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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七十五

    有人说,那楼房是阳宅扎到阴宅上了,是阴阳界。凡走进去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除非你无欲无求,心平如镜,三代都没做过一件恶事,辈辈积德行善。纵是如此,还要熬过种种蛊惑,见若不见听若非听……熬过百日,你也许就无事了。

    可又有谁能熬得过去呢?

    七十六

    入冬以来,村长杨书印的偏头疼病越来越严重了。他看过中医,也看过西医,中、西药都吃遍了,就是不见好。近些日子,他夜里总睡不好,常常做梦。那梦也是稀奇古怪的。他老梦见村里的“公章”丢了,那圆圆的木头戳子在办公桌里锁得好好的,突然不见了。他急坏了,赶忙组织人去找,可找来找去,哪里也找不到。他一气之下就召开了村民大会,让民兵站岗,反反复复地讲政策,让偷了“公章”的人自动交出来,交出来就没有什么罪了。然而,会场上的人都嘻嘻笑着,聊天儿的聊天儿,奶孩子的奶孩子,一点也不在乎。于是他又让民兵挨个去摸男人的裤腰带,他怀疑谁把“公章”拴到自家的裤腰带上了。村里的男人全站出来了,排着队从他跟前走过,肩头上一律搭着裤腰带,两手提着裤子,民兵喊着“一二一……”摸了半天,只摸到了几根旱烟袋和两枚铜钱。接着他又怀疑是女人把“公章”拴在奶子上了,就下令妇女主任去挨个摸摸女人的奶子,看是不是藏了“公章”。那妇女主任还是个姑娘,怕羞,扭扭捏捏地不想去。这当儿民兵队长把手高高地举起来了,他说:“我去,任务再艰巨我也能完成。”他就去了,挨个在女人的奶子上抓一把,抓得女人叽叽哇哇乱叫!最后他又走到年轻的妇女主任跟前,嘻嘻笑着说:“别怕,叫我摸摸,又不是黄瓜,摸摸也掉不了渣儿。”妇女主任脸都红了,吓得直往后退。他窜上去把妇女主任的布衫掀得高高的,就势狠劲地捏了一下……民兵队长全摸过了,又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来。他问:“都摸了?”民兵队长说:“都摸了!”他问:“啥滋味?”民兵队长说:“光光的,软软的,有点腥。”他脸一沉说:“日你妈,大白天调戏妇女,给我捆起来!”立时就有十几条汉子窜出来了,看民兵队长独自一个占便宜,他们早就憋不住了。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把民兵队长按在地上,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接下去他又派民兵挨家挨户去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公章”找出来!民兵们从村东头一家一家地挨着搜,可搜到“大房子”跟前的时候,就没人敢进了。谁也不敢走进去,一个个都是战战兢兢的。他去了,他拍着胸脯说:“跟我来!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啥?!”看看还是没人敢进,他就一个人走进去了。果然,他在“大房子”里找到了那枚“公章”……

    每当他从梦中醒来,就觉得十分荒唐。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真是笑话,大笑话。这时他就下意识地摸摸裤腰带,发现“公章”是在他的裤腰带上拴着的。那“硬家伙”摸着热乎乎的,也不知在裤腰上拴多久了。他记得他把“公章”锁在抽屉里了,却不料什么时候拴在腰带上了。他摇摇头说:“小家子气,太小家子气。”

    这个荒唐梦每出现一次,他的偏头疼病就加重几分。醒来时他的头像劈了一样,一半是木木地疼,一半是“嗡嗡”地响,十分难受。每到这时,他就采取以毒攻毒的法子,喝上几口酒,喝得晕晕乎乎的,就觉得头不是那么疼了。渐渐地,他越喝越多,只有酒才能抑制他这恼人的偏头疼病了。

    为了给他治病,女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一个“偏方”,说是吃“百家蛋”能治偏头疼病,而且必须是刚下的鲜蛋。他不信这一套。可女人却是很信的,她每天端着个笸箩一家一家去找鲜鸡蛋。村长的女人总是有面子的,不管到谁家都有人给,就这么出去走了两趟,村长有病的消息便传出去了。往下,自然不用找就有人送了。村人们也接二连三地跑来探望,有钱的备些礼物,没钱的掂上一兜子鸡蛋,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每逢有人来,杨书印总是坐起来笑着说:“没有啥,没有啥。一点小病,过些天就会好的。”

    人们说:“书印哪,你可得当紧身体呀!你瘦多了。”

    他挺直腰说:“瘦了么?我不瘦哇,一顿还能吃两碗饭哪!”说着,便哈哈地大笑一阵,像年轻人似的从床上跳下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大甩着手。

    可人一走,他的脸就沉下来了,眉头紧紧地蹩着,捂着头躺在床上,人就像瘫了似的……

    不久,乡、县两级有关系的干部们也都听说杨书印病了,纷纷赶来探望。杨书印一手送出去的“人才”更不必说,也都备了厚重的礼品,匆匆赶回来看望这位“恩公”。一时门庭若市,大车、小车、摩托车络绎不绝地开到了杨书印家门前。

    这会儿,杨书印的病像是一下子全好了,虽然十分地憔悴,但脸上有了红光,印堂很亮,说起话来谈笑风生,精神头很足。他绝口不提自己的病情,却一反常态,跟这些有权势的人物夸起杨如意来。他说他发现了一个很能干的人才,这娃子叫杨如意,是本地最有能耐的改革家。他讲杨如意如何白手起家,一个人办起了产值百万元的涂料厂……他说杨如意是本村土生土长的娃子,将来肯定是大有出息的。他十分恳切地让这些朋友回去替杨如意宣传宣传,鼓吹鼓吹,能宣传多大范围就宣传多大范围。他说这娃子是扁担杨的骄傲,最好让全省、全国都知道他……

    “人才”们见身在病中的杨书印滔滔不绝地夸赞杨如意,虽然心里稍稍地有了点妒意,但还是被“恩公”那博大的胸怀所震撼了。他们知道“恩公”爱才心切,做什么事都是诚心诚意的,也都暗暗点头,生出了许多敬佩之意。

    乡里县上那些有头脸的人物(当然包括烟站、税务所、供销社、工商局、公安局……)听杨书印反复地夸奖一个人,虽然都知他爱才,也不免疑惑他是否收了杨如意的礼物(那礼物一定不轻),不然,为什么老提杨如意呢?

    杨书印自然不做解释。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既然目的达到了,他也就不多说了。随你们怎么想都行。送客时,他专门让在省报社当记者的杨文广再多留一会,说他还有话要说。

    当年连裤子都穿不上的杨文广如今也混出人样来了。省报记者的牌子响当当的,身为“无冕之王”,自然是吃遍天下无人敌,到哪里都是最好的招待,连各县的县长、书记们都怯他三分。傲气么,也随着身价长出来了。他是县委专程派小轿车送回来的,“春风得意马蹄疾”,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对“恩公”杨书印,他是不敢怠慢的,人得讲良心呢。过去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他心里说:“广阔个屁!广阔得连裤子都穿不上了。”要不是杨书印,他能有今天么?

    虽然送客时杨文广坐着连动都没动,可当杨书印折身回屋时,他就赶忙站起来了,走上前十分谦恭地说:“老叔,您得保重身体呀!”

    杨书印坐下来,沉吟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十分为难似的。

    “老叔,您有啥话说吧,只要我能办的,一定尽最大努力。”杨文广说。

    杨书印一只手捂着头,叹口气,缓缓地说:“文广哇,你老叔一辈子爱才,从没失过眼。可、可你老叔看错了一个人,看错了……”

    “谁?”杨文广不服气地问。

    “如意呀,如意这娃子……”

    “嗨,不就是个暴发户么?!”杨文广截住话头,不以为然地说。

    杨书印轻轻地拍着头说:“这娃子是个干家子,是个人才,可惜我发现得晚了。晚了……”

    杨文广不解地望着杨书印,好半天也没品出他话里的意思。

    杨书印十分沉重地说:“文广哇,这是私下给你说的。如意这娃子是块材料,可他这一段不走正道,奸污妇女,行贿受贿,啥恶事都干哪……”

    “老叔,你、你是想叫我在报上捅(批评)他一下?”杨文广试探着问,他心里却有点犯难了。

    “不……”杨书印摇摇头说,“这娃子不管怎么说是个人才。我失了眼,没能早些发现他,已经很对不起他了。我不能眼看着这娃子毁,我得拉他一把。他总是扁担杨走出去的娃子呀!”

    “老叔,那你说咋办?”

    杨书印说:“文广,如今你是省报的记者了,老叔也不能再把你当孩子看了。你这次回来看老叔,老叔心里很高兴。这么多年老叔没求过人,这次,老叔想求你办件事……”

    “说吧,老叔,只要我能办的。”杨文广心里一热,赶忙站起来了。

    “文广,你坐你坐。”杨书印亲切地拍拍杨文广,说:“文广,老叔要你在报上多发几篇文章,好好地宣传宣传如意。要是能在《人民日报》上也发些文章,那就更好。多宣传宣传他吧,报纸影响大,报上一登,注意他的人就多了。上上下下都看着他,这娃子兴许还能走上正道……”

    杨文广一下子怔住了,心里暗暗地倒抽一口凉气。多年的记者生涯,使他似乎猜出了杨书印的心迹。报纸上每宣传一个人,都招来很多麻烦。且不说有各种各样的应酬马上会加到这个人身上,上上下下都会来吃他捧他拉他骗他……而各种各样的反面意见也就跟着来了,他成了众矢之的,所有的问题、毛病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紧接着马上就会有人写信反映他的问题,到处告状。更可怕的是,这些专业户、个体承包户真正能站住脚的干净的没有几个,多多少少都是有些问题的。那么,宣传来宣传去,最后不是被吃垮就是进监狱。全省以至于全国,不知有多少赫赫有名的个体承包户被“宣传”到牢房里去了……杨文广不敢往下想了。老叔对他的“恩德”也使他不能往别处胡想。老叔话说得这么恳切,又是这样爱才,是决不会用这种手段坑人的。老叔在乡下住着,也许不知道外边的情况。不管怎么说,老叔都是善意的。老叔尽心尽力地把他拉巴出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得应承下来……

    杨文广想了想说:“老叔,我写。可有一条,我得实事求是地写。不然……”

    杨书印点点头说:“那是,得照实写。不过,这娃子确实是个干家子,还是多鼓励鼓励吧。多写长处,多写长处……”

    杨文广说:“好,我组织几篇文章。发表是没有问题的,听说杨如意跟我们那里的副总编关系不一般……”

    杨书印意味深长地说:“我总算对得起这娃子啦,对起他啦!”

    杨文广笑着说:“等如意出了名,得让他好好请请老叔哩!”

    杨书印淡淡地说:“对如意,老叔尽尽心就是了,你也别跟他说是我叫写的。用不着多说。”

    “好,我不说。”……

    当天夜里,村长杨书印又带病去看望了瞎眼的四婶。他给四婶带去了两匣风干的点心,一进屋就抓着四婶的手说:“老婶子,书印对不住你。书印没照顾好那俩侄子,书印有罪呀!”

    四婶手捧着那两匣点心,眼里只有流泪的分儿了。她好半天才哭出声来,紧接着就想下跪:“书印,书印,说啥你也得救救那俩侄子呀……”

    杨书印把瞎眼的四婶搀起来,说:“老嫂子,自己村里娃子,我不会不管的。你慢慢说,慢慢说。”

    四婶就又哭起来了:“书印哪,这可叫我咋活啊?一个瞎老婆子,一点路也没有哇……”

    杨书印说:“别哭,事既然出来了,哭也没用。你听我说,你怕不怕?”

    四婶用脏兮兮的衣裳擦了擦眼上的泪,说:“我一个瞎老婆子还有啥怕哩。”

    杨书印轻声说:“老嫂子,你只要不怕,这事就好办了。我托人一边活动着,你进城去找杨如意……”

    “他叔,我连门都没出过呀。”

    杨书印说:“我找人把你领去。别怕,一个瞎眼人谁都会可怜的。你到那儿坐门口哭了。谁问你,你就给他说说杨如意那些恶事。把他奸污妇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了,哭着说着,人围得越多越好……”

    “这法儿中?”

    “中。”

    “能把恁那俩娃子救出来?”

    “你去吧,不出三天,可怜你的人就会越来越多。那狗儿杨如意就坐不住了,他怕丢人,非给你说好话儿,到那时候,你就说林娃河娃的事。他是原告,原告一撤诉,事就好办了……”

    “你是说……讹他?”

    “讹他。”

    “他叔……”

    “这就看你了,老嫂子。他不狠么?他不狠你俩娃子会抓起来么?”

    四婶摸索着硬朗朗地站起来了,她说:“我去,我去,我跟他拼上这条老命!”

    杨书印又叮咛说:“老嫂子,你可别叫他一哄就回来了。你得硬下一条心,别怕他们吓你。你是瞎眼人,谁也不敢咋你。咱乡下人,为了娃子的事,也不能讲脸面了……”

    四婶感激地说:“他叔,要不是你,谁还能给咱拿个主意哩。娃们要能回来,下辈子也不能忘了你。”

    这时,杨书印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叹口气说:“老嫂子,这是二十块钱,你拿着路上用。按说,咱当干部哩,不能出这种主意。可本村本姓的娃子,出了事我也不能不管哪。”

    四婶眨巴眨巴瞎眼,说:“他叔,你放心,我不会胡说的。自己孩子的事儿,自己还不清楚么……”

    该做的都做了。一个靠智慧生存的人在处理这件事情上,也可以说达到了人生艺术的高峰。对此,杨书印是满意的。他不容许一个年轻的娃子把他看透,更不能容忍那娃像宣布罪状似的把他的好好孬孬全说出来。人被看透了,也就完了。他要治治这娃子。他是老了,但他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这娃子把他攥在手心里任意摆弄!扁担杨是他杨书印的天下……

    然而,当杨书印满意地离开瞎眼四婶家时,在黑暗中(瞎眼人是不点灯的),他瞅见瞎老婆那乱蓬蓬的头发上白光闪闪爬满了虮子,继尔他感觉到了那白光中虱子的蠕动,闻到了酸味,臭味和泪水的气味;听到了老鼠的“吱吱”叫声;看到了瞎老婆那肮脏的满身污垢的破袄和黑得像狗爪子一样的粗筋暴凸的老手;看到了床上铺的烂席片和破烂不堪的家什,同时也看到了瞎眼人脸上那无法表达的感激之情。这时候,他的内心深处突然亮了一下,在那极快的一瞬间,他问自己:这是干什么?这样做合适么?何苦去骗一个瞎眼人呢?她这一辈子够凄凉了,你是村长,对这一切你该负有责任的……已经走出屋门的杨书印突然转过身来,想说一点什么,可这一点亮光很快熄灭了。他看见那瞎眼人倚在门口,流着泪说:“他叔,叫你操心啦。”

    七十七

    有人说,那楼房里有一面很大很怪的镜子(不知摆在哪一间屋子里)。那镜子有许多奇妙之处。只要你一踏进楼院,那镜子隔着墙就能照出你的影子来。那“影子”不是现在的你,是八百年前的你。它能照出你八百年前是什么东西脱生出来的……

    还有人说,那镜子是盖房扎根基时从地底下扒出来的,是棺材里的东西。是一面魔镜。那上边映出来的影子全都不是人,看看准吓你半死……

    七十八

    小独根拴了八十多天了。

    他拴腻了,拴怕了,也拴急了。天一天一天冷了,虽然那绳子很长,他可以带着绳子跑到屋里玩,但总是不方便的。看见别的孩子在村街里跑来跑去,他眼气极了,总是央告娘说:

    “给我解了吧,给我解了吧……”

    娘也心疼他,娘想解又不敢解,怕万一有个好好歹歹,这“破法儿”就不灵了。娘说:

    “再忍忍吧,娃儿,再忍忍。”

    独根又哭又闹,躺在地上不起来:“不哩,不哩。解了,解了……”

    娘就哄他说:“快了,快了,明儿就解,明儿就解。”

    过了今日有明日。独根一天天闹,独根娘就编着法儿哄他,他说什么就答应什么。

    独根问:“拴拴就有福了?”

    独根娘赶忙说:“拴拴就有福了。”

    “拴拴就能住大高楼了?”

    “拴拴就能住大高楼了。”

    “拴拴就不怕鬼了?”

    “拴拴就不怕鬼了。”

    独根安生些了,只是怏怏的,脸上很愁。娘怕他愁出病来,就花钱去代销点买了一把糖,引逗着村里的娃子来跟他玩。娃儿们嘴里噙着一颗糖块,就来跟他玩了。独根很高兴地领着他们垒”大高楼”,可垒着垒着,糖吃完了,娃儿们便说:“俺走哩。”独根拦住不让走,赶忙朝屋里喊:“娘,拿糖。”娘笑了,娘笑独根精,小小的人儿,说话跟大人似的。也赶忙说:“买买,再买。”话说了,人却没有站起来。过了会儿,娃儿们又说:“俺走哩。”独根喊:“娘,买糖吧。”独很娘就买糖去了。

    好歹哄着娃儿们在院里玩了一上午,往下他们就不来了,喊也不来。独根就自己在院里跑着玩,带着一根绳子跑来跑去,跑着嘴里念着:“糖、糖、糖,有糖就玩了,没糖就不玩了……”

    娘一出门,小独根看四下没人,就悄悄地在锄板上磨那根绳子,磨着磨着就磨断了,绳一断他就慌慌地往外跑,像小狗一样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他朝他最喜欢去的地方跑去了,眼前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他还从没看到过的世界……

    娘回来时不见了独根,脸“刷”一下白了!她慌忙跑出去找,心扑咚扑咚跳着,揪着,连喊声都变了:

    “独根,独根,独根呀!……”

    家里人也都慌了,赶紧分头去找,村里村外到处是一片呼唤声。

    一找找到场里,却见小独根在坑塘边上坐着,在淹死他小姐姐小哥哥的坑塘边上坐着!他两手捧着小脸儿,两眼专注地望着坑塘里的水纹儿,就那么静静地一个人独坐着……

    独根娘几乎惊得要喊出声来了,可她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心惊肉跳一步一步往前挪,生怕惊动了他。当独根娘快到坑塘边时,却见小独根笑眯眯地站了起来,手里晃悠着那断了的半截绳头,竟然贴着坑塘边边儿转悠起来了,小身子一晃一晃的,很神气。独根娘吓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终于,她憋不住喊了一声:“独根!”

    小独根像是没听见似的,仍是笑眯眯地围着坑塘边转悠,还一蹦一蹦呢!他在前边走,独根娘蹑手蹑脚地在后边赶,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怎么也赶不上……

    奇呀,太奇了!这娃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是当年淹死他小姐姐小哥哥的地方啊。一村人都远远地站着,谁也不敢上前,生怕有闪失。人们大张着嘴,一个个像傻了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呆呆地看着独根娘追孩子,一步又一步,步步都像是踩在心上,邪呀,她怎么就赶不上一个四岁的孩子呢?

    独根娘的心都快要碎了!独根是她最后的希望,是杨家的一条根哪。她跑不敢跑,喊不敢喊,就那么提心吊胆地在后边紧跟着,眼看着孩子蹒蹒跚跚的在坑塘边边儿上晃,一歪一歪的,时刻都会滑进去……她老错那么几步,快了,孩子也仿佛是走快了;慢了,孩子也似乎慢了,就这么眼睁睁地跟着,却赶不上……独根娘的心都快要憋炸了,最后,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独根呀!”随着这声泣血的呼唤,她终于扑上去抱住了他,呜呜地哭起来了……真玄哪!

    事后,独根娘一次又一次地追问他:

    “孩子,你给娘说,你咋就跑到坑塘上去了?你咋就去那儿了?”

    小独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想想,你咋想起跑到那儿了?”

    “不知道。”

    “孩子,你看见啥了?”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小独根不说,咋问都不说。村里人听说了这稀奇事,也都安慰独根娘说:

    “不赖不赖,万幸!总还是带了一截绳子,要不是那绳子,人怕就没命了。”

    “绑好吧,可不敢再叫他出去了。”

    “邪呀!看严实点吧。”

    自此,独根娘再也不敢出门了。小独根身上的绳也拴得更结实了。娘哄着他一天天在墙上划道儿,划一道就说:“熬吧,娃儿,又过了一天了。”

    可是,独根娘还是放不下心来。她老犯疑惑:这娃子怎么一跑就跑到那坑塘边上去了?是那俩小死鬼小冤家还阴魂不散?是这娃子脱生时没喝“迷魂汤”?不然,他怎么几朝几代以前老八百年的事都知道呢?连瘸爷都不知道,他就知道。一到快出什么事的时候,他夜里就忽腾一下坐起来了,坐起来就喊:“杨万仓回来了!”

    独根娘害怕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想想掉掉泪,想想掉掉泪,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不落实。她还怕那淹死的俩小冤家阴魂不散,来缠这孩子,又专门去坑塘边烧了些纸钱,愿吁了一番。

    又过了几天,独根娘托人进城给独根买了一盒可以垒“大高楼”的积木玩具。当她把那盒五颜六色的积木玩具交给独根时,独根又蹦又跳的,高兴坏了。这会儿,独根娘突然多了个心眼,她抓住那盒积木不松手,问:

    “独根,你给娘说,那天你咋就跑到坑塘边去了?”

    小独根望望娘,又看了看那积木,不吭声。娘非让他说,娘抓住积木就是不松手。他太想要那积木玩具了,迟疑了片刻,他眨眨小眼,吞吞吐吐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想……”

    “你想干啥哩?”娘紧着问。

    “我上大高楼呢。那楼好高好高,一坎台一坎台一坎台……”

    独根娘呆住了,颤声问:

    “你、你上去了?”

    “上去了,一坎台一坎台上,上得好累……”

    “上到顶了?”

    “上到顶了。我累了,就坐下歇了。”

    “你看见啥了?”

    “看见、看见……”独根歪着头想了好半天,说,“我看见水呀,花呀,树呀,人呀,人都不穿衣服哪……”

    “还看见啥了?”

    “还看见……好长好长好长,好宽好宽好宽一条路,我正想往前走呢,不知咋的,就听见你叫我……”

    “扑嗒”一下,积木掉在地上了,花花绿绿地撒了一地。独根娘像吓傻了似的,扑上去抱住独根,惊惊咋咋地叫了一声:

    “我的娃呀!”

    七十九

    有人说,那楼房里还藏着一个很大的“蜘蛛精”,那“蜘蛛精”也是从地底下的坟墓里爬出来的,至少有五百年的“道行”。它是靠吸人的精血成精的,吸一个人的精血可以增十年的“道行”。它在整座楼房里都布了网,只要粘了那网,人的精血就被吸去了,身上只留下一个小得看不见的红点。凡是被吸了精血的,过不了多久,人就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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