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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自从李鸣躲进宿舍不打算再去琴房,他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其中最大的理由是他觉得自己生了病,病症之一是身体太健康,神经太健全。这使他只能躲在宿舍里躺着。在宿舍里没人会使他想起他的神经太健全,没人会使他想起乐谱与疯狂的竞争,没人会使他想起关于有调性与无调性、三和弦与空五度的争执。在宿舍他可以什么都忘掉,忘掉功能的走向,忘掉作品分析时的错误,忘掉乐器配置法,忘掉九度三重对位引起的神经错乱。什么都忘掉了,可就是忘不了马力。马力在那次考试后,回家探亲让塌方的窑洞给砸死了。

    “小力子!”他娘一定这么叫。

    “我的儿!”他爹一定哭得象个稻草人。可是他什么也不会听见,早就变成一团血肉,甚至直接就变成了一堆黄土。马力,马力,一声不吭,站在那儿象个黑塔的马力,可就是不爱吭声,象个空五度在一个极沉闷的音区撞了一下就再没发展下去。他的床和铺盖原封不动地放在这儿,似乎生怕人把他忘掉。没人来搬它们,这样李鸣就只有想着马力。想马力不用考虑和声,不用考虑结构,你可以无休无止地想下去,没人会说你对错,说你该不该终止。这比去教室面对那个大功能圈要好受得多。

    功能圈已经被人正式用镜框挂在了墙上,挂在黑板的正上方。功能圈是在一块雪白的的确良上画的。用黑漆涂的TSD三个大的符号上又涂了一层金粉。每个字有人头大小。正上方是T,左面是D,右面是S。这三个符号用一个极圆的圆圈连起来,金粉在阳光下晃人眼睛。镜框是黑色的,玻璃被小个子擦得锃亮,能把全班人在上课时的动作都反映下来,结果全班人都不敢抬头看它,也不敢在课上轻举妄动。只有在回答问题时才敢冲它翻翻眼睛。

    “我觉得有一天它得活过来。”戴齐飞快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就转到钢琴系去了。”

    “行了,小个子,你有劲头不如给贾教授洗衣服。”

    当时小个子正站在讲台桌上卖劲地用一块棉纸在镜框上擦,边擦边呵气。自从马力死后,他就和这个镜框交上朋友了。

    “它不妨碍你们任何人,”他眯起一只眼,踮起脚,歪着头观看那玻璃。

    “它都跟你说什么了?”

    “说得多了。你们这些俗人懂个屁。”

    “懵懂”把嘴里的口香糖用手指一下弹到镜框玻璃上,小个子吓了一跳。

    “谁干的?”

    “孟野。”

    小个子回头看看。

    “‘懵懂’,你别老把罪过往孟野身上栽,什么事情都会有报应。”

    “狗屁。”“懵懂”又往嘴里塞进一块巧克力。

    “别装疯卖傻了,你他妈给我下来。”李鸣冲小个子说,“你去擦宿舍的玻璃吧。”

    李鸣是宿舍长,管着小个子。小个子只好从讲台桌上跳下来。

    “我看擦擦功能圈比擦玻璃有价值,人生所负原则众多,生命的代价在于注意事项的严密周到。”董客突然慢慢地说。

    没注意到的原则太多了,李鸣要是仔细想起来就会糊涂。作和声题时你想着三十个和弦,等作曲时你就得想着三百个。你从第一个音开始唱起,中途转了八次调,到了最后一个音,你已经走调得一塌糊涂,你必定没脸再活下去。还有那首长得不能再长的二胡曲,没完没了的发展,象胡思乱想一样让背的人摸不着头脑,可你还得背,还得硬说它写作有规律。再没规律的东西教授也能说它有规律,只要他们认为是好的。如果他们知道李鸣是怎么想马力的,如果他们认为李鸣那些关于马力的想法有发表价值,他们也一定能划出结构来。小个子继承了马力的事业,不仅把自己的书全盖上了图章写上书号,填上借书卡,而且把一生被注意的准则都写在一张张卡片上。

    “你应该背背常用食品营养表。”李鸣告诉他。

    “为什么?”

    “我担心你这些准则过几天都得变。”

    李鸣确实担心这些准则要变。所以他想永远这么躺着,哪怕躺到毕业,躺到老,躺到死。他可以这么舒服地躺着,不管门外发生了什么变化,不管森森与贾教授的争执,不管孟野与女友的纠纷。他不理解小个子怎么不能分辨出那些准则从第一次出现时就已经走了样,反复出现后已经面目全非,也许到最后出现时,到了大家都不需要它们时,它们才可能回到本来面目。但是他又担心他们永远不会需要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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