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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她刚跟自己的父亲一说,父亲就狠狠地问道,你跟这姓卫的瞎张罗些什么?谁让你干这事的?
江晓力懵然问道,怎么啦?这个卫老怎么你啦?
父亲只是冷冷说,别理这事。
江晓力问,为什么呀?
父亲说,这是个坏人。
江晓力说,不说也是一个老干部吗?
父亲说,是一个败类。
在江晓力一再追问下,父亲就说了卫老师的经历,当然,是以他的观念所叙说的经历。
江晓力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正统的人,甚至可以说正统到偏执。
当初接管这座城市,有三支力量,一支是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打进来的正规军,也就是当初的×野,数十年来从长征到延安,从抗战的华北战场打到解放战争的东北战场,是属于中国革命的中坚。一支是从南方及周边各根据地来的敌后战斗部队,原属新四军第×师,这些人在他们这些浴血奋战的老军人看来,当属杂牌。还有一支,是这个城市的地下党。每有重大政治运动,总能看到这几种势力在背后的较量,相互间伤害都很深。直到近十多年,几方老人纷纷离休离世,换上来的已经全是解放后才戴红领巾的一代,台面上的争端才平息下去。
“野、新、地”三者中,最先倒霉的是“地”。这些人在政权初建时,因为人地熟稔,大多在金融工商第一线,三反五反中成为当然标靶。那些从三大战役和敌后老区来的,便同仇敌忾地参与其中了。卫老师知识分子出身,对那些沾了铜臭的人事,本能就有一种清高的道德感,所以在“打老虎”时,是没有多去考虑是否轻重得当,是否其中另有筹谋。虽然没有置身具体案由,但写过几篇很凌厉的文章。
卫老师属于“新”,年轻时,位高权重,恃才傲物,上下通达,前程无量,两三年后,很快就作为下一个标志物被打了下去。在其后几年中,“新”的一方就折损严重,元气大伤。到得文革,主政多年的“野”就首当其冲,受的罪绝对不比当初“新”、“地”两支少。
回顾建国半个世纪的历史,卫老师有一篇很著名的短文《日取其半到何时》。文中说到,古人庄子有《天下篇》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此话曾为伟大领袖作为一分为二的重要哲学思想引用过。想起建国以来的党内斗争,觉得此话还有另一种含义。建国初始,豪情万丈,上面发号令批《武训传》,不知其深意,便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文字,作投枪,作匕首,杀伤了许多无辜。如同一尺之棰,自己在这一半,大义凛然便砍去了另一半。多年之后,才明白,对区区一部电影大做文章,在全国思想理论界掀起第一波大批判浪潮,其实是对着与中共共同建政有着许多贡献的民主党派知识界来的,包括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不久之后,反胡风狂飚突起,这一次自己就划到了另一半去了。许多故旧同道,上级下级,如同当年的我一样,也是毫不手软挥刀便砍。接着又是反右,当初大刀阔斧砍去我这一半的人,又被人家砍去。然后是拔白旗,反右倾,四清,文化大革命……到得文革,这种砍伐更是频密,今天你砍我这一半,明日他砍你这一半,真是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不竭倒是不竭,只是好端端的一尺之棰,砍来砍去,终就只剩下了一堆碎屑,并且还得继续艰苦地日取其半下去。此种自伤其类的惨剧,不知何时有一个真正的了结?
几年来,卫老师写了许多回忆反思文章,一层一层揭示着半个多世纪以来各种政治疑云,渐渐就涉及到许多人事,让许多人日益不安起来。本来,对于历史事实的陈述与解读,可以各说各的事,各讲各的理,但是这些人不知是不会说还是不好说,都只是背地里骂着,也不正经出来批评与反批评,似乎心里虚着一点什么。其实整个大局依然于他们有利,重要媒体也在他们手里掌握着。江晓力的父亲与卫老师曾短暂共事,做过他的下级,在那场让卫老师遭受灭顶之灾的运动中,是一个很活跃的力量。因此,对他及那一伙人复出之后的言行,一直心有耿耿。到了近年,卫老师的姿态,更让他愤懑不已,多次对人说过,看来,当初将他打下去,是一点都没有错的,他和党从来就不一条心,现在活过来了,比当年更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