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幸运
余新荷今晚的话又多又密:“均均,你在颂颂车上吗?你对大漆过敏,你居然对大漆过敏,伊妈都不知道,伊妈给你做了那么多摆件,还好你没事,那你每次怎么忍的?”
还是很温柔的嗓音:“你有什么要讲出来的呀,哎,我们是一家人,我不明白……”她不知为何停顿了下,又转移话题,“说起来你跟颂颂怎么回事,你又回去找人家了?”
周其均只说:“伊妈,对不起。”
“好好好。”余新荷轻笑,半晌又接着道,“看来又要请戏班子还愿了,那……就这样,晚安。”
她说的是,跟周其均更进一步。
母子俩的电话很快就挂断了。
林颂看着周其均冷静的模样,她知道自己在多管闲事,可还是没忍住,冷淡地开口:“你应该听得出来,余伊姨在难过,你可以多讲一点,至少不要显得这么冷漠。”
“我难过的时候,你不想安慰我,只希望我能自己平静下来,我都能理解,因为你不欠我,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加上还是我主动的,你向来能控制好情绪,强大、稳重、注重自我,所以你用同样的标准去要求伴侣,不愿意浪费时间精力去处理伴侣的情绪问题。”
她不知道是感同身受,还是嫉妒他不珍惜她一直奢求的母爱。
“但这是余伊姨,你不能忽视她的痛苦,我有时候都觉得你其实是厌人吧,你的世界一点都不小,却只有你自己。”
周其均眼底本就淡薄的笑意,渐渐消失,又开始冷眼旁观她起伏波动的情绪,他面色平静地打开了车门锁,寂静的车厢里响起一声“咔擦”。
是一个请人下车的动作。
林颂本来还不生气的,被他的态度激怒了。
她微笑道:“你也不用再找什么懦弱脆弱的借口了,其实你就是单纯的傲慢自私,还给自己整上悲惨了呗?”
为了有气势,她学上了东北口音:“瞅啥呢你,咋地,周家的精英教育给你傲慢上了是不?还是当了几年破律师,染上这个圈子坏毛病,感觉自己阶级不一样了?”
周其均没有她想的那么冷静,他现在感觉要被气到头顶着火了。
他抿直唇线,原本的确不想多说什么的。
但林颂的神情太挑衅了,有没有心疼都没关系,她还在他的痛处上面撒盐蹦迪。
已经到了他设想过的时刻,向对方剖析痛苦后,每一次争吵都会用彼此最在意的难堪,互相攻击撕咬得血淋淋。
只不过,他现在居然只有生气,甚至还有点无奈。
因为林颂的四不像口音,他还无法控制地想起有一次两人亲密,她突然怪里怪气地讲起了榕城方言,贱兮兮道——伊弟,丫霸丫霸,差点让他不行了。
“我哪里傲慢?”周其均问。
“你哪里不傲慢?”林颂笑。
“我哪里自私?”
“你哪里不自私?”
周其均意识到,跟林颂就不能按照正常聊天的思路,再聊下去,他干脆带车进闽江好了。
林颂也懒得跟他说什么了,平静地下车,合上车门,但是门没锁上,她又重新打开,很用力地甩了上去,车子都跟着晃动了一下。
周其均紧接着也下了车,气急败坏般,用的是方言:“就因为我不说?我中意你,我中意你,我说了,然后呢?”
林颂是真的绊了一脚,她受了惊吓,回头去看他。
他站在车旁,姿态放松,昏黄雾灯笼罩着他深邃的轮廓,依旧带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林颂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今晚他也没喝酒。
四目相对,静了一瞬。
玲姨似乎听到了声音,出现二楼的阳台,探出半个身子,像只大鹅一样,伸长了脖子:“谁呢?”
周其均面无表情,强自镇定地跟玲姨招了下手,就转身回到车上,很快重新启动,驱车离去。
林颂看着他车轮稳定却歪扭的痕迹,品出了一丝落荒而逃的狼狈。
周其均一路都板着脸,终于回到了壹号房,小白听到开门声,就蹲在玄关处等它的主人。
周其均蹲了下来,跟它抱了个满怀,他静静地闭上眼:“被气昏头了,干了件比你乱尿尿还蠢的事。”
他又睁开眼,撸着小白的脑袋:“我冷漠的时候,你伤心吗?狗尊严有没有受伤?”
小白欢快地摇着尾巴。
“下次带你去见你的仇人,为我报仇,知道吗?”
小白气咻咻龇牙,“汪”了一声,又扭过头,它的狗窝里还有那条林颂的围巾,已经被他咬得稀巴烂,是它每天都要玩的东西。
林颂的东西现在也留在他家里,她估计早忘记还有什么东西了,而他早已习惯了这些东西的存在。
“你太坏了,怎么把她东西咬坏了?”周其均假模假样。
小白只听明白“咬”这个字,收到命令,跑回窝里,卖力邀功,对着那条围巾又挠又咬。
……
福兴所在的港区不冻不淤,又四通八达,可以通过航线到达全球各个主要港口,只不过,因为是八十年代的选址,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周边不断被扩展为城市,船厂规模无法扩张。
林颂看上了另一个港口。
“船厂才好了点,还负债呢,小小规模,只能修船,你就想起飞了。”梁真笑话林颂。
林颂也笑:“先穿裤子再穿鞋,先当孙子再当爷,很快就轮到福兴穿鞋子了。”
等到其他人都到了会议室,梁真就没再笑林颂了,关青松、郑静瑜赶紧落座,行政人事总监陈凤是以前林清耀招进来的,林颂没有想过换掉她。
林颂给福兴的定位重心仍然是修船,很多造船人都看不上的修船业务。
她站定在屏幕前,一页页规划幻灯片缓慢地滑过,她没有讲什么各种规章制度的更新换代,技术的进步,世界修船业走向专业化,以此来论证福兴发展修船的必要性。
第二页是工程学会修船学委会对S成员的统计分析。
“行业下行,但目前主要的45家修船厂,盈利面超过百分九十,盈利五千万以上的修船企业超过三分之一,还有九分之一修船利润超过了亿元。”修船一样能盈利。
“福兴规模肯定比不上他们,但理念是一样的,船东第一,服务优先,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留住回头客,很多时候,我们要去猜测船东需要什么,而不是我们盲目地把我们想要的塞给船东。”
这是林颂从安达船务被偷走船舶事件里学到的,她顺利解决维修费,就是因为她转变了思路,考虑的是安达需要什么。
下一页是一封信,来自安达和汉科船务的联合感谢信:“我司一艘船舶在福兴厂维修期间,一直得到贵司的大力支持和帮助……”后面就是希望三方达成战略合作关系的官方话术。
梁真都有些惊讶,又无声地笑起来。
林颂上回强势要回维修费后,又各自退掉了一部分,为的就是这封感谢信。
她吩咐新招聘的宣传部部长道:“安达船务写给我们的感谢信,记得做个专题,找几家媒体、行业公众号合作,宣传福兴服务用心、周到、安全,还有我们维修船期硬,时间短。”
“好的,林总。”
林颂继续开会,那艘正荣修过的船的维修,她会全程跟进,从修理工作动员会一直到离开福兴。
幻灯片的后面几页是关于福兴修船的策略定位。
“榕商名片,配合海上榕城战略,一个是,承接外国船舶维修,以新加坡、德国、意大利、希腊的船东为主。”
梁真点头,插了句嘴:“那得通关效率高才行,主动对接‘海上榕城’的负责领导,榕城海关是一个难点。”
林颂有一个想法,但目前还没落实,就暂时没讲,笑道:“我会想办法。”
“另一个是,争取进入港澳台轮维修企业名单,修理工程船……因为几个地方的海事规范不同,梁经理,这个拓展业务就交给你了。”
2016年的福兴厂还不配提起“高附加值”这四个字,就连环保也不好挂在口头,只体现在维修的过程中。
林颂在日记里写道:“从秋天到冬天,我只会干修船这件事,没单子的时候,我好坏啊,恨不得那些航行的船都坏掉,我立马开着拖轮把它们通通都拉回福兴码头。”
修理二次维修的那艘货轮期间,林颂和郑静瑜几乎吃住都在厂里。
早上跟船工们开动员会,重复着交待安全、健康、细心,把平时的培训落实到手上。
船工们工作,林颂就负责检查,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就算只在船厂,她每天的微信步数都有两三万步,登高架爬上爬下,从船首的侧推检查到船尾的桨舵,弯腰钻到船底,核查传感器,确认涂装细节。
到了晚上十点多,林颂不想再丢船,就算安保都已经安排好了,又会不自觉静静地去码头巡查一遍。
一边吹海风,一边欣赏着江面的星光,偶尔想一下那个同样忙碌的律师同志,那天后,两人几乎没怎么见面,但又都知道彼此的动态。
周其均:“13点-16点,电话会议。”
周其均:“今天陪客户打高尔夫球,我一杆进洞,制作印发了这批好运纪念球,不知道有没有人需要好运传递。”
后面是一张照片,高尔夫球上印着红字体,除了周其均的名字、进球日期、榕城温泉高尔夫球场外,还写着“HOLEINONE纪念”。
周其均:“接下来一周都在外省开庭、盘点项目。”
可颂:“?别发了。”
周其均:“不好意思,看成文件传输助手了。”
可颂:“眼睛不好,还能一杆进洞?”
大多数时间,林颂夜晚在码头上散步时,都在复盘她近期的工作。
单船协调会怎么开,计划要如何上墙公示,厂里有一些油漆工也想学习电焊,她得弄一个“工种复合计划班”,鼓励他们取得双证,再设定一个工艺班,教授焊接缺陷处理,辅锅炉烟管漏水修理工艺全流程等等。
郑静瑜也喜欢晚上散步。
她靠在林颂的手臂上,说:“果然,大船厂也会犯简单的错误,虽然也能理解,毕竟这货轮维修起来一点都不难,正荣肯定掉以轻心。”
主机故障的原因就只是,活塞杆和活塞头的八个固定螺栓都松动了,出现了15毫米的间隙,导致冷却滑油没有密封住,不断流到主机里,破坏了主机。
“就是工人组装活塞头没上好螺栓。”郑静瑜叹了口气,又开始捧林颂臭脚,“还是我们福兴厂厉害,早早就知道活塞组装后必须做气密试验。”
虚荣的林颂原本还在欣赏自己登顶微信运动第一名的战绩,正打算截图发个朋友圈,宣传一下业务繁忙的福兴和勤恳努力的厂长。
但下一秒,她就发现,她不是第一名了。
第一名是周其均,他一个律师,坐办公室的,最多跑客户找证据,怎么大晚上,一个小时不到又多跑了一万步?
周其均最近是周家最大的罪人,因为他让家里的女主人流了好几次泪。
他带着小白,暂时搬回来跟父母住在一起。
小白正在院子里欢快地跑来跑去,它住到了一个更大的家里,更加幸福了,虽然此时此刻它身上正绑着一个手机,它也不知道主人为什么绑在了它身上。
余新荷那天晚上,挂断电话后,一开始很正常入睡,到了凌晨四点多,她默默地在黑暗中坐起来,无声地流泪。
周品权睡得迷迷糊糊,老年人本来睡眠就少了,他总感觉身旁有那种不干净的声音,不知道是女鬼在叫,还是蚊子,但他倾向是蚊子。
烦得他睁开眼,低声咬牙骂道:“好你个蚊子,开心了吧,我睡不着,你也准备死了。”
余新荷听到最后一句话,终于崩溃了。
“我哭你不知道,你还嫌弃我,骂我去死!”
她掀开被子,下床,踩着拖鞋去书房,打开电脑,删掉了文档故事里的那句话——大漆是有神性的,被选中的孩子,就很幸运。
周品权无奈地跟上她,他今晚听到了周其均说的话,更何况,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他安慰的时候又不小心踩了雷:“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早帮他问过医生了,没事,死不了。”
“你也知道?!”余新荷眼泪滚落,“我居然都不知道,我不是个好伊妈,他根本就不信任我。”
“不是亲生的就这样,他记得自己的亲生父母,早跟你说过,给点钱就行,非要带回家,他无法跟我们交心的,性格跟我们家也不一样,你也别伤心了,赶走他就好了。”
他成功转移了余新荷的情绪,她不伤心了,只剩下愤怒。
“你不是人,猫猫狗狗都不能这样的呀。”
“你当初不还讲儿媳妇可能想当猫猫狗狗呢。”
“你现在跟我翻旧账?”
“我是让你赶紧放下蚊帐,继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