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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 正文 谁家有女初长成02

所属书籍: 角儿

    第04节

    那个把她跟他盖到了一块的大印是非撕毁不可的。男人从背后伸过手来逮紧她两个腕子。他名叫郭大宏。这名字白纸黑字写在红本本上,她不愿看,不愿认得,还是看见了,记住了。于是她恶毒污秽的咒骂是指名道姓的。郭大宏又粗又长的胳膊缠裹着巧巧,她两个腕子要被他攥断了,他并不要拿她怎样,只要那红本本无恙。巧巧满脸糊着眼泪鼻涕、骂脏话骂出的唾沫,身上一件嫌小的细格子衬衫早已被搓揉得沿她身体往上褪缩,牛仔裤却在胡乱踢打中往下落,一段空白身子露在外面。郭大宏承受着巧巧对他祖宗八辈的毒咒,只连声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不知是指巧巧的疯狂骂街还是指她对红本本的拼死撕扯。巧巧的谩骂中夹有揭露,凭什么和你结婚?!不去屙泡尿照照去,看看自己有没有骡子好看!你以为诓一个女人来就行了?就能像骡马配种了是不是?!郭大宏一面摁住她的跳脚,一面也有几句答复,我咋知道你不同意?小曹说你早就同意,要不咋寄相片来了?巧巧勾起脚向后踹,很踹不到点子上,两只手又给制服得死死的,劲也使不舒服,怎么动怎么窝囊。于是嘴里更是千刀万剐的凶狠。骂一阵又出来了学生腔: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想搞封建奴隶制啊?还想虐待妇女、强迫婚姻啊?!郭大宏搭上茬说:你不愿意你收啥钱?攒一万块是容易的吗?巧巧心想,妈收的那一千块是由这儿来的。妈一辈子没抓过那么厚一沓钞票,唬得魂都不附体了,直是催巧巧写个收条。巧巧动作慢下来。老实的黄桷坪人,拿人家手短。没想到这骡子为她给出去一万块,为她这么舍得。看不出这大牲口倒是腰缠万贯哩。人家花了一万块,自然显着在理,随她撒野,也不同她一般见识。他见巧巧有些认账了,便哄她一样说,把那本本儿给我吧,撕坏了,赶明给你上户口,也不好办,她明白了,他牲口是牲口,毕竟挣国家的钱,占着个城市人口的名分,而城市户口是黄桷坪女娃儿们梦寐以求的头一桩事物,通过他她得到个城市户籍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哪个城市先不管,总之是有份城市口粮,有个城市居民身份证的人了。可这也算城市?连黄确坪的镇子都比它繁华十倍。在两个人撕扭不清的过程中,其实双方已完成了不少相互摸底、刺探。比如大宏说亏不了你的,我一月挣一百多还加奖金、夜班费。巧巧就说哪个稀罕,要是我到了深圳,一月就挣得到一千!大宏说,那是婊子去的地方,除了婊子就是骗子!巧巧烈马似的一蹴一蹴,我不管!我就是要去深圳!大宏说,等咱有了钱,我带你去还不成?巧巧嘴里仍在咬牙切齿,哪个要你带?我认都认不到你!她心里却想,哦,一个月一百出头呐。很快算了一下:一年能存出一千块呢。她又想,这个人看上去倒憨厚,恐怕还有点nfea4;潘富强老婆要敢这么无法无天地闹,十顿揍恐怕都挨了。她的恨却还发不尽,对那假装书生的二流子,她扯直嗓子喊,哪天老子非找到你,你个流氓骗子断子绝孙的龟儿子!

    这时门口站了个人,人旁边坐着灰狗。也不知人和狗待在那儿多久了。郭大宏一边对付巧巧,一边说,二宏你滚,有啥好看的!巧巧立刻找到个新的发泄目标,对门口那人和狗说:滚!滚蛋——看什么看?!叫二宏的人一脸很好看的样子。他好意地指着她对大宏说,她肉都露出来了。巧巧疯得一脸都披挂着头发,她说:八辈子丧阴德,养出这种傻子!郭大宏说,二宏我叫你走嘛,把门给我关上!二宏恋恋不舍,听巧巧声音越来越嘹亮,怒气把垂挂在鼻子、嘴巴上的一缕头发一会吹得飘舞一下,八辈子丧德,傻得猪都不拱,狗都不啃,傻得屙牛屎!大宏说,他傻他老老实实地傻,又没惹你。他说着一脚踹在门上,门把傻子二宏和灰狗灰灰关在外面。巧巧两个手腕和小臂给郭大宏的手抓得乌黑,她十个手指全麻了,冰冷冰冷。结婚证落在地上,两人都没意识到。他们已忘了最初让他们扭作一团的道理。却不断有新的道理产生,你再骂我弟弟,我可真揍你啦!他朝我身上看,我就骂他!你骂什么都行,不准骂我妈!不骂你妈我骂哪个?不是你妈造的孽,哪有你们这种现世东西,还拿我来现世!我妈惹着你了吗?她老人家走了都二十年了。你骂得着她吗?我偏要骂!你再骂一句看看!你当我不敢?你试试!我不用试!再张一个嘴,我拿大巴掌拍你!我就张!……

    门却又开了,傻子二宏指着巧巧,白肚皮白肚皮。巧巧的衬衫卷到胳肢窝下面了,整整露出一尺来长的一段身体,上面有两个乳房半圆的底基,下面有个深深的肚脐。巧巧意识到傻子已拿她享了眼福,一下弓起身,蹲在地上。接着她干脆一坐,脸枕在胳膊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巧巧哭了很长时间。太阳也落尽,风也起了响声。巧巧哭得身上有舒筋活血的意思,一辈子的别扭都疏通了。屋里全暗了,关闭的门缝溢出厨房暖洋洋的气味。有股荤腥油腻的气味,巧巧认为它很香。巧巧想起黄桷坪哪家漾溢出这样的香气,便是大事了。巧巧不哭也不动地默望一会窗子,窗子外的色泽一层层在深起来。傻子二宏不清不楚在厨房说着什么。她起身,推开门,没太多不好意思。一股浓郁的香味是新鲜的肉加上八角大料酱油烹煮出来的。另一股来自腌腊的肉食。总之这里的香味非常热烈,把巧巧的生疏和委屈部分地驱散了。她眼前一大一小两个神情举止眉眼身形都很相像的男人,正在谐调地值厨。大宏提着长柄锅铲,二宏双手捧一大捧土豆丝,大宏说,来,二宏手便一松。大宏杀鸡使牛刀地挥动锅铲翻动那点东西。这里什么都巨大。不久大宏告诉巧巧,这儿原先有五个道班工人,除大宏外全跑光了。做买卖做民工做城里的保安去了。二宏不算编制,他拿的是合同工薪水。大宏在蒸汽腾腾中看看哭得红彤彤的巧巧。二宏也看看她,对大宏说:巧巧!表示他不傻,他认得这个陌生人巧巧。

    巧巧看到两个男人做的活路。都做得不好,倒取长补短凑出一份谐和。一个半导体在桌上放出“血染的风采”。这里也有“血染的风采”。在一切都一去不返的那天,巧巧回忆起这厨房里的温暖、气味、歌声,她那时明白此刻的自己正是在听“血染的风采”时被打动了,使她得到假相的归属感。她当时想,这里也有那么激昂浪漫的理想和“风采”,原来这对兄弟也不知不觉地与她分享同一种高尚浪漫的愿望,歌中那夸夸其谈却很中她意的愿望。歌词越来越昂扬,开始肉麻。巧巧一贯把令她乍起鸡皮疙瘩的歌词曲调看成神圣。她在这时便看看两个男人,涌来莫名的一阵鄙薄与愤慨:他们也配“血染的风采”!这样愤慨过,便又紧随着出来一股莫名的悲天悯人(包括对她自己,尤其对她自己)。眼泪再次流下来。这回才是真哭,真正从一个痛痛的深处涌出哀伤。一个女人认了命,自己是不知道的。巧巧自认为她从不会认命,心里还有劲头:别想拦我,等我羽翼丰满,我还是要远走高飞。巧巧是在许多日子以后来回想这个晚上时,才懂得自己;她那时才懂自己其实跟祖母、母亲、黄桷坪一代代的女人相差不大,是很容易就认命的。

    这样的真实伤心她不想被人看见。她讨厌大宏眼里直瞪瞪的关切。她便又快步走回卧室。十多分钟后,她听见门被轻叩几声,她把聚在下巴上已冷掉的泪水抹在肩头。大宏把一个汽油桷搬进来,二宏将两个铅桷的水注进去。汽油桷上半段给截了。巧巧看明白了,这便是她今后的浴池。大宏说,先洗洗吧,饭熟了我叫你。二宏也说:洗洗可舒服了。她不吱声,倒不想哭了。二宏认真之极地将两桷水倾入汽油桷,很快起来一蓬温暖在屋里。大宏像走进别人家那样手脚别扭,他打开一个木箱,拿出一条崭新的毛巾和一块未开封的新香皂。巧巧想,好哇,全准备齐了呢,她不接他递过来的东西,大宏就把毛巾香皂搁在床沿上。她看着他的背影想,以后对他使使小性子,他倒不会计较。突然被自己的念头唬一跳:怎么同这个人就“以后”起来了呢?

    这天晚上巧巧吃得很饱。闷头猛烈地吃,也不理给她夹菜的大宏,自己在碗里公然横竖翻拣,挑出瘦肉。半张猪脸切了一大盘,巧巧翻捡出耳朵和拱嘴,她从小爱吃这两样器官。大宏赶忙把那盛猪脸的盘子换到她面前。巧巧吃得二宏眼睛直眨巴,一口菜嚼到一半,下巴松开来瞪着她的筷子四方起舞。她心里冷笑,你们该我的,欠我的,就供着我吃吧。她扒完一碗饭,见大宏的手已张开等在那里,等着接过碗给她再添一碗饭。这时两人眼睛碰在了一块。巧巧心一乱,自己起身盛饭去了。刚才的一眼使她糊涂了,竟有点暗递秋波的意思。再回到饭桌上时,她更是吃得一心一意,像要噎死自己。她也不明白她在惩罚谁,自己,还是大宏。却是二宏受了惩罚似的,说了声:巧巧!声音中有种痛苦。她把碗一搁,起身便走。开前门时大宏问她是不是去厕所。她不吱声,甩上门。刚走几步,一支手电跟了上来。大宏也不吱声,一直跟到厕所门口,然后高擎着手电,使光从厕所墙头越过。巧巧不紧不慢,心里说,爱伺候你就伺候吧。

    这夜巧巧一人躺在大宏的床上,想该把自己怎样。大宏很知趣,连这屋的门都不进,和二宏搭伙睡那张污糟一团的单人床去了。这个局面一直撑到第九天,巧巧先熬不住了。她问了,她想有人搭腔,有人做伴了。她端着一盆洗脚水,挽着裤腿,露出洗得粉红的小腿和小臂,对大宏说:你自己床上有条母狼,等着吃你,是吧?你非要到别个床上去挤。大宏并没有喜出望外的意思,直瞪瞪看她一眼,似乎她的话要这样连听带看才能完全弄懂。他看见巧巧的牛仔裤松松挎在髋上,走一步,金属的皮带钩便“叮呤”一声。然后大宏从那口箱子里掏出两个荷叶边枕套,两块“喜鹊登枝”枕巾,一条粉红底子中央和四角印花的床单。巧巧上来帮他铺床,心里对自己说,人家早张开天罗地网等着了。再想,和那姓曹的(现在她知道陈国栋是没有的,有的就是个姓曹的人贩子)怎么就那么服服帖帖?怎么你“不要不要”地就要了?还是女儿身就往上送?倒是那流氓恶棍比这郭大宏好、比他般配、配得上来糟蹋我?九天下来她已看出郭大宏的厚道、勤劳。他没有值得她爱的地方,因为没有本事的男人才厚道勤劳。在事情不可逆转的将来,巧巧记起这一晚,她把自己看透了,把大部分女人也看透了:女人不会爱一个男人的厚道勤劳,她们只会和有这两种德行的男人去过日子。巧巧在那时会明白,自己和所有自命不凡的女人们一样,她们要这样的男人是因为他们是可以偶然欺负欺负的;爱不起来,拿来开开心、出出气,也未尝不是种满足,甚至还有份怪诞的快乐。

    第05节

    灭了灯后,巧巧感觉到大宏的紧张。她自己却松弛之极。她因这种松弛而满心优越。三十七岁的郭大宏还是摸摸索索、走走停停,她就像看好戏似的随他乡巴佬进城那样生怕迷路,生怕违反交通规则。她留了些衣物在身上,凡是她留的他一律不动。最后巧巧把剩的衣服脱了,他便也跟着脱了。竟没太多不适,巧巧想。她终于把一只手搭在了大宏梆硬的脊背上。大宏还不敢拿她快活,战战兢兢几下便完成了。两人谁也不理谁地静静躺着。巧巧有一刹那想问大宏经验过女人没有,马上又丧失了兴趣。她知道大宏一定也在推敲她,他一定很有兴趣来了解她。巧巧虽然毫无功夫,显然已没了羞怯、疼痛,门那边有轻微动静。大宏知道是二宏在听房,或扒在门缝上往黑洞洞的屋内窥视。什么也看不见,这呆子却可以想当然。巧巧突然窜起,抓起床边大宏的翻毛皮鞋,对着门砍过去。灰灰暴发一般吠起来。巧巧发现自己怀孕后,一个字也没对大宏说。她这方面很无知,算不清孕是谁给她怀上的。姓曹的一天一夜折腾了她好几回,她想肚里的多半是个小流氓恶棍了。她为郭大宏不平,付一万块给那舅子,那舅子还在两人眼看要过顺当的日子里插了一脚。早晨起来巧巧对大宏说,这几天胃不舒服,想找个医生看看。大宏说他可以带她去县城的县医院。巧巧见他什么怀疑都没有,这些天的好伙食都能在她越来越圆的脸蛋子上看见了,他却什么也不盘问:吃饭时倒没见你胃不对劲。大宏只说县医院的医生和他有点交情的,他爸他妈都死在那里的。巧巧听这话就锋利地膘他一眼,嘴里没骂出来:这叫什么猪头猪脑的话?!大宏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上来了脾气。他从来不知巧巧什么时候恼,为什么事恼。她说恼就恼,等他意识到她已差不多恼完了,好转来了。他没一次跟得上她。他也不哄她,他不知道女人是吃哄的。他就蹑手蹑脚,并叫二宏也蹑手蹑脚。

    巧巧从屋里出来,身上穿了条红底白圆圈的连衣裙,胸脯绷得圆圆的。大宏想说:去做客呀?马上觉得不对。又想说,你真俊,却怎么也讲不出口,因为他明明感到这个俊不是什么好事。怎么个不好,就更讲不清了。最终他咕哝一句:不冷啊?巧巧不屑理他地一笑,她坐在卡车上,他一边开车一边侧脸来看她。他想她今天是怎么了,整个人有种奇异的色彩和光芒。他不知道巧巧在脸上做了些手脚,涂抹了些白的红的,眉眼上上了些黑的。巧巧尽他去看,去领略她,她感觉到他目光有很大的一股劲,就像他抚摸她的手没什么劲一样。巧巧当然不知道,从这一刻,三十七岁的大宏心里发生了一个变化,就是叫爱情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只读过六年小学的大宏当然不知道这股不可名状的强烈感受是什么。这股凶猛的温热,使他眼里烧烧的,仿佛涌上来的液体是烈酒。

    五个小时后,大宏的卡车停在县医院门口。巧巧认出这儿离姓曹的领她上长途汽车的地方不远。她对大宏说,去逛逛嘛,过两个钟头来接我。他说他不去逛,没啥逛头,他从来不爱逛。说着便跟在巧巧身后往医院里面走,巧巧又来了邪火,把脸一翻说,跟着我干啥子?我跑得了?脸都给你盖上章了!她指结婚证上的钢印。大宏站住了,垂着两个大手。她把他的陪伴看成看守,押解。是有些伤她心的。他马上说,那好,我就去逛逛。巧巧看他走到走廊尽头的亮处,那么高那么大,一阵带嫌恶的怜悯上来。她心里冷笑,我现在跑什么,翅膀还没长硬呢。巧巧从来不去想她和大宏的未来,连她在院墙下开了一小块菜地,撒的芜荽籽辣椒籽都已出苗;又在墙下搭出个棚,把床下的焦炭移到那棚里,这一切事情都没让她联想到什么未来。有时她没事可干,收音机也听腻了,就顺着小路往坡下闲逛逛,这都没让她想到她实际上在迎候下班回来的大宏,未来的她将会有无数这种傍晚的迎候。在公路上偶尔看一辆拉满木材的卡车过去,她会想,该打一个大衣柜和五斗橱,衣服以后就不必放在叠叠摞摞的箱子里了。这所有对于未来的打算,都没提醒巧巧,她已无痕无迹地进入了不单单属于她自己的未来。眼下她腹内萌生的胎儿使她只能恐惧和仇恨未来。

    妇产科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些人。整个三层楼的医院阴森森的,只有妇产科这一带有些喜气,巧巧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很快上来个搭讪的。巧巧听出那口话里有外地口音,便认真看了她一眼。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女人,腹部已有了点丘岭轮廓,却是狠狠收拾打扮过一番的。这地方很难看见穿裙子、丝袜的入时女子。丝袜同巧巧的一样只到膝盖下,裙子一撩动,腿便显得一节一节的,有了不同肤色似的。她头顶上还趴着个支支楞楞的蝴蝶结。巧巧当然不知道,她的衣着和自己一样俗不可耐,在日新月异的时尚启蒙中,无救地误入了歧途。她似乎马上也认准,巧巧也是异乡异客,上来几句话都是贬低这地方的,说它的土,说它的不开化,说它才开始普及邓丽君,而对费翔一无所知。还说:这巴掌大的县城一共只有两家百货店,尽是卖大地方五年前就淘汰的时装,而淘汰了的时髦比“土气”本身更土气!她问巧巧来此地多久。巧巧说才半年。她不愿人家想她刚来一个多月就到妇产科。我来了有两年了,我从江西来的,年轻的孕妇告诉巧巧。她已确定巧巧和自己来路相仿,都是不甘心在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里按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继续过活的女子。巧巧也同时认清这位热情女子身上有与自己相同的不本分,或许也是自作自受给人当牲口牵来的。年轻的孕妇老资格地问巧巧几个月了,巧巧脸一烫,说还不知道。孕妇马上扳起巧巧的手指说,我帮你算!一眼看见巧巧手指上黄灿灿一个大戒指,一点都不含蓄地表示出眼馋,也忘了替巧巧算日子。她是不能输给巧巧的,便说,我那位也给了我一个,没你这个大,不过式样比你的好。两个年轻女人暗暗地有了竞赛的劲头,讲着首饰、衣裳、电视机。巧巧是没有电视看的,于是这女对手说到这个电视剧那个电视剧,她只能装成一清二楚的样子。女子感叹,唉,到这种地方,只能看看电视剧里头的人过的日子了。巧巧更加确定,她像自己一样,憋着一股巨大的委屈,既然稀里糊涂来了,尽量把日子混下去,能挥霍就好好挥霍,能糟蹋就好好糟蹋,钱也好,时间也好。孕妇的丈夫是做驴皮生意的,四处收购驴皮再卖到一百多里外的阿胶厂。她问起巧巧的丈夫。巧巧讲着讲着,自己都唬一跳:郭大宏从她嘴里出来,便成了个没挑的男人,有房有地,挣国家的钱,捞着夜班外快,还有辆专车,当年轻孕妇说到自己基本上和婆婆公公小姑子小叔子过,因为丈夫十天有八天跑在外头忙生意。巧巧更是优越了她一头,她不必处理婆媳、姑嫂这类普天下最万恶的关系。巧巧描述的大宏相貌也不差到哪里去,高高大大,脾性随和。江西女子不想示弱,说她驴肉早吃倒了胃口;阿胶那么贵重的东西,闻了就要吐;怀上孕就想吃兰州的白兰瓜,驴贩子丈夫就上天入地地去替她买。巧巧心里冷笑:我其实没太逞强啊,讲的大致都是实情,你何必非要占我上风?巧巧再一想明白了,原来自己这份生活是激起别人竞赛心理的。也就是说,她是被人羡慕甚至妒嫉的。进一步(或退一步)想,巧巧原不是被彻底作弄了的巧巧;她原来在江西女子眼里颇幸运,幸运得值当江西女子两眼亢奋地争强好胜,非压巧巧一头不可。原来并没有那么不幸,姓曹的人贩子也没那么十恶不赦,大宏也并不是不值一提,而且一经提起,他那些长处都很上台面的;二宏废物是废物,毕竟不像个婆婆那么难缠,对付他可以像对付灰狗灰灰那样彻底漠视。巧巧几乎要感激这个萍水相逢的异乡女子,她给了巧巧一个客观立场,让她看到自己不仅过得去,还有那么点令人眼红的福分。

    妇产科医生是个表情冷漠的中年女人。戴胶皮手套的冰凉手指伸入巧巧身体时,巧巧产生了联想:母亲伸手指到母鸡肛门里,去探摸是否有临生的蛋,然后决定是否在下一天赶场时卖掉它。巧巧在回答提问时尽量不流露四川口音。但口音显然十分浓厚,女医生的冷漠中有了狐疑,她说,人工流产得你丈夫来签字,万一出意外家属得负责。巧巧说,哦。她的鄙夷浮现到口罩表层:以后知道了?检查只脱一条裤腿。巧巧说,哦。女医生目光很奇怪,像自言自语又说:脱得倒快!还没听清楚就脱光了。巧巧给打发出来后,恍然悟到女医生把她当成了哪类女人。刚才的江西少妇告诉她,那种女人在广东那边有个叫法的,叫“鸡”。深圳、广州那些沿海地方有,大城市也有,连县城南边的煤矿区也会偶尔来两三个。巧巧想,自己这样的大概算批发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完成了买卖。那些叫“鸡”的是零售,几小时一份儿的分割开来,再一份儿一份儿卖出去,悟过来这点,巧巧便对那女医生很愤怒。同时又想,愤怒什么,若不是运气,说不定她正在姓曹的手里给他零售哩。小梅、安玲此刻是不是正做着这桩事情也很难讲。这么说我是幸运的?巧巧这才明白,有个正规的妻子名分是值得庆幸的,它能让社会正眼看你,它能使江西少妇那样豪迈地挺着其实也没那么显著的肚子。而一个自由闯荡的年轻女子是充满疑点的,起码在女医生眼里。想清这一层道理,巧巧便负气起来,我是堂堂正正的养路工郭大宏的妻子,二天我非把他领到你面前,你好好瞪大四眼(女医生戴眼镜)看看!

    乘车回去的路上,巧巧竟有了种骄傲。她是个正正规规的妻子,有个很拿她当回事的丈夫。这辆开动起来浑身乱响的破旧卡车是她巧巧的专车哩。巧巧眼前的风景也好山好水起来。大宏感到巧巧沉默的快活,快活中有类似扬眉吐气的动弹不安。他想她怎么和去时换了个人?他频频扭脸来看她,她居然对他笑了一下。这是大宏一个月零八天里看见巧巧的第一个笑容。原来她不光一双手上有酒窝,脸上的酒窝让他心都要化了。

    第06节

    巧巧腹内的秘密却再难秘密下去。她知道三个月后就会有形状出来。无论如何是有一关要过的。黑暗得早了,大宏二宏收工也早了些。她在太阳落山前煮了锅骨头汤,揉了团面,只等两个男人一回来就往骨头汤里揪面片。巧巧心灵手巧,很快就从大宏那儿学了做面食,很快做得强他十倍了。两个月里,她把大宏摸得很透,想让大宏百分之百服帖很简单,先是一顿可口的饭,同时给三两个顶好的脸色给他瞧,眼神酒窝用点功夫,等他那直瞪瞪的目光稀软如水了,突然跟他翻脸。闹电视机那场闹,巧巧就这么干的。在床上甜甜的给了一回,抽身便流起泪来,说这日子过不下去。大宏问她哪里又不妥了?她说她迟早是要给活活憋死的,迟早要闷得去撞墙的,白天听老鸽叫,晚上听你这头骡子打呼噜。大宏可怜巴巴地看她抓起什么摔什么。枕头、被子、衣服、鞋子,眨眼间她的脾气刮风沙一样刮翻了屋里的秩序和美观,像是忘记了这二者都是以她的标准建设的。大宏开始还想拉一拉,马上发现她越来劲头越大,越发地手舞足蹈,他连下手都无处下手,刚挨近臂上就出来几道血轨。大宏懂得她的憋闷,二十来岁,憋在离人烟一百多里的四堵墙里。他便满地捡她砸出来的东西,好让她再砸一回。她哭着叫道:谁让你捡?!他答:不捡你拿什么砸。她便跺跺脚:我要砸那个座钟,大宏马上双手捧给她。巧巧当然不会砸砸得坏的东西,于是也就闹到顶了。二宏在一重门外也是哭腔:巧巧,哥,哥,巧巧的叫着。本来闹得差不多了,听傻子二宏这一叫,她把脚盆连水带盆朝栓紧的门甩过去。大宏不顾她抓咬,上来抱紧她。大宏说,别唬着我兄弟。大宏说她要什么都行就别那样唬二宏。她说她要一台电视机,二十英寸,彩色的。大宏告诉她他们原是有一个十四英寸牡丹牌,四百块卖出去凑足那一万块。巧巧说,你以为骗个老婆容易?你跟姓曹的结清了,我俩的账什么时候结?巧巧给他两个月限期,买台电视机给她,彩色的、二十英寸,大宏说:你叫我上哪弄三四千块?去偷去抢啊?巧巧说:就去偷去抢啊——你不是活人都敢买,活人都买得起吗?!那次闹得很成功,大宏把烟戒了,把存的七个麝香、两块狐皮,五双公路局发的翻毛皮鞋都拿去托人卖了。还答应巧巧,再跟熟人张张口试试,看能借到个什么数。这晚巧巧等兄弟俩把一个大锅吃空,她便叫二宏去担水。大宏说还是他开车用汽油桷去拉,巧巧说,那我去担!她知道大宏不会舍得她去。二宏荡嘟着两个铅桷走后,巧巧往大宏身上一歪,说他长到三十大几还没长醒,她和他亲热老跟作贼似的。大宏说,干啥你躲着他嘛。巧巧说,我就躲着他!大宏说,他懂啥他是个傻子。巧巧说,哼,他就这一处不傻!然后她就把头枕到大宏腿上,把大宏为二宏的辩白堵了回去。巧巧就那么仰着脸说,看惯了你也不丑。马上又说,丑我也爱。大宏的大黑脸竟泛出红色,幸福得战战兢兢。她手心在他一星期的胡茬儿上擦来擦去,说,我有了。大宏没听懂她有了什么,她只好说:我怀上了。大宏还直着眼,好大一会才龇出长长的牙笑了。巧巧认为那是从二宏脸上活剥下来的一个笑,傻得可怕。她避开这笑,冷淡地说,我不想要它。大宏又一愣,问她不想要什么。巧巧一下子翻了脸:你是真迟钝还是装的?!我要做人工流产!大宏结巴起来:为,为啥?巧巧说,你不知道为啥?你要真不知道,就别问了!我跟你商量,是要你到医院签字画押,不然我那天就解决了,气都不跟你吭一声。大宏还是结巴,到,到底为啥?

    巧巧把自己的身子从大宏怀里断然抽回,站起身,居高临下对大宏说,为啥子你慢慢去想,反正我不要它!她厌恶地指着下腹。大宏明白她又打算不讲道理了。他也站起身,这样地理优势就变了。他说:我想要。他的话不狠,但那深深的诚恳让巧巧感到压力。她冷笑一声:你想要你去怀,你去生啊。大宏又说:我想要!巧巧说:好嘛,再去找那个八辈子丧德的人贩子,再找他买个女人来给你生。大宏哑在那里。巧巧看他手里渐渐攥起了什么。攥起了个大耳光,随时会朝她脸〖ht5,6”〗扌〖kg*3〗扇〖ht〗过来。但他不会的。两个月处下来,她知道有时他给那一个大耳光憋得要疯了,也不会朝她来。他会去踢狗,捶墙,甚至捶自己脑袋,把那一巴掌的劲挥发掉,但他不会冲她来。要真来一巴掌也好了,巧巧便终于有强硬的道理离开他。巧巧对自己心底那个愿望有时知觉,有时无知,那就是她迟早还是要离开这里。尽管她买了只猪崽、四只兔子喂了起来,菜园子越开越大,种上了大白菜和萝卜,准备腌起来过冬,她竟还是秘密地向往脱离这儿的一天。在大错铸成的将来,巧巧忆起此刻的自己,会诧异地想,那时的日子已眼看着过得旺起来了,已温馨起来了啊。将来的巧巧会清清楚楚地看着这时的巧巧,心想,她对面的这个男人真是牛一样的忠厚,马一样的勤劳。

    巧巧说:去啊,再去伙同姓曹的拐卖个女人来,放心,我屁都不放一个就让位给她。她看大宏手里的大耳光在不断增加马力。她在心里呼唤:快打吧,打了我就能恨你——我不离开你是我还没真正恨过你。他就是不动。他说:巧巧,你看我跟二宏是真心待你的,你咋能这样?这一句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的指控使巧巧几乎狞笑了。她就带着这脸狞笑转身去忙锅台上那一摊,筷子给她扔在锅沿上叮当直响。她有心把腰扭得得意,对灰灰说:看着我干啥子?等着我喂你?茅房的屎还没胀饱?再瞟大宏一眼,见他已是没劲的样子了。显然没有足够的智慧来懂得她的暗示。大宏说,是不是,你还是想……他没想妥怎样说,既能说穿事情的本质又不说得太撕破脸。他想说,你还没死心塌地跟我过,你只是在这里跟我们混,混到机会来了,就飞。他觉得这些话一说出口,不仅巧巧再也混不下去,他自己也难再维持这番稀薄的家庭气氛。巧巧倏然抬头,看着他,已懂了他窝回肚里的话。她又给灰灰一脚:吃屎的东西!她目光就在灰灰身上说,实话跟你说,姓曹的不是个东西。她想,看你这头骡子什么时候才听得明白。她又等一会,摇摇头又去刷锅。刷得“唰唰唰”,抓心抓肝地响。她对着锅里的脏水说,不要别个屙了屎,你来吃。她端起脏水,噔噔噔走出门,哗地泼老远。回来一手提锅,一手撑着门框,给大宏看,一个劫后余生的女人没什么受不住的,没什么启不了齿的;她的难以启齿,是为他好,是怕他受不住。她脸颊上两团火,眼睛也是两团火。她这副略带恶毒的泼辣模样其实使她非常动人。

    大宏受不住了,他把眼睛垂下来,嘴唇摸摸索索地,终于出来一句话:我知道。巧巧有点所料不及,声音虚了些,问他知道什么。他到处移动着视线,一个屋子没一个地方可以容他栖下目光,他无地自容的目光。他说他咋会不知道?姓曹的那种畜牲,什么东西经他手他不糟蹋糟蹋,巧巧咬牙切齿:晓得糟蹋过的,你要来做啥子?还要肚里的这个,你晓得他姓郭姓曹,大宏不言语了,无目的地掀掀这个、翻翻那个,抽屉拉开又关上,终于在那个装锈钉子残合页的鞋盒里找出半盒烟。他的烟已戒干净了,因而在点着它之后发现完全没胃口,又佝腰在地上熄了它。然后他抬起头来说,是我的。三个字吃得那么准,巧巧哼哼一声笑,可怜似的,挖苦似的,嫌弃到了极点似的。

    大宏坐回到板凳上,胳膊支在高高耸起的两个巨大的膝盖上,又说,娃是我的。巧巧说,要生下个跟那龟儿一模一样的,你还嘴硬不硬?她在围裙上擦干了手。粉红的一双手上,两串粉红的酒窝。大宏看着她一双会笑的手,心想,爱这个女人爱成这样,真是受罪啊。他又去看她肉乎乎的一双脚,紫红色半高跟皮鞋是两个星期前给她买的,穿得极不爱惜,这时就踩在鞋跟上当拖鞋。大宏说:那我也要。

    巧巧一下子傻了。过一会儿,她觉得一股冲动,想狠狠咬他一口,看他是不是木头是不是连痛都不晓得。他看着巧巧肉乎乎的这双脚说,巧巧,是你生的,就是我的,我就要。巧巧整个地锋利起来,嗓音刀刃一样:我不要!你要我生,我生下来就掐死他!我不掐死他我不是人日的!连她自己都感觉这个叫巧巧的年轻女人可怕起来了,一股狠劲憋得她模样都变了。她从来没有过这股狠劲,从来没有这股从牙根到指尖直到根根头发根根汗毛的狠劲。不知是撕碎什么,还是咬碎什么才能给这股狠劲找到出路。不然她一定会疯,说不定正在疯。大宏恰在这时来看巧巧。他被巧巧的样子震住了。他显然看见了她体内正在蕴积的疯,他说,巧巧,你咋了?

    大宏这轻轻一句话仿佛破了个庞咒,巧巧哆嗦一下,泪水淌了下来。泪水很快淌了满脸。但巧巧半点悲伤的神色都没有。她的声音变得很低,从她圆润丰美的腔膛深处出来一串又一串不堪入耳的话。大宏感到那个大耳掴子一次又一次被他铁疙瘩般的肌肉运送到掌心,滚热滚热,就是发射不出去。大宏从来没〖ht5,6”〗扌〖kg*3〗扇〖ht〗过任何人耳掴子。他从小在身高和体力上的优势反而使他腼腆、谦让,舍得吃亏。他只为两个傻兄弟跟人发过几回狠,却也只是扎个要揍人的架式。光那一手抄起二十来斤一块石头的架式,就够警告人们他的不好惹了。他看着巧巧口舌翻动着,骂得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他觉得非下手不可了。这时已听见二宏吸着鼻涕在唱“血染的风采”,担水回来了。大宏上前一把抱起巧巧就往里屋走,任她踢打翻滚。他把她扔在床上,她却马上反弹而起,劈头盖脑在大宏身上落下一阵拳头。大宏虽没揍过人,却也没如此被揍过。他长臂一挥,巧巧持续延绵妙语如珠的咒骂戛然而止。大宏再一看,一线暗红的血从她鼻孔流出来。她像是终于等来了这一记,“妈”的一声嚎啕起来。嚎啕很快转为泣不成声,这才是个远离家园,流落异乡的孤零女孩的哭泣。大宏万万没想到她在受到那一掌时会脱口叫出一声“妈”,那个千里之外,不知她下落的母亲。大宏给她这一叫心里顿时酸胀起来。才二十岁的一个女儿家,才离开家就落到你大宏这种人手里。不管她心里怎么委屈,她还是煞有介事地充当起一个小管家婆来了。替他和二宏拆洗被子,把几大捆劳保手套拆出线来,给他织线衣线裤,再把它们染成绛红、海蓝;饭桌上总是有荤有素,有鲜有腌。每件事她都是牢牢骚骚地在做,但事事都在她手里做得有模有样。大宏这样想着,过去抱住她。她也不挣扭,嘴里也歇下来。他浑身摸,摸出一个脏口罩,替她拭去鼻子、嘴唇上的血。大宏心里有那么多疼爱,他什么都依了她。你不想要,咱就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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