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嫩的小笋。她缓缓地蹲下身去,变成了一只白白软软的蚕。而木桶是陈旧的茧,把花青包裹起来。水一点点漫上来,漫上她的大腿、屁股、小腹、胸部。它们传达的暖意像一根根会游动的针一样,先是扎着花青的每一寸肌肤,然后,像小虫一样钻进了它的皮肤,并且在花青的血液里奔跑。木桶里有了水流涌动的声音,很轻缓的,像从遥远的地方涌过来。花青把眼睛闭了起来,她突然觉得很累,是那种一动也不想再动的累。花青在1942年冬天里像安静睡着的一只蚕。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娘手中握着一只木勺子,很轻地冲花青笑了一下。
娘是小巧的,是那种让人觉得没有力量的小巧,仿佛一阵风也可以把娘从这个世界上吹走。娘用手中的木勺往木桶里加着热水。热水们很欢快,它们叽里咕噜地大声说着话,像在评说着花青皮肤的好坏。花青的手指掠过了自己的脖子、手臂,然后落在手己小而结实的胸前。娘仍然在往桶里添着水,添水就是添着一种温暖。娘的声音很轻巧地落了下来,明天你就是宋家的人了。娘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哭腔,是一种花青很不喜欢的声音。所以花青微闭着的双眼皱了皱眉头。她在往身上撸着水,她怕水温的冷去,她需要一种热长久地把她包裹,需要像一个子宫羊水里的婴儿那样睡得踏实。
花青后来站了起来。她站在木桶中央,有许多水纷纷从她的皮肤上跳了下来,跌入木桶里。花青看到娘的头发上有许多棉花的碎屑。娘的头发上一直都有棉花屑的,娘和爹一起乐此不疲地在一台小巧的轧棉机前工作,那是他们一家赖以生存的一台小机器。爹的身上和头上也都是这种白色的碎屑,好象他们一家天生就与棉花有着某种关联似的。花青喜欢听轧棉机单调的声音。爹巍颤颤地踩在踏板上,像一头蚂蚁爬上了某一根风中的稻草。花青总是坐在门前,听着轧棉机的声音,什么也不想,看着一些人捧着旧棉花胎来找爹加工。他们叫爹花老板,花青的心里就发笑。如果爹守着这台小机器也算老板的话,那么爹就是东浦镇上最小的老板。宋祥东才是老板,宋祥东有酒作坊有米行有酱园有大片的良田。和宋祥东比,爹是宋祥东梳头时不小心落下的一根头发,或者,半根头发。
花青从木桶里走了出来,两条白白的长腿就落在了地上。娘为花青擦着水珠,娘细心地擦着花青身上的水珠。娘的眼睛里盛着一些内容,在暗淡的油灯的灯光下,娘分明看到了花青身上的皮肤呈现出的一种光泽。那是一种诱人的光,那种光是某个特定年龄段的女人才会有的。花青走到了她的床边,她掀开那床睡了多年的被子,钻了进去,缓慢而稳妥,像一条蛇钻回自己的巢穴一样。明天要穿的,从里到外一身新的衣服,就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它们是明天花青的一层壳,花青要戴着这层壳上路。花青睁着黑亮的眼睛,她的睡意一点也没有,她的身体是温热的。爹的身影晃了晃进来了,爹其实在门外静候多时,爹的笑容里有一种讨好的味道。他不停地搓着手,好象感到很冷的样子。他和娘一起,站在花青的床前,他们是想和花青说几句告别的话。他们在想,说些什么。他们想了好久也没能想起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娘的嘴唇吐出了一些音节。娘的嘴唇很薄,有人说薄嘴唇的女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但是花青从来没有感觉到娘什么时候是刀子嘴了。她看到娘的嘴唇里跳下了一些音节,那些音节的意思是,女儿,你好好在宋家过你的日子。
花青想了想,笑了一下。她当然会在宋家好好过日子。现在,花青想睡了,她看了两个身上沾满棉花的人一眼说,我想睡了,你们出去吧。两个人愣了一下,他们没有想到花青会让他们离开。最后他们还是离开了,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花青的床前。花青看到两个年纪不大的人的苍老的背影。此后那么长的安静的时间里,花青盯着那只木桶看,那里面还装着花青洗澡的水,它们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冷却。1942年的冬天,花青知道屋外的风一定跑得很快。
生命拐弯的冬天
东浦是一个古老的小镇,青石板铺地,一条狭长的河像一根裤带一样扔在镇子上。河的两边是商铺,是一条什么样的吆喝声都能听到的小街。河里游动着乌篷船,像一条条悄无声息的黑鱼一样,一下子出现在你的面前,一下子又不见了。棉布店、汤团点、南货店、小宁波的裁缝铺、阿发剃头的剃头店等等,它们的姿态显得很从容,像一朵一直以来开着路边的花一样。而河以及河的支流,像一根根细小的血管,连着镇外的湖,连着镇外的河,连着镇外四通八达的水网。不远处就是一座闻名的水城,是一座被水浸泡着的古老城市绍兴。东浦还是酒乡,在镇子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你都能闻到酒的气息,这种气息会让一个外地人昏昏欲睡。
东浦,就在花青的目光中。花青站在船头,她一声不响地站在船头。一块盖在她头上的红头巾,被她悄悄揭下了。天有些灰暗,是那种暮气沉沉的灰暗,会让人的心情感到压抑。花青站在船头看着两边的街景,她看到了一群大雁在头顶上飞过。冬天,总是有这样的鸟不知疲倦地奔来奔去,就像花青昨夜在木桶里寻找温暖的水一样,寻找着温暖。花青的目光也变成了一只大雁,它飞起来,飞到了东浦镇的上空。它看到了站在家门口的爹和娘,他们的脚踏轧棉机停止了工作,所以他们非常难得地站在了一堆安静中。他们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家门口上船,看着一个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女儿突然变成了宋家的人,看着女儿登船。女儿没有回头,一直都没有。这让他们很伤心,小巧的娘还颤颤地站在风中哭出了细碎的声音。爹因为冷的缘故,缩着脖子,清水鼻涕也从鼻孔里钻了出来。爹和娘的表现让花青很不满意,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懒得说。
花青没有嫁妆。除了她的好岁月好相貌好身段好皮肤,就什么也没有了。花青的目光再抬了抬,她看到了宋家院子里的热闹场面,宰鸡杀鸭,院子里弥漫着热气。宋祥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太太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们在等待着花青的到来。花青的目光有些疲倦了,大雁不知疲倦,但是花青的目光疲倦了。她把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的时候,突然想,我是不是有三只眼睛,是不是还有一只长在额头上的眼睛。她闭了闭眼睛,几家商铺就一闪而过。她再闭了闭眼睛,又几家商铺一闪而过。摇船的船工戴着乌毡,看到花青朝他看时,他咧嘴笑了笑。他的牙齿是黄而黑的,小胡子上还残留着中午贪吃黄酒的痕迹。他的眼角挂着饱满的眼屎,他的身体是健硕的,那与他长期地摇船有关。船工脚踩着橹,手摇着橹,他单调的动作让一条乌篷快速前行。对于乌篷来说,一个水乡小镇算得了什么,它能在瞬间跑遍小镇的角落,把小镇冲撞得支离破碎。
花青在嫁人的路上。船工的脸上呈现出讨好的笑容,他对花青说,你坐下来吧,你坐到舱里,舱里暖和。这时候花青又抬头看了一下天,天阴沉沉的。花青听话地回到了舱里,她不能一路招摇着站在船头的,她要把一块红布盖在头上,让人搀扶着下船,那才像一个嫁人的样子。然后,她的后半生将和一座宋家的台门有关,和一个姓宋的男人有关。花青坐回到舱里,她把背靠在竹编的篷壁上。她的手指轻轻触摸着篷壁,篷壁传达着一种凉意。这时候她听到了头顶上传来的悉悉嗦嗦的声音,密集地响起来。她把头探出舱外,有几粒小巧的雪子落在了她的脸上,有些微的麻麻的感觉。花青的心情突然之间愉悦起来,好象是一直以来都在等待着一场雪的降临似的。她突然想起了爹和娘,会不会还傻傻地站在门口,望着家门口河埠头那条狭长如沟的河发呆。
船工缩着脖子,他说下雪了。花青没有搭话,花青想我又不是不知道下雪了。雪子越落越大,在乌篷船的篷顶响着,像炒豆的声音。花青听着船边的水声,她突然想唱一首歌,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唱,她只是有了唱歌的欲望而已。没多久,花青看到了舱外有零星的大朵的雪花,夹杂在雪子中,飘落下来,像仙女下凡。花青再一次站到了舱外,她直直地站在船头,有雪落入了她的脖子里,很快化为水,化为一种凉意。花青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她莫名地感受着这种凉凉的快感。一个小镇的冬天,让花青的生命拐弯的冬天,落了一场雪。
船到宋家的时候,花青已经坐回了舱里,并且早早地盖上了红头巾。但是她还是掀起头巾的一角,看到埠头上站着的许多人。那些都是宋家出来迎亲的人,今天他们的脸上集体洋溢着笑容,他们的心情也因为有一个漂亮女人的到来,因为有一场丰盛的喜宴,而变得愉悦。他们表情生动,笑容像春风,咧着嘴巴,等待着花青走下船头。花青看到一个站满人的普通码头,一点一点向自己扑过来,越来越近。花青重又盖好红头巾,红头巾遮住双眼,她只看到一片红光。然后,就在她放下红头巾的瞬间,一个黄昏被鞭炮声撕破,像一双巨大的手撕开一件衣裳。
抚摸一场婚姻
花青觉得乌篷晃了晃,有人跳上了船。然后花青被人扶了起来,那是一双粗糙的女人的手,隔着衣服花青也能感觉到。鞭炮爆炸后发出的难闻的气味,让花青的喉咙有些发痒。她下船,她踏上埠头的台阶,她被人簇拥着。扶着花青的是顺利嬷嬷,花青猜想那是一个肥胖的脸上有着厚重肥肉的女人。花青没有看到的是,白色的纷纷扬扬的雪越下越大了,这些雪让花青身上穿着的红袄格外艳丽,像一团火一样。仍然有一些雪钻进花青的脖子,它们在花青的后背化成冰凉的水。并且在化成水的过程中,格格地笑着。
花青想,这儿是一个台阶;花青想,这儿是一条弄堂;花青想,这儿是一个破旧的台门;花青想,这儿就快要到宋家台门了。花青在顺利嬷嬷的搀扶下迈了许多级台阶,然后鞭炮再一次响了起来,有一只鞭炮还在花青的耳边爆响了,让她的耳膜都被震得发出了嗡嗡嗡的声音。花青还想,一定有许多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因为她的身子忽然热了一热,那一定是大家都在看着她,都在看赫赫有名的有钱人宋祥东,娶回来的三姨太是什么样子的?
花青的记忆有了暂时的缺失,她记不起来顺利嬷嬷牵着她的手,经过了那几道婚礼的程序。在经历了许多的嘈杂声以后,她的红头巾被掀开了。她看到了宋祥东,一个白白的长着几根稀疏胡子的中年人,一双很小的眼睛。她还看到了太太,稍稍有些发福的有钱人家的女人。看到了二姨太,一个长得很好的,不太看得到脸上笑容的女人。不过,这个时候花青还不知道她就是二姨太,花青只是觉得这个女人看着顺眼。花青还看到了许多来喝喜酒的人,穿着盛装,脸上油光光的,他们放开肚皮吃着东西。花青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他们。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她记得她在太太面前跪了下来,太太封给她一只红包。太太笑起来的时候,有许多皱纹堆在了眼角。太太把红包放在她的手心里,两只手合拢来,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本来是冰冷的,但是太太的手让她感到了温暖。太太的手是多肉的皮肤细腻的手,和她经常在家洗衣做饭的手是不一样的。太太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花青的手背,让花青突然觉得,太太多像她的亲人,像她一直渴望有的那个母亲。而不是那个小巧的只会轧棉花的娘。
很长的时间里,花青都在嘈杂声中度过。许多穿西装或穿着绸衫的男人走到宋祥东身边,或低语或大笑,像是在对花青品头论足。花青笑不出来,她一个人坐在桌边,睁着黑而亮的眼睛看着大家吃菜。她没有吃东西,但是她好象吃了好多东西似的,觉得已经很饱了。这个热闹的夜晚,红灯笼亮了起来,许多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骚动的红色。花青无事可做,花青开始想一些东西,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八岁的冬天,她不小心落入河中,有个年轻人救起了她,年轻人被冻得牙齿都咯咯响着。娘从年轻人手里领回了她,却没有向那个年轻人道一声谢,这让花青对娘有了一种憎恨。她曾经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年轻人露出了凄惨的笑容。花青还突然想到了胡运,那个高高大大的,穿着的衣服明显偏小的木匠胡运。
胡运很穷,却是一个优秀的木匠。他总是帮着别人做一件件的家具,自己家却始终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胡运比花青大两岁,他帮花青家做过一张八仙桌。花青经常看着他做工时的模样,他很腼腆,说话前一定会先红一下脸,这令花青感到有趣。有一次花青还拧了一下胡运的脸,这让胡运的脸一下子像一块红布一样。胡运像一个孩子。花青有一天说,胡运,我漂亮吗。胡运说,你漂亮。花青说,你喜欢吗。胡运就没有再说话,认真地刨着一块木头。后来花青笑了,说胡运,你把一块木头差点刨成一块皮了。胡运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
胡运和花青相处了两年。他们的相处只是在河埠头站站,夜晚的时候,在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街上走走。胡运不太会说话,这令花青感到乏味。一个晚上,在一条狭小的弄堂里,胡运把花青推到墙边,然后自己的身子也贴了上来。胡运把花青贴得喘不过气来。花青大口喘气的时候,还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胡运用他的身体说着话,他身体的局部,都有着蠢蠢欲动的意向,蹭着花青擦着花青,令花青感到兴奋愉悦而好奇。一双木匠特有的毛糙的手,在花青的身上奔走,是一种胡乱的不得要领的奔走。这让花青感到难受。过了一会儿,花青静了下来,她突然觉得乏味。她轻轻地拍着胡运的背,终于使胡运也渐渐安静下来。胡运放开了她,愣愣地站在那里。花青用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花青离开了。花青走得很缓慢,一步一步走那条黑暗中的小巷,她把胡运一个人抛在黑暗中。花青的心里还是笑了一下,她想,这个样子的。
那是花青和胡运相处的两年中,花青认为最激情的一次。胡运像一杯白开水一样,让花青渐渐变得不愿意再和他交往。有一天花青和胡运站在很小的一座桥上,那是一座东浦常见的石桥。他们面对面站着,身子倚在桥栏上。他们都看到风从他们的身边钻了过去,在河面上轻轻跳跃。
花青说,胡运我给你讲个事。
胡运搓了搓双手说,你讲吧,我听着。
花青说,胡运你为什么老是搓着手,又不是冬天,你搓什么手。
胡运讪讪地笑了说,好的我不搓手了。
但是胡运仍然不停地搓着手。
花青说,有一个女子她在河埠头洗青菜。
胡运说,洗青菜怎么啦,要吃青菜当然要洗青菜的。
花青白了胡运一眼说,你听我说完不行吗,你为什么要打断我。
然后胡运听完了花青讲的这个事。一个女子经常在河埠头洗青菜,其实她不光洗青菜,她洗衣服,淘米,洗被单,洗所有家里需要洗的东西。但是,那次女子洗的是青菜。她把一棵棵青菜的叶片扳下来,她听到了青菜的四肢离开身体时发出的痛苦喊叫。她把青菜整齐地放在小而干净的竹篮子里,像一群排得整整齐齐睡着了的孩子。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很好,所以她哼了歌。哼的什么歌,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那天有一个人站在了石桥上,那是一个男人,男人是偶尔经过这座桥的。男人听到歌声就站在桥上听,一听两听就不想走了,像一座桥上突然长出的一棵小树一样。男人站在不高的桥上,用目光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她罩住。男人看到了女子腰部露出的一小片皮肤,那是白而细腻的皮肤,月牙形的皮肤,容易使人产生联想。男人看着女子浸在水中的双手,那双手从水里起来,像一条突然从河里一跃而起的白鱼。那双手又浸入水中,一棵鲜嫩的青菜被手撕开了,流淌着看不见的鲜血。男人看着女人的长发,那是乌亮的年轻的长发。看着女人圆润的肩,在轻微的动作。看着结实的背,纤细的腰,还有因为蹲着的缘故,而显得浑圆如一只桃子的屁股。这个女子在河边用身体一不小心勾勒出一种完美的线条,令一个男人站在桥上发了很久的呆。男人看到女子的屁股,像一只大肚细腰的花瓶。男人喜欢上了这只花瓶。
女子离开河埠的时候,抬眼看到了桥上的男人。女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想到刚才一定有许多目光争先恐后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下意识地用一双湿手拉了拉衣服的下摆。然后她把一条河沟抛在身后,拎着一小篮子的青菜离开了埠头。男人用目光送着女子离去。那天男人在桥上一直站到黄昏,有时候他望望水面,有时候望望一叶乌篷轻快地经过船下,有时候他抬眼望望天空,有时候他偷偷笑着。男人后来让一个叫段四的人来到了女子的家,段四是这个男人的管家。段四不太说话,只是脸上永远挂着微笑。他把许多钱放在了女子的爹和娘面前,放在那张有些油腻的小方桌上。然后段四就看着那台小巧的轧棉机,他好象对轧棉机产生了兴趣,走过去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并且一只脚踏到了踏板上。轧棉机响了一下,在很安静的小房子里显得很突兀,把段四吓了一跳。后来段四离开了,离开之前他问傻愣愣坐在桌边盯着一堆钱看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愿意吗,你们愿意把女儿嫁给宋祥东做三房吗?
女子看到爹和娘都很坚决地点了一下头。女子的心里就笑了一下,她想哭,但是她没有哭的欲望,只是想唱歌。她把自己靠在自家的门上,头微仰着,很轻地唱着一支歌,好象是从上海流传过来的歌曲。她的样子很悠闲,唱得很投入。她看到段四拍了拍手掌笑了。段四侧着身子从她的身边经过,段四经过她身边时停了一下步子,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怪不得老爷会看上你。然后段四就离开了。
花青说,我讲完了。
胡运仍然在搓着手,胡运说你讲完了,那么是谁要嫁给宋祥东了。
花青说,是我。是我要嫁给宋祥东。
胡运的手突然不搓了,只是两只手掌还合在一起,他愣住了,他说你为什么要嫁给宋祥东。
花青说,因为他有钱。你有吗,你有的话,我嫁给你,给你生个儿子。
胡运的手又开始急速地搓起来,他说怪不得宋祥东的管家段四来找我,让我过些日子去给他们做木工活,要打一套家具,原来是给你的新房打家具。
听到这里花青就笑了。花青在桥栏上笑得身体颤动起来,像一棵风中乱晃的草一样。胡运说你笑什么,你有什么好笑的。花青说,我没想到宋家会请你去做木工,你去不去?
胡运说,去的,我是个木匠,木匠就得干木工活。我得去。
花青伸出手扭了一下胡运的脸,胡运的脸有些发青。花青轻声在胡运耳边说,胡运,你真是无用。你真可怜。
花青后来就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了石桥的台阶,走下台阶的时候,脸上还含着笑意。那时候她望了一下天边,天边挂着一个很红的夕阳。花青后来停顿了一下,她看了看低垂着头站在桥上的胡运,她说胡运,你让你爹给你讨一个老婆,给你生一个儿子,将来让你儿子做一个小木匠。胡运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把目光抬起来,落在花青的脸上。花青的脸和身子,在夕阳下呈现的是一种柔软的红。他看到花青笑了一下,又继续走了。
花青听到了划拳的声音。宋祥东被一些人拉来拉去喝酒,他略略有了醉态。宋祥东不太说话,但是他的脸上始终荡漾着轻微的笑纹,像三月的河水一样。宋祥东后来又坐回了花青的身边,他的手在桌子低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他的手握住了花青的手,花青就任由他握着。花青的记忆被宋祥东这一握拉了回来,胡运和一座小石桥,以及她的爹娘,一台小小的轧棉机都一下子隐掉了,像很飘缈的一阵雾的散去。宋祥东手上的皮肤有些松驰了,这是他这个年龄段应有的那种皮肤,温暖而松软。
花青说,我不想吃了,我想离开。花青的声音很轻,宋祥东没听到。花青的声音一点点变响,重复着那句话,我想离开。宋祥东终于听到了,宋祥东说,你等一下,马上客人就散去了。客人正在散去,三三两两涌向门口。许多男客的目光仍然在离开之前又一次光顾花青的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着淫猥的成份。这让花青觉得身上长了刺一样。宋祥东在门口送客,一次次堆起笑脸拱手。花青像一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站在花青面前,看了花青很久。花青抬起头,她看到了女人身上的暗红色旗袍,旗袍上有许多细碎的小花。女人看了花青很久,女人眼睛很大,人中笔挺,一个线条流畅的鼻子。花青看到女人后来转身走了,她走得很慢,用一只手抱住另一只手,另一只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她就带着烟雾走,烟雾像一件纱衣一样,披在女人的身上。
花青说她是谁?花青这句话是问顺利嬷嬷的,顺利嬷嬷愣了一下,说那是二姨太,叫筱兰花,以前是一个唱戏的女人。顺利嬷嬷的口气里露出一种不屑,这让花青很不舒服。对二姨太的不屑,也就是对三姨太的不屑。花青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顺利嬷嬷那双多肉的手又伸了过来拉住花青的手。顺利嬷嬷说,进房去吧,客人散得差不多了,我带你进房。顺利嬷嬷搀着花青向花青的房间走去,经过走廊的时候,花青看到二姨太筱兰花把自己倚在一扇木雕大门前,微仰着头,吐着一个个烟圈。她看也没看花青一眼,这让花青觉得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显得有些底气不足。顺利嬷嬷把花青引进了房,她那双多肉的手突然伸向花青,在花青的胸前狠狠捏了一把,让花青感觉到疼痛。顺利嬷嬷的眼光有些异样,是花青说不清楚的异样。她又把手伸过来,摸了一下花青的屁股。顺利嬷嬷说,你长得真瓷。花青听不懂长得真瓷是什么意思,这显然不是一句本地话。顺利嬷嬷继续摸索着,她把手探到了花青的怀里,触摸到花青绸缎般的皮肤时,她内容不清地笑了。她说,这个宋祥东,这个宋祥东。
顺利嬷嬷铺好了被子,又用剪刀剪短了蜡烛芯。后来顺利嬷嬷的身子晃了晃,走出了房间门。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是一种令花青恐惧的安静。这个时候她开始打量房间里的摆设,床,马桶,梳头桌,四仙桌,圆凳,红木箱和明式大木衣柜,做工精致,那一定都是一个叫做胡运的木匠做的。花青想到了胡运锯木的情景,想到了胡运挥斧头和手拿墨斗的情景,想到了胡运在宋祥东面前陪着笑脸的情景。然后,一定是从东阳来的雕花师傅雕龙雕凤雕花雕草,优秀的漆工在家具上打磨,并且涂上了厚重的真漆。花青站起身来,她用手抚摸着每一件家具,抚摸着一场1942年冬天突如其来的婚姻。
被雪覆盖的片断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花青都没有等到宋祥东的到来。花青就坐在床沿上,她的思想漫无边际,以至于她后来想不起来刚才想了一些什么。屋子里是温暖的,红烛偶尔会发出哔卟的声音,像水花一样喷溅出一些蜡烛油。一只闪亮的铜盆里,亮着炭火。一粒粒闪亮的红,跃进花青的眸子里,让她的眸子也变得星星点点的。她的脸开始红起来了,身体有些发热,喉咙干燥。她突然想,外面,应该是一场没有完成的大雪,正在纷纷扬扬地飘落着。一会儿,它就能把整个东浦镇覆盖。
门很轻地开了,宋祥东像影子一样地站在了屋子中间,他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然后搓搓手,然后解开了褂子的第一粒纽扣。宋祥东叹了一口气,他叹气的意思大约是一场婚礼让他很累。花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站在面前的是她的男人,她应该笑一下的,但是她一点也笑不起来。在烛光和炭火的映照下,宋祥东的身子发着红光,但是花青仍然能看出宋祥东的脸是苍白的。她看到宋祥东变戏法似地掏出了一只酒盏,变戏法地掏出了一把锡壶。他住酒盏里倒上了一点酒。花青听到了酒流动的声音,酒流动的声音和水流动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花青看到一只举着盏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她还闻到了酒的香味。
花青说,什么酒。
宋祥东说,花雕。
宋祥东说完指了指墙角。花青看到了两只高大的灰黑色的坛子,坛子上有简单的花鸟图案,很粗糙的样子,上面写着“远年花雕”四个字。那是60斤装的花雕酒,像站着的两个高大健硕的农村老妇人。
宋祥东说,喝了它,你喝了它。
花青举起杯子,一口喝了酒。酒顺着她的喉咙下滑,轻轻地刺了一下她的舌头,轻轻地刺了一下她的喉咙,像一个女人的手,拂了它一下。像温软的一阵风,吹了她一下。宋祥东也喝了一杯酒,接着又给花青倒了一杯。花青以前没喝过酒,现在她喝了不少的酒,酒中夹杂着一丝甘甜。她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在烛光和炭火的映照下,红得有些闪烁不定的味道。她想唱歌了,但是她唱不出来。她就那么坐在床沿上晃荡着一双脚哼起了不成曲的调。她的头也摇晃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宋祥东。
宋祥东走过来,走到花青的身边。现在花青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宋祥东的胸腹,那儿刚好是花青平视的目光的落脚点。花青也没抬头,也没低头,就愣愣地看着宋祥东身上那件做工考究的丝绸褂子。花青闻到了宋祥东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酒味。宋祥东蹲下了身子,他的两只手抓住了花青的一只脚。宋祥东俯着身子仔细地看着那只脚,并且轻轻地拍打着花青的脚背。花青是双天足,没有经过一丝一毫的束缚。宋祥东抓住了那双绣花鞋的鞋帮,轻轻地脱去了。鞋子落在地上,样子孤独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接着,另一只鞋子也落在了地上。宋祥东抓着两只脚,摸摸这只,捏捏那只。后来他把鼻子贴在了花青的脚上,并且张嘴轻轻咬了花青一下。花青感到了从脚底心传达的痒,她扭动了一下身子。这时候她看到了一只红色的壁虎,伏在墙角。是烛光把它变成了红色,现在它是夜里的精灵,窥探着一切。
宋祥东把花青抱了起来,放在床上。这样花青的视线就不能再看到那只壁虎,所以她把头侧了过来。宋祥东很轻地剥去了花青的衣衫,像在春天剥一支春笋一样,一层层剥去外壳。在剥去花青的衣衫前,宋祥东用一块长长的小竹片拨弄了一下铜盆里的炭火。那些星星点点的红越发地红亮了。花青一直看着壁虎,花青想壁虎怎么会生活在墙上的。花青又想,是宋祥东把她变成一支白嫩的春笋的。宋祥东轻轻叫了一下花青,他说,花青。他发出的声音有些发颤。然后他把自己也像剥去笋衣一样,剥了个精光。他的衣服落了下来,悄无声息在落在地上,像一只长着翅膀的巨大蝙蝠降落下来。花青面前呈现出一支略显干瘪的老笋,是风干了的那种笋。那支笋跳跃着钻进了被筒,拥住了花青。花青看到墙上的那只壁虎动了动,它一定是因为长时间的蹲伏而显得手脚麻木了。花青是这样想的。
宋祥东在被窝里显得很忙碌,他摸摸这儿,又摸摸那儿,摸着花青多肉的部位。后来他轻轻触摸了花青的底下,底下好象受到了一点点的惊吓,这个小小的惊吓让花青把投在壁虎身上的目光扯了回来。花青看到宋祥东的脸上有了兴奋的神色,他的头发有些稀疏地耷拉着。花青的两条腿本能地绞在了一起,宋祥东费力地把它们扳开。然后宋祥东伏在了花青的身上。花青等待着一场疼痛的降临,花青在坐在乌篷的时候就作好了迎接疼痛的打算。花青不再去看壁虎,她闭上了眼睛,她还听到了宋祥东哼哼叽叽的声音。宋祥东流了很多汗,汗沾在了花青的身上,让花青感到很不舒服。宋祥东把手伸在被窝里,不停地动作着。花青能感受到底下的触碰,那是一种无力绵软的触碰。没多久,花青听到宋祥东一声失望的低嚎,花青感到小腹部热了一热,她又睁开了眼睛。宋祥东伏在她的身上,脸上都是汗珠。花青没有等到疼痛,花青只是等到了宋祥东的一声低嚎,以及小腹上一摊明显粘滑的液体。这使花青感到恶心,她有些想要呕吐。
夜晚是漫长的,蜡烛的哔卟声除外,花青能清晰地听到屋外飘雪的沙沙声。一个东浦小镇,在天明之前就要被盖在积雪之下。在雪下生活,也是一种温暖。花青突然有了些失望,她想成为一个女人的,她已经是宋家的人了,就算宋祥东是一条狗,她也打算成为狗的女人的。但是宋祥东没有把她变成女人,这令她很失望。花青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她睡在那床崭新的十斤重的新棉被下,被里的棉花絮早已被弹花匠弹得松松软软。花青就睡在一种松软中。她开始做梦,梦中她升到了半空中,看着这座小小的东浦镇。东浦镇街边那狭小如沟的河面上,飘荡着隆冬才会有的热气。镇子静悄悄的,一片洁白。偶尔传来的一声婴儿的夜啼,让花青感到了小镇给予她的温厚的感觉。花青就在空中飘着,她看到了会轧棉花的爹和娘,流着口水睡在一张破旧的床上。屋子里充满了棉花被撕碎时才会有的味道。这时候她看到了红红的光,那是宋家院子里的灯笼发出来的。花青笑了一下。
花青后来醒了过来。是宋祥东把她弄醒的。宋祥东躬着身子爬在花青身上,像一条赖皮狗。他用嘴拱着花青小巧而结实的胸,他用一只手罩住一边,然手用嘴含住另一只。他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让花青感到厌恶。但是花青不敢表示一点点的反抗。花青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前和肚腹上都沾上了宋祥东的口水,这样的粘滑让花青很不舒服。她有了洗澡的欲望。在出嫁之前,在离开花家之前,她在狭小而破旧的家里,用温热的水,在一只木桶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现在,她又想洗澡了,她想洗上半天的澡,身子才会好受一下。宋祥东的嘴像一只小老鼠一样,在花青的身上奔来跑去。小老鼠跑到了脚趾头上,又跑到了小脚踝,跑到了小腿肚,跑到了膝盖,跑到了大腿上,跑到了底下,还跑到了花青的小腹上。花青的身子开始颤抖,她看到宋祥东的手在床上摸索着,摸到了一块洁白的棉布。这一定是宋祥东备下的一块白布,他把它垫在了花青的屁股底下。然后,花青觉得底下紧了一紧,又紧了一紧,那是宋祥东的指头,宋祥东的两个指头在黑暗中前行着,贴着柔软与温润的波浪前行。花青又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痛感像一只从远处飞来的铁抓一样,把花青整个身子揪紧了。花青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一块肉,正被挖空。她放开喉咙喊了一声,喊声就冲出了房门和窗户,在雪地里奔跑,又跑上了宋家院子的上空,在整个清冷的东浦镇上空回荡。这个时候,花青看到了那只被烛光映得红红的壁虎,仍然一动不动地伏在墙角的老位置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宋祥东露出了疲惫的笑容。他坐直身子,拍了拍花青的屁股。他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仍然并拢着,他把它们竖了起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又仔细地看着。他看到了手指头上沾着的淡淡红色,他拿起了那块白色棉布,那上面散落着几粒像炭火一样血红的血滴,血滴洇在了布里面。宋祥东开心地微笑着,他用白布擦了擦手,又用手擦了擦头上的汗珠。他小心地把那块白布叠得方方正正,然后放在床角。宋祥东躺了下来。很快宋祥东就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搂着花青。睡着以前,他轻声说,花青,我果然没有看错。
花青没有睡着,疼痛让她没有了睡意。她侧着身子看着铜盆里的炭火,她想她会不会像那些炭一样,一点点在这个冬天的夜里消融掉。花青的眼睛一直睁着,她的目光变得飘忽起来,那只墙上的红色壁虎,像是水中的鱼一样,经过水光的折射,变得晃动起来。花青对着那只壁虎笑了一下,花青说,宋祥东是头猪。这时候宋祥东正发出猪一样的鼾声。花青又对着壁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壁虎没有理她。过了一会儿,壁虎缓慢地爬走了,甩着小尾巴。花青看着它爬走的。
两个女人的初遇
花青不知道宋祥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花青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白亮的阳光射进了木窗。花青醒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想着昨天的事,花青想我变成女人了,但是宋祥东这个没用的男人是用另一种方法把她变成女人的。花青的骨头都有些发痛,在被窝里赖了很久以后,她才缓慢地穿上自己的衣服。她打开房门,就有一些冰凉而清新的风跑过来问候她。阳光像一只只小兔,在屋檐的积雪上打着滚嬉闹。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端来了洗脸水,她让花青等会儿就去吃早餐,她说已经炖好了鸡蛋红枣。花青说,你是谁。女人愣了一下,女人说我是吴妈,我已经在这儿做了十多年了。花青笑了,拢了拢头发,轻声叫,吴妈。吴妈又愣了一下,吴妈说你不用和我客气的,你有什么事,招呼我一下就行。吴妈后来远去了,花青看着吴妈的背影出神。那是一个膀大腰圆的背影,相当于花青两个娘的背影。花青想到这里就想笑,为什么人的大小会有那么大的差异。花青后来一步步向饭厅走去,她肚子有些饿了,她想吃红枣。她走动的时候,仍能隐隐感到身体深处的疼痛,像埋在身体里的一枚小针一样,一扎一扎的。
花青在走廊里停住了,因为她碰到了二姨太筱兰花。筱兰花仍然抽着烟,好象她那长长的兰花指是和烟长在一起似的。筱兰花迈着小而慢的步幅,走出了一种优雅的步子。筱兰花穿着一件银白的旗袍,花青就想,这一定是一个喜欢穿旗袍的女人,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旗袍。旗袍是滚边的,线条很好,袖口绣了许多花的图案,把筱兰花也像花一样簇拥着。而筱兰花也是一个适合穿旗袍的人,可以透过旗袍看到她饱满的大腿和浑圆结实的屁股,以及那藏在胸腹下的小蛮腰。小腰像是一个连接身体的机关一样,扭动着,让筱兰花长出了无穷韵味。花青一步步走过去,筱兰花一步步走过来,她们在廊檐的中间相遇。
筱兰花不走了,花青也不走了。筱兰花看了花青很久,她的眼泡略略有些肿胀,而且呈现出青黑色的小小的眼袋,这显然是因为睡眠不好的缘故。她微仰起头,冲着天空喷出了一口烟,嘴巴也发出了咝咝的声音,像春天的菜院子里一条花蛇发出的声音。花青笑了一下,她看着那缕烟在筱兰花的头顶飘散开来。花青还看到了一缕风,风在屋檐上跑步,把一些积雪吹了下来。雪有些纷纷扬扬,像花粉一样,在花青的身边飘落。花青喜欢这种风中的雪,花青喜欢风中的雪不停地落下来,在她的身边舞蹈着。花青一动也不动,她已经把目光抬得很高了,屋檐上的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白光,把花青的眼睛刺痛了。花青轻轻地合上眼,她觉得脖子也有些酸痛。而筱兰花的手中的那支烟,差不多已经抽完了。白白的烟灰,在筱兰花手指的轻弹中,像雪一样飘落在她的脚边。筱兰花的姿势没有变,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另一只手竖起来,偶尔往嘴里送香烟。筱兰花一直在笑着,眼波里漾着一层又一层的水,她的身子轻微地摆动着,并且不时地看看远处。远处是一些院里的树,和树身上一夜之间披上的雪,还有就是一些无处不在的风了。花青想,这个筱兰花,她要干什么。花青的黑眼睛就一直望着筱兰花那张精致的脸。
筱兰花终于抽完了一支烟。筱兰花把烟蒂投到远处的一丛雪中。烟蒂落入雪中的时候,火红的烟头发出了叫声,咝咝地怪叫了几声,就安静了。花青望着那只烟蒂发愣,烟蒂的一头,还沾着筱兰花唇的温度,那种微温而性感的温度。花青笑了一下,花青冲着筱兰花笑了一下,花青的笑容算是一个清晨的问候。筱兰花却没有笑,她把头略略抬了起来,一只手指头摸着旗袍上一粒盘扣。她后来很认真地摸着那粒盘扣,好象要把盘扣小心地从旗袍上剥离开来似的。这时候花青才发现,筱兰花的旗袍是很棉的,尽管腿间开着长长的叉,但是旗袍仍然给了筱兰花足够的温暖。筱兰花伸出了一只手,伸得很缓慢。花青看到那只手慢慢地伸了过来,像一个迟暮女人的手的姿势。手落在了花青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花青仍然面含微笑,她能感觉到那只手是细腻的,也是微凉的,是那种令人舒服的凉。那只手抚摸了花青的脸很久,突然加重了力量,扭了花青一把。花青感到了疼痛,她想,脸一定变成青紫了。但是花青没有叫出声来,花青只是定定地看着筱兰花。
筱兰花后来拍了拍花青的脸,很轻地说,你真不懂规矩,你得给我让路,懂吗,让路就是走开的意思。筱兰花迈开了步子,仍然迈得很慢,她从花青身边走了过去。这时候花青突然轻声地说,筱兰花,你该是我的二姐,但是你不应该扭我的,你会后悔。筱兰花笑出了声音,是那种好听的声音。筱兰花说,我等着你让我后悔那一天,我要看看一个不懂礼貌的人是怎么样让我后悔的,还有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你嫁到宋家做三房,是一件大错的事。
筱兰花已经走出很远了,花青仍然站在原地。花青对着一只雪中的烟蒂发愣,那是筱兰花留下的烟蒂。花青后来蹲下身子,把那只雪中的已经潮湿的烟蒂捡了起来,举到了面前,很仔细地端详着。远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那是吴妈。吴妈的大喉咙突然响了起来,吴妈说,三太太,您过来吃红枣吧,红枣已经凉了。花青把烟蒂重又扔回到一堆雪中,花青走到了吴妈跟前,饭桌上,一只青瓷小碗盖着另一只青瓷小碗。花青想,里面是一堆已经睡着了的红枣。
宋家的人已经吃过早饭了,只有花青一个人走到饭厅的外边,站在阳光底下慢慢地吃着红枣。她吃了很长时间的红枣,小心地吐着每一粒两头尖尖的枣核。花青说话总是有意无意的,花青其实和吴妈说了很多的话。吴妈在杀一只鸡,她的手上沾着鸡的血,她正在替一只鸡褪毛,像是替那只可怜的鸡在临睡前脱去厚重的棉衣一样。花青说,二太太以前是干什么的。吴妈看了花青一眼,她的手上多了一丛鸡毛。吴妈说,唱戏的。
花青一直晃荡着自己的身子吃着红枣,她不时地看看拨鸡毛的吴妈,又不时地抬眼看天,或是看看院里那些披雪的树。树上常有许多雪落下来,一蓬一蓬的,花青很渴望这样的雪能落到自己的身上。花青看到吴妈的嘴在轻轻嚅动着,花青就笑了。她斜着眼睛看到了吴妈讲的那么多话,那些话像被阳光化开的雪一样,软沓沓地摊在地上。在吴妈的那些话中,花青看到了一个叫筱兰花的女人,站在戏台上唱戏的样子。
筱兰花的扮相俊美,她穿着戏装的样子,让坐在乌篷船上的船工忘了喝酒。乌篷正是一个安逸的地方,晒不到阳光淋不到雨雪,而且还能撑着乌篷把船泊在那些绍兴四处可见的水中央的戏台前,一边喝老酒一边看戏台上女子咿咿呀呀地唱戏。宋祥东也在乌篷里,他带着段四,他是去绍兴办事的。但是经过这座戏台的时候,他让船工停了下来。宋祥东坐在船舱里,看了一个下午的戏,喝了一个下午的酒。黄昏的时候,他告诉段四,他说段四我们回去吧,我们今天不去城里了。段四笑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刚刚从台上下去的筱兰花。他对船工说,老爷说了,我们回去。
第二天段四就找到了戏班子,他对戏班班主说,我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戏班班主是个抽烟管的小个子男人,他戴着一顶陈旧的毡帽,他拿着烟管的样子和他的身体显得极不协调。他还是一个八字步男人,总是很夸张地把每一步都走得很“八”的样子。他说什么事?段四就说了什么事。他说不行。段四说你要多少钱。他说她是我的台柱子。段四说金子都有价钱,台柱子会没有价钱吗?他说我要多少,你给得起吗。段四说多少就多少,我再给你加上多少。班主的汗就下来了,他不停地擦着汗,他说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段四说,我没有那么多闲功夫和你扯,你看看我像有闲功夫的人吗。他说,不像,你像一个管家。段四笑了,我就是一个管家。过几天我就来接人了,你把她养白胖一点,不要再老是让她登台了。要是瘦下去一两,我减你一半的价。
段四是边走边离开的。段四走出很远了,回过头看了发愣的班主一眼,段四就笑了起来。段四的笑声过后没有几天,一个女人出现在宋家的院子里,她东看看西看看,看看红红的灯笼,看看成坛扛进来的老酒,看看一个个来喝喜酒的人,看看那个叫宋祥东的人和慈祥的太太。她忽然笑了。那天她对自己说,原来男人是可以有许多老婆的。
筱兰花唱戏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后来宋家的人再也不知道筱兰花唱戏的声音是怎么样的。她不唱戏,她一次次跑出去找小宁波做旗袍,把衣柜里的旗袍挂得满满的。她一支一支的抽烟,那些烟是宋祥东让人从上海带回来的,据说还是洋货。她和谁都不太说话,她只和自己说话,她像一个影子一样生活在宋家的院子里。
花青笑了笑。吴妈还在拨着鸡毛,吴妈的嘴唇还在不停地动着。花青后来蹲下了身子,她看到了那只裸体的可怜的鸡。花青的手伸过去,她看到了翅膀上还有一根长长的羽毛没有被拔去,于是她伸手拨下了那根鸡毛。她是拿着这根鸡毛离开饭厅的,离开之前她轻声对吴妈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谢谢你。吴妈听了马上抬起头笑了起来。第二句是,你以后别对不熟悉的人说熟悉的人的好与不好。吴妈没有听懂,吴妈是好久以后才听懂的,所以,吴慢的笑容是一点一点淡下去,然后消失的。她抓着那只被拨光了毛的鸡,愣了半天。
向来路张望
宋祥东出现在花青房里的时候,仍然是左手拿着一只酒盏,右手拿着一把壶。他会在门口站一会儿,看一个坐在床上的女人。然后他会微笑着进门,走到屋角那两坛花雕酒的旁边。其中一坛已经揭开了泥坛盖,坛子上放着一只装着沉重沙子的沙袋。宋祥东小心地拿勺子打酒,酒的香味很快就弥漫在房间里。花青抿了一下嘴,她看着宋祥东的背影发愣。
宋祥东说,你喝了这杯酒。
宋祥东又说,你喝了这杯酒。
花青很听话地喝了酒,宋祥东也喝了酒,他们喝的酒并不多。宋祥东的手是一双充满耐心的手,他总是慢慢地摸索着花青。他把花青的小袄轻轻地剥去,动作缓慢,然后他的手就放在了花青的胸前轻轻揉搓。他们都钻进了被筒,因为宋祥东在不停动作的缘故,被筒里灌进了丝丝凉风。宋祥东的脸慢慢地红了,他的呼吸开始急促,像抽动风箱的声音。这时候花青又把脸扭了过来,她仍然看到了屋子中间放在地上的那只铜盆里红红的炭火,看到了墙上那只伏着的壁虎。那是宋家的壁虎。
刚刚咽下去的酒在花青的身体里穿行,像一头兽。酒让花青的脸发热,花青想现在,脸一定是红了,红得跟桃花一样了。宋祥东很忙,他的手拧着花青的屁股,像是要拧下一块肉来带走。花青的屁股是结实的,她是农家的女儿,每年都会有在田野里奔跑的经历。她是健康而丰硕的一粒色泽鲜艳的草莓。宋祥东把手伸到了花青略显低凹皮肤柔顺的小腹,然后又缓慢地下移,是一滴落在那上面的水顺着皮肤的坡度下滑的速度。手落在了草丛里,像是要寻找到什么,寻找到一粒草丛中的露珠,或是寻找到草丛中的一抹残留的阳光,一小片没有融化的积雪。宋祥东的手在黑暗中前行,他的脸越胀越红了,那是他屏住呼吸探寻的结果。后来宋祥东手越过了草地,终于抓住了什么,抓住了一片黑暗中的柔软,或者是湿润而柔软的一把土。那手就落在了那洼水中,那手仍然在探寻着。这时候花青的双腿交错了起来,她的欲望像一条船一样向远方驶出去。她知道她有了欲望,是春天里一只轻手轻脚的猫刚刚举起的爪子。
现在这只爪子落下来,正确无语地扑住了花青心里萌生的东西。花青发出了低沉而压抑的呼喊,她等待着什么可以把她整个,或者局部撕碎。而宋祥东颤抖着,他发出了一声哀叫。花青认定那只能算是一声哀叫。宋祥东只会在花青的肚腹上留下一点什么,然后垂头丧气地睡着。这令花青感到失望,她抬起了一只脚,那是一只想要把宋祥东蹬下床去的脚,只是,花青始终不敢踢出这一脚。她是宋祥东的女人。
花青看到铜盆里的炭火依然红亮,看到墙上那只在烛光映照下的壁虎依然发出红红的朦胧的光。花青侧着身子睡觉,她用双手把自己紧紧抱着,抱着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了从脚底板上升起来的悲哀。
花青不知道在宋家院子里该干些什么。宋祥东来了几天,就不来了。宋祥东的到来总是让花青觉得有些累。屋角那坛花雕酒的重量,到是有了一点点的减少。那种略略带有苦涩又略略带有微甘的液体,让花青有了某种念想。有时候她会揭开坛盖伸进一只手,把手指头浸在酒液里,然后长时间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吮着。宋祥东不再来她这儿,让她感到了轻松,像是完成了一件很烦的事情一样。她走过去,走向饭厅的时候,又在廊檐下碰到了筱兰花。筱兰花仍然在抽烟,她摆了一个让花青眼熟的姿势,走到了花青的面前,抬起头,吐出一口烟来。花青笑了笑,她的身子侧过来,轻声说,二姐你先走。筱兰花走了,她是笑着离开的,仍然迈着缓慢的步幅。然后,花青转过了身子,她看着筱兰花的背影,旗袍把筱兰花的屁股包成一个惊人的圆,有着一种令人遐想的肉感。而这肉感,正在这条长长的廊檐下一步步离开花青远去。花青突然有一种想摸一把筱兰花屁投的欲望,就像宋祥东老是摸花青的屁股一样。花青想摸她。
花青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屋檐掉下来的水。那是雪融化后顺着屋檐滴落的水。花青叫了一声,她说二姐你看像不像帘子。筱兰花停下了步子,她抬起头,看到了断断续续从屋檐挂下的水珠,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落了下来。落在檐下的水洼中,发出咚咚清脆的声音。如果这雪水织成的是帘,那么我和筱兰花,算是帘中的人还是帘外的人呢。花青那时候这样想着。筱兰花也没有离去,筱兰花痴痴地望着那断断续续的檐水,她有些发呆了。远远的地方,太太在看着她们。太太终于忍不住这寂静,她叫了一声,她说你们发什么呆。太太的叫声穿过雪水织成的帘传了过来,很清脆。花青和筱兰花都笑了,花青说,我们在看一场雪雨。
筱兰花后来叹了一口气,她把自己叹的气留给了花青,然后离开了。花青还站在原地,她不想动她就想那么站着,把自己站成一个木桩,或者一棵小树都行。她的目光突然跳了起来,跳上了自己的额头,然后又跳上了天井,跳到了宋家院子的上空。天空多么高远啊,小镇上的人们都在忙碌着,许多烟囱举着笔直的烟,狭长如沟的那条河,不紧不慢地行走着。女人们表情漠然,男人们喝茶,聊天,发呆。狗在田野里奔跑着,猫睁着昏暗的眼,懒懒地走动。花青的目光落在了宋家台门,宋祥东的房间关着门。宋祥东的房间其实一直都是关着的,花青不知道宋祥东的房间里是什么样的摆设。这时候花青看到一个男人向宋祥东的房间走去。这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这个男人偶尔也会笑笑,但是笑中却有着一种沧凉或者凄惨。他是宋祥东忠实的仆人,他把宋祥东家里的一些杂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的名字叫段四。段四的手臂下夹着一本账本,他敲开了宋祥东的房门,他迈了进去,又小心地关上门。他是一个小心的男人,生怕会踩死一只蚂蚁。
花青还看到了一个小丫头。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是身体正往上蹿的年龄。她的脸孔是白净的,两只很短小的辫子挂在脑后。她的脸很大,看上去像明晃晃的脸盆。她穿着一双带搭扣的布鞋,布鞋走路是不太有声音的,所以花青看到的这个小丫头,一直都像是在花青的视野里头飘来飘去。花青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看到她总是端着一碗药走在去老爷房间的路上。那碗药上盖着一张黄纸,纸盖不住药的气味,也盖不住从纸的边缘丝丝缕缕飘出来的热气。药气就像是小丫头带动的一阵风,宋家院子里的人都闻到了这种风的味道。然后小丫头打开了门,又关上了门。药的味道就全关在了宋祥东的房间里。
花青飘来荡去的目光里,看得到宋祥东那张时而苍白时而腊黄的脸,看得到宋祥东的咳嗽声。宋祥东的咳嗽声像一群凌乱行走着的鸭子,嘎嘎的声音总是此起彼伏的。花青就看着这群鸭子发呆,花青想,这么多的鸭子是从哪儿来的?花青更多看到的,还是那个小丫头的三件事情。小丫头的三件事情都与宋祥东与关。
小丫头的第一件事是倒掉宋祥东的尿壶。那是一把普通的陶壶,黑而深的壶口像一只睁得很大的黑洞洞的眼睛,睁眼望着天空。小丫头就提着这把尿壶快速行走,在行走或是倒个壶中尿液的过程中,小丫头一定是屏住了呼吸的。花青看到了小丫头细碎的脚步,看到了那把尿壶口升腾起来的热气。花青知道宋祥东晚上起来的次数很多,睡在花青房里的那些晚上,花青总会好几次被他惊醒。雪还没有完全融去,小丫头在后院的茅厕里倒掉尿壶里的尿液,然后又穿过那条还残留着一半积雪的小路回来。小丫头的鼻子红红的,像在脸上安着一个精巧的胡萝卜。她用清水洗了一遍尿壶,然后又把尿壶送回到宋祥东的房里。
小丫头的第二件事情是替宋祥东洗裤子。这个冬天,小丫头的手已经红肿了,这和她长时间地与水打着交道有关。她的手和她的鼻子一样的红。那天小丫头站在一块洗衣用的石板前洗裤子,花青走到了小丫头的身边。小丫头轻轻叫了一声三太太。花青笑了,花青说,你叫什么名字。小丫头说,我叫阿毛,我是平水人,我十三岁就来到这儿了。小丫头把他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小丫头还说,三太太,你真漂亮。花青又笑了,她抿着嘴笑,两手抱着双臂轻轻摇动着身子。她一抬眼就有一缕阳光直直地落进她的眼里,像一枚针一样,让她的眼痛了一下。然后花青说,你是不是每天都要洗裤子。小丫头点了点头,她的手快速地在搓板上运动着,那条裤子像被蹂躏的小动物,被小丫头一双红萝卜似的手搓得滚来滚去,像是会发出阵阵惨叫的样子。花青说,阿毛你冷不冷。阿毛说不冷的,我已经习惯了,我们做丫头的是不会冷的。花青觉得阿毛的话很有道理,丫头怎么会冷呢。她想起自己在临街的河埠头洗青菜的情景,她洗了那么多年的青菜,但是有一次洗青菜时一不小心让桥上的一个男人看到了,她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她开始想念那条河,她小时候在那河里洗澡,长大了在河里洗衣淘米洗菜,现在,那条河向着她的另一个方向游去,越游越远。
小丫头的第三件事是,给宋祥东端上药,再倒掉药渣。谁也不知道那药是治什么的,只是有人认出那里面有当归和黄芪,那是两味大补的药。段四有一次对正在煎药的阿毛说,阿毛,你老是在药罐旁边闻着药味,小心给补坏了身子。那天段四的心情很好,所以他和阿毛说了这样一句话。段四后来笑着走开了,阿毛吸了吸鼻子想,会不会真的被补坏了身子?她端着药行走,她端着药渣行走,药的气味就始终跟随着她。她每天和药打着交道,她的身上也就有了一股药的味道。阿毛把药渣倒在河埠头的青石板路上,那天花青跟着阿毛走出门去。雪还没有融,雪在路边呆着,像一群白色的傻瓜。埠头不宽的河面上,有两三条乌篷驶过。然后就是一条长河的冷清。花青看到阿毛蹲下了身子,把药罐来了一个底朝天。这时候花青看到了筱兰花,她居然站在河埠头的一个廊檐底下抽烟,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旗袍,旗袍上绣着细碎的白色小花,这样的色调让花青感到更加寒冷。她就椅在一个木柱子上,她看到了花青,也看到了阿毛,但是她没有和她们打招呼,只是对着一条河喷着烟圈。阿毛倒掉了药,向院子里走去。她和花青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叫了一声三太太。花青没有应她,花青也没有看她,花青只是看着筱兰花,她看到的筱兰花是开在路边的一朵寂寞小花。花青就这样看着筱兰花很久,有一些风从她身边经过,风跑到了筱兰花的身边,又跑到河里去了。筱兰花终于使身体离开了那个木柱子,她向这边走来。筱兰花的一双淡黄色的小高跟皮鞋落在了青石板上,发出了很轻的声音。那是一双从上海带来的鞋子,也是宋祥东让朋友带来的。筱兰花有一次提出要去上海,宋祥东看了筱兰花很久,最终摇了摇头没答应,却让朋友从上海带回来许多东西,其中就有皮鞋,还有一台留声机。留声机有一个小巧的摇手柄,还有一只像天鹅一样伸着长脖子的喇叭。宋祥东曾经在里面放进一张片子,然后用手轻摇着,一个外国女人暗哑的声音在宋家院子里回荡。太太说不好听,筱兰花也说不好听,这个留声机就不再用了,放在筱兰花的房间里。太太说,不如兰花唱戏好听。筱兰花笑了一下,没有否认。她总是认为自己唱戏是动听的,自己扮相是俊美的,自己在水中那些舞台上的人生是最美丽的。她一步步走着,她的眼睛看着鞋尖,看着鞋尖的时候,她就必须看到那一块块整齐划一的青石板。这个小镇上其实到处都是青石板铺起来的路,这些傻愣愣的石头,让这座小镇的雨天充满了味道。不泥泞,还泛着雨水的光,让人感到宁静。筱兰花走到了花青身边,她看到花青身边不远处的一堆药渣,就走过去踩了踩。筱兰花说,这儿的风俗是踩了路上的药渣以后,喝药的那个人才会见药效。花青没有说话,她仍然用一双大而乌亮的眼睛看着筱兰花,她的脸上渐渐露出很淡的笑意,只是一抹残阳似的笑意而已。筱兰花说,你不用跟我笑的,用不着讨好我。花青说话了,花青说,我没有讨好你,我只是一直都在看着你,我觉得你长得真漂亮。花青的话让筱兰花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花青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这让她显得有些窘迫。她终于也说,你也不错的。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这句话里多少含有一些妥协的成份。所以筱兰花很快地转换了话题,筱兰花说你知道这药是治什么的吗,这药是治男人病的。筱兰花说完,就朝着宋家台门走去。她走出很远的时候,才听到花青说话的声音。花青说,我也猜想是治男人病的。
花青没有看筱兰花离去的背影。她知道筱兰花留给她的是一个美妙的背影,但是她始终没有抬眼去看。在一个冬天的河边,花青开始计算自己离开花家的日子。花青觉得自己的日子就像脚下的青石板一样,一块块铺向看不到的地方。看似相同的青石板,却有着不同的纹理,像花青波澜不惊的生活。花青走到了刚才筱兰花倚过的木柱边,她也把身子靠了上去。在这个位置上,她能看到这条河沟很远的地方,就像能看到她的从前一样。这时候,花青突然明白,刚才那个抽烟的女人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位置和姿势。花青也顺着来路张望,她看到了会轧棉会爹娘和流着鼻涕的幼年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