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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南阳山区,大梅整整演了三个多月!嗓子都唱哑了,可她还在不停地唱,唱!一座又一座山村,一个又一个舞台,她在舞台上唱了一场又一场,心里想的却是粮食!

    每次站在舞台上,大梅总是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乡亲们,我大梅是要饭来了!

    山里人厚道啊!——粮食!在“粮食”这两个字后,是淳朴的脸,脸上叠印着一袋一袋红薯干;

    粮食!在“粮食”这两个字的背后,是一瓢一瓢倾倒中的玉米……

    粮食!在“粮食”这两个字的后边,是一碗一碗的红薯……

    山间小路上,驴车、马车、牛车上装的全是大梅们用喉咙换来的——粮食!

    漫天飞雪……

    在大雪封山之前,“板车剧团”终于打道回府了,他们已经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受灾的地区已经得到了他们募来的粮食。于是,在返回的路上,一拉溜几十辆架子车排成一字长蛇阵,缓缓地行进着,当他们进入周口地界时,演员们一个个含着泪说:回来了!可回来了!

    可是,当他们踏上地界不久,突然之间,在漫天飞雪中,他们发现从一个路口处竟拥出来一群黑压压的村民!

    村民们不期而至,一下子拦住了行进中的“板车剧团”。他们拦住之后,开初时,带队的朱书记吓坏了,他忙跑上来说:“咋回事?咋回事?!”

    然而,村民们谁也不说话,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儿,一个个眼睛都往村里看,只见远处的村头,有几个媳妇捧着什么,正往这边传呢!……

    终于,人们看清了,传过来的是一个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碗,碗里漂着四个打好的荷包蛋!

    有一位老人接过了这个托盘,高高举起,郑重地说:“恩人,恩人们啊,听说你们回来了!我们冯村实在是没啥可献的,村里就只有这四个鸡蛋了,喝碗鸡蛋茶吧!”

    一时,人们都愣住了,不知如何才好……

    大梅已累得起不来了。她本是在一辆架子车上躺着呢,一看这场面,她激动得一下子坐了起来,说:“好,咱就喝一口吧。一人喝一口!”说着,她从托盘上取下碗,放在嘴边上喝了一小口……而后,往后传去,演员们一个个就喝了一口……

    然而,剧团刚走了不远,却又在大李庄村头被拦下了。村民们一群一群都站在公路边上张望着……一见前边有动静,就有人高喊:“过来了!快过来了!”

    这边,立时有人吩咐说:“点火!快点火!”

    就在公路边上,有人在那儿点着了地火,是用坯头临时垒起来的,地火上放着个大瓦罐,瓦罐里偎着一只早已炖好的老母鸡……

    片刻,当“板车剧团”从远处越走越近的时候,路口上人也越聚越多!待“板车剧团”来到跟前时,村民们立马就围上了。人们围上前,又慢慢让开一条小路,由一个老人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上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那老人径直走到大梅跟前,说:“大梅,听说咱剧团要回来,俺已等了多时了。俺代表大李庄全村父老,给各位鞠躬了!唉,也没啥献的,喝口鸡汤吧,暖暖身子。”

    正说着,突然有一位老太太扯着两个孩子抢上前来,那两个孩子木然地走着,突然之间,就跪在了大梅的跟前!……

    大梅赶忙去拉……这时,那老太太说话了,老太太说:“梅呀,就让孩子给你磕个头吧!俺家分了二十斤红薯干,听说这粮食是你们一村一村唱戏化来的,要不是这二十斤红薯干,这俩孩子也许就没命了!这大恩大德,啥时候都不能忘啊……快给恩人磕头!”

    两个孩子很听话地在雪地里磕头……

    大梅赶忙把两个孩子拉起来,搂在怀里,眼里含着泪说:“大娘,看你说哪儿去了,大这么冷,别把孩子冻坏了……咱都是一家人哪!”

    这时,又有一群孩子跑出来,跪倒了一片,演员们都慌忙上前去拉……

    在雪中,村民们都默默地望着她,那无语中,表达着村民的感激之情!在托盘上的鸡汤冒着一股股的热气……

    碗,在演员们手中传递着……

    接下去,一村又一村:马庄,秋庄,吴庄……黑压压的村民们都站在路口上张望着……

    走着,走着,剧团的人实在是受不了这份如此厚重的情义,一个个都议论说:咋办呢?这咋办呢?!于是,大梅对朱书记说:“绕路吧。朱书记,咱绕路吧。可不能再让乡亲们这样了,天多冷啊!”

    朱书记沉思了片刻,说:“行。绕路。”

    雪越下越大了,在一片白漫漫的大雪中,“板车剧团”绕道而行了。

    可是,漫天大雪中,一个又一个村庄,乡人们仍待在路口上张望着……

    第二年的春上,周口的越调剧团的演员们经过了一个多月的休整,总算是缓过劲来了。春节的时候,地委马书记还专门看望了剧团的人员,特别提出要给剧团嘉奖,以感谢他们为全区募粮所做出的贡献。那会儿,大梅的喉咙经过一个时期的治疗,也好多了。她笑着说:“马书记,也别嘉奖了,每人奖一碗红薯吧!”她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马书记说:“好,我就请你们吃一顿红薯宴!”

    第二天中午,在剧团的排练厅里,一拉溜摆上了十几张桌子,地委马书记果然请全体演员们吃了一顿丰盛的“红薯宴”!……在那个年月,能饱饱地吃上一顿红薯,实在是很难得了。那天晚上,整个剧团大院臭烘烘的,因为演员们红薯吃的太多,他们放的全是红薯屁!

    过罢年不久,新一年出外演口的“台口”也已经定下了。剧团又要出外演出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团里却听到了一个对他们的演出极为不利的消息。于是,一个团的人都愁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在剧团办公室,朱书记召集一些骨干人员商量到底去不去开封的问题。

    会场上,在一个个的大茶缸的后边,一张张脸都很严肃……

    刚从开封赶回来的老余说:“……情况就是这样。反正‘台口’年前就定下了。去,还是不去?团里拿主意吧。”

    一时,没有人吭声,大家都不吭声,有人捧起了大茶缸,一遍一遍地吹着缸里的茶叶……

    朱书记说:“说说吧。大家都说说。”

    有人慢慢腾腾地说:“算了吧。我看算了。人家是中央的剧团,咱跟人家叫啥劲哪?反正咱也不是只定了这一个‘台口’,错开不就是了?”

    有人说:“就是。人家啥阵容,咱啥阵容?人家是京城来的,是国家级。咱一个小越调团,能跟人家比么?那袁世海、杜近芳一可都是京剧界的大名人,在全国响当当的!咱去了,万一卖不上座咋办?”

    有人插话说:“票价都错着呢。人家是五、八、十,好座卖到十块上。咱是一、二、三,最高也才三块钱……”

    导演苏小艺说:“我看话不能这么说,它是京剧咱是越调,不是一个剧种。他演他的,咱演咱的么。再说,这也是一次学习机会,可以相互交流么。”

    又有人说:“要是万一坍台了咋办?那才丢人呢!”

    这时,拉“头把弦”的老孙说:“我说一句,咱团是‘卖’啥哩?不客气说,就是‘卖’大梅哩!……”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哄”的笑了。

    老孙说:“笑啥笑?大梅是主角,不就是看她的么?叫大梅说吧,她只要说去,咱就去!”

    一时,众人都望着大梅,一个个说:“让大梅说。让大梅说吧……”

    大梅在众人的注目下站起来了,她说:“叫我说,是吧?朱书记,我可说了。我说,就一个字:去!为啥不去?俗话说,宁叫打死,不叫吓死!人家演得比咱好,咱跟人家学么。以往,咱还费劲巴力的去北京观摩哪。这回人家到开封来了,多好的学习机会呀。我这人不怕丢人,唱不好就跟人家学!恁要不去,我自己掏钱搭车也得去看看!”

    此刻,苏小艺也激动了,说:“去,一定要去!艺术有不同的风格流派嘛,唱腔旋律不同,表现方式不同,很难说谁高谁低嘛。当然,人家水平高,咱也要向人家学习,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次提高的机会!”

    中午的时候,大梅回到家,急急忙忙地做了饭,可是当饭端上桌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吃……心里有事,吃不下去呀!

    大梅对黑头说:“你说去不去?”

    黑头说:“去!”

    大梅说:“要是坍了台呢?”

    黑头说:“我用肩膀头儿顶着。”

    大梅听了,心里一暖,差点掉下泪来。

    当越调剧团浩浩荡荡地开进开封时,在车上,他们一眼就看见了贴在大街上的戏报。在开封一家最大的剧院——东京大剧院门前,挂的是“中国京剧团”——主演:“袁世海杜近芳”的戏牌!……”

    而且,在售票处外边,人们熙熙攘攘地排着长队……

    而他们要演出的光明剧院却是一家小一点的剧场,当然,门前也是挂了戏报的,挂的是“周口越调剧团”——“主演:“申凤梅”的戏牌!……

    不过,还好的是,售票处,也有人在排队买票……

    这样一看,大梅心里还稍稍好受一些,可人家毕竟是国家级呀!

    傍晚,演出前,已化好装的申凤梅,独自一人默默地在台子的一角坐着……这时,黑头手里捧着两个小茶壶走过来,他轻声说:“喝两口润润?热的还是凉的?”

    大梅默默地摇了摇头……

    黑头问声问:“咋样?”

    大梅说:“你让我定定神。”

    黑头训道:“你慌个啥?”

    大梅说:“我不是慌……”

    黑头沉着脸说:“开封咱又不是没来过。”

    大梅说:“这一次……”

    黑头说:“虽说人家是中央的团,他唱他的,咱唱咱的么。”

    大梅说:“我知道。”

    黑头说:“你别慌,好好唱就是了。”

    大梅说:“票送了没有?”

    黑头说:“送了。老崔送的。”

    大梅说:“也不知道人家来不来?”

    终于,剧场里的铃声响了……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黑头透过舞台大幕的缝隙往外看,第五排中间的两个位置仍是空着的……是呀,票送了,人却没有来,是看不上?

    东京大剧院里,剧院里自然是座无虚席……

    京剧名演员袁世海正在舞台上演出,观众席上不断传出热烈的掌声!

    这边,光明剧院里,舞台上,申凤梅正在舞台上唱《收姜维》,当唱到一些著名的唱段时,观众报以极为热烈的掌声!

    ……掌声!

    ……掌声!

    在舞台角上,黑头一直捧着那两个小茶壶候在那里……

    幕间休息时,黑头又探头往下看去,只见第五排中央的那两个特意留出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

    午夜,戏散场后,待大梅卸了装,走下舞台时,见黑头黑扶着脸在后台门旁袖手站着……

    大梅有点怯怯地走过去,看了看黑头的脸色,问:“咋样?”

    黑头一声不吭。

    大梅说:“哥,叫我先喝口水?”

    不料,黑头沉着脸,不但不给水喝,反而怒斥道:“你是咋唱的?才叫了三回好。”

    大梅看他不高兴,小声说:“头一场,能叫三回好也就不错了。”

    黑头有点不满意地“哼”了一声,说着说着声音就大了:“以前来开封,哪一场不得五六回‘碰头好’?这头一场才三回‘好’,你,你是?!”说着,把手扬起来了,像是要打人!

    大梅闭上眼,默默地说:“打吧,我就准备着挨你的大巴掌呢。”

    黑头脸黑着,沉默不语。片刻,他的手放下了……

    两人站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大梅小声问:“……来了么?人家。”

    黑头仍是一声不吭!

    大梅说:“兴许是票没送到?”

    黑头扭头就走,走了几步,他突然说:“再买几张,明天我去送!”

    第二天上午,大梅想,人家不来就不来吧,人家是国家的剧团,咱说啥也得去看看人家的演出,也好跟人家学学。这么想着,大梅就掏钱让人去排队买了一些票,而后拿着一叠子戏票,对那些年轻演员说:“一人一张,都去。人家是北京来的,咱得好好向人家学学!”

    有人就问:“这票是送的?”

    玲玲说:“哪儿呀,这是申老师自己花钱买的。”

    大梅说:“别管谁买的,都得去看!”

    而后,大梅就带着这一群青年演员专程来到东京大剧院看戏来了。因为夜里有“场”,所以她们看的是日场。大梅坐在剧场里,全神贯注地在看袁世海、杜近芳的演出……五天来,大梅夜里演戏,白天就来看戏,她一场也不错。每次看了戏后,她还要跟那些学员们研究一番,看人家演得好,究竟好在哪儿了,说到激动处,还总是要比划比划……

    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在剧院餐厅的饭桌上,大梅又一次小声问:“票送到了么?”

    黑头闷闷地说:“送是送了。我去送的。但传达就是不让进门,我交给他了……他说他会送。”

    大梅又说:“也不知道人家来不来?”

    黑头仍闷闷地说:“话都说到了。”

    大梅叹道:“人家唱得就是好。那扮相、做工,多细呀!真想好好跟人家学学。”

    这时,导演苏小艺端着饭碗凑过来说:“京剧是国戏呀!做工,你看那做工,非常细腻!……”

    大梅羡慕地说:“真想跟这些老师们交流交流。”

    这天夜里,大梅演出的剧目是《李天保吊孝》……舞台上,申凤梅唱到了“哭灵”那一场……她那声情并茂的表演赢得了观众一次又一次的热烈掌声!

    剧场里,有很多女人都落泪了……可是,当黑头偷眼往下看时,只见在第五排中间的位置上,坐着的仍是那个女人和孩子……

    戏散场了,天上下着蒙蒙小雨……

    在舞台的后边,黑头怀里揣得鼓鼓囊囊地在那儿站着……

    待大梅卸装后,黑头出人意外地快步迎上前去,破天荒地从怀里拿出了两只十分精致的小茶壶!他举着那两只小茶壶说:“喝热的还是喝凉的?”

    大梅“吞儿”的笑了……

    黑头也笑着说:“不赖,不赖。今儿净‘好儿’!”

    大梅一气喝了几口茶水,小声问:“来了么?”

    黑头叹了口气,说:“咱该咋唱还咋唱。人家……”

    大梅一怔,说:“不来就不来吧……”

    第二天上午,大梅还不死心,就亲自到东京大剧院送票来了。当她朝偏门的演员驻地走去时,不料,一个看大门的年轻人把她拦住了(大门上有一小门,大门关着,小门是开着的):“站住,干啥?干啥呢?”

    大梅说:“找人。”

    那年轻人说:“嗨,你知道这是啥地方?你知道这儿住的是啥人?这地方可不是谁不谁都可以进的。去吧,去吧。”

    大梅笑了,说:“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这样?”

    那年轻人说:“我啥样儿?不让你进,就是不让你进。”

    大梅说:“我找人你为啥不让我进?”

    那年轻人看了看她,说:“找人?你找谁?”

    大梅说:“我找中国京剧团的袁世海,袁先生。”

    那年轻人又看了看她,说:“嗨嗨,你找袁世海?袁世海是谁不谁都可以见的?!”

    大梅说:“为啥不让见?”

    那年轻人说:“人家是从京城来的大演员!国家级!你见?你是谁呀?人家早吩咐过了,谁也不见!”

    大梅说:“见不见,你通报一声么。”

    那年轻人两手一抱,说:“人家说了,不见就是不见。”

    于是,大梅说:“你不让见算了。那我见见老曹吧。”

    那年轻人一怔,说:“哪个老曹?”

    大梅说:“曹九。”

    那年轻人眨了眨眼说:“你、你认识……?”

    大梅说:“看你说的,老朋友了。”

    那年轻人有点不相信地说:“你、你、你认识我爹?”

    大梅笑着说:“噢,闹了半天,你是曹九的儿子?你这孩子呀!……”

    那年轻人迟疑了片刻,说:“那你、你是谁呀?”

    大梅说:“我是申凤梅。问问你爹知道不知道?!”

    那年轻人一听,忙说:“掌嘴!掌嘴!申老师,是申老师呀,对不起,对不起了!我娘最迷你的戏了!哎呀,哎呀,你看这事办的?……”

    大梅笑着说:“我让人给袁老师他们送的票,你没送到吧?”

    那年轻人的脸“腾”的红了,他红着脸诺诺地说:“申老师,你你你……骂我吧!这都怪我,都怪我。那票,票……”

    立时,大梅从兜里掏出五张戏票,“啪”一下塞到他的手里,说:“今晚上的,全家都去。”

    那年轻人手里拿着票,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脸上的汗都下来了,说:“申老师,你看,你看,我真是没脸见你了。”

    大梅说:“好好拿着。这是我请你爹娘去看戏,你务必给我送到!”

    那年轻人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大梅说:“接你爹的班了?”

    那年轻人很无趣地“嗯”了一声,说:“才、才来,俩月了。”

    大梅说:“好好干。”

    那年轻人连声说:“嗯,嗯。”

    接下去,大梅笑着骂道:“娘那脚!我可以进了吧?”

    那年轻人慌忙说:“我领你,我给你领路……”

    事情弄明白之后,大梅一时气得哭笑不得。她心里想,怪不得呢,我还以为人家是大演员,看不起咱地方剧团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家伙作怪哪!待她见到袁世海后,一切都真想大白了。原来人家袁老师是个极热情的人,一看到她,就拉着她的手说:“凤梅同志,是凤梅吧?刚才还在跟近芳说你呢。就说今天要去看看你呢!……坐坐坐,快坐。”说着,又朝外边喊道:“近芳,近芳,快,快,申凤梅同志来了!”

    这时,杜近芳听说申凤梅来了,也匆匆赶过来,亲切地与她握手……

    大梅说:“袁老师,杜老师,我今天来,一是登门拜访,二是请你们去看戏。你们是从北京来的,是国家级。我们是地方小团,请你们多批评,多指导。给我们一个学习的机会……”

    袁世海说:“凤梅呀,你可别这么说。你的戏我们都看了,演得好。演得太好了!”

    大梅有点吃惊地说:“我的戏,你们……看了?”

    杜近芳说:“看了,看了。不错,不错。没想到,你会演得这么好!”

    大梅说:“不会吧?票是送了,可……”

    袁世海笑着说:“你不信?我们一连看了三场:《收姜维》、《火焚绣楼》、《李天保吊孝》。”说着,他从桌上拿起一叠撕过“副卷”的戏票,递给了申凤梅:“你看,我没说假话吧?”

    大梅惊异地说:“这票?”

    袁世海开玩笑说:“凤梅呀,你不送,我们只好去买了。”

    大梅听了非常感动,一下子站起身,连连道歉说:“哎呀!你看看,让老师们还去……真是,真是太失礼了!”

    袁世海感叹说:“坐坐,你坐嘛。凤梅呀,说老实话,我看了戏,大吃一惊!真是没想到,河南竟然飞出了个金凤凰!我这不是夸张,我一点也不夸张。一般的演员,有的能演‘旦角’,有的会‘生角’,像你这样,‘旦角’、‘生角’都能唱,而且还唱得这么好的,我真是还没见过。了不起,了不起呀!……”

    杜近芳也说:“是好,真好。《李天保吊孝》里‘哭灵’那一段,内在感情表达得那么细腻,那么丰富,真是催人泪下!”

    大梅听了,连声说:“老师们太夸奖了,还是多说说我的毛病吧,地方剧种,戏演得也比较粗糙……”

    袁世海说:“不,不,袍带戏可不是谁不谁都能演的。你的诸葛亮很大气,你把诸葛亮演活了!唱腔也很有特点,质朴,优美,尤其那唱中带笑,真让人……”说着,袁世海一拍椅子,激动地站了起来,“还有,还有一板好唱。我数了,整整一百零八句,一气呵成,真好!我要把你们介绍到北京去!我一定要把你们越调请到北京!请你这个河南的‘诸葛亮’到北京去演出!”

    大梅一听,更是激动了,说:“袁老师,我、我这一趟真是没有白来呀!越调是河南的土戏,想不到您能给这么高的评价。太谢谢您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两位老师,我既然来了,你们两位得好好教教我……袁老师是大艺术家,杜老师戏中的‘女红’,那真是惟妙惟肖!”

    袁世海说:“谢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戏’字,不管是哪个剧种,都是一家人嘛!”

    三个人越说越激动,越凑越近,很认真地切磋起来……

    当晚,吃过饭,当大梅回到光明剧院时,一见到黑头,她竟忍不住掉泪了……

    黑头说:“咋?又没送到?”

    大梅说:“哪呀,我是太高兴了!”说着,她就把见到袁世海、杜近芳以后的情况给他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黑头一听,说:“就是嘛,大演员就是大演员!这才叫‘戏’。”

    三天后,当中国京剧团离开开封时,大梅、苏小艺等人专程去火车站为他们送行……

    在站台上,袁世海握着大梅的手说:“……回到北京,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传‘越调’。为你们请功!京剧也要向你们地方戏学习,到时候,欢迎你们到北京去演出!”

    杜近芳也握着大梅的手说:“愿早日在北京相会!”

    大梅握着两人的手,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小艺激动地重复说:“大师啊,这真是大师风范!”

    大梅回来后,把袁世海要推荐越调到北京去演出的消息告诉了大伙。一听说他们有可能进京演出,剧团上下都很激动!北京啊,北京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那可是首都啊!当天晚上,导演苏小艺就召集全体人员开会,在会上给演员们做动员。

    他挥着手说:“啊,人家袁世海先生说了,他要把我们越调介绍到北京去,到北京去演出!这对咱们团来说,是个大喜事!北京是什么地方?是皇城,是我们的首都,说不定,中央领导都要看我们的演出……所以,这一段,每一个演员,都要抓紧业务上的提高,不能有丝毫的懈怠!不管是谁,哪怕迟到一分钟,也得把名字给我写到这个小黑板上,以做效尤!另外,罚款两元!”

    听了导演的话,一些年轻演员吓得直吐舌头……

    袁世海的确是一个非常重情义的热心人,他一回到北京,就忍不住地给人介绍河南的剧团水平高,他几乎是逢人就说。刚下车那会儿,一进院,他就给碰到的每一个人介绍申凤梅。袁先生进院后,一边走一边与人打招呼。有人见了他说:“噢,回来了?”

    袁世海就说:“回来了。这一次下去真是开眼界了!河南这地方不得了,出人才呀!”

    那人说:“噢,有啥收获?”

    袁世海说:“收获大了。河南有个申凤梅,呀呀,把诸葛亮演活了!”

    那人有点不相信,说:“女角?能演‘袍带戏’?!”

    袁世海说:“女角,不但是会演袍带戏,简直绝了!人家是旦角、生角都能演哪!”

    那人不相信地问:“戏你看了?”

    袁世海说:“看了,连看了三场!……”

    那人说:“别人说了,我未必信,可你老袁说了,我信。要是真好,可以请他们到北京来么。”

    袁世海高兴地说:“我正有此意呀。”

    走着,又碰见了熟人,袁世海又停下来给人介绍一番……后来,袁世海说的多了,人家都说他成了河南的“说客”了!他笑笑说:“说客好啊,说客好!”

    周口这边呢,自不必说,团里所有的演员都在加紧排练。大梅更是一天三晌,每一出戏都是“扣”了再“扣”,生怕进京演出会出什么纸漏。一天早上,大梅刚出家门,正要赶着去剧场排戏,突然听到有人扯着喉咙叫她!她心里说,这是谁呀?喊魂哪?!

    谁知,在剧团宿舍院门口,一个憨憨的乡下汉子(二憨)肩扛着一个断了轴的架子车下盘,一脸的煤灰,竟然跟看大门的老头闹上了。

    开初,看大门的老头说:“哎哎,你找谁哪?”

    这二憨竟硬硬地说:“找谁?找大梅!”

    看大门的老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认识大梅?”

    二憨竟气昂昂地说:“认识,可认识。看你说的,咋不认识呢?唱戏的大梅,谁不认识?!”

    看大门的老头探问道:“你,跟她是老乡?”

    二憨说:“俺是南阳哩。她去俺村唱过戏,我还跟他说过话哩……”

    听他这么一说,看门的老头恼了,说:“去,去。滚毬去吧!我还以为你跟她是老乡呢?!”

    二憨说:“大爷,你咋骂人哪?我就是认识么。你让我进去吧。”

    老头气呼呼地说:“净瞎偏!下力人,一点也不实诚,我就不让你进!”

    二憨急了,说:“我给你唱一段吧?我给你唱一段大梅的戏,你听听……”

    老头不耐烦地说:“去,去去!”

    二憨无奈,探身往里看了看,一时性起,竟站在门口高喊起来:“大梅!大梅!

    老头火了,说:“喊啥?你胡喊个啥?!”

    二憨解释说:“俺遇上难处了,在这周口地界上又不认识人,俺就知道大梅,你不让俺喊,咋办哪?!”说着,他又大声喊起来:“大梅!大梅!……”

    正在这时,大梅夹着个包从家那边赶过来了,她一边走,一边应声说:“谁呀?这是谁呀?给我喊魂儿呢?!”

    这边门口,二憨高声说:“我呀!是我,你不认识我了?!”

    大梅匆匆地走到门口,上下打量着,说:“你,你是……?”

    二憨忙说:“我是二憨哪。南阳的,听过你的戏。你不认识我了?”

    大梅望着他,仿佛在回忆什么,而后,就随口说:“噢,噢噢。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找我有啥事?”

    到了这时,二憨竟然哭了,他流着泪说:“大姐呀,俺是万般无奈才来找你的。俺是遇上难处了,在这儿也不认识一个人……”

    大梅说:“兄弟,别哭,有啥难处你说吧?”

    二憨流着泪说:“出来拉煤哩,车轴断到路上了,走不了了,带的盘缠也花完了……我是没有办法,才一路问着摸到这里来的。”

    大梅说:“你别说了,兄弟。换个车轴得多少钱?”

    二憨吞吞吐吐地说:“人家说,咋也得七八块……”

    大梅立时从兜里掏出了十块钱,递给了二憨,说:“十块够不够?”

    二憨捧着钱,一下子噎住了,无语……

    大梅说:“不够?”说着,又要掏兜……

    二憨喘了口气,十分感激地说:“够了,够了。恩人哪,要不是你,我就回不去了……”

    大梅说:“去吧,赶紧换个轴。知道地方么?”

    二憨说:“着。我着。”

    大梅说:“那你去吧。兄弟,我不送你了,我这边还等着排戏哪……”

    等二憨走后,大梅朝着排练厅的方向走去,可她走了几步后,又返身追了回来,她小跑着追到了大街上……终于又追上了扛着架子车下盘的二憨,待追上他后,大梅说:“兄弟,刚才我忘了,你还没吃饭吧?南阳路远,这五块钱,你路上用……”说着,硬把五块钱塞到了二憨手里,扭头就走。

    二憨站在大街上,突然满脸都是泪水!他肩上扛着那个坏车轱辘,身子转着圈,呜咽着说:“其实,你不认识我,我知道你不认识我……”

    大梅觉得时间不早了,就急着往排练厅赶。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一步,所有的演员们全都到了,就大梅一个人来晚了。

    那时,看了表的青年演员阿娟小声对伙伴说:“时间已过了两分了,申老师还没来呢。这回可有导演的好看了!”

    当大梅匆匆地走来时,所有的目光都望着她……

    苏小艺站在舞台上,沉着脸,一声不吭……

    这时,有人在下边低声说:“这一回是团长迟到了,看他咋办吧?”

    只见申凤梅怔了一下,便走上了舞台,只见她径直走到那个小黑板前边,拿起粉笔,在小黑板上恭恭敬敬地写上了:“迟到者:申凤梅”几个字……而后,她放下手里的粉笔,面对众演员,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说:“对不起,我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我向各位做检查……”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了两块钱,默默地放到了那张桌子上……

    此刻,全体演员都默默地望着她,没有人说话,谁也不说一句话……她是团长,又是主角,她都认罚了,谁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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