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时英死的时候,陈金旺正在宝珠弄自己家的屋檐下晒太阳。他流着口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然后他被梦中的一记响雷惊醒。陈金旺在那把躺椅上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于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陈夏买了生煎来看陈金旺,陈金旺看到生煎,双眼就发出一种光芒来。他说,生煎。他吃生煎的时候,孩子气地告诉陈夏说,格种生煎我女儿经常给我买的,她有交关辰光没来了。陈夏就问,你女儿叫啥名字?
陈金旺说,我女儿么叫小夏呀。
陈山来宝珠弄家中的时候,陈金旺又一次睡着。陈山就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陈金旺睡了不到一刻钟又醒来,他睡得不太踏实。这时候陈山两只手交叉着,他望着眼前的地面平静地说,你大儿子没了。
陈金旺说,大儿子是谁?
陈山说,是陈河。陈河没了。
陈金旺说,你说陈河回来了?
陈山大声地说,是陈河没了!
陈金旺说,陈河回来了?他有家都不回?
陈山说,他说,哪有家。家早就没了。
陈金旺说,胡说,这不是家么。
陈山说,他说,没有祖国,家就不能算家。
陈金旺想了想,懵懂地说,祖国是啥?
陈山就不说话了。在陈金旺身边他坐了很久,走之前,他看到陈金旺的脸上分明有着泪水的痕迹。那些泪水深深地嵌进了他脸上的皱纹里,将那些纵横的沟壑浸泡。其实陈金旺什么也没有搞懂,但他就是不可遏止地流下了眼泪。那天刘芬芳和宋大皮鞋、菜刀,在弄堂口的一辆车里等着陈山。他们寂静无声,整个世界仿佛也是无声的。等到陈山坐到车里的时候,刘芬芳说,别难过,陈河不在了,我们几个还在。
陈山笑了起来说,小看人。我怎么会难过。陈山边笑,边侧过脸去流下了热泪。他的脾气突然变得狂躁,对宋大皮鞋猛吼了一声,还不开车!车子是用来停的吗?
在霞飞路上的培恩公寓,陈山找到了唐曼晴唐曼晴赤着脚盘腿坐在西洋式的真皮沙发上不停地抽烟。茶几上的一只搪瓷饭盆里,躺满了烟蒂。她就那样披着一床毛毯,头发乱得像秋天的草样。看到陈山站在面前的时候,她连眼皮也没有抬,而是重重地吸了几口烟,又喷出来。在烟雾升腾中,她说,你哥没了?陈山说,你怎么晓得的?
唐曼晴说,如果不是你哥没了,你不会来寻我的。
唐曼晴又说,你哥说你们家,数你顶聪明。他不许我告诉任何人你是他的亲阿弟。
陈山说,荒木惟说,不许收尸,暴尸七天。如果有人收尸,按通敌罪论处。
唐曼晴把一封信移到了陈山面前说,这是你哥塞在我抽屉里的,他提前写好的遗书。唐曼晴边说边抬起了眼皮,望着陈山一字一顿地说,干了这一行,他就没想过能活多久!
陈山打开了那封极短的信轻声地念着:
再见,我深爱的亲人。民族存亡关头,我等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身为子民,我须对得起我的祖国,对得起这苍茫而深爱着的故土大地,对得起我身上流着的每一滴热血。再见,我深深爱着的美丽而又支离破碎的世界。等到胜利那一天,阿弟你须在我坟前洒酒,坟后种花,以告慰我的灵魂。
陈山边读边泪如雨下。唐曼晴却没有哭,她在皮沙发上坐直了身子,两条腿垂了下来,套上了皮拖鞋。她又从那盒孟姜女香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点着了,吐出一口烟。她的右腿就架在左腿上,右腿不停地晃荡着,那脚尖上还挂着一只皮拖鞋。她说,小赤佬,你滚。让我一个人待一歇。
陈山滚回家中的时候,看到张离已经做了一桌的菜。她好像已经爱上了当厨师,看上去把菜炒得热火朝天的样子。甚至,她还哼起了小调。陈山看到张离在桌上布了三双筷子和三碗酒。陈山就从口袋里拿出那把山特维克刀片,放在桌子上。他端起了其中一碗酒,洒在地上说,哥,咱兄弟俩从没一起喝过酒。今朝我敬你一杯。先干为敬。
陈山放下酒杯,红着眼睛对张离说,现在我来告诉你,就让我哥做个见证。我愿意站在你的阵营!
张离不响,而是咕咚咕咚地把一碗酒也给喝完了。然后她不停地吃菜,她的嘴里塞满了菜,陈山十分担心张离会不会因此而噎着。但是没有。张离吃得越来越多,嘴巴不停地动着,像是被饿了三天似的。等到张离终于吃不动的时候,她说,你刚才说什么?陈山说,我愿意和你站在同一个阵营。
张离说,你不是说需要理由吗?你不是说你只关心妹妹吗?陈山说,你真记仇。
张离说,好,那我问你,你站在我的哪一个阵营?
陈山说,共产党。
张离说,你总算想通了?
陈山想起了陈河信中的一句话,于是说,民族存亡关头,我等置之死地而后生。
陈山说完拿起桌上的那张刀片,在自己手指头上轻轻划过,血球随即爆出。
陈山说,这是我平生第二次发誓,我也愿意坚持到,胜利!
后来张离关了灯,说,我需要安静一下。这个漫长、漆黑、无边无际的夜晚,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的两头,偶尔的可以看到对方的眸子中亮光一闪。很久以后,陈山摸索着伸出两只手,手指头轻轻地从桌面上爬过去,最后轻轻地捧住了张离放在桌子上的一双手。陈山说,陈金旺没说错,陈河这个儿子最给他长脸。陈山摸到的那双手,白皙,手指颀长,但全是泪水。陈山像是捧着两条刚刚上岸的湿漉漉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