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我不是你想像之中那些女子。
他没有来。我从黄昏等到晚上,火车过了一班又一班,我坐了一班开到大阪的火车,自己一个人在心斋桥吃了饭,喝了点清酒,又坐火车,回到京都的旅馆,已是晚上十二时,没热水洗澡,我便开电视看。日文的,我也不会看,他们在玩游戏,吊着铁架上,吊十几小时,斗耐,将硬币叠起,斗高,好傻,好认真的,玩输了,会哭的,真白痴。看得我,睡着了觉。
第二天。第二天我对我的所谓人生的认识,好像深刻了些。
任雨来的时候,穿一件浅杏色雨衣,头发好长,穿一条到脚眼的烂牛仔裤,一双橙色胶鞋。脱了雨衣,扬起手,里面一件白短t恤,发还是微湿的,嘴唇微厚微湿,整个人都散发温暖的湿气,她来自四川成都,是第一届全国现代芭蕾舞青年大奖得奖人,十七岁,比我年轻,足足十二年,见到我叫我,嗨,大姐。
那一年我离开舞团。我说,我结婚了。我恋爱了。
但其实我知道,我是为了要离开舞团才结婚的,不是为了结婚而离开舞团。
舞台灯仍然亮起,但我已经不在了。
他们说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舞者”,但那不是我。
当我不再年轻时,我的才华露水一样消失。那年我二十九岁。
其后人生的道路,还有很长,累得我骨头都散掉。但他们说,‘三十岁是一个女子生命的完结。其后她就是鱼眼珠。’‘她是那么普通。我认她不出来。’‘你以为她跟别人不一样,她跟所有人都一样,结婚生子,和尿布奶瓶做好朋友。’‘从前不是有个,叫,叫甚么名字,跳得很好呀,消失了,是不是死了。’‘不是,不是,不是死了。是结了婚。’‘从前。她……’‘她母亲死的时候,她在阿姆斯特丹。’‘从前她,我记得她,坐在一张高椅上,左看右看。她那么高,我觉得她好高好高,好难捉摸。’我跟从前一样,没有更多或更少,如果有所谓才华,才华从不突然出现,也不会突然消失。才华是由无数个独自练习的夜晚,无数次受伤与痛楚锻链而成。但很公平,他们可以因为我的才华而恋慕我,他们也可以同样热烈而决断,即使我跟从前一样,背弃我。
我离开,某种生活。某种生活,已是十分遥远。
才华是那么容易,我只专注于才华,而普通却极为艰难,千百件琐事,尘埃一样密,此起彼落的呼喊,责任,荣誉,但没有爱,一如婚姻,足以压断我的背。
他进入我的身体,握着我的手,一直问,怎样,怎样,你觉得怎样。就像一个过份热切的侍应生,每吃一口,就问,怎样,怎样……
但爱之动,又不是足球比赛。不是孔雀开屏,不是武术表演,怎样,看这套拳打成怎样,或,进龙门没有,怎么成天都在中场,踢来踢去。
孔雀开屏,雄孔雀张好开,振动着,毛与翼。前前后后,扬起,但是雄孔雀一只雀的事情,与雌雀无关。
我觉得有点可笑,但觉得不好意思,便说,好,好,说漏了嘴,说,好吃,好吃。
他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对,很专心的。我看着他,这个人,我见过,不知在那里见过,容貌尚好,三十岁左右,开始有一点白头发。可能大家认识并不深,大家都穿着内衣,他穿的是一件白背心,我穿一件浅蓝丝小衣,下身赤裸并交合。他垂着头看着。
家里没了男人以后,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儿子如日,有十几岁了吧,敲门,在门外问,妈,没事吧。我说,没事,我做噩梦而已。我儿子如日好乖,家里没有男人以后,他就很快长大成小男人,总问我,没事吧,早点回来。
床头地上有份报纸,摊开,是戴卓尔和戈尔巴乔夫握手的照片。
我第一次看见坦克车,国庆日,我父亲带我回广州看军事检阅。奏国歌,我父亲立正敬礼,一动不动。国歌奏完后就是步兵检阅,步兵走过便是炮兵,然后就是装甲车和坦克车。
香港不是国家。中国才是国家。我父亲说。
我父亲缠绵病榻,好些坏些,时进时出,每次留在医院的时候,愈来愈长。最后那一次,住了三个月。我姑母说,你父恐怕不长了,我便回到香港小住,送他终。我父垂危,言语断断续续。
说甚么,我听不清楚,只是语调急燥,不知是否要去小便。我便说,吁吁,去吁吁吗。他挣扎起来,好重,老人家,病那么久,看样子好单薄,白白灰灰的,一样好重好重。扶他起来,他没有去小便,只站得直直的,一动不动,敬一个军礼。原来奏中国国歌。
香港不是国家。中国才是国家,我记得他说。电视播中国国歌,并有好多坦克,在中国北京。
人民会忘记。人民为甚么不可以忘记。如果不可以忘记,实在太可怕了。
我说,你还我六镑五十便士。你一定要还我六镑五十便士。从法庭追到唐人街,从唐人街追到中国大使馆,我说,你叫甚么张三四,你欠我六镑五十便士计程车车费,请你还给我。
他给我六镑五十便士,我都没用,用小胶袋装着。后来英镑改了小装,那些大五镑纸币,大五十便士硬币,都不能用。
这种人实在太多了。以前叫民运份子,异见人士,后来我叫,那帮人。
我带他们上法庭,帮他们做翻译。陈福星说,你这么好,不如让我睡你一睡,我会让你很舒服的。刘福九说我想到爱丁堡去玩玩,你给我订酒店机票,酒店可不能太便宜呵,他可没有说,钱从何来。周学礼说,你让李军出现你看我会不会打断他的脚,他有甚么资格做民运之父,我才是中国民主的祖师爷。
可能全是误会。人民为甚么不能忘记。
忘记可以是,原谅与包容。忘记是,重新认识。
但我父亲说,中国才是国家。你英语说得多么好,你拿英国护照,你会跳舞,你烤火鸡又会焗蛋糕,你无论多么像他们,中国才是你的国家。
他说,见到你真是好。我心里充满喜悦。
那么喜悦,我成天都没有吃,一点都不觉得饿,整个人在飘。但其实我们甚么都没有说,不过说,我在练琴,你呢。我,我打电话给你罗这样的无聊话。
喜悦如云彩降临。
我收到了一封信。没有回邮地址,字写得很端正有力,大概是一个男人的字。他写:陈玉女士。我是你一个观众。每次我都坐在中中间间,太远了,看不清楚,太近了,怕你会看到我。你看到我,可能不认识我,甚至目光不会停留。但如果我知道,你看到我,我会很惊恐,所以我就坐在一个位置,有安全而亲密的距离。从你开始表演,我每一次都去看,你跳的,我实在不大懂,但我想你一定有你的意思。我虽
然不大懂,总觉得有点令人很感动的,但我又不知道撼动甚么,一个大男人,说感动,蛮难为情的,但你的舞又不是很性感,不是很过瘾。你上次那个表演,看的时候不知道为甚么,我就觉得不会再看到你表演。后来我去了美国工作两年,回来后我问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舞团。过了好久我才写封信给你,你不再跳了,一定有你的原因,但我想告诉你,我实在很喜欢看你跳舞。这封信寄到舞团去,希望你有机会收
到。署名游忧。我看完就随手将信扔掉。我已经离开,那种生活,但我仍然记得,生活的喜悦。
喜悦与甚么都无关,喜悦就是喜悦。你那么老,又那么丑,如日说,但你时常都是我的妈咪,我会很骄傲的拖着你上街的,如日说。中天哭道,妈咪,妈咪,你不要离开我。我知道你想走了。你带我走。没有你,活着没意思。我笑了,你从那里学回来的,那么肉麻的话。中天那天晚上给我煮了一杯,好甜好甜的巧克力。
许之行给我送来花。打电话来呱呱吵,你真小器,你生我气了。我听你女儿说,你有失忆症,你太过份了,这样的事情,也不告诉我。我来看你好不好,我看看我的时间表,只有一个下午在伦敦,下个月三号,到伦敦时再挂电话给你确定。
我和许之行,认识好久好久了。我不跳舞了,她拍掌道,好呀,跳来跳去,跳到骨头散,不知你跳甚么,赚钱又少,风险高。,投资大,年期短,回报率等于零,早走早着。
她来了,一来便推开我的窗,说,好热好热。后来,来我们去了百老汇看,大家都没钱,就买了十元的站票,站得好累。散场的时候,下大雨。许之行和我,在人群中避雨,她就唱起里的来,有人拍掌叫好,雨点扬起彩虹,晚上也有彩虹,纽约的灯实在太亮了。
喜悦如雪。奇怪,我甚么时候来了纽约,我明明在伦敦。纽约还是一样,许之行一点也没有老,还是二十几岁,但我已经老了二十几年,有老花。
身上好多伤痕。伤痕好奇怪,一条一条,不像是做手术的伤痕,也不像是跌伤,是给硬物击打的伤痕,头上好多处秃了,有伤痕,没生头发。不知伤痕从那里来的,而且看这些伤痕,都好旧了,是留一生的旧伤痕。我想我的同屋女子,很可能知道我身上的伤痕,从何而来,但我不好意思问。
无端端流血。走着走着裙子都会染血。早上起来,嘴唇肿了,全是瘀血。额头又会流血,沿着脸,流到胸口。背上流的血,看不到,但伤口痊愈时好痒,就知道,曾经有血。一直哭,边哭边去浸浴,睡到暖水里,一缸微红的血,好像露西酒。
我的血,一定与伤痕,与婚姻有关,但我记不起。好像生命里有一个空间,好空,进了去。实实在在街上见到跟他有点像的男人,都禁不住,好想跟他一跟,看看是不是他。但,叶细细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其实我又不会跟他一起生活。和他生活,到后来只会互相谋杀。这你是为了什么呢,我问。叶细细说:‘多么奇怪。我还相信爱情。’到我们老了,我们不知会怎样么,还会谈情说爱么。
到老了,愈离愈远,我和叶细细,不再见面,并且彼此忘怀。爱情与否,已经无干。
我的爱情,想是个微蓝空间,淡灰的瓷地砖上,拖一撮连着头皮的头发:我爱的人从我头上扯下来的。
我爱你么。我忘记了你的名字。
我父亲教我,责任,荣誉,在婚姻里面,再没有爱的时候,就是柔顺与忍耐。在婚姻以外,就是节制。从京都回来后,我没有再提这件事。还一样见面,还一样说着话,好像根本没有相约过,他也从来没失过约。久而久之,我也怀疑是我的幻觉。没几个月他就和一个女子结了婚,是一个日本女子。我去参加了婚礼。日本女子是个电影演员。玩新娘的,叫她表演她和新郎第一次亲热的情况。她笑笑,跪下来,拉开男子的裤链,亲吻他。这真是个奇怪的婚礼。
我觉得这个婚礼非常难忘。
我收拾。我连自己的护照都扔掉,用不着。
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我已经十二年没有出来工作,写了几百封求职信,见过十二次工,考了五次试,做了两次身体检查,才得到这份工作,但我一点都不可惜。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不好也不坏,但当安德逊太太说,那些清人与日人,眼睛那么小,是不是会看得清楚些,我怎可能跟着笑。其他人很有礼貌的说,噢,亲爱的玉,不是说你,你的眼睛一点也不小。你跟他们是不同的。但我怎能说,我跟他们不
同。我没什么,我一样上班下班。我还有两个还在念书的孩子,一间还要供款的房子。柔顺与忍耐,就是我的责任与荣誉。
安德逊太太说,你可以替我去超级市场买点牛油吗。路易斯叫,玉,玉,请你替我将档案放下地。有一个档案,在椅上。玉,玉,没邮票了。没影印纸了。
玉,玉,玉。
玉,玉。你去看医生吧,多休息点吧。后来他们叫我去看医生吧,叫我多休息吧。但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我仍说,谢谢你们,你们实在太好了。他们好像杀人犯看着尸体一样,静静散开。
打开是我父亲的一封旧信。大概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信。信里面说的都是家常的事。我继母,如常去游晨泳。同游的给鲨鱼吃了。先吃左手,再吃左脚,然后一整个人都吃掉。但我父说,继母说,海水一点微红都没有,还是一样深蓝透明。继母也如常一样去游晨泳。
家中的玫瑰,亦已盛开。小猫跟从前一样,时常骂人,咪得好大声。大猫愈来愈老了,动也不动,每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付上二千英镑。今后你独自一人,承担家庭,要量入为出。身体有伤,必须立即治理、父字。
我挣扎好久才将消息告知我父。继母说,好女不怕瞒,你父亲,脾气又大身体又不好,你就瞒着他算了吧。我说,但我想他希望我做一个诚实的人。
我叫做再丝·阮,今年五十二岁,来自英国伦敦。我来到威尼斯,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生命充满偶然的事情)。我二十六岁那一年,离开越南胡志明市,孩子给我母亲带,我去美国,找寻孩子的父亲。我丈夫离开后,我收到他一封信,和二千元美金。当然他的信说对不起我,叫我忘记他。我从越南去到柬埔寨,在金边住了一个月,我表姊家,再去到了泰国,在曼谷住了一个月,买了假证照,假身份证,假大学毕业证书,假工作证明,假银行账单,拿到了去多明尼加共和国的签证,我打算从多加尼加共和国再到美国,在伦敦转机。飞机延误,赶不上,移民官员就给我一天的签证,到伦敦过一夜。结果我就留在伦敦,一留二十六年……
我是在巴景我工作的餐馆遇到叶细细的。她自己一个人,微胖,坐在那里,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裙,一双深蓝长袜,一对过大的男装鞋。中国餐馆,很少一个人来吃的。她点了回窝肉,东坡肉,梅菜扣肉。一个人,全都吃掉。我去收拾碗筷,问她:要甜品吗。她说要。我说,花生糊,合桃露,红豆沙,送的。她说,可以全都要吗。我笑笑,可以的,你,吃得下。
她走了以后我发觉她留下了一只李子青皮手套,绣了几片青叶。好奇怪的颜色,我没扔,留在餐馆抽屉里。
日做夜做,一个星期做六天,星期一休息,睡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我不写信,不看电视,不打电话。我的孩子,我在泰国时已经死了。死时九个月,真是短暂的一生。
我在伦敦巴景,时间好漫长。
后来在伦敦唐人街的超级市场碰到叶细细。她穿一条黑长裙,白衬衣,浅灰么毛外衣,天气暖了,她缠一条灰蓝丝巾,一样穿一双过大的男装鞋,右手戴一只,李子青的长手套,手背上绣了几片青叶。面对面,好面熟。我记得了,便说,你留下了另一只手套了。话出了口,我便后悔,明明说不与陌生人搭讪,会惹麻烦,她看着我,甚茫然,好一会,才如梦初醒,是,你在巴景,嫣红园。就是妊紫嫣红开遍,都付与颓垣败瓦的那个嫣红园。我皱眉道,我不知你说甚么。她来了,又是一个人,只点了两碟点心,开了一壶茶,我说,吃这么少。她说,那时我心情不好。又笑说,你看我这么胖,就知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居多。我说,太奢侈了,居然可以心情不好。她笑,说,我知道。她在看一本英文儿童故事书,看得好慢。我说,书院有给外国人学习的英文班,免费的,你要去吗。这一次,她留下另一只手套,和我还给她的一只,成一双。她搁在桌上,说,不要了。她耸耸肩,男人送给我的,就当他死了。我摇摇头,都是男人,何必。
英文班一个星期上两课,我一个星期见到叶细细一次,有时她没上,有时我没上,有时两个都没上。但总会见到,大家都不会放弃,都会去。我和叶细细是那么不同的人,她那么光采明亮的,哭是哭笑是笑(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我就灰灰蒙蒙,摸摸停停,大近视的没甚么表情的做人。(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死时九个月,真是短暂的一生。)(很多事情,我不愿意想起)(我父亲,长叹一声。现在年代
不同了。)(可一而不可再。很多事情,可一而不可发)我们打边炉,热气氤氲的,细细一直喝,喝红喝白,威士忌,喝到好热,脱剩一件小衣,穿一条牛仔裤。她在厨房点了魔术磨菇草,南美来的,她说,要不要抽,我摇摇头,说,我不抽的。日本的金田子,进来拿芥酱,深吸一气,说,好香。细细便说,试一口,不要抽太多,她抽一口,又说有山,又说有水,有妖怪,我们都笑倒。细细没甚么,将小烟抽完,问我,为甚么不。我说,这是我的选择。自由的意思是,你可以选择。细细停下来,说,是,说得真好。自由就是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