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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回到家里,娘在捶布石上捶衣裳,西夏就把收到的钱要交给娘,娘说这是你磕头磕下的,我拿啥的?问收了多少钱,子路说不到二十元吧,咱都是些穷本家!娘说,不少啦不少啦,磕个头还能给多少钱?!牛坤的妹子提了一颗猪头立在门口,问娘这会儿有空没空,若是有空帮她拔拔额上的汗毛。娘让她进来,牛坤的妹子便把猪头挂在门环上。娘说:“肉价涨了没涨?”牛坤的妹子说:“涨了二分。”娘说:“又涨了?现在是人个子不长外啥都长!”牛坤的妹子说:“四婶你也说这话呀?子路哥,今日到我家去吃肉呀!”子路过去拍了一下猪头,猪头肥嘟嘟的,脸面却苦,它的嘴巴里叼着自己的尾巴,子路说:“一个猪头三十元,西夏磕了十个头才二十元,这……”西夏说:“你说什么?”过来要拧子路的嘴,堂屋的窗子咯吱推开了,石头拿眼睛往这边看,西夏忙回个微笑去,但石头没有说话,也不笑,眼里发着蓝光,西夏就不撵子路了。

    牛坤的妹子坐在了捶布石上,娘开始拿一条线绞拔她额上的汗毛,娘取笑姑娘屁股圆了,肩膀圆了,脸银盆似的,把脸开了是不是去“毛看”呀?西夏问啥是“毛看”,娘说,城里不兴“毛看”吗?高老庄可是一个姑娘家的婚姻动了,媒人领着去见对象就是“毛看”。“毛看”上了,然后女方才正式去男方家,这叫“光看”,“光看”看男的,看男的爹和娘,看房子,看家当。“光看”时男方要给女方钱,一百二百不少,四百五百不多,女方若不接受,这门亲事就泡汤了,若是女方接受了,这亲事就初步成了。西夏说,才初步成呀?!娘说,“光看”了,男方得通知亲亲邻邻,定下日子,吃一场订亲饭的,当众送女方三套衣服或是五套衣服,三个老布或是十斤棉花,有办法的人家还送耳环、金戒指的。西夏听了,直伸舌头,说:“这么金贵,我倒是不值钱了!”牛坤的妹子说:“嫂子这么稀的人,子路哥不知给了你金山银海哩!”子路说:“我和她正式见面时,在饭店里请她吃了一碗炒粉。”西夏记起那年的情景,说:“你还有脸说!”起身往屋里去。

    窗下的桌子上,石头原来在画着画的,画一张撕了,又画一张又撕了,西夏说:“不要急,慢慢画。”石头却不画了。

    西夏就搬个凳子坐过去,说:“我也是画画的,我能指导你……喜欢阿姨不?”石头不说话,歪过头看一只蚂蚁从桌腿爬上来,他便拿一颗卫生丸在前画一道,蚂蚁爬到卫生丸线前掉头往回爬,他又在后边画一道,蚂蚁晕头转向,他捏起来竟把蚂蚁头和尾撕断了。西夏吓了一跳,但还是说:“石头爱画画,阿姨把你带到城里去,看电影,看电视,去少年宫专门学画画。”石头抬起头看着她,脸上神气怪怪的,还是不吭声。西夏说:“你娘呢,你娘在哪儿上班?你这鼻子不像你爹,你娘也长着像你这样好看的鼻子吗?”娘在院子里说:“西夏,你来帮我把衣服晾到绳上!”西夏知道这是娘给她台阶下的,就走出来把捶过的衣服往绳上晾,娘也过来帮她,她小声说:“他不愿意和我说话……”娘说:“他对谁都这样。”西夏说:“他好像就没有感情那一说,无缘无故就把蚂蚁捏死了,不像个孩子。”娘说:“你不敢胡说!”西夏却说:“她娘不回来吗?”

    娘说:“……她怕不好回来……人倒是好人,太倔……”西夏说:“娘,你喜欢谁?”娘说:“喜欢你么!”西夏说:“娘说的不是真话。”娘说:“……这都是命。”又去给牛坤的妹子扯拔眉毛了。西夏扭头看那三间厦房,这是菊娃的住屋,门上静静地挂着锁,窗上贴着五毒的窗花,屋檐下的墙上钉有一排木撅,挂了一串暗红的干辣角,一串青白的莞青片儿,还有一串绿生生的熟更豆。墙东头有一个大木箱,箱子周围嗡嗡地飞着蜂,是酿蜜的蜂。西夏想,菊娃的日子过得蛮宽裕和平静么!就听得牛坤的妹子和娘在说她。牛坤的妹子说:“咱这儿女的都是平面脸,新嫂子脸像是墙楞儿,好看哩!”娘说:“都说她像外国人哩!”牛坤的妹子说:“新嫂子个头这么高,比我子路哥高一个头哩。”娘说:“女人显高,站在一块了,一般般高的。”西夏嗤地笑了。

    院门笃笃笃地被人敲响,西夏回过头来,院门是开着的,一男一女站在那里用手敲敞开的门扇。男的个子极小,脖子和一个腮帮上白花花的,是白癜风,女的头发稀黄,额颅光亮,穿着一件大红花衫子。两人脸色怪异,女的说:“我还以为是什么神仙哩,不就是个大洋马嘛!”嘴角眉尖都是很鄙夷的样子。娘立即站起来招呼让进来坐。女的说:“咱瞎农民坐什么呀?!”男的生气了,跳着搧了女的一巴掌,说:“少肏干!”对着上屋的窗子说:“石头,石头,去不去舅家?”石头在窗内说:“不。”女的捂了脸骂道:“见了人家洋货你就打我呀,你有本事也去当回陈世美么!”子路闻声从厨房出来,叫了“哥!”就从口袋取纸烟递过去,那男的没接也没理,骂女的:“你还肏干?!回去把我抱上炕了看我怎么捶你!”扭头就走了。女的也骂骂咧咧走了。子路一时脾气很坏,把纸烟揉了,说道:“这阵来发什么凶,闹意见的时候怎不见你们?!”娘忙掩了院门,说:“让他说几句去吧,生的那气干啥?有生气的空儿,你还不如去你南驴伯那儿坐坐,你伯给你说家里事了?”

    子路说:“说过了。”娘说:“你瞧瞧,你南驴伯家出了多大的事,人亡家要破的,活着的人敢情都不活了?!”子路就坐在台阶上不说话了,却捂了个肚子。西夏问:“肚子不舒服?”子路说:“刚才都不疼了,这阵又有些疼,不要紧的。”西夏要进屋在提包里取药,子路摆了摆手,对娘说:“南驴伯让给苏红说说话哩……那菜花年纪不大,倒是个难缠的。”娘说:“这事你得帮你伯。”压低声道:“将心比心,让他舅给个难看的脸儿有什么?菊娃和菜花比起来,你看哪个好?”西夏说:“那矮子是谁呀?”娘并不回答是谁,却说:“你可莫矮子长矮子短的,高老庄的男人都矮,撞一个百个都响哩。我才过门做媳妇的时候,说过一句这样的话,你爷爷当众搧过我一个嘴巴!”西夏吐舌头,说:“噢,矮了还不能说。”子路进屋取了一包纸烟,揣在怀里了就往外走。西夏说:“我也去!”子路说:“我到哪儿去,你也去?”西夏说:“你去给苏红说话呀。”娘说:“鬼女子什么都听到了,你甭去了,天黑下来高一脚低一脚的,子路去说完话就回来,你帮我做饭。”

    子路一走,娘并没有让西夏到厨房去,她做的是糊汤煮土豆,又炒了一盘酸菜,一盘豆芽烩糍粑。西夏过去看石头又画画哩,她吓了一跳的是石头画了一只蝴蝶,惟妙惟肖,栩栩欲生,要拿过来再看时,石头却用胳膊压住。西夏也不生气,间:“画得真好,谁教你的?”又问:“你怎么会画蝴蝶,画得这般像?”石头就向窗外努努嘴。窗子外边,樱桃树上,停落着一只巴掌大的粉蝶。西夏从未见过这么大而美的蝶!而且这么大的粉蝶在樱桃树上,刚才在院里怎么没有看见呢?就张扬着将身子探出窗口,粉蝶却无声飞起,停落在了厨房墙边靠着的竹扫帚上。西夏喊:“娘!娘!”娘没听见她要说什么,在厨房应声:“饭快熟了,你把桌子收拾好!”石头并不说话,嘬了嘴,轻轻发出嚁嚁的音,粉蝶便神奇地从竹扫帚上又飞过来,仍停在樱桃树上,扑闪扑闪地展翅。西夏惊讶不已,久久地看着石头,说:“它能听懂你的话?”石头还是不言语。西夏快快地走出来,院子里微风习习,天上朦朦胧胧,新月还未升起,却有了一颗星就在院子上空。她听见了又有如水漫地的胡琴声,是迷胡叔坐在扁枝柏下呢还是在土场的碌碡上。哑着嗓子唱了:

    黑山哟白云湫,

    河水哟往西流,

    人无三代的富哟,

    清官的不到哟头。

    唱声使西夏有些伤感,又有些感冒发烧后的浑身发软的感觉,回过头看起樱桃树上的粉蝶,粉蝶却倏忽间无踪无影。

    吃罢饭,子路还是没有回来,娘抱了石头在捶布石上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北斗,说天狼,说牛郎织女,婆孙俩说得叽叽嘎嘎地快乐。西夏洗涤了锅盆碗盏,也坐过去说话,石头就又不言语了,开始在奶奶的怀里打盹。西夏看了一会儿最早亮起的那颗星,星也暗淡了许多,就去烧了水进卧室擦身,然后坐在床沿上发呆儿。和子路结婚的时候,子路一再强调他是上有老母下有个残疾儿的,西夏并不在意,她自信自己会与老母和先房的儿子处得好的,但现在她却感到做后娘实在是太难了。屋外有了杂乱的吵闹声,似乎还是迷胡叔在骂起了顺善,说顺善要偷他的粮食,樱甲岭崖崩了怎么不就压死了顺善?!有人说迷胡叔你又迷胡了,一会儿拉哩唱哩一会儿就又骂顺善了?迷胡叔说我刚才又看见草帽呣,天上有了草帽他贼顺善就要叫崖崩压死呀!人就笑,嘻嘻说天上有了飞碟怎么偏让你看见?怪不得吴镇长训斥你谣言惑众哩!迷胡叔说我没惑众,这是子路家吧,子路是教授,咱问问子路天上会不会有草帽?就啪啪地拍门。立即有人说子路和他新媳妇早睡了你胡敲啥呀?!脚步声就渐渐地远去了。西夏还坐在炕沿上,娘与石头早已睡下了,她在那边卧屋里说:“西夏,你睡吧,我听着门,子路回来了我去开。”西夏说:“你睡,我看着书等他。”娘说:“子路回来了要是没吃饭,你把剩饭给他热热。”

    几乎是夜半,子路回来了,西夏跟了鞋,披着衣服去开院门,问:“还吃啥不?”子路双手抓住了那胸前的一对肥奶,说:“吃热蒸摸!”西夏拧了子路脸,悄声说:“娘怕还没睡着哩!”果然敲门声惊醒了娘,也惊醒了石头,石头听见做爹的有热蒸摸吃,懵懵懂懂对奶说:“我也要吃热蒸膜!”奶压低了声说:“胡说啥哩,快瞌睡!”小两口听着,捂了嘴,踮脚往卧屋去。在卧屋关了门,子路手又捂了西夏的双乳,站在那里吸吮不止。西夏说:“一定是喝了酒?!”子路说:“苏红留下一定要吃饭,少喝了几盅。这碎仔怕是做梦,倒偏听得着说话!”西夏说:“子路,我还要给你说哩,石头奇怪了,能画大人也难画的画哩!”叙说了傍晚的事。子路说:“这孩子小小就与人不同,四岁了也不说话,但啥事心里都明白。会说话了却又懒得说。”西夏说:“高老庄出现过飞碟?”子路说:“我不知道。”西夏说:“我听村里人说见过飞碟,莫非与这石头有关,他出生时是石头砸了屋顶吗?”子路说:“是有这回事。”便得意了,说:“怎么样,咱们的儿子怎么样?”西夏说:“他是你儿子,可不是我的儿子,他总不理我哩。”子路说:“他就是天外来客,也毕竟是个孩子么,你和孩子计较啦?”西夏就睡下。子路却站在炕头揭开被子的一角,欣赏那两条像椽一样的长腿。子路喜欢这么欣赏,西夏也就在被欣赏中故意拉长着身子,让子路评价她新换上的三角裤头漂亮不漂亮,观察小腹还平坦不平坦,子路禁不住就把她的裤头拉下来,提了腿拉到次彭沿,一边垫了小木凳行事,一边口水淋淋地舔着腿面。西夏自然又叫起来,倒自觉抓了被角咬在嘴里。一个小时之后,子路耷拉了眼皮要睡去,西夏却兴奋不退,爬上身来问:“你多自私,完事就睡呀?我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子路说:“苏红硬留下要吃饭,吃完饭就给我讲他们工厂的事,讲个没完没了的。”西夏说:“不对吧,瞧你回来这么兴奋的,一定是苏红把菊娃也叫去吃饭了?”子路说:“我真哄不了你吃饭的时候,她说她去烧个汤,谁知道她着人把菊娃叫去了,你不高兴了?”西夏说:“我有啥不高兴的?你回来了也应该去看看她,但你不能对她有想法!”子路说:“能有什么想法,这你该有自信啊!”西夏满意了,却说:“我可不敢有那个自信,或许我是瞎眼睛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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