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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新年过去了,上海的冬天却并没有随之慢慢地消散。从进入冬天开始,就一直像是有人拿着一个巨大的超强制冷鼓风机,从上海的天空上把这座钢筋水泥森林笼罩着死命地吹。所以,当我们几个歪歪扭扭地走出大门准备去吃“早餐”(因为前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干掉了别人送给顾里的5瓶高级白葡萄酒所以导致我们起床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了)的时候,我们都被别墅门口结了冰的绿化湖泊给震惊了。

    顾里盯着那个结冰的湖泊,非常清醒地撩了撩她刚刚找沙宣来上海讲课的外国顶级造型师剪的那个刘海,目光精准有神,清醒无比。当然,背后的故事是她威胁我和Kitty在利用《M.E》采访那个叫做Jason的造型师的时候,把她伪装成了一个纯情的小白领丽人,推到了Jason面前然后供他做模特使用。否则,即使是我们的顾里大小姐,也没办法预约到Jason帮她剪头发。特别是当她得知Jason刚刚带着两个巨大的箱子(里面大概有150把闪闪亮亮的剪刀,看上去像是一个有洁癖和强迫症的变态连环杀人狂)去宫洺家帮他设计了新的发型之后,她愤怒了,她一把抓过我和Kitty的领口,用一种女特务的凶狠目光对我们说:“如果你们没办法偷偷把我塞到采访现场去让他给我剪头发的话,我会在财务账单上让你们两个多交100%的税!”我被她抓得脖子快要窒息的时候,听见Kitty小声的尖叫:“顾里,放开我……真的……求你了别抓这么用力……我今天穿的衣服非常贵!”(……)

    当隔天顾里耀武扬威地走到《M.E》和宫洺核对公司下季度的预算的时候,她从进入公司大堂开始一直到走到宫洺的办公桌前面,整个过程她都表现得仿佛是行走在高速摄像机的捕捉和耀眼的灯光下面——并且脚下是柔软的红毯。她顾盼生姿的样子完全就像是走完这条充分展示自己的红毯,到达尽头之后,她就会微笑着从自己的爱马仕包包里拿出一张写着价格的标签贴在自己的脑门上。

    当顾里站在宫洺面前的时候,宫洺抬起头,在她脸上扫了两下之后,淡淡地说:“Nicenewlook.”而这个时候,顾里的虚荣爆炸到了巅峰,她再一次撩了撩她现在脑门上那价值千金的刘海,装作非常不经意地说:“Igotahaircut”,她再一次撩了撩头发,“byJason”。

    不过,我们亲爱的顾里小姐忘记了,再嚣张的白素贞,在尖酸刻薄的法海面前,依然只是一条扭来扭去尖叫着“别抓我呀”的小白蛇。宫洺的下一句话就让她僵硬在原地,感觉像是被法海的金钵罩在了头上般痛不欲生。

    宫洺幽幽地抬起头,用他那张万年不变的白纸一样冷漠的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Jason是?……”

    顾里:“……”

    当我们几个人站在家门口,对着面前这口在(上海的)大冬天里竟然怪力乱神地结冰了的人工池塘目不转睛地盯了三分钟之后,美少年Neil打破了沉默。

    “Ohmygod,”Neil红着一圈眼眶,眼神飘忽而缓慢地在面前的孔子里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IhateBeijing!”

    “打电话叫蓝诀帮我定最早的机票回上海,我受不了呆在北京,一直以来我都怀疑北京人是怎么生活下去的,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们有种东西叫秋裤……”顾里自以为非常清醒地从她的包里掏出一瓶保湿喷雾,在自己的脸上喷了两下,以抵抗又干又冷的冬风。结果三秒钟之后她发现了这是一个非常不明智地举措,她只能略显尴尬地用手指敲碎自己脸上迅速结起来的那层薄冰,假装没事地把那些冰壳从脸上拿下来……

    我站在寒风里,揉了揉太阳穴,有点忧愁地告诉他们俩:“嘿,嘿,俩疯子,你们醒醒,这儿是上海,是我们家。”

    顾里冷笑一声,红通通的双眼朝我扫过来,她用她那张看起来就像是三分钟前刚刚从厕所里呕吐完毕出来的宿醉的脸,用她一贯尖酸刻薄的表情,对我说:“别开玩笑了,我们家怎么可能有送快递的人能进得了这个小区。”

    我顺着顾里翘起来的兰花小指望过去,看见了裹得像一个粽子一样的唐宛如,正粗壮地喘着气,从我们面前一溜小跑过去。(……)

    说完之后,她和Neil两个贱人就手拉手地朝大门外走去了。一边走我还能一边听着他们俩的对话。“Lily我们现在可以先去吃一顿早餐,我知道北京有一个地方超cool的,那里的豆浆卖97块一杯!”“那个地方太棒了!Neil我们现在可以让蓝诀帮我们定好机票,这样我们吃完就能直接飞回上海去了哦!”“让蓝诀一定要订firstclass啊!economyclasskillsme!Itfeelsliketravellingonatrain!”“呵呵,亲爱的,别说笑了,你从生下来就没坐过火车那玩意儿。”“No,butIwatchmovies!”

    我看着他们俩那两具裹在Burberry情侣款长风衣的(神经病的)背影,深刻地觉得如果他们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话,他们两个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贱人),他们两个生一个儿子应该可以直接去精选美国总统,三个奥巴马都不是对手。但不得不承认,顾里那张精致得仿佛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标准面容(即使是喝醉了的现在)和Neil天生散发的那股混血儿的英伦气质(尽管他在美国念书),实在是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特别是配合上他们远处高高耸立着的恒隆I和恒隆II两栋超高层建筑,看起来就像是时装广告。

    而下一秒,喘着粗气的唐宛如叉着腰站在我的面前,指着自己的乳房,对我一边喘气一边娇羞地说:“林萧,你来听一下我的心跳,感觉就像是Rihanna的电子舞曲……”我看着她表情诡异的脸,一下子从梦幻般的时装广告里清醒了过来。

    唐宛如眉飞色舞地对我使了个眼色,说:“|林萧,她们都说跑步可以消耗大量的热量,而在冬天里跑步可以消耗更多的卡路里。怎么样,你有觉得我瘦了么?”她抬起胳膊抱着后脑勺,做了个撩人的姿势,但我总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是电视里治疗狐臭广告上的那些女人老做这个动作。

    我刚想回答她,身后的门就打开了。醉醺醺的南湘东倒西歪地冲出来,她蓬松而卷曲的长发,有一种让男人怦然心动的柔弱美,她抬起头,用浑浊而又涣散的目光看了看我和唐宛如,又看了看结冰的那个人工湖,丢下一句“我讨厌哈尔滨”之后,就追“吃早餐”的顾里和Neil去了。(……)

    我看着南湘纤细而又优美的背影,又看了看面前壮硕而又……壮硕的唐宛如之后,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忍住了没有告诉她“估计等你死的那一天,你的尸体躺在火化箱里被推进焚化炉之前,你的体重也比怀孕时的南湘要重”,我不愿意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那样看上去太像顾里了。

    当我在恒隆对面的屋企茶餐厅找到正在喝下午茶的顾里Neil和南湘时,我自己也没有多清醒。昨晚的白葡萄酒现在依然似乎充满了我的整个胃部,我早上张开嘴照镜子的时候,隐约似乎看到了我一直满溢到我喉咙口的白葡萄酒,水平线就快要冲破我的扁桃体了。

    我刚坐下来几秒钟,顾里就神奇地从她的包包里拿出了一瓶香槟,我和Neil南湘同时发出了声响,他们俩是高举双手的“yeah”,而我是在喉咙里的一声“呕……”。

    强大的顾里把服务生叫过来,幽幽地对他挥挥手,说:“拿四个杯子过来。”

    服务生尴尬地对顾里说:“我们这里不能外带酒水……”

    顾里撩了撩头发,目光浑浊而又表情严肃地对服务生说:“亲爱的,你说什么呢,别闹了,快去拿吧。”她顿了顿,补充到,“记得是香槟杯,别拿错了。”

    南湘和Neil两个喝醉的人,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服务生,而我在他们三个面前,尴尬地拿起一张报纸遮住自己的脸。

    三分钟后,他们三个开始“呵呵呵呵呵”地拿着香槟杯开始碰杯豪饮了。(……)

    我坐在他们对面的位置,看着面前这三个都长着非正常人类般美貌面孔的人,轻声谈笑,偶尔尖酸刻薄地讽刺别人,顺带着一张微醺发红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一部描写上流社会的美剧般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而我,一个穿着ZARA的小助理,坐在他们的对面,生活平稳,无所牵挂,除了刚刚失去一个谈了好多年的男朋友和死了一个刚刚开始交往的新男朋友之外,我的生活真的很好,没什么好值得担忧的。

    我能快速地恢复过来,这里面也有顾里的功劳。当过去的一个月我一直沉浸在悲伤中的时候,开始的几天,她和南湘都非常温柔地呵护着我,陪着我伤春悲秋。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过几天,顾里就再也受不了我这副德行了。对于她来说,永远地沉浸在这种毫无建设性的悲伤情绪里,是一件比买错了股票或者投资理财失败都更难以饶恕的事情。谁都知道她可以在台下对着台上正在朗诵诗歌“我的悲伤就像这秋天里永恒飘摇的落叶”的文艺男青年理直气壮地吼出“飘你妈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所以,我们也可想而知,她会如何地对付我。我想我永生都不会忘记,她对我的安慰。她拉着我的手,在沙发上坐下来,温柔而又体贴地羞辱我:“林萧,说真的,不就是死了个新男朋友么?有必要把自己搞得每天都是一副像是得了直肠癌的样子么?你那一张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信用卡欠费太多被起诉了呢。真的,这有什么好严重的?你既没有把你的处女之身奉献给他,又没有怀上他的孩子,他死了就死了,一个男人而已,你把自己搞得像三个月没有接到生意的酒女一样,何必呢?”她顿了顿,认真地看着我,问:“顺便问一下,你没怀他的孩子吧?”

    “当然没有。”我虚弱地说。

    “那不就得了。”顾里翻了个白眼,松了口气,继续说,“男人嘛,再找一个就是了。就像你一直都喜欢去大学图书馆一样,你就在言情小说那个区域溜达溜达,看见样貌还行的男的就直接把腿盘上去就行了呀。多符合你的要求,又拥有青春,又拥有知识,也拥有文艺气息……不过在言情小说区域溜达的男的也多半也拥有一个同样爱看言情小说的男朋友,这一点你得当心……”

    我看着她喋喋不休的那张刚刚涂抹完一种号称是拥有中胚层细胞再生拉皮紧致效果的精华液的脸,心脏不时被狠狠地戳一下。我揉着自己头昏脑胀的太阳穴,心里想,这辈子永远不要指望顾里能安慰你,她的安慰就像是伏地魔在讲鬼故事一样,太他妈折磨人了。我宁愿去听超女的演唱会或者唐宛如表演的歌剧,我也不要坐下来和她聊这些灵魂话题。

    而这里面也有宫洺的功劳。当我在新年过后的第一天去上班的时候,本来沉浸在悲痛里的我,被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然后我看着那张依然英俊无比邪气无比的脸,面无表情地对我平静而流畅地说完:“10点开的那个会议的资料你现在去影印13份,然后去TOD’S把那12双男模特的鞋子拿回来,顺便绕去外滩3号楼上的画廊把那副我定了的油画拿回来。接着你和Kitty去把下周召开发布会的场地定下来,他们的开价是租金3万,你们去谈到1万。用什么方法?哦,那是你们的问题……还有今天要取回来我送去干洗的衣服以及帮我的狗预定一次健康检查。哦不,不是上次那个医生了。自从上次他帮我的狗剪指甲剪出了血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还有我家的地毯要预约一次彻底的杀菌处理,中央空调要做一次管道除尘……”

    他丝毫没有停顿地说了三分钟之后,抬起他那张脸,闪动着他长长的睫毛,最后补充了一句:“就这些了。你先出去吧,还有其它的一些事情,Kitty会交代你的。”

    我回到座位上,两腿一蹬。蹬之前我迅捷地把MSN的签名档改成了“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么……”

    三秒钟之后,Kitty在MSN上敲我:

    “林萧,我今天要下午才能回上海,我现在正在广东的一个乡下。”

    “前天宫洺不知道在哪个妖蛾子地方买了一本特变态的笔记本,他摸了摸那个纸就着魔了,死活要我问到这个纸的生产厂家。”

    “我现在一路摸索了过来,远远地看见一个矗立在长满野草的田野里的简陋工厂,估计是造纸的。”

    “如果我死了,那就是被这排水沟里的恶臭弄死的。我和你说,这水脏得能让你把小肠从喉咙里呕出来。”

    一分钟后,我把我的签名档改成了“人要知足”。

    所以,我渐渐地从这样的悲痛里恢复了过来。只是有时候,当我在夜深人静的公司加班的时候,看着我工作备忘录上每个月催崇光稿子的任务上面是一道红色的被划去的标记时,我心里还是会涌起一阵淡然的悲伤,这种淡然化成我眼睛里薄薄的一层泪水,我只需要轻轻地抬起手擦去,温暖的暖气几秒钟就会吹干它们在我脸上留下的痕迹。MSN上崇光的联系人一直是黑白色的,他的那个穿着背心露出肩膀结实肌肉线条的头像,再也不会“噔”的一声登陆了。

    当我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对面的三个妖物,已经把一瓶香槟又喝掉了。喝完酒之后,他们的话匣子显然都打开了,聊得很开心。他们的对话非常简单,一个人说:“呵呵呵呵呵呵呵”,另一个回答:“哈哈哈哈哈哈哈”,第三个人接着说:“嘿嘿嘿嘿嘿嘿”。

    我想他们三个人的名片上应该都印着同样一行地址:上海市沪青平公路2000号(上海民政第一精神病院)。

    而这个时候,顾里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了看屏幕,皱着眉头,痛苦的说:“我要呕了……”

    南湘探过头去,看了看她的屏幕,说:“唐宛如打电话给你干嘛?”

    顾里接起来,用手压着胸口,看上去像是要吐了的样子,对电话说:“如如,你最好是有正经事情找我,如果你敢约我逛街或者想要和我聊天的话,我会杀了你。”

    然后电话那边传来唐宛如高声的尖嗓门,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我知道顾里听了几句之后就开始疯狂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她就直接把电话挂掉了。(……)

    她挂了电话,把她刚买的这个VERTU的手机朝桌子上一丢,倒在Neil的肩膀上,笑着冲我说:“唐宛如肯定是把我藏在家里的酒找出来喝到了,现在在发疯呢。哈哈哈。”她再一次撩了撩她的刘海,然后说:“她肯定醉得不轻,她在电话里和我说我弟弟在家里沙发上坐着等我,叫我快点回去。你说有病吧,我弟弟不就坐在我边上么。”

    Neil在她旁边跟着她傻笑着。上帝是不公平的,就算是傻笑,他那张英伦气质的混血脸孔,依然充满了迷人的光芒。

    (上半回)

    这样的傻笑一直持续着,当甜点送上来的时候,他们仨傻笑着;当Neil的PRADA钱夹突然掉在了菜汤里面的时候,他们仨傻笑着;当看见带着墨镜的上海三流艺人推门走进来的时候,他们仨傻笑着;当付完账单一路走回家的时候,他们仨还是傻笑着。我觉得在酒精挥发完毕之前,他们会一直这么笑下去。当然,我们都爱看这样的风景,观赏着三个俊男美女穿着时尚地从南京西路上走过去,总好过看着两个蓬头垢面的黄脸婆在莘庄菜市场上四处溜达寻觅着更便宜的腌带鱼。

    多看看顾里他们,会觉得生活非常美好,全世界爆炸的金融危机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这样的“哈哈哈哈哈”终于在顾里大开门回到家的时候停止了。

    我们看见唐宛如坐在沙发上,双手夹在两腿中间,摆出一个非常扭曲而腼腆的姿势,她看着刚刚走进来的顾里,面红耳赤地说:“顾里,你弟弟真是……真是……太好看了啊!”

    顾里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看了看唐宛如,转身把她的大提包放下,一边放,一边说:“说实话,你偷喝了几瓶?”

    而这个时候,背对我们的沙发靠背后面,一直躺在上面休息的顾准,缓慢而优雅地站了起来。他用一种混合着邪恶和不羁的动人目光,把顾里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然后抬起手挥了挥,咧开嘴,从两排整齐而又密集的洁白牙齿中间,说了声:“嗨,姐姐。我是顾准,你弟弟。”

    从我看向顾准的第一眼,我就丝毫一点都不怀疑,他是顾里的亲生弟弟。他那张脸,就仿佛是和顾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精致的轮廓,充满光芒的眼睛,除了更明显的男性荷尔蒙象征,比如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子,青色的胡渣以及突出的喉结等等之外,他就像是一个穿着PRADA的男顾里。他裹在一身剪裁精致的黑色羊绒外套里面,浑身上下笼罩着一层神秘而又冷漠的气质,和他的笑容特别不搭配。他看着人的笑容,像是在冲你喷冷气。我想起前段时间看过的金城武演的《死神的精度》,他看起来就像金城武扮演的那个英俊的年轻死神。

    Neil看着面前的顾准,悄悄地在我的耳边说:“他长得真好看啊。”

    我鄙视地瞪了他一眼,小声地回击他:“SnowWhite,他是顾里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哥哥!你们是近亲!”

    Neil歪头想了想,说:“Itsoundsevenhotter!”

    我要呕了,“Youslut!”

    显然,顾准的造访并不打算长时间逗留,我甚至觉得他就只是想来说一声嗨,轻描淡写地过来,告诉顾里,喂,你有一个弟弟哦,然后就潇洒地转身走开。就像是一个高段位的忍者杀手,缓慢而优雅地靠近你,不动声色地就捅了你一刀,你甚至都没看清楚他怎么出的手,然后他就留下神秘的香味,烟雾一般地消散了。留下你自己在原地捂着伤口汩汩地冒血。

    我们亲爱的顾里,在父亲被钢管插穿头骨身亡之后,生命里再一次被投下了一枚炸弹,又或者说,被人敲敲地塞了一枚拉开了环扣的手榴弹在手里,等到顾里用尽力气再也握不住了的时候,就准备好闭上眼睛迎接一场血肉横飞的爆炸吧。

    顾准关上门离开之后,留给客厅里一片坟墓般的寂静。

    过了大概两分钟,顾里从惊慌中恢复过来,无论再大的惊吓,她都能像是安装了最强的防毒软件和随时备份的电脑一样,总能恢复到完美无缺的系统程序。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被震惊得合不拢口的我们四个,说:“你们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们四个互相看了看,然后异口同声地说:“顾准真是太帅了啊!”

    顾里一脸扭曲的表情看着我们,像在看四个神经病。

    随后,我们本来预想着生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事实是,顾准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我们,也被接着到来的上海高校艺术展给弄得手忙脚乱四脚朝天了。(当我在电话里对顾里这样形容的时候,她轻轻地对我说:“林萧,你好歹是学中文的,你用四脚朝天来形容自己的忙,总让我觉得你的职业是一个妓女,真的……”)

    这场整个上海最高顺准的艺术巡礼,囊括了从表演、服装设计、美术到影视、音乐等等艺术的门类,是上海这些艺术类专业的学生们梦寐以求的展示自己的机会。无数的艺术公司广告公司画廊影视制作公司等等,都准备在这次的巡礼上物色猎取自己的对象。所以,南湘也不例外地开始忙碌了起来。

    但是,我和顾里的忙碌,则完全是因为宫洺。

    《M.E》作为这次活动的官方指定平面媒体,负责了其中的几个环节,比如最让人头痛的就是负责开幕式之后的一个服装设计展示会。

    这玩意儿让人头痛的地方在于,之前承接国际著名设计师的FASHIONSHOW是一种享受,我们要考虑的地方是如何用最简约而大气的灯光和舞台效果,去尽量少的影响那些美轮美奂的本身不需要任何多余的灯光就已经像是艺术品一样了的华丽服饰。而现在,我们头痛的问题在于如何使用最炫目的灯光和舞台效果,才能让那些设计得像一堆狗屎一样的大学生设计作品看起来不那么丢人。

    而且最恶心的地方在于,那些从来没有接触过外界社会的窝在象牙塔里的大学艺术生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长在天灵盖上的,全世界似乎都是围着他转的。在接到任务的第一天,Kitty就被一个大三的女学生给惹毛了,“我靠,林萧,你真应该看看她那副德行,她以为自己是谁啊?COCOCHANEL么?”我非常能够理解Kitty,因为当时我也在她们两个边上。当Kitty在企图和她沟通展示会上的流程的时候,那个女的一直带着蛤蟆墨镜,把自己裹在一张巨大无比花色艳俗的披肩里,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不知道是她助理还是她男朋友一样的男人,弯腰在对她递咖啡,她拿过去喝了一口之后,幽幽地递回去,说:“Nosugar。”我当时忍住了没有恶心出来,她以为她是宫洺么。当我和Kitty口干舌燥地对她解释了大概一刻钟关于流程的安排之后,她幽幽地望着我们两个,然后从口里吐出四个字:“你说什么?”

    Kitty彻底被激怒了。

    在Kitty一把甩下台本,踩着12厘米的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大概十五分钟之后,工作组把关于这个女人的所有环节都从彩排表上删除了。

    Kitty拿着一杯超大的星巴克榛果拿铁,走回来站在那个戴着墨镜依然窝在椅子里的女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对她说:“小姐,现在请把你那肥胖过度的臀部从椅子上挪起来,然后带着你这堆廉价布料组成的衣服和你那个廉价的男朋友兼男助理,从这里赶紧离开,把你的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挂到七浦路(上海廉价服装批发市场)上去吧,不过我也不能保证可以卖掉。但是听我说,就算卖不出去,也请你千万不要把它们捐给地震灾区的小朋友们,因为这些衣服真的是给他们雪上加霜,为自己的下辈子积点德吧。”

    那个女的显然受到了惊吓,她把巨大的墨镜从脸上拿下来,用她那双浮肿的水泡眼看着Kitty,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而Kitty却一眼都不会再看她了。

    她转过头,冲门口的工作人员挥舞着手上的流程台本,“叫下一个学生进来,5分钟之内她走不到我面前,就让她滚回她廉价的学生寝室呆着去。”

    我一边喝着Kitty带给我的星巴克咖啡,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面前这个摘下墨镜一脸惊吓的女人。当一头狮子在沉睡的时候,你随便怎么弄它,它都无动于衷,感觉像一头巨大的可爱猫咪,但一旦它苏醒过来,张开血盆大口的时候,亲爱的,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更何况,这还是一头母狮子。

    “你如果早一点把墨镜摘下来,你就应该能够看见,哪怕Kitty在对你微笑的时候,她的牙齿上依然闪着发亮的毒液吧。你兴风作浪还早了些,再过十年你来和Kitty玩儿吧。”

    如果说Kitty还只是一把小小的匕首(尽管上面闪烁着绿幽幽的剧毒)插进了我们大学的心脏的话,那么,宫洺派出的第二个人选,就像是一枚光滑圆润的核弹,轻轻地放在了学校的广场上,这枚核弹,当然是我们亲爱的顾里。

    她和Kitty两个人,就像是开着推土机般冲进了我们的大学,任何阻挡她们的东西,都被轰隆一声夷为平地。

    顾里本来只是公司的财务总监,但是,如果说《M.E》里有人又熟悉我们公司又熟悉我们大学的话,那只能是我和顾里,而如果这个人还要又牙尖嘴利又精打细算又善于讨价还价并且能够运筹帷幄不惧天下大乱的话,那么这个人只能是顾里。

    所以,顺理成章地,她就从财务部门调了过来,临时负责这次整个活动的制片。

    理所当然,顾里的表现可圈可点。比如在最开始和学校院长谈预算的时候,说好了《M.E》来承办这个服装设计展示会的酬劳就是总预算的10%,当顾里接过院长的支票的时候,顾里微笑着说:“这个数目作为我们的酬劳非常合理。”

    院长摇头微笑着说:“不不不,这个是总预算,你们的酬劳是这个的10%。”

    而接下来的三分钟里,顾里从座位上站起来,在院长的办公椅周围走来走去,全方位地展示着她今天穿在身上的那件MarcJacobs的新款羊绒大衣。当然,在展示的同时,她的嘴当然不会闲着,从“我不介意做一场看起来就像是广西农业大学主办的服装设计秀”,到“但是问题是《M.E》也从来不刊登这种低档次的活动介绍和采访,这样的话这些钱不就是白花了么?”,以及“哦对了,市领导对这次的文艺巡展非常重视,好像高层也会出席很多呢,经费不够的话,要么就别给他们预备茶水或者礼物了吧”……

    五分钟之后,顾里拿着这张被当作支付《M.E》酬劳的支票心满意足地走了。同时她当然拿了一张新的支票,一张十倍于之前金额的支票,踩着她尖得像一个锥子般的高跟鞋走出了院长的办公室。

    离开的时候微笑的顾里用她那张妆容完美无暇的笑脸,留下了一句“谢谢大学把我养育成才”。

    院长看着她裹在黑色大衣里的纤细背影,眼神恐惧得像在看一个女鬼。

    下午的时候我忙完了参加演出的其中10个学生设计师的作品整理和背景音乐收集,我拖着我一双踩在高跟鞋上一整天现在像要爆炸一样的小腿,拎着一个巨大的GUCCI大袋子(当然不是我的,我借的顾里的),电话约了顾里去我们曾经非常熟悉的图书馆下面的咖啡厅喝咖啡。

    当我疲惫不堪像一个鬼一样地走到咖啡馆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了站在那里的顾里,她整个人闪闪发光,丝毫没有疲惫的倦容,相反,她看起来状态奇好,马力十足,就像是一只刚刚拆开包装的新手机,铮铮发亮,毫无划痕。又或者看起来就像是随时准备登场的女飞人坎贝尔一样,随时准备“嗖——”的一声冲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站在顾里面前,虚弱地对她说:“你好,神仙姐姐。”

    顾里摘下墨镜,看着我,礼貌地点点头回答:“你好,乡下妹子。”

    我和顾里走进咖啡厅里,走向我们之前一直坐的老位置,顾里刚刚点头冲老板娘打了个招呼,还没来得及把包放下来,一个女人就风一样的冲过来,把包朝我们的椅子上一放,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另外一张椅子上,她在三秒钟之内用动作完成了一个对话,“这个位子我占了”,我抬起头看向顾里,她的眼光一瞬间变得凶狠起来,这种凶狠里还带着一股非常明显的兴奋的味道。这种眼神我习以为常了,每当她要开始和顾源斗嘴的时候,她的眼神里都会出现这种像信号灯一样的闪烁光芒,嘟嘟嘟的,预示着她快要开战了。顾里礼貌性地对这个女的说:“你没看见我们已经在这个位子上了么?”

    但很显然,这个风一样的女子并没有感觉到目前的平静只是龙卷风到来前的预兆,她呵呵笑了笑,对顾里说:“你们站在这里又不坐,谁知道你们是服务生还是什么呀,我都坐下来了,你们就挑别的地儿吧,还有啊,大姐,这是大学的咖啡厅,你们都一把年纪上班的人了,没事儿进来干嘛呀?”

    顾里摘下墨镜,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心平气和而又不急不慢地对她说:“我的名字叫顾里,我依然在这个学校念书,如果你没有听过我的名字,也无所谓,当然,我年纪是比你大,不过,希望过一两年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能穿得起一条像样一点的裙子,而不是穿得像今天这样一副随时准备站在大街上靠着电线杆子对男人吹口哨的样子。”

    “这个咖啡厅我在这里喝了四年的咖啡了,你要知道去年这个时候当我还在这里和朋友们聊天时,像你这样的人面对这里的价格酒水单,是根本进不来这个店的,更别说和我争抢位子了。如今老板娘低价招揽顾客,我尊重她的决定,但很显然,低价格就一定会有低素质的顾客,比如你。”

    “还有一定要提醒你,我刚看见你手上拿的资料了,你也是参加这次艺术展的雕塑系的学生吧?我碰巧也是这次的总制片,刚刚我们还在讨论雕塑和装置艺术展的名额多出来了两个人,我们正在为此头痛呢,我来这里,也是想好好考虑下,把哪两个倒霉透顶或者说有眼无珠的人删除掉。”

    顾里看着面前脸色发白的女的,补上了最后致命的一击:“所以现在,拿着你这个从太平洋百货里买来的廉价包包,赶紧找一个新的位置去吧。最好也别在这里浪费时间,好好回家把你那本自传《穿ONLY的女贱人》赶紧写完。”

    那个女的面红耳赤地推门走了之后,我看着顾里,摇着头对她说:“你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并且你电梯肯定坐很久,一直坐到最下面一层。”

    顾里把包往边上的椅子上一放,轻蔑地看我一眼,“是啊,我还相信有圣诞老人会从烟囱里爬下来呢。”

    服装设计发布会的那天中午,所有人都早早地出现在了会场。

    学校给了我们最豪华的那个礼堂供我们使用。并且也请了非常好的舞台设计。当各大媒体陆陆续续地就坐了之后,宫洺也走完了红毯之后坐在了嘉宾席上。

    礼堂里黑压压的都是人。

    Kitty依然像个女超人般的飞檐走壁,有她在,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无论出什么乱子,她都能斗转星移地给解决了。更何况有一个双保险——顾里。在我的概念里面,任何事情有她们两个一起去做,就几乎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了。我觉得就算是去美国请赖斯来我们学校跳一段秧歌这样的任务,搞不好她们两个都能完成。

    观众们陆陆续续地把手机关成震动状态。而这个时候,顾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她瞄了一眼手机,看见陌生号码发来的一条短信。她看完之后,轻轻地从座位上起来了,她拖着她长长的礼服裙子,从礼堂走出来,走到后台区域的一条走廊上。

    走廊里,穿着白衬衣打着小领结的顾准,微微笑着靠在墙上等她,看见顾里走过来的时候,抬起手招呼了她一下。

    “我手上有原来盛古的20%的股份。我想你一定对这个感兴趣。屈居宫洺集团的领导之下,肯定不是你的作风。我想,以你现在对《M.E》财务的了解和控制以及你手上原来的股份,再加上我这里20%的股权,我想,收回盛古只是举手之劳。我感兴趣的,不知道姐姐你有没有兴趣进一步,把《M.E》吞并到盛古的旗下。”

    顾里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年轻男孩子,过了一会儿,微微地笑了,她伸出手拉起顾准的手,说:“从我看见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一定是我的弟弟。”

    嘀嗒嘀嗒。

    自古以来,年轻的俊男美女站在一起,都是一幅吸引人的美好画卷。但是,也有可能,是一幅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场景。比如现在站在走廊里的顾里和顾准,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在灯光和阴影的交错映衬下,显得又美好,又阴暗。

    之前单独游走在草丛里的白蛇,终于找到了另外一只,可以够资格站在她边上的蝎子。

    礼堂里,宫洺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开场。他的面容依然镇定而冷漠,如同一直以来的,孤傲的狮子一样。对于和顾里的较量,他一直都处在绝对的上风,但是,当他面对着面前吐着红性子的白蛇,并且并不知道身后还有一直高举着猩红毒针的蝎子时,不知道他又会处于什么样的局面呢。

    不过,精彩的故事里,永远都不仅仅只有三足鼎立。

    在正常精彩的三人角逐背后,永远都会隐藏着第四个角色。狮子毒舌和蝎子都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头顶上早就撑开了一张天罗地网,毛茸茸的巨大毒蜘蛛,此刻隐没在浓厚的白色大雾里。

    但总有一天,风会吹散白色浑浊,那个时候,我们一定会看见顺着蜘蛛网流下来的,绿色的毒液,以及那只蜘蛛的长满坚硬刺毛的下颚。

    突然震动起来的手机,不只顾里一个人的。

    南湘把手机翻开来,看了看之后,也提着裙子,悄悄地从会场里离开了。

    她小心翼翼地确认着有没有人发现她,然后一边快速走到了礼堂外的走廊里。

    等在那里的,是第一次穿着正式西服的卫海。虽然没有穿着平时的运动装,但是依然从他挺拔的身躯上,散发着浓烈的运动男生的健康气息。

    他伸开双手抱过朝他走来的南湘,把脸埋在她长长的头发里,低声说:“我好想你。”

    南湘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把头埋到了卫海的胸膛上,说:“我也好想你。”她在卫海胸膛上烈日般和煦的香味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而我的手机,也开始闪动起来,只是在我关了音效和震动之后,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给我来电。

    唐宛如的名字闪动在我的手机屏幕上。

    她此刻正在赶过来的路上,她气喘吁吁扶着胸口,却并不是因为跑得太累,而是因为她此刻迫切地想要告诉我的一个她刚刚看见的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像是一个怪物一样,快要从她的胸口挣扎着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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