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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

    在柏林(一)

    沿着大道走下去,是安静的住宅区,湖水和白桦树。鳞状的瓦,在树林间若隐若现,气势轩昂的圆柱,支持着那些楼台。偶尔能看见一二个晒太阳的人,但更多的时候,园林寂静。只有狗在铁栅那边,呜呜地低吠着。上次看见星星点点的迎春花,这时候都明亮灿然地开了,一枝一片,让人心动。

    哪儿都有迎春花,在我们山里、岛上、在北京。

    七三年我在济南等车,觉得空气忽然变暖了,心里不安起来。从千佛山下来,我就看见了那一丛丛好象喷溅出来的迎春花。那么干燥温和的土地,路那边有水汩汩地流着。那时候我刚开始学画。在山上,并没有看见佛像。庙都关着,只有一个没有门的小院子长满荒草,石头垒的墙,院子中间有一个锈坏了的摇柄,那是一口井,深不可测。

    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远处。我什么都没有画,那一天,只是想我要有一个家,在山上,有石头的墙,有一百个台阶,远离村镇,没有人的影子投到我的地上。我要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筑我的墙、我的城垛和炮台、我曲折阴暗的甬道。每个狭小的射孔都可以看见山下的丛林、河水、渡船、赶集回来的人群。没有人能够走进这个城堡。

    在城堡的后边是丛林,山坡上落满叶子,暗红的房子,挂着垂帘。护墙在这里变得流畅起来,沿山坡曲折而上,一直伸向山顶的塔楼。

    那有一个风标,一口钟,几只黑色的鸟飞来飞去。我看着春气蒙蒙的大地,没有画画。

    雷,你在干嘛呢?我开始学画,你在上海上中学,十五岁了。英儿在北京的城根小学当她的班长,批判孔老二。一九七三年,她真的在批判孔老二。

    一块方砖一块方砖地延伸下去,我在想英儿放学的情形。

    她当班长才累呢,那会她正格得很,老觉得男孩在瞎闹。

    就这么走,过了白桦林就可以看见桥了。那个半人半狮的女人,被雕成夫人的形像。面容肃穆,乳房浑圆,却长着粗大的爪子,熏得暗黑。你觉得不可忍受。它是好几块石头做成的,有灰泥的接缝,那么肃穆的女人长着尾巴盘环过来趴在桥头。

    远处的水映着房子,红红白白,有暗蓝的尖顶。要是过去我会喜欢起来,想修这样一个城堡或拱门,现在心却淡淡的。看看吧,都可以看看。有钱,这就是说有好多钱。

    雷,你说的好呢:“水波在船坞里晃动。”雷,你说的好呢。我知道你喜欢那个,连船坞都带着花边,里边是水,晃着波纹。

    我们在北京一起看过画报,和晓南一起。还有英儿。看那白栅栏后边,一片片樱花遮蔽着精致的别墅,一条山溪,经过磨坊和原木筑成的小屋,一道长长的回廊,一片从教堂的小窗子里看出去的淡色田野,所有木器都垂着铜环。

    “我要这个,”晓南说。“我们在这吃早饭。你们住那边,那都给你们。咪可以在这早上摘花。”

    “英儿不喜欢这样的房子。”沉重坚实的古典建筑。她喜欢山坡上那些精巧有致的现代别墅,不要大石头和突兀的东西,只要干净的小窗帘。从玻格家回来时,她拉着我的手指给我看,说她喜欢那样的房子。我说咱们盖吧。她说不要盖。要现在就有。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轻轻地在我耳边说:我嫁人。

    她落在后边的时候,还嘟嘟嚷嚷地说着:海男还让我在新西兰帮她找个牧场主呢。

    “不就是地主婆吗?新西兰牧场主、农夫,说了半天都是故事里的词。”

    蚂蚁(二)

    又梦见那个岛了。在超级市场里我对人说,它就在大海对面。

    她在拿面包的时候,我说它的好处。它的海岸是平坦的,有一片林子,还有条小河从林子里出来。我象鲁宾逊上岸的时候一样,把那些东西放成一圈,包和木棍,我好象要住到树上。我说这是我的房子,我在那挖过洞,你笑了,挖过煤。你说你什么也没有挖出来。因为要离开我就尽数他说那里的好处,我说每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就象音符掉下来。

    我问你:我睡了多久?我要知道在多长时间里做梦可以做一个山洞。

    光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忙着穿过柳絮纷飞的影子,它们不会被那些影子弄得掠慌起来。隔着路可以看见蚂蚁,这可真是希有的事情。一看见蚂蚁就想起好多事情。小时候的、和英儿在一起的。

    我看那些蚂蚁爬上圆石头,在屋檐下等着。这上午的阳光多么好啊。英儿回来了,提着一口袋东西。她看见我坐在石头上等她,这是很少的一次。蚂蚁成群结队地忙着,它们好象只有一种心情,永远是那么振奋敏捷的样子。可我真象是容器一样,从早到晚,有不同的心情放在我心里,有时候那么恶劣,有时候又欣喜,又饱满。

    太阳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奔走。它们掀动叶子象掀起一只木船,它们成群结队爬向绿叶子下黄昏的影子。

    一个小径上走过的人对你说;下午好。你对他说:下午好。一只鸟儿在天上“嘎——”地叫了。那些疲倦的花,依旧保持着整洁的样子,使我想起集上,卖干花的妇人,在集市散场的时候,有时候会过来送给我们一包干了的花瓣。

    我忙乎乎的日子,楼里那么多窗子依旧能听见你的声音,在楼上说话。再也听不见她们和英儿说话了。英儿的声音略略高起来,她总是有点着急,所以尖。

    后来的梦就很乱,但开始还是看见了她。她好象混在好多客人中,然后就没有了。你也没有了,我看见乡伊在那,穿那些蚂蚁咬过的树叶。接着这个梦又连到另一个梦里去了。

    我在车站上走,好象要找她,也好象是要找一辆汽车,是北京的。但是就是没有要找的那一路车。有一个车用篆字写着它的号码。我轻声笑着:可以呀,现在认得了。然后就往回走,过了景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岛上咱们住的房子里。

    家里依旧是那样,有木头,有建筑材料,甚至还要乱一些。我坐下来准备吃饭。这里象是岛上的房子,又象是我过去做木匠的地方,放着好些木头。坐在案子上扫了扫刨花,准备吃饭,这时候来人了,说要找英儿。

    我跳起来,一下就忘了英儿已经没有了。走到房子后边找英儿,沿着房子前边绕过去。英儿在一个挖得很深的地基的基础里,往那个沟里浇水,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好象记得还跟英儿有什么芥蒂。

    我跟英儿说话,象对一个单位里的人说话一样。我说:英儿,这可不是我找你,上边有人来找你。

    上边来的人没有跟我在屋子边上走。他沿着那个挖得很深的沟,走到那个基础那,找英儿。英儿依旧浇水,不说话,我慢慢的退下来,沿着房子,那人也往回走。

    我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啊?

    他说:没什么急事。

    我心里怒气忽然起来了:没什么事你找她,我饭还没吃呢。

    我跟他开始找茬。这时候他已经绕到了咱们屋子朝东的方向,我也走到了那个朝东的门泅。但是他在下边,很深的地方。他的嘴动了动,象要回嘴。

    我问:你说什么?

    我已经把几块小砖拿到手里,三块石头。他继续嘟嚷着,在下边。我就把一块儿砖,一块儿小砖丢下去了。他躲到大石台下面,但不能够全部躲起来,他变成了个绿色的琉璃磁像。我毫不留情地拿石头打他。在我第三块石头丢下去的时候,它碎了一块。后来我又拿了几块石头打它,我走下去的时候,它已经碎了,变成了一块砖,很奇怪。我把这块砖砸成八块,装在怀里。

    这个梦里什么也没有,醒了,嘴里有点苦味,还是在德国的黑夜里,特利尔这个充满水声的山谷。这个转动了好多年的磨坊,现在不再转了。我想起刚刚弹过琴,那不祥的键声,危险的高音,我想着。

    但是我的思想快又回到刚才的房子上面了。雷,那个房子。

    你要赶走我(三)

    我浑身累得麻苏苏的,但还是被英儿揪醒过来。

    “你要赶走我。”她说。我还没太清醒,想抱住她,但她的小胳膊好象都变成了骨头,身体象鱼一样,在睡衣里扭来扭去。

    “怎么了?”我的胸被撞了两下子,终于被硌醒了。

    “你要赶走我。”她继续说。“刚才你说的。”

    “什么?”我问她,“我说什么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脸就沉了,说:‘你走吧!’,那么狠。”

    “我什么时候说了?…

    “你就说了,一句话,我就慌了,想找谁租房子去。我出去还带着胖子,还想怎么把胖子安排到哪去,得有一个小床。”

    “你做梦吧?”

    “反正你说了,就是你说的,你就是那样。你要赶走我脸沉沉的,真无情。”

    她被这个感觉慑住了,到吃晚饭的时候,还在饭桌上说这个事呢。

    “我带着胖子,往前走,好象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不是要走吗?”

    “那也不能让你赶走我,那么狠。”

    晚上,灯柔和地亮着,我给她读契诃夫的《爱情集》,是她从北京带来的:“‘你从柏加辽甫卡来的吧;对不?’他厉声问乡下人。

    ‘对了,从柏加辽甫卡来。’

    为了消磨时间,叶尔古若夫开始想到柏加辽甫卡,那是个大村子,座落在一个深深的峡谷里,因此要是在月夜,人坐着车,顺着大路走,往下看那黑暗的峡谷,再抬头看天空,人就会觉得月亮仿佛挂在一个没底的深渊的上空。这是世界的尽头似的。下坡路很陡,又弯曲,而且窄,要是为了什么流行病,或替人种痘,坐着车上柏加辽甫卡去,人得一路上提高喉咙喊叫,或吹口哨才成,因为要是有车子迎面走来,那就别想过去了……”

    她起身抱住我,缠绕着,看我的眼睛:“你好一点吧,你总让我心里害怕。你会赶走我吗?”

    我笑了、摇摇头,把书放到一边。

    “我不能让你赶走我。”她恨得不得了,说。

    叶公主(四)

    临走的时候,我忙极了,几乎顾不得跟英儿说话。我把土从房子后边挖出来,挖出一小块平地,准备将来盖厨房,上边还要盖两个小卧室给你和英儿。

    我把挖下来的土,通过平台的滑槽倾倒下去,堆在房子前边。又筑起一道墙,用墙挡住那些土。这也是我们城台的一部分。我甚至在树影下固执地挖出一个坑来,把一个旧澡盆放在里边,澡盆边缘垒上好看的石块。这是一个池塘,可以养鱼,我在那构想。

    英儿不参加这些事,她总是绕过我的建筑工地。但是她很高兴做饭,她喜欢做饭。她做好饭以后就从楼上窗口伸出头来叫一声:顾城,吃饭。

    英儿大部分时间并不太关心这个房子,甚至觉得修这个房子是个疯狂行为。在她那个学校出来的脑筋里,根本就没有自己盖房子这一说。这一切都应该让做这些事情的人去做。但是钱呢?这都是她的教科书上没有写过的事。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她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含了气声在唱。

    生活好象是这样的,工作、上学,然后擦擦玻璃。怎么会是种土豆、浇粪水或者运沙土呢。很久很久,她确实不关心甚至忌恨我做的事。“诰”房子,她说。“诰”姑娘家。她把它划了一个等号。她好象不知道这事也是为她做的。房子不应该是盖的,是应该是通过什么方法得来的,她喜欢干净雅致的样子。不喜欢我脸上溅满水泥。

    “大紫红破楼恶梦”我知道她的意思。

    “学(音:xiao)生。”我用北京话对她说。

    她也知道我的意思。“你这个人够纯粹的。纯粹是个山大王。”

    有时候她过来掐掐我说:“恨死你了。谁知道你是这样的。就知道搬石头,搬姑娘家,什么也不懂。你哪是要修房子呀,你修的地方将来都得拆了。”

    晚饭是虾仁鸡蛋,是你蒸的,你做好,专门让我不要动,给英儿留着。英儿做的是凉面,两种,炸酱的和用麻酱黄瓜丝拌的。

    “和雷在一起就没有吃过芝麻酱,每月二两芝麻酱从来都不买。”

    “在北京夏天不吃芝麻酱?”英儿觉得怪。

    “我那是让给别人吃。”你说。

    “我怎么没当上过这个别人?”

    “我们院里的街坊夏天都找南方人,借本去买芝麻酱,二两哪够啊。”

    “我嫌芝麻酱粘乎乎的,和不开。”

    “那是没打水。”

    “什么?”

    “往里加水啊。要不,有‘没打好’一说呢。”

    “就象和水泥……”

    “一听你说话就上头。”英儿说,“我这半边头老木。”

    “那叫神经官能症。”我告诉她“知识分子落下的毛病,一劳改就全好了。文化革命时候干校专治这种病。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每天提一百桶沙子吧。”

    “我又不是雷。”英儿狠狠他说。

    “噢,打水,怪不得发白,我才知道,英儿做的面好吃。”

    你还在说刚才的话。

    刚上岛的时候,我就画了一张图纸给你,是一个漂亮的仰视的伊斯兰堡。有尖形的拱门和吊桥,蜿蜒纵横的堞垛,有飞廊横在空中。

    我们一边在山里采石锯木,一边争论这城堡房间楼梯的每个细节。三年过去了,我们筑好了一些台阶和墙基,一些护坡,三重梯田,挡住了山土的崩塌。我们的手上都是伤痕,照这个速度进展,我们的城堡需要五百年到八百年左右建成。“可汗,”你总结说:“你只是修了一点废墟。你还是先让屋子不要漏雨吧。”

    “叛徒。”我心里说,嘴上却说:“英儿和我哲学一样。”

    她肯定会跟我一起搬石头的。我能想象她看见这一石一木后,欢喜的场景。

    “英儿?英儿倒是挺好看的,可她小胳膊才那么细。”

    “什么?”我根本想不起英儿的胳膊有多粗,多细,因为我根本没有注意这个。

    “那你等着吧。”

    “你在那笑什么?”英儿老怀疑我在笑话她。我是在收拾过去在大学讲课的一些材料。唐代宫廷,我告诉英儿。英儿说:“知道,知道。不就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吗?顶得住吗?分散点多好。”

    “我不是笑这个,我是说唐代后宫有两个名份挺可笑。一个叫‘答应,,一个叫‘常在’。”

    “你是想让人家答应你干活吧?雷都不着家了‘经常不在,,我是‘死不答应,,一辈子也不跟你一起‘诰’房子。”“盖房子,我在信里都跟你说了。”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事啊。也不想想,人家林黛玉拿的是花锄。拿铁锹就不能算是《红楼梦》了。”

    “是啊,谁喜欢真龙呢。”

    至此以后英儿就自称叶(四川音:shai)公主了。

    “愚公啊,愚公。”英儿看着我挖山就在边上说。

    “智更都挺瘦的。”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的胳膊确实很细。

    小滑轮嘎吱嘎吱响着,一桶一桶沙石沿着我装的索道升起来,英儿从吊钩上把桶摘下来,晃一晃倒进我的“鱼池”里。我让英儿戴上手套,别把手磨坏了。

    英儿说:“没事,反正跟着你也没好。”

    “我会把这些收拾好的。”我词不搭意,指着一地散乱的物件说。

    “你一走我就把这些给扔了。”

    黄昏的光在树影后骤然明亮起来,这些沙石是我准备回来以后在门口做大平台用的。我要修一条灰石板的小路和台阶,一个好看的浴室。

    我要做两个台阶给你们,上面用石片镶着画——我们未来的房子。

    彩票(五)

    上午下了雨,绿荫谷雾气蒙蒙。我把那些锯好的柴,都拖下山来,把昨天夜里的柴灰撒在柴栅附近,泥泞的小路上。我在伊丽沙白的园子里做这件事,就听见英儿在屋里叫:“顾城。”

    “干吗?”

    “你快来。”她说。

    “什么事啊。”我有点不情愿地在铁线草上擦着鞋上的泥。雨靴有点小,脱下来不太容易。

    “可能是好事。”

    “是结婚吗?”我说,等着她下边的话。她一定会说发昏吧,可她没有吭气,我有点意外。转过门厅,发现她正在厨房里,看一个纸片。餐刀放在一边,白面包上抹了果酱。

    “是结婚证吗?”我又跟了一句。

    “是面包里的。”她说。她拿给我看,那张纸牌大小的纸片。上面画着一辆汽车,还是吉普呢,下边写着四万新币。“你可能中彩了,这面包吃得值。”

    英儿一来就学会了买彩票,趴在柜台上填那些数字。你也在那帮她,每次都要弄半天。我远远的站着,看大门外的海。英儿填完彩票总是很高兴,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就说:“看给气的。”

    上了汽车,我的气色也没太好过来。“别气了。”她说。

    “我要赢了先给你娶媳妇,连房子一起娶。”

    “我才不气呢。我不买就能赢,稳赢,填个数码就赢。”

    “赢多少?”

    “两块。”

    “好象是真的。”英儿吃完饭在客厅里翻字典。“上边写的是钱或者汽车。”

    “可以拉着你爹转一大圈。”

    英儿看我一眼,并不回嘴。她不太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知道她的小脑筋在不停地转。

    “你去问问雷吧,或者利斯。”我给她出主意。

    她不吭气,把彩票随便一放就上工去了。我知道她是不动声色地对待这件摆在门前的好事。

    整个下午我都在山上锯一棵倒树,把它伸向空中的枝条锯断。最困难的是那些被压住的枝条,或者是架在别的藤蔓缠绕在小树上的枝条。它们虽然早已经死了,但却象弹簧一样蕴涵着危险的力量。如果不注意,它就会突然弹断,打在你的身上,至少把锯夹住,让你动弹不得。我特别喜欢锯那些碗口粗细的枝条,因为只要锯得长短适宜,就不用再劈了。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老在想唐磊说的一句话。“蒙老外还不容易。”我没听见他说这句话,是跟他一起插过队的人在英国告诉我的。可这句话就停在我脑子里,甚至我连他说话时自负的笑都看见了。“呵”地一声。

    出国以后,我们一直被穷弄得喘不过气来,四面八方都需要钱。我们只能说没有被钱挤住,过来了。英儿的运气挺好,才出来半年就撞上了这样的好事。这回好象可以松快点了,吃点什么好东西,或者她因此走掉,我可不愿意这么想。这个事淡然得很,而且好象就没有。

    我把木柴都拖到空地上的时候,英儿已经回来了。我从厨房的小窗看进去,她正在往冰箱里放东西,我把锯在墙上挂好,就坐在门口脱我的靴子。

    英儿出来扶着门框站着,一大群小鸟在竹林里喳喳乱响,天快暗了。

    我问了问她给上帝老头干活的事。她说那老神父总是开一两句玩笑,就缩到屋里看圣经去了。“他也不知道信不信?”

    “看那样挺随便的。”她说。

    “你都给他做什么吃的?”

    “就是豌豆火腿,或者鸡蛋煎肠,换着来。”

    “他也不烦。”

    “他才不烦呢,他好象不吃什么东西,按理说他应该给我二十块钱买东西,也不知道是抠门还是忘了,这礼拜又没给。他要自己买都是买小包的,特贵。我跟他说过这件事,但他总是觉得少买点就便宜了。土豆从来是我带给他的。”

    我好象看见那个低着头穿灰衣服匆匆走路的老头。“他真瘦。”

    “我今天买了羊肉。半只羊,二十二块。”

    “你累吗?”我握握她的小胳膊。

    “你给我柔柔头吧,我脑袋发木。”她在门口的木凳上坐下来。那一条条木凳和房子钉在一起。凳子尽头有一个大纸盒做的尖顶小房子,房主人的猫向这边看着,它迟疑一下终于走过来了。

    “是这边吗?这吗。”我在她的头上按着,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温情,觉得她灵巧又单薄得很。我在她耳边亲了一下,猫在她脚边弯过身来。

    “顾城。”她总是这样有点陌生地叫我,“你说咱们那个房子修成这样,要花多少钱?”

    “两万。”

    “两万够吗?顾城,要是真的咱们就修房子吧。”

    “你还是接你爹妈来转一圈吧。”

    英儿看着我,又把眼睛低下来,好象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猜,我看这个纸想了什么?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太少了。我不让我爹来,我修房子。”

    英儿对岩石湾的房子耿耿于怀,“恶劣、破烂。”英儿简直想不出用什么词来表达她的感觉,屋顶上有老鼠,床下有跳蚤,内墙板露出它阴暗的被雨水浸湿的部分。总之它几乎成了一个象征,象征她最怨恨我的那部分品性,一切都不加掩饰。她那么热烈地攻击这个房子,使人怀疑她是在说她的情敌。不过话说回来,她也确实被这房子吓过一大跳。

    “那不是房子,那是祖宗。”她第一次进城的时候这样说。

    “你老得伺候它。”

    “祖宗。”她看了我一眼说。

    一块弯着背的大石头,好象不情愿地被一点一点撬起来,你好象可以感到它闭着眼睛要回去的那种力量。我让你踩住铁橇棍,一晃一晃,我在它稍稍抬起的一刹那往它身下塞小石头和圆木滚。我老觉得那铁撬棍会打滑脱开,撞到我牙上。

    在下边的山林中,我修了一条滚石道,直通山下我筑墙的场地。两边靠树都排放好了圆木,回转的地方还加了更多的树枝和树干,以缓和石块滚落的冲力。石头就可以沿着它飞滚而下,直撞到山下的石堆上了。

    我从来没有撬起过这么大的石头,它一点点被我们从土里抬起来,危险地向前探着。土里的小虫四下爬散,没在土里的部分透着潮气是棕黄色的。我推推它,不知为什么舍不得用铁锤把它打碎。石头因为大,显出一种傲慢。它往前倾着,这时候我可以随时改变它的方向。就在我想把它抓住的时候,它忽然真的开始向前倾动,离开我跌落下去。它在那些落叶里缓缓滚落一周,然后好象惊醒过来,摇动了一下,一晃一晃地奔下山去。在接近滚石道的拦木边,它忽然直跳起来,腾空撞断两棵倒树,到树林里去了。

    我们都被这个意外吓呆了,它离开我们连一声叫喊都发不出来,就好象是活的,在树林里闷声滚动。时而发出咚咚巨响。小树倒了,大树抖动着,惊飞了上面的群鸟。石头到树林里去了。它象一个抓不住的巨怪,。一刻不停地沿了陡峭的山坡滚越下去。

    我们丢开一切往山下直跑下去,飞快地下了那几个台阶。

    声音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了。它的力量足足可以打垮一架房子,到我们的地里它依旧无影无踪。

    山下袅袅炊烟停在空中,在细小的人语中,我们的恐怖格外清晰。

    一切已经发生过了,唯一的问题好象就是那块大石头到哪去了?

    “我先跑下去,雷腿都软了。”

    “后来呢?…

    “后来我在公路上嚷。‘石头在这呢,’”

    “那才叫一块石头落了地呢。大石头就在公路中间放着呢。”

    “就是转弯那吧?”

    “再往快乐单身汉家那边一点。一辆车也没有,它就在公路中间。我让雷在公路上看着,我回来拿铁锤。”

    “你信里写过这事,但想不出来这么悬。”

    “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大劲,几下就把石头打碎了。然后……”

    轰地一声,屋子里一片尘土,英儿直跳起来,挂在空中的那片天花板掉下来砸在桌上,四下都是石膏的碎屑。

    “这哪是房子啊,这是祖宗!”英儿直着嗓子象北京小丫头那样叫着。她在门口站着,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看看锅,你说“别动。”好象那里边的菜还能吃似的。

    “够巧的,我刚刚离开一步,正好没砸着。簸箕呢?”我仰头看屋顶上那个长方形的大洞。蜘蛛网飘着,顶蓬上有那么多蜘蛛网。

    “这回空气流通了。”

    “纯粹是祖宗。”英儿还站在门口嘟嚷呢。“别的地方不会再塌吗?”

    我嘿嘿嘿嘿地笑。

    “顾城!”她厉声说。后来我们就都笑起来了。

    “赶上一回不容易。”我说。

    “恨死你了。”睡觉时候她又抖着牙咬我,好象真正拿我无可奈何。

    她给你打完电话,就上床睡了,她一个一个字母拼给你,我知道她有点当真了,她知道的单词比你多,在北京的时候,她正经找了个小老师教她。可是她连不起来,我问起她的英语老师,她还专门瞪过我一眼。“是女的,比我还小呢。”

    “雷这两天也买彩票呢,你不知道吧。”她把外屋的灯关了。

    “买就买吧,有钱。”

    “人家中了。”

    “怎么可能呢?”我一点也不信。

    “她中了七十块钱。对上四个就能中,要五个就上千了。

    她老对三个。”

    “是啊,情场上失意,赌场上……”

    英儿把枕头往我脸上一扔。“赌场?屠场吧。“

    “人家是为了胖子,你就知道弄个破房子,什么也不管。”

    “我修。”

    “你那也叫修房?钉两块板,掉三块板。瞢谁呀。雷刚才说,那边地板又鼓起来了。地基下陷。一下雨,房子还带歪的。”

    我不吭气。

    英儿换上睡衣,把床头的灯也关了。

    “哎,顾城。你转过来,你要没房子可修干什么呀?你肯定该拆了吧,那天你砸玻璃真可怕,要我就不理你了。雷还抓着你说‘没事没事、,那边破窗户直灌风,也没法洗澡了。

    冬天多冷。”

    “我拿塑料布给钉上了。我说买个新窗户去,雷又不吭气。”

    “废话,再让你砸。你不许转过去,跟大石头似的。”她慢慢把手伸下去“你以后会好点吗?”

    夜里我醒了,看着那么长长的窗子透进对面山上的月光。

    英儿象小姑娘一样,把头埋在我身上。发丝弄得我鼻子有点痒,我忽然觉得那么安心,我想了半天,好象想不起什么事来。就是觉得在这个干干净净的高屋子里,日子会一直过下去了。

    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看着窗外婆娑的竹子。

    英儿已经起来了,洗完澡在厨房里忙碌。

    “英儿。”

    “哎。”

    “你怎么起得那么早啊。”

    “早点出门子啊,昨天跟雷说好,赶集上去。你去不去?”

    “我?”

    “去吧,去吧。一人呆家,老那么阴险。我回来还总是怕你死了吓我一跳。”

    我想起英儿平常回来的时候,经常老远地叫我一声。原来是怕我死了吓着她。

    “我不是供你们怀念用的吗?”说着就走进浴室去了。

    “我们保证怀念你,保证写一本书怀念你。”这还是英儿在岩石弯那边说的,我忽然觉得那样的日子挺遥远的。好象站在岸上,看那些游过的海浪。我把水关上的时候,用毛巾擦了擦被水汽蒙注的镜子。

    “你穿这件衣服吗”一向不管事的英儿,站在那微弱地建议着“你的羊肉汤好了。”她把那些盘子和面包都拿到客厅里,平常早饭我们都是在厨房里吃的。

    带着海水凉气的风,在山谷里吹着。路边的树枝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我还没看见花开它们就已经谢了;垂着的花使我想起小丑的帽子,山谷里水声飞溅。

    “我怎么看什么都挺新鲜的。”有声有色的阴云在前边树顶上飘着。

    “你又一个月没出门了吧?”

    “今天可能下雨。”

    “下不了,哎,已经下了。”

    风骤然大起来。

    “你冷吗?”

    “不冷,你想回去了吧?”

    “没。”

    我们沿着回转的公路,大步走着。不知怎么我有点神气起来,象军人似的。皮靴一迈一迈;很快我们就看见海湾那边卖熟肉的小店了。那个店老关着门,橱窗里放着一个彩磁做的小猪。

    “这个店得多少钱?”

    “得十万吧。它怎么老是关着门呢?”

    “你的手怎么那么热呢。”

    “喂,”居然有人在用中国话打招呼。英儿给吓得一抖,头也不敢回。其实那个人在马路对面,离她远着那。,我们走过的时候,也没太注意他。

    “你好。”他又说,是个亚裔,脸又暗又光个子细高。“你——们”他的话很奇怪“坐不坐车?坐去集上。”

    英儿这才缓过来,“他想让咱们坐车。”她好象给我翻译惯了,把那种难懂的国语,变成北京话,又说了一遍。

    “哈罗。”我不伦不类地打这招呼。

    “啊,哈罗、。不要请。”那人把手一挥,做出让我们停止前进的样子。我们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他朝两边猛烈地看了两眼,就急速钻进车里,车子开到后边路口上,原地转了个圈。又追上来停在我们的身边。

    “请上车。”那个人把门打开了。

    “我们喜欢走路。”

    那人似乎是没听懂。

    “我喜欢邦邦邦邦一一”他的手在空中弹着。又歪着脑袋使劲说出两个字“对,音乐。我知道你系中国死人。希呀,希人。啊,你的帽子,他们知道我知道。”

    英儿已经笑得嘴一瘪一瘪的,但还是尽量礼貌他说:“比英语难懂多了。”

    “我知道你知道,啊?”

    “您是不是红糠来的?”我竭力就和着他的话和音调说。

    “红糠?”他眼睛放出光来。“你们系红糠?”

    “NO,”我用英语回答他:“批坑。”

    “国语。”他拼命点头。“我系那个爸爸,十八岁——”

    开始在纸上乱划。“红糠找到。纽西兰,一个月,姆?”

    我跟英儿说:“你求求他,还是让他说英语吧。我汗都下来了。”

    英儿开始跟他说点英语,我终于透了口气。车开动了,还真下起雨来。我只好死心塌地坐在他的车上。

    原来他是只去过香港一个月的华裔作曲家。他欢迎我们到他家做客,他喜欢中文,中国诗歌。他知道岛上有一个戴帽子的中国诗人,太太很漂亮。

    我们在集上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在古拉安的大菜棚里挑菜花呢。

    “今天菜花特别便宜。”你好象很高兴的样子,就是脸有点发白。

    小小的集市也挺热闹的。因为下雨大家都挤在一起,打着招呼。古拉安站在那,一副严肃的样子,他的女儿和一些帮手都在那忙碌着。而他拿着一根长棍子,把蓬布支起来,赶水,透明晃动的积水滚到蓬布边上就哗啦一声倾倒下来。

    “英儿和你一边挑菜,一边说刚才碰到的那个话音古怪的华人。

    “呕,批坑。这么说你们是讲国语的罗?,英儿给你学那人最流利的一句活,学得挺象你就笑了。你把钱给英儿,然后你们各自付账。

    红白相间的大蓬布上下鼓飞,忽然太阳就出来了,照在潮湿的沾满水珠的草上,集市上有人吹着小口哨。

    “可罕怎么来了?”你还是那样称呼我。

    “他?”英儿看我一眼,好象不屑地样子,可眼睛里藏了笑影“他想出来逛逛街。”

    几十台大电视,蓝蓝的闪动着,几十个一模一样的美国将军,用一模一样的口吻在说伊拉克的问题。这是岛上唯一卖家具的商店,门口还摆着吸尘器。和降了价的剪草机,干净的绿地毯,散发着塑胶的气味,一进门是一个裸体广告,一个金发女子伏在床上,很温馨的样子。意思是装了这种暖气,就不用穿衣服了。

    我看了看油漆刷子的价钱,中国出产的三块钱新市,新西兰出产的十三块。

    “底下二楼是家具。”英儿说明,她有一点近视。看字的时候要眯一眯眼睛。

    我没想到下边竟是个广阔的大厅,这家商店是依着海岸的坡地往下建筑的。街边却只有一层店面,所以一进门就是商店的最高一层了。

    几个华丽的大床摆在一边,有铜的,也有罗可可式的带金饰的木制床架,一排排梳妆镜照着我们,一个人都没有,我们说话声音都很轻。

    “这个挺好看的。”英儿指着一个小床说。

    “我喜欢那样的。”你指着另外一个大床说,你喜欢的东西永远是最贵的。

    “这小床才三百块钱。”

    “那我得吃多少面包呀?”

    “撑死也白搭,压根就印了三种号码。相声里就有这么说的。说是攒够一百零八将的火柴盒就可以换一个彩电,人家总共就印了一百零七将。”

    “是,那回也是有奖购货,说什么几个票对起来就能得什么得什么,买五十块钱东西就给一张,雷当着她的面拿了一大打子,我回来在床上码了半天,根本就对不上那个大号。有一种蓝色的没有,根本没印。”

    “彩票还是不如彩礼呀。”这时候我已经把火生起来了。夜深了,英儿在楼下帮你铺好床,就上来。客厅里光影闪动,壁火正烧得好呢,我跟着英儿象影子一样。

    “你跟着我干吗?今天你得好点。”

    我点点头。

    “知道怎么好点吗?”

    我看着她。

    “不能这样。”她把我的手拿开。“你得离我一丈远。”

    “一丈远是多远?”

    “一丈远,就是一丈夫那么远。”她得意了“行啦,去吧。”

    夜里又下雨了,我起来,客厅里炉火还是红的。我轻轻地走,楼梯还是在地板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我迟疑了一下,就去推英儿的门。门被关住了,她在里边抵了把椅子。

    我又用力推了推,她醒着,在里边发出低低的笑声。

    绿荫谷的冬天结束了,岛上的日子也没有了。

    从绿荫谷回家的日子多好啊。我不管你们,你们也不管我。英儿开始专心地做她的春卷,你把她送到集上去,我还在一点一点修那个屋子。我钻到屋子下边,象地老鼠一样的工作着,听你们在地板上面走来走去,隐隐约约说话的声音。

    蔓草沿了房子的空隙长到屋子里去,就变成了天然的装饰,在放碗的木架上缠绕。

    我用六个千斤顶把房子顶起来一点,我画了条线,让英儿在线那边活动,我在地板下放水泥桩子,换掉朽坏的木墩。我那么专心的做这件事,以至于会错过吃饭,饿得几乎走不上楼来。

    “要我就把这些板都换了。”英儿说,她总是对天花板忧心忡忡。

    “墙板也得换。”你说。

    “那壁画怎么办呢?”乡伊说。

    “最好另外盖两间出来。修还不如盖呢。英儿一问,我一问。”

    “那时候我就把门一插。”英儿说“现在我没门儿、没办法”

    “我给你做个门吧?”我说,“现在就能钉,做个拉门。”

    “不要。”英儿干脆他说。

    停了一会她又想起来了,“其实也就两万块钱,有什么的呢?咱们一起干活,一年肯定能攒一万。”

    “那得出去挣钱。”

    第二次告别(六)

    英儿有时候在屋里哭,然后她对你说:也不知道怎么,有时候就想哭一哭。她站在平台上看着远处,我们那时候已经定好了出发的日子。

    我忙着用掉最后的水泥,筑墙,做那两个台阶,你在忙着安排胖子的事,让工人来装水、热水器和电灯。好象越到最后,事情越多。我们的屋子一天天变得陌生起来,所有杂物都被埋掉了。筑好的城台上撒着细细的石子。夜里,灯可以照到山下停车的地方,室内处处灯光怪亮。我们好象装了过多的灯,把这房子每一处损坏的地方都暴露出来,蜘蛛网和蛀蚀也都看得更清楚了。

    第一天灯亮起来的时候,我们漫无目的的四下走了好久,真的有点不太认识了。

    “是不是太亮了。”你看着破烂的囚壁说。

    “跟回光反照似的。”

    “还有几天呀?”

    “二十天。”

    “五四三二——一,发射,现在就点上火了。”

    “做平台三千,装电两千五,热水器八百,浴室五百,浴室肯定修不完了。”

    “肯定修得完!”你说。

    车在熟悉的路上回转着开向码头,我们一点不觉得这是要出远门的样子。你在向英儿交代剩下来的事。我看着英儿心里一点也没有别离的感觉。只是想着她说话时,嘴边那种嘲弄的笑纹,意思是“你也能挣钱?”

    “我挣到两万就回来吧。”夜里我对她说“我都不想走了。

    你说我去吗?你现在说不去,我就不去了。”

    “我不管。”

    “那我不去了。”

    “还是去吧。”

    “那你怎么办?”我抚爱着她。不知道怎么心里有点木然。

    “我自己解决。”她笑起来“你是挺傻的。”她抓住我。

    “英儿、你听我说:任何时候你要我回来,打一个电话我就回来。我什么都不要。”

    “还是去挣钱吧,废物利用。”她又开始说老笑话了。

    “是两万吗?”我好象看见了那放着干净木器的小卧室、窗帘、厨房里一排排悬挂的铜锅和玻璃碗盏,英儿永远喜欢收拾的小屋子,还有胖子的游戏室。

    一年真不知道怎么会过完,可这个新房子就在时间那边。

    山和房子都过去了,海湾出现在眼前,是两万吗?我几乎无声地问英儿,英儿笑了,三万。不许涨价啊。车门开了,路边的萱草在海风中热烈的舞动着。英儿也下来。眯起眼睛。

    我抱了抱她,心里说“小人儿。”她好象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还挺洋气的。”

    一直走到船上我才回过身来看码头。有一两个赶船的人在奔跑,但英儿已经开车走了。

    小金鱼(七)

    为了个房子就跑到柏林来了,我和上帝定约,再不向他要什么了,只要和你们在一起。后来我还是要了,我喜欢她也就喜欢了她喜欢的东西,我喜欢房子。

    我第一次遇见英儿的时候多好啊,一心一意地看着她。什么事都没有,那才是真的。后来事就多了。我多笨呐,我以为爱是一个许诺。总要有更好的日子在后边,其实那日子已经太好了,英儿都说。她从来没那么快乐过,“这日子神了”。

    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或者没法想的时候就好了。

    我们在平台上坐着看海景,说来说去,想不出还缺什么,好象就缺两万块钱,把屋顶漆成红的。

    我到柏林来了,看着那个小房子,在时间对面,一年。一个有新窗户,新的小柜子,里边放水杯的房子。有小小的楼梯,真象玩具,英儿喜欢。我想一年,不管多宽阔,都会过去,后边的日子是整洁的。应该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长廊。我闭上眼睛时间就会过去,我让自己睡着,象一条河流,我老看见英儿站在台阶上如时出现,穿着那件印满花朵的小衣裳。

    我和你回家,穿过城市街道,穿过海就能看见她了。在那台阶上,温和的阳光照耀着,雷,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我们打开门,屋里挂着衣服、被单,初夏的阳光都使我充满愿望。我轻轻地接住第一天、第一个日子,把英儿抱起来。我的心会那么干净,好象粗糙的笋壳包含着春天的岁月。

    我那么笨,拿着电话对英儿嚷:挣到钱了。英儿写信夸了我,说那一声嚷煞是响亮,让人痛快。她不相信的事,我一定要做到。我在电话里说了傻话,她知道我说了傻话。最后她只是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在她的音息淡漠的时候,我的不安已经告诉我了。但是我不去想。我只是想我和她渡过的每一分钟,只是想多做一点,就见到她了,给她一个意外。

    爱是一个许诺,就象我离开北京一样,我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我活着,就要和英儿在一起,哪怕过一天。我心里这样说过,到死也不会告诉她。后来我离开她忘记了这个许诺,我离开英儿难受极了,活象一个人被分成两半。我情愿忍受这件事,是为了偿付我欠你们的,是为了更好的日子。

    我想象她是个勇敢的小人儿,在黑夜里不怕打雷。不怕下雨,到处管事、种豆子,教乡伊开车。我有时候走到街上都会笑起来,因为我们有一个小小的国上。

    波浪一阵一阵展开了,岛一点一点的小了,英儿在那个岛上。英儿没有了,我恨她。不是因为我爱她,而是因为她说了钱的事,说了我们一起干活。这不是命里的事,不是我们向上天所求的事。我要的已经有了。我不要的为什么又要了呢?现在这个事,只是被说了又说的小金鱼的故事罢了。

    英儿没有了,隔着大海和时间,我看不见她。我还可以看见原来的房子,木板上的钉子,屋顶塌下来又被我补好的地方。我什么都看得见,可是英儿没有了。那准备好的日子,永远也没有了。我第一次知道房子没什么用,地也没什么用。

    我在柏林狂热的想那块地,从山下想到山顶,想那房子每一个应该修理的地方。现在我才知道,它们都是灾难,我可以看任何一块地,住任何一个房子里,在阳台上看我讨厌的城市,但是我不能再回到那间房子里去了,那些记忆会让我死的。

    有时候在超级市场买东西,一抬头都觉得能看见那门外的大海,你和英儿在另外一边买彩票,这样的幻觉让我安慰。做梦回那间房子里,总有英儿若有若无的在边上,来了人她就帮我说话。她匆匆忙忙遇见人就笑起来,那日子象一条鱼游来游去。现在它被剖开了,丢在岸上,我不能回去了,它会把我吃掉。我不能承受那些锋利的记忆。没办法,我就象游魂一样到处飘着。

    一个从墓地里出来的人会想什么呢?它还想要房子吗?他们都住了一阵就都到墓地里去了,留下那么多结实的带花的房子,好多东西还摆在原处,就象我的锤子和李子酒一样,英儿让我干的和不让我干的事。那个打坏的窗子,那会儿我还老担心,这房子活得比我久,现在我做的事就是绕开它,它真正象一个野兽,要吃掉我。我身上都是它留下来的瘀血。

    我不怕英儿,不怕死。那一片墓地,草都是绿的,甚至绿得人心上发慌,他们在墓地上浇水,放一个小凳子。雷,你说得对,没有了就没有了。这个我不怕,因为都会没有,只是有先有后,我们都会变得干干净净的。可是我怕,有的东西,怕那个房子,一天天太具体了。每一个缺损的锯齿都还可以看见,我所有的努力和妄想都还可以看见,我搬回来的那棵大树还丢在山下,被草埋了,被我们不知道的夏天晒过。

    我是准备回去,和英儿一边说话,说这一年的日子,一边烧这棵树的。

    白杨树一直向天上长着,象我小时候看见的一样,这些老人到坟上,看一看他们的亲人,又走回家去。这日子多安心啊。我没有自己的土地了,没想到就这么连根拔起,象孤魂一样到处飘流。我知道这日子不会太久了,我现在还在祈求上天。在我走向她的时候,不要穿过那间房子的楼梯。

    “这就是小孩睡的。”我说。“你不是有床吗?”

    “那个床太大,耽误事。”她走过去,在镜子里她又笑。

    你走到那头,研究被套去了。一个被子也要六十块钱。

    “雷你来。”英儿在那边叫“你来看这个。”英儿正在看一个围着八张椅子的素木餐桌,做得朴实可爱。上面的青漆青亮亮的。“还有这个。”英儿指着桌子边上的酒柜说。

    那真是个做得不错的胡桃木酒柜,谁看了那上边的一排小栏杆都会喜欢的。太象童活故事里画出来的了。英儿抬着眼睛看,她是真的喜欢。

    “八百九十五块。昨天还一千二呢。”

    “昨天?”我看了英儿一眼。

    “今天开始大降价,降一个月。”你说。“外头写着呢。”

    “你那屋里只适合放一个梳妆台。”

    “放厨房里。”英儿说。

    “厨房在哪呢?”

    英儿不吭气悠悠然然地转身走开。

    “那买吧。”我追上去说。

    “要买,我昨天就买了。”英儿抹头就走“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你又怎么气英儿了。”你说。

    “英儿。”我叫她。

    “英儿什么英儿?萝卜缨。”她又溜达回来了。“喝咖啡不喝?”

    回到绿荫谷,已经是蓝天白云了。岛上的气候变化就这么快,一天可以下五场雨,出七回太阳。一块云把树林遮住又缓缓离开。那里的树冬天仍然是绿的,树叶上还飞绕着蜜蜂。客厅的大窗子透进阳光,桌上有一束假花,英儿又插了一束真的,谁也分不出来。

    “胖子呢?”

    “在玻格家,和艾玛一起玩。”你接着看了看炉子里的碳火说:“这真暖和。”

    然后你们把外衣脱了,挂在衣架上。又一起把买来的菜放进冰箱。

    “晚上吃鱼吧。”英儿说“只有你会做。今天那么冷,别走了,那边破窗户还灌风。”

    “胖子啊。”

    “让胖子在玻格家睡。一天没事,还暖和点呢。”英儿把电视开了。“今天晚上有《吸血幅》”

    “真的?那也得问问玻格才行。”

    “打电话吧。我来打。”

    “你说的那张彩票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英儿还是虚着说。

    你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又出去拿柴禾了。隔着玻璃看你们翻字典,然后笑。太阳快沉到树林里去了。屋子里依旧是温热的。

    我挑了点好看的木柴放在炉边的大铜盆里,截面向外。这些柴段也足足有十几年的年轮了。

    “是有一辆吉普车吗?”

    “好象有一个粘辅,”英儿说。

    “这上边说,你如果拿到了四张这样的彩票,号码是不一样的,就可以得一辆汽车了。或者相当于四万块钱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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