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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达摩知道,入春以来,毛子一直很活跃,到北京都去了两次,风云一时。毛子还来找过达摩几次,两人就当下时局说了很多。在大的问题上,两人当然很一致的,但是对整个形势走向,毛子比达摩乐观得多。达摩说,你就看到你们金字塔尖尖上的一点小动静,你要来工厂呆几天,你就知道,还有一大半人正兴致勃勃想着自己的小康日子呢。中国老百姓苦了太长时间,想安逸一阵子。再者,你对中国整个的政治文化也太看好,你不想想,我们脑袋后面的辫子剪了还不到八十年!这些年的变化,其实多是皮相的。连整个中国大大小小的主事者,也依然是那些人,像我们这个厂子,从五十年代到现在,就那些人在上上下下。

    毛子说,你在基层,有些动静感觉不到,就像大海深处,看似纹丝不动,你浮到海面上看看?

    达摩说,如果大海深处不动,海面上的风浪喧嚣几天就会复归平息。这些年来盆满钵满的那些人,会如此松快地放弃得到的一切?

    毛子说,我觉得,离我们当年向往的理想不远了。

    达摩笑笑说,但愿如此。

    那天达摩冒着酷暑,汗流浃背地匆匆赶到毛子家。是小金开的门。

    达摩问,人呢?

    小金指了指卧室,轻声说,在里面看书。

    达摩进到卧室,见毛子倚在床架上捧读着一本什么书,很宁静的样子,没见出什么反常来。

    达摩便笑笑说,好兴致啊,天翻地覆,还能静心读书?

    毛子不理他,依然看自己的书。

    达摩再看,发现他根本没在看书,那两道空空洞洞的目光越过书页,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这才觉得不对头了。

    达摩依然大大咧咧说,哎!来了人,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啊?

    毛子依然泥胎一样反应全无。

    达摩就拖过一把椅子,对着毛子坐下,将那本装模作样的书从他手里抽掉扔到床上,说,哎,毛子,你搞什么呀,装鬼做神的?

    毛子不看他,突然就像小金说的那样,狼一般嚎了一声,然后很快将那干嚎声咽回去,憋得自己吭吭吭吭闷咳了半天,几乎肺要炸的样子。很像达摩厂里那种旧式空气压缩机,每当气压超过了极限,便会嗤地一声放出多余的气来,然后就突突突突咳半天。

    达摩只得用了范进中举里胡屠夫的方法,在毛子肩窝上狠狠擂了一拳,大声吼道,你狗日的装个什么深沉哪?搞得吓死人的?

    这一拳打下去,毛子便倒在了床上,半晌,终于嘤嘤哭出声来,呜呜咽咽说,太可怕了,狗日的太可怕了……完了,完了,都完了。

    达摩让他哭,不劝他,一边添油加醋地说,是的,都完了,好好哭,哭完了也完了。

    毛子哭了一会儿,嘟哝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达摩又来。毛子又哭,又嘟哝。三五次之后,渐渐复归平静,只是言语短少,动作呆滞,像得了一场伤元气的大病。

    毛子住在单位宿舍里,这样的动静当然瞒不了同僚的耳目。不几天,就有传言出来,说毛××疯了。这个传言在某种程度上竟保护了毛子一把。社科院那个头,一直就想整治一下毛子的,正想动手,没料到他就这样了。都经历过文革,不再那么急促,再说要是把一个疯子逼成什么样,大面上也说不过去,于是就忍了下来。忍着忍着,没见到有大搞的动静,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据说此人当时就有了一句名言,后来成了别人开给毛子的一句玩笑话:哼,什么狗屁精英,豆腐和屁做的,只有我们共产党人,才是真正的特殊材料制成的。

    十年之后,此人因经济问题被处理。所以这一句玩笑一竿子打了两头的人。

    达摩知道,毛子是恐惧。恐惧本是不该嘲笑的。但是恐惧之后,变成那样,就让人难受了,那是一种比恐惧更可怕的东西。达摩后来问过毛子,毛子说什么都记不得了。当时脑子轰地一下,一片空白,连达摩几次来家,也没有一点印象。毛子说他去看过医生,诊断是一过性精神失常并发失忆症。也有人说,毛子是装的,真是一个华子良呢。

    其后几年,达摩只是关心过毛子的身心健康,受刺激如此,就不好再和他说什么容易惹犯病的话题。如今看到毛子发疯不久之后,这个本要受到惩处的人,竟然入了党,才明白毛子其实清醒得很。而那些在非常时期能够宽宏大度接纳他的人,则更是清醒。

    达摩后来写过一篇文章《恐惧的力量》,其中说,恐惧常常比灭杀更有力量。灭杀只能消灭异端的肉体,恐惧可以改换他的灵魂,让一个最不羁的反叛者,成为驯良的奴隶,并以此作为其他同类的标本。尤其可怕的是,恐惧是长在自己内心的,别人无法帮你将它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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