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春天,我构思这个小说并开始写它,以为乘着一股冲劲儿会很快把它完成。但是,只写了几千字我便遇到了阻力,才发现写这个题材我还没准备好。从家庭或从案件写起?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它折磨了我好一阵子。于是我不得不写了两个开头,试图二选一。我认为有两个开头对得起这个小说了,却不料这仅仅是开头的开头。从2017年初春到2019年夏末,我都在写这个小说的开头,一边写一边否定,一边否定一边思考,好像患了“五千字梗阻”,即每次开头写到五千字左右,就怀疑这不是最好的开头,便习惯性地想要从头再来,以至于怀疑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不是他故意要那样写,而是因为写不下去了才不停地只写开头部分。当然,他有漂亮的借口:“我很想写一部实质上只不过是‘引言’的小说,它自始至终保持着作品开始部分所具有的那种潜力,以及始终未能落到实处的那种期待。”可是,我找不到借口,而且我还不能重复别人的借口。
下笔如此之难,是因为对小说涉及的两个领域(推理和心理)比较陌生。之前,我从来没碰过推理,也从来没有把心理学知识用于小说创作,但这次我想试一试。显然,这两方面的经验和知识储备都不够。2017年下学期,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聘请我为驻校作家,我在校园里一边写小说的开头一边构思,一边构思一边利用空余时间阅读和聆听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学习心理学对我是一次拓展,虽然那半年小说创作的进度略等于零,可我的一些观点却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尤其对他人对自己都有了比从前稍微准确一点的认识。内心的调整,让我写人物时多了一份理解,特别是对人物的复杂性有了更多的包容。多年前写《后悔录》时,我就有意识地向人物内心开掘,并做过一些努力,但这一次我想做得更彻底。认知别人也许不那么难,而最难的是认知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在认知自己,作者通过写人物得到自我认知。我们虚构如此多的情节和细节,不就是为了一个崭新的“认知”吗?世界上每天都有奇事发生,和奇事比起来,作家们不仅写得不够快,而且还写得不够稀奇。因此,奇事于我已无太多吸引力,而对心灵的探寻却依然让我着迷。
卡夫卡说:“巴尔扎克带着一根手杖,上面有这样一句格言:‘我冲破每个障碍’,而我的格言宁肯这样:‘每一个障碍都使我屈服’。”这是卡夫卡的自我心理暗示,他认为自己是个弱者,没有巴尔扎克那么强悍。有人喜欢巴尔扎克,有人喜欢卡夫卡,写作者都在找自己的同类。两种心态如果自我认识不足,都可能给写作带来负面影响。强者的写作心态会被自我捧杀,容易让写作变得简单粗暴;弱者的写作心态容易自我沉沦,会让写作变得犹疑徘徊。但每一种心态的形成都不是天生的,它跟家庭、现实和经历均有关系。我一直是弱者心态,犹疑徘徊如影随形,甚至经常怀疑写作的意义。为了克服这种心理,我在写作过程中重读了四部经典名著,一方面是吸取这些作品的创作经验,另一方面是通过阅读它们树立信心。由于过多的自我怀疑,我身体里形成了写作的自我预警,每天超过一千字便会停下来重读,找错误缺点,补细节。有时写着写着突然不想写了,停下来思考两天,发现排斥的原因要么是人物把握不够准确,要么是情节推进不对。总之,一旦产生排斥情绪,我就知道困难降临,必须让障碍屈服。卡夫卡的写作心态有利于作品构思,巴尔扎克的写作心态有利于小说的推进。
在2021年的钟声敲响之前,我完成了小说的初稿,之后又用了四十天的时间对拙作进行修改、校正。创作期间,我曾就刑侦方面的一些细节请教过一位刑侦专家,就心理咨询方面的某些知识请教过金熙女士,也曾请身边的好友、同事和学生帮忙校对,在此一并表示感谢。感谢单位、家人和朋友对我写作的支持,感谢《人民文学》杂志发表该小说,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接纳此书。
2021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