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快乐
余新荷先反应过来,她双手十指交握在下巴,目如星光:“恋爱了啊,是谁呢?”
周其均还没开口,周其廷就抢答:“伊妈,我知道。”
余新荷给他机会:“请讲。”
周其廷往后靠了靠椅背,卖起了关子:“伊妈,您请猜。”
余新荷也很配合:“看来是伊妈认识的人。”她闭眼思考,再睁眼时,微擡下巴,笑着笃定道,“佳茜!”
因为她就只认识这个人,她一脸“被我猜中了吧”的得意表情。
“佳茜好呀,经常来陪我,懂得感恩……”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其廷否认了。
“是不是那个船厂的?”开口说这话的人是周品权,“我看到你们两人做的投资计划了,浪费时间研究。”
他严肃地皱眉,板着一张脸。
余新荷还得思考,才知道是谁,她恍然:“林律师介绍的那个吗?哎呀,这个也好,好好好。”
周其廷有意为难:“伊妈,好在哪呢?”
余新荷都不太记得林颂什么样子了,就听说是个孝顺乖乖仔,她说:“好……好就在她伊公好,你伊爸也说好,他们家风肯定正,孝顺,懂事,讨喜。”
别的她也不了解啊。
余新荷看向了周其均:“我怎么记得,有人之前还拒绝,说不喜欢呢。”
周其均是一时冲动下推回了红包。
事实上,他也没想清楚,他想做什么。
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现在也是。”
老周总听了很满意:“不喜欢好,她伊公没话说,她伊爸不行。”
他在得到余新荷的白眼后,又勉强改口:“那有时间请她上门,我看看几分孝顺?”
“周其均不会说话是学你的?”
年夜饭之后,一家人没看春晚。
余新荷打开电视,播放了一小段录像,是好几年前的某次董事会议录像,被剪辑过了,就那么一段视频,重复地播放。
安静的客厅里循环着周品权的吼声:“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视频里挨骂的人就是周其均,坐在周其均身边的人是周其廷,他被冗长的会议搞得昏昏欲睡,倏地听到伊爸的怒吼,如同被电击一般,抖了下,坐直身体,会议室的其他董事尴尬得低头面面相觑。
时过境迁,周其均和周其廷都看着这个魔怔的视频忍不住发笑。
余新荷说:“真威风呢。”
周品权回:“周其均犯错了,我还不能骂呢?我对谁都一个态度,是我仔,更该骂!”
余新荷:“行,你是一家之主,你是国王,你统治地位高高在上,你就是真正的华人大亨。”
周品权没再回。
他早跟余新荷说过了,对周其均越小心,他就越记得他不是亲生的。
但周品权也不是很想掺和这事,又不是他想领养的,他不欠周其均的,他只管周其廷有没有能力,有没有本事。
所以,周其均离开东环,他并不在意。
不过,周品权现在有点想上楼去书房了,他觉得他老婆刚刚说的几个词还不错,要记录下来——我妻子总怪我放权太晚,我两个儿子对我的统治地位心有余悸,他们不知道慈父的心。
他谁都没告诉,他正打算出一本亲笔自传,回首他的辉煌往事。
……
林家的客厅里播放的是猴年春晚,林清耀正在看林颂写的工作总结,这是他之前提出的要求。
他讥讽:“拉投资,你拉来了吗?”
林颂回:“拉来了,我把房子抵押了,不是拉来了钱吗?”
“那是我的房子。”
“是你霸占的我的房子,伊公去世的时候,他名下那么多财产,怎么到你名下的?”
林清耀拽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替你保管的。”
“替我保管,就该登记在我名下。”
他充耳不闻,继续看那份总结:“精简人员结构,就你做的那些裁员?”
林颂回:“我也可以不给任何赔偿,直接赶他们走,反正劳动仲裁打个几年,船厂拖得起,也不怕,那船工呢?”
“你等着,他们会有新的招等着你。”林清耀讲风凉话,但也是实话。
林颂说:“来呗。”
林清耀脸上露出了丁点笑意,接着点评:“参观工厂,管理制度章程,这两个打个八十分吧,调整船厂结构,改变定位——转型修船,策略可以,具体等年后实施了我再评价,学习管理课程,轮岗涂装、切割、质量检验、管理、舾装等技术部门……重组核心管理层,你指的是你招来的那几人?”
“嗯哼。这半年,主要是福兴遗留问题太多,消除历史包袱,才能轻装上阵。”
林清耀听出她的内涵,也嫌弃她:“你还写你卖了两艘被弃旧船,这是我出山解决的。”
林颂学他邀功:“最后几次交船谈判是我负责的,年前的最后一艘船,也是在我手上交付的,都怪你监造不严,让我们浪费了几十万油漆重新涂装,最后还倒贴船东好多新漆。”
林清耀无语,缓了缓又问:“你年后还有新的船工培训计划,现在实行的管理制度,是引进日韩船企的?”
“嗯,不过,有些福兴用不上的部门被我砍掉了。”
林清耀一一扫过,架构严密清晰又简洁,设计部,负责图纸,生产管理分为舾装和船体部门,再细分,船体有加工、钢材入库、组装、搭载,舾装有机装、电装、船装、涂装等等;还有独立的质量管理部门负责内外检,财务部门,市场管理,而战略经营、合同管理暂时都没安排人,写着由林颂和林清耀负责。
林清耀知道,林颂轮岗时,还记录了一整本的访谈,结构调整后的每个细分部门、小组的负责人都是她亲自选出来的。
她是第一次接触管理,却进步迅速,敢做敢试,他不知道该说她学习能力强,还是说她擅模仿?她看见了别人怎么管理,很快就能学以致用,举一反三。
磕磕绊绊了半年,总归是有模有样的。
他终于夸奖了句:“行,基础打上了,提船了,尾款记得跟进一下。”
林颂写总结的时候,脑海里缓缓回放着过去琐碎的画面。
在她伊爸知道自己生病前,没想过放权,也没想培养她成为继承人。
等他突然想通了,又把她拉回了船厂,一个即将破产的小船厂,无研发,无管理,但又曾赶上过好时代,比拼谁胆子更大的时代,留下了一群将在船舶沮丧期被淘汰的老船人。
林颂给自己和福兴的2015年归纳是——
“破旧。”她说,“回笼资金,稳定员工,增强信心,恢复有序生产。”
她这半年的励志名人传记没白看,文采斐然,她想吟诗了:“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才须待七年期,厂长这个岗位,需要的辩才期要再长那么一点。”
她伸出食指跟拇指,比划了那么几下。
林清耀都觉得他家诸娘仔天真可爱。
现在谁都比不上林颂这满脑子的管理理论储备了,他听到林颂又开始絮叨:“我们管理教授说啊,低迷行业中的优秀幸存者,就是沙漠之花,那就是我们福兴,美国质量管理专家休哈特博士还提出PDCA循环,PLAN,DO,CHECK……”
林清耀头疼,赶紧喊停:“够了,我知道你认真学习了。”
林颂笑了起来,她是在独立交接最后一艘船的时候,才有了那么一点,她真的成了福兴这艘船的“船长”的真实感。
交船那天的庆功宴,船东跟林颂聊了许久,因为两人的场面话都不少。
冯船东说:“我们也难啊,提船了也没生意,还要花钱养,市场船价早跌了,我是看在你伊公的面上才提走的。”
林颂回:“冯伊伯,我们互相体谅,你看,我再没钱,都想着多送你油漆,这回的喷漆完美吧。”
船东想了想,点头:“这回质量过得去,福兴还是有变化的,工人规范、环境整洁,我最怕有些厂子只搞突击,咱们内行人就看船工的行为举止、人员管理、安全管理、物料管理,看车间里的堆放,看船厂吊机运行,门道多的很。”
林颂莞尔:“我伊公以前讲,要和船东做朋友,共渡难关,要价格厚道,要造好船,冯伊伯,以后其他船要维修,来福兴,福兴正在置换一批全新的设备,小船最快七天就可以维修出坞。”
不管冯船东有没有相信,但林颂已经展现了她足够的诚意和她克制贪婪的决心。
那是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是庆功宴,也是她接手福兴厂后的第一个尾牙。
郑静瑜、关青松、梁真、王丽……明年,还会有更多的人。
林颂离开酒楼时,明明筋疲力尽,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头,她一路小跑到了江边。
她想到小时候跟伊公从飞机上往下看马六甲海峡,一列列船队运往全球的各个角落。
她想到她同伊公出国考察,他们一起登高看着人工开凿的圣劳伦斯航道,无数的闸门开开关关,伊公说,都是两万吨载重的自卸船,卸货都不需要码头的管理人员。
她想了好多好多事,因为兴奋和渴望。
2016年的开始,船舶市场依旧持续低迷,但她相信,福兴会好起来的,尾款到账还有三千多万……
林颂说:“会好起来的!”
只可惜,那天晚上不知道谁报了警,因为她喝醉了,又一人在江边飘荡太久,一会大喊大叫,一会又哭又笑,警察怕她想不开,跳下去。
林清耀听了,气她不争气:“那以后你从埋龙骨开始造船,那你还不得跳江庆祝?”
林颂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林清耀嘴上又挑剔:“你刚刚说破旧,我是那个旧?”
“你真敏感。”林颂拿话怼他,“我只是说,我们代表两代造船人,你把船工当兄弟,我也学了呀。”
“行行行,你是新船人,还要采购新的涂装设备,钱多烧得慌?”
林颂只幽幽提醒:“肺癌……”
林清耀被戳痛,他何尝不知道,不后悔?
他讲:“我自认倒霉。”
林颂还盯着电视节目,不接话,院子里,林屿正在跟叶玲一起放烟花,母子俩清脆的笑声时不时传来。
林清耀不知道想了什么,叹口气,只是说:“等我走了,林屿和玲姨就是你最亲的人了。”
“咒骂我克亲的人,不会想跟我当亲人。”林颂很平静,“我不恨他们,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要求太高,为什么总是要我体谅别人呢?我没做过坏事,我只想跟他们当陌生人。”
她垂下眼皮,唇畔带笑,一滴泪落在了手背上。
“伊妈为生儿子去世,你说我只能怪自己生错了性别,你说是气话,我不能计较。”
“你和玲姨都骂我克亲,我不原谅,就是我的错。”
“你有那么多房子,非要让他们住进这个房子,说是给我一个新家,可我说过我不想,现在这个房子里,我看不到我伊公伊妈了,只能看见你、玲姨,还有林屿。”
林清耀看见了她的泪,被刺痛。
“这都是很小的事情……”
“你做这些事时,我才11岁,不是20,不是30,你明知道我害怕死亡,你现在还拿死要挟我,要照顾玲姨和林屿,要原谅你。”
“我后来对你的补偿,你都看不见吗?”
“看见了,就是因为看见了才痛苦。”
虚伪的、无法分辨真假的爱,让她扭曲,原本她只要恨他就行了。
窗外高高的夜空中烟花绽放,火花流泻。
林颂擡头,透过窗户,看星火交错。
院子里,公鸭嗓在欢呼:“新年快乐!林颂,快出来,还有两根烟花筒还没放,我妈留给你的。”
春晚倒数完,是一个魔术节目,叫《家的思念》。
叶玲也探头喊:“颂颂,大小姐,快来一起看烟花。”她话戛然而止,“怎么大过年哭了?”
大概是林颂哭得太可怜,眼睛鼻子通红,落泪无声,半点没有平时在家的嚣张。
叶玲母爱泛滥,几个大步走到林颂面前,给她抹泪,却越擦越多。
“不哭,乖。”她也被林颂的情绪传染,想到了生病的老公,未成年的儿子,跟她不亲近的继女。
叶玲也流泪了,跟林颂一起抱头痛哭:“那就哭一会,咱们坚强女人也有脆弱时刻。”
林屿收起了咧着的大嘴,犹豫了下,也硬挤了两滴泪,加入了她们。
三人抱头。
“还有我,这一秒,我是脆弱的男人。”
只剩下沉默地站在一旁,气得胸口像鼓风机喘动的绝症病人林清耀。
他深呼吸,低声骂了句脏话:“真的是三个神经病。”
而其中一个神经病忽然收住眼泪。
林颂松开两人,去找手机。
零点了,她要给福兴的船工们、供应商们、船东们、各大船舶检验机构的联络人、船舶行业工业协会的领导们、船舶企业家投资人和其余的合作方,群发来自福兴船舶林颂厂长的新年祝福。
周其均就是这样收到的林颂的新年祝福。
可颂说:“周律师,新年好呀!林颂祝您和家人在新的一年,鸿运当头,幸福满满,平安健康,猴年大吉,谢谢您过去一年对福兴的支持和帮助,也愿来年合作愉快。”
周其均回了个问号。
这么生疏。
但林颂手机的信息太多了,她又忙着在同学群、工厂群和家庭群抢红包,他的问号一下就被淹没了。
周其均回复了几个祝福后,还没收到林颂的回复。
他想了想,发了个红包过去。
林颂抢红眼了,是红包就点开,点完才发现是周其均发来的,一分钱。
她也回了个问号。
可颂:“相亲对象都还有麦当劳吃呢,女朋友只有一分钱?”
周其均学她,发龇牙。
他原本还在想元宵节的事,林颂又说:“元宵节,你不用来了,正好你也有事情冲突了。”
周其均:“好。”
他没问为什么,也没再提起他跟家里公开的事。
……
周其均联系的那些专家,林清耀只说,他不需要,他是真的不需要,治疗到最后都不成人样。
这也是林颂成年后,第一次直面死亡。
但诡异的是,家里的气氛并不压抑。
春节期间,林清耀带着全家人去拜访亲友,又带着林颂去给客户送礼,月底,他的生日。
他又突然晕倒,醒来后躺在病床上,睁开眼第一句就是:“来,正好趁此机会,模拟一下临终告别。”
几人按顺序走进病房。
林屿一进病房,就克制不住笑,他狠狠地掐自己大腿,又被叶玲拧胳膊,还是笑。
他说:“对不起,想到一个笑话。”
他一说,林颂也想起来了,那是他们俩一起看的,其实很无聊,但跟现在的场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