道是为这些日日夜夜来与莲安的倾心交谈,还是因为莲安这段为幻觉所驱使的目的不明的旅途。一意孤行。如此暴戾天真。而回去之后,她,恩和,以及我,我们的生活又该如何延续下去。我被这股突然席卷上来的悲哀击中了,眼泪直往眼眶中涌动。

    莲安依旧还没有过来。我说,我的同伴她来过厨房吗?

    来过。可能去厕所了。厕所在厨房后面。

    那厕所不过是一个农家简陋的茅草棚子,已经铺了一层白雪。刚走出厨房,漫天漫地的大雪就哗啦啦的,像棉被一样覆盖过来,包裹住了我的头和眼睛。踩着厚而松软的雪地往前走,眼眶中的泪水,热热地流下来。突然似乎听到莲安的歌声,低低的,幽幽的,倏忽就隐没不见,就像她坐在某个昏暗肮脏的酒吧角落里,对着一束小小的光线,如此,开始端然地唱起来。在彼时,她是与世隔绝的人。繁华浮世,她不沉浸其中,只走在边缘静默观望,不说出她内心的欢喜与凄楚。就像走在岸上看花开花落,贪恋美辰良景却心怀谦卑,故不让自己久留,只愿做个静默的过客。

    我张开嘴用力呼吸。厕所的门虚掩着,大风把它吹得啪啪直响。我想唤她,便叫,莲安。但是声音却极其细小,似乎难以发出声来。雪花顺着门缝往里面飞旋,一片沉寂,只有雪花的声音。这寂静在天地之间显得太过威严,似乎一切所知所闻都只是假象,是不真实的,有一种虚假。

    我推开那门,一脚踩进去,便看到了一地殷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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