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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畜.4

    翟村的女人们,有些曾见过马人立时的情形,却谁也没见过牛人立时的情形。

    那一刻她们目瞪口呆,大开眼界……

    终于,“她”的两只后蹄也离开了地。“她”的整个躯体,越悬越高,越悬越高。“她”四腿平伸,牛尾直垂。腰背有些弯曲。分明的,还有一股不小的牛劲儿,勒窒在“她”的躯体里,在躯体里为生命作最后的一次顽强……

    衬着苍灰的天幕,一头皮毛黑缎子也似的牛,被高高吊在井台上方,吊在一株老皮斑驳的树上……

    那真是一幅看了足以使人思维停止的画啊!

    吊死个人只怕也达不到那么一种难以描述之效果的!

    所有的人,翟村的男人、女人、孩子、倩女等众,皆仰望着。皆很肃然的样子。如同仰望万世一现的神明,心中默默祷告什么……

    “把那半边树的叶子全削了!连细枝细杈一齐砍!只保留那两根粗干!……”

    把握着摄像机的男人突然有所灵悟,大喊起来……

    “对!对!……”

    观察着监视器的应声附和……

    “砍!砍!还都愣着干什么?上树去砍呀!……”

    倩女导演点兵点将,命令人上树……

    树枝树叶纷纷落地……

    翟村的男人女人,不待吩咐,帮着抱走……

    于是忙坏了摄像的那个男人——一忽儿躺在地上,举着摄像机拍;一忽儿骑在别人肩上,平端着摄像机拍;一忽儿凑近拍;一忽儿退远拍;一忽儿左拍;一忽儿右拍;一忽儿蹲拍;一忽儿卧拍……

    观察监视器的男人,不时地赞叹:“好!好!这画面,真他妈的镇啦!……”

    于是倩女等众,于是翟村的男人、女人、孩子,拥至监视器前,你推我,我挤你,踮脚碰头,将那九英寸电视机大小的东西围得里三匝外三层,水泄不通。

    方寸之屏上,苍天寂地、虬干老井、瘦树悬牛。一只乌鸦流矢般飞来,也凑热闹,哇的一声怪叫自天而落。落下就啄牛眼……

    倩女为之惊奇。替身交口称绝。

    观察监视器的男人,激动得都快哭了,指着方寸之屏说:“这画面不算经典,就没经典了!……”

    翟村的男女,虽看不出所以,却都啧啧咂咂,接趣捧场……

    翟文勉欣赏不了那等经典画面。这几天他夜里常做噩梦。梦见那些惨死的牛。吊牛时他并未袖手旁观,也帮着拽大绳,不遗余力。投身入伍之际,觉得不过似拔河。这会儿,心中竟怀了几分恻隐。心中想着倩女导演大姐之托,岂敢敷衍塞责?事事关注,连日操劳,今天又起得过早,感到有些头晕。从人墙里层突围而出,见婉儿穿着一身丫环戏服,独自仰首睇视那头吊着的牛……

    他走到婉儿跟前,说:“都看,你怎么不也过去看看?我替你挤出个地方?……

    婉儿瞅了他片刻,呸地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一扭身跑了……

    望着婉儿背影,他觉得太对不起她——几天来,副导演领受了倩女导演大姐的旨意,从上午到下午,总喋喋不休地给婉儿讲戏。一讲就讲得眉飞色舞起来,嘴角螃蟹似的冒白沫儿。本是子虚乌有的个角儿,现编现讲。编到哪儿讲到哪儿。今儿这样,明儿那样,后儿全不对了。从头编起,随心所欲,信口开河,越编越乱。令婉儿吞涩含苦,不堪忍受,如遭折磨。刚明白了自己是好人,正面形象,“心灵美”。无缘无故的,又变成了坏人,反面客串,蛇毒蝎狠个小女人。请求进一步指点迷津,说是“好在表面,坏在肚里,阴险狡诈,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善中夹恶。怎么演,你得自个儿去悟。这么个角色演好了,你就一夜成名,跨入明星行列啦!到那时,就等着东西南北中都来争着跟你签合同吧!但愿别忘了谁是你的启蒙老师,引路先生……”

    搞得个婉儿至今忘了自己本是谁?究竟好人还是坏人……

    而他知道——不过是为的稳住婉儿,哄骗她个一时高兴罢了……

    倩女导演大姐倒是真将他视为心腹,这等机密,除了副导演,只向他一个人透露……

    他真是从内心里觉得太对不起婉儿了!

    ……

    当晚,村中大设宴席,为倩女导演等众庆功祝捷。东邻置案,西舍搭棚,主殷客爽,谈笑风生,喜气洋洋,欢洽融融,男人豪饮,女子善劝;遗老竞尊,顽童赛哆,口中尽啖,釜内皆烹,美羹佳肴,鲜汤嫩肉,七盘八碗,巨盆小碟,全出在牛身上——炖牛排,烧牛尾,焖牛肘,煨牛鞭,炒的是牛心,拌的是牛耳,连锅端上来的是清蒸牛脑子……

    这一方说多多搅扰,那一方道小小意思。醉倒了遗老,撑饱了顽童。不胜应酬的是男人,乐于周旋的是女子,天翻地覆慨而慷!

    翟文勉始终不见婉儿,高兴不大起来。吐了一回,尿了两泡,借故不适,悄悄地就离了席。

    没走几步,背后柔语轻唤。回头一看,却是倩女导演大姐。

    “文勉,你哪儿去?”

    “我……回家……”

    “不是回家吧?”

    “是……”

    “我看你不太开心的样子。”

    “开心啊……”

    她左右四顾,见并无人注意他们,朝他丢了个迷魂眼色:“随我来,我有事儿和你商议!”

    他犹豫了一下,本想托词不随她去,内心怕她又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使自己不诺为难,诺也为难。但觉她那眼色,异于往常,不比一般,似乎包含着更明确更丰富的内容,脚不由人的,心猿意马的,想入非非的,一声不吭地就跟随了去……

    他随她来到了她的住屋——他堂叔翟玉兴那幢新房子的东厢一间。

    “你坐。”

    没把椅子,他只有坐在“床”沿——那“床”,不过是一块旧门板担在两罗土坯上。

    “你喝茶不?不喝?喝吧。我也喝……”摸着黑,她涮杯子。瞥见他想拉灯绳,低声制止了他:“别开灯,兴许人们正找我,逼我喝酒呢!你一开灯,不是把他们引来了?”

    他那手,乖乖地松开了灯绳。

    她沏了两杯茶,凉在窗台上。走近他,俯视他,问:“你想对大姐说什么?说吧!”

    他十分纳闷儿她怎么就看出了他想对她说话——屋里这么黑,她也没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呀!

    “大姐,你到咱们翟村来,是咱们翟村的荣幸,真的!让你睡门板,委屈了你啦!……

    “别说这些,为了艺术为了事业嘛。”

    款款的,她坐在了他身旁,挨他极近。他不由得心头突突撞鹿。

    “你,刚才是不是,想去找婉儿?”

    “是……”

    “想把我透露给你的机密话,告诉她?”

    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他暗恼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说不了谎。

    “那,你不是把大姐我给卖了吗?大姐我对你一片真情实意,这一点你是心中有数的。”

    “可大姐,不能那么哄骗婉儿啊!你透露给我,我就知道了。我明明知道,却不告诉她,我觉得太对不起她了。你们走后,我如何向她解释呢?……

    “这首先怪她自己。是她把我逼得出此下策嘛!我也觉得太对不起她了。我很不安,很内疚。你助大姐办了不少事,大姐从心眼里感激你。所以呢,我才把机密也透露给你,我的不安我的内疚,需要有个人替我分担一半儿。这个人,若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她的手,软软的一只手,像只小猫似的,在他不经意间,业已爬上了他的肩。她的头,一歪,稍稍那么一歪,便靠着他的头了。

    耳鬓厮磨的一对儿影子,被淡淡的月光映在地上。

    他瞅着一对儿影子似乎在发呆发愣。

    “你为大姐效劳,图的什么?”

    “我……我可以发重誓,我图的绝不是钱……”

    吃吃的,她笑了。软软的她那只手,开始抚摸他的脸颊。

    他觉得他快燃烧起来了……

    “我知道你图的不是钱。知道……那你图的又是什么呢?……”

    “大姐,你……你得相信……我……我……我对你,内心是很……纯洁的……”

    他这么替自己辩白时,竟很相信自己的内心对这个女人是相当纯洁的了……

    然而他却猝地将她紧紧搂抱住了。

    他的双手却是再也没法儿自重了……

    “别急,别急……大姐可以做出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儿,就是不愿对不起你……这儿不是扣子,是拉锁儿……”什么都忘了的那个时刻,他也没忘下意识地扭头看门……

    “门我早插上了……你得对我发个誓——今晚什么都别告诉婉儿……”

    她用双手防护着他最迫不及待要攻占的身体部位……

    完全迷乱了的是他——而她相当清醒。

    他一声不吭。

    他凶猛地进行攻占……

    于是她不再防护,移开了双手……

    她明白男人在这时候一声不吭,就是什么都答应了。

    她笑了,不是胜利地笑了,而是自嘲地笑了。某些男人可以为此一快出生入死,她所要求于他的,不过区区小事一桩,犯不着逼他发誓,他也会守口如瓶……

    心理学研究生?小老弟,整天研究心理,你却太不懂你自己的心理啦!

    她想挖苦他几句,又懒得……

    她从身旁抓过自己的牛仔裤,掏出烟,掏出打火机……

    她吸着一支烟,由于受着蹂躏,呛了一口,懒得再吸,掐灭……

    她顺手一扯枕巾蒙住脸,腿蹬在墙上,觉得舒适了许多……

    她任他兀自折腾,想像着蓝天、大海、礁石、海鸥,自己在海边入静,做瑜珈气功……

    她浮想联翩地竟想到了“一休哥”——“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休息,休息一会儿!……”

    她随他气喘吁吁,自身且作小憩……

    她真是憋不住地要笑出声儿来,认为一切一切皆是一场游戏。贯穿着她的机智而且好玩……

    村子里各处挑灯秉烛,豪饮的男人善劝的女子热闹得正难解难分……

    翌日。

    中午,翟村仍静悄悄的。

    醉男们拥着乏女们,朦胧在被窝里欲醒还眠。

    公鸡们似乎昨夜也全体醉了,都不曾啼。

    这般的一种静悄悄,首先使翟文勉觉着不大对劲儿。并非知识分子更敏感,乃因昨夜全村顶数他喝的少,他见他家的狗趴在窝旁那样子也不大对劲儿。走过去踢狗一脚,狗身软软的,这狗眼皮都不抬一下。弯腰细看,狗嘴角吐出些白沫儿。说死,没死。说中毒,不像。说也醉了吧,狗昨夜可没居案坐席呀!谁家的狗也没有哇!……

    他直起腰发了一会儿怔,猛可的意识到什么,匆匆奔往堂叔家那幢新盖的房子……

    人去舍空,到处丢弃着没用的东西……

    倩女不知何处去,此地空留屠牛村……

    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这时才发现,目光所及处,这里那里张贴着些写在红绿纸上的标语:

    “人民万岁!”

    “理解万岁!”

    “向翟村的父老乡亲学习!”

    “向翟村的父老乡亲致敬!”

    “怀念翟村的妇女姐妹们!”

    “祝翟村的老爷子们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君子报恩,十年不晚!”

    “勿忘我!勿忘我!”

    “我们还会回来……”

    发现那最后一条标语,他腾地站起,仿佛遭遇海难之人,于茫茫海面,发现了有船舰在向他打旗语……

    刚刚站起,又徐徐坐下——站起时才看清楚,那一条标语后是个大问号——“我们还会回来?”……

    翟村人群情激烈,愤怒到了顶点。

    牛是全变成牛肉了。牛肉是再也变不成牛了!

    可钱呢?

    答应他们的价钱,谁也没想到急着要哇!

    只翟玉兴得了三百元。他不敢说出来。怕说出来引起普遍的嫉妒。尽管他也是很吃亏的。

    再就是婉儿白捞了一套丫环穿的戏装。还有一个假头套。

    有人想起来了,那帮骗子用馒头屑喂过村里的公鸡们……

    有人想起来了,还用牛杂碎挨家挨户喂这村里的狗们……

    鸡们并没有死的。

    狗们也并没有死的。

    分明的,鸡们和狗们,被服了安眠药,或者“巴比脱”……

    翟村的男人女人同仇敌忾了,却是枉然。丧失了进行报复的对方,便互相宣泄愤怒。女人憎恨男人,男人诅咒女人;男人彼此憎恨,女人彼此诅咒。有的发狠地拧断自己家的公鸡脖子,恼羞于公鸡没早早啼醒他们。有的挥舞棍棒毒打自家的狗,迁怨于狗在骗子们夜遁时不追不咬。后来他们一致认为对于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宽恕的——那就是翟文勉。

    他们奔至他的家,喝吼他滚出来,对他们的受损失和被捉弄要有个交待。扬言立刻放火烧房子。

    他战战兢兢地从家里出来了。他向他们低头认罪。并发誓一定追寻到骗子们,将欠款一分也不少地讨回来。

    他的老娘被激怒的众人吓坏了,跪在尘埃,磕头如捣蒜。

    他的父亲倒还镇定,请求众人别烧房子。说万一欠款讨不回来,他家卖房子也要赔偿众人的经济损失。

    “只经济损失吗?是你养的好儿子,招引一伙骗子到村里,把咱翟村的人都当猴耍了!”

    还是有人怒不可遏,不依不饶。

    “话也不能那么说。我家的牛不是也被杀了吗?何况这件事,后果也不该我儿子一个人承担。咱们翟村的老爷子们不做主,咱们翟村的人都会跟着起哄吗?”

    当老子的,为了保护儿子和家庭,临危不惧,以理相驳,表现出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众人敬于他的气概,也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吵吵嚷嚷的,一窝蜂似的,挨门挨户,将昔日至尊的几位“老爷子”,从各自的家里吁呼了出来。从前不敢对“老爷子”们放肆的,携怒壮胆,出言不逊,指颊点颐,数数落落。

    “老爷子”们也只有降下昔日的架子,唔唔喏喏,卸责推过的份儿。

    他们说,他们固然该死,使翟村人蒙受了奇耻大辱,真真是千年垂恨,万代铭训的事啊!但是最最应对后果承担责任的,难道不该是“老老爷子”吗?“老老爷子”不作最终表态,只他们几位“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五老爷子”,能锣鼓定音吗?

    于是众人又吵吵嚷嚷奔向婉儿家。

    婉儿她爹她娘躲在屋里不露面儿。婉儿却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位镇关女将似的,屹立在院门口。就好像她是当阳桥头的张翼德,发一声喊能喝断江河水倒流!

    她举手一指,冷言凛色:“你们,要干什么?”

    众人一时被她慑住,瞠目相觑,不禁肃然。

    毕竟是“老老爷子”的家门口,是翟村活祖宗的尊舍前,再放肆的,也不太敢造次,由着性子胡来。

    “婉儿,我们要请你爷爷露一面儿。咱翟村被闹腾到这般地步,他老人家,总得对大家伙儿检讨检讨几句吧?要不大家伙儿的气,今天是没法儿消的……”

    “你们,真要我爷爷检讨?”

    “就是,就是……”

    粗声细嗓,喊成一片。可见人同此心。

    “行,你们在这儿等着,谁也不许跨入我家院门一步!谁敢,小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

    于是婉儿不卑不亢地转身,迈着稳稳当当的青春少女那种庄不可欺的步子,走进了她的家。

    顷刻,婉儿出来了,正当胸前,捧着个不大不小的雕花木盒。

    “有什么话,你们只管对我爷爷说吧!”

    婉儿神态自若。

    “婉儿,你爷爷他还没出来哇!”

    “婉儿,别向大家使拨火棍……”

    “放屁!”婉儿火了,“他老人家就在这里边儿。我把他老人家请出来了。这是他老人家的骨灰盒!他老人家最怕阳光。只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他老人家就回屋去了!”

    “啊!……”

    “他他他他……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死的?”

    众人全体大诧,个个震惊。

    “死仨月了!那次到县里看病,就没能回来!我爷爷生前有话,咱翟村主事的大权,不能落在那‘二老爷子’手里!我爷爷说他是个心胸狭窄城府太深的老东西,嘱咐我们,要等他也死了,再告诉大家我爷爷已死了,推举‘三老爷子’直接主持咱们翟村大事!……”

    偏偏的“二老爷子”拄着根拐跟了来,隐在众人之中,听了婉儿一番话,气得一口痰堵入咽喉,当场昏倒……

    众人顿乱,有的掐其人中,有的捶其后背,有的抚其前胸。“三老爷子”竟也跟了来,这时踉踉跄跄,跌足错步地,扑至婉儿跟前,夺过“老老爷子”的骨灰盒,萎于地上,泗泪滂沱,号啕大哭:“哎呀,我那老哥呀!你才活到九十九,怎么就去得这么早哇!你撇闪下老兄弟我,我活的还有什么意思呀!……”

    于是儿女辈的,孙儿孙女辈的,早忘了来由,齐刷刷一排又一排,跪将下去,哭成一片。直哭得云灰日暗,天NBB3BNBB3B地惶惶,哀乎悲也!

    婉儿家屋里,婉儿的父母,也在屋里相应地哭了起来……咽长泣短,合声分部,A调B调降B调,此起彼伏,东强西弱,里外传接,齐旋异律,好一场赛哭!天若有情天亦老!

    众人终于找到了一处宣泄的豁口,就比着长劲儿宣泄。竟无一人挺身而出,问婉儿个假传“老老爷子”旨意,盗尊欺众的罪名……

    好容易找到了一处宣泄的豁口,谁那么愚蠢那么缺德,非要逆情犯众,再把它堵上呢?

    村子这一边的哭浪,冲懵了那一边的翟文勉一家……

    当天,男女活跃分子,张张罗罗的,开始为“老老爷子”追办丧事……

    翟村尚未从一起热闹一次集体娱乐的恶劣后果中超拔出来,凶险的威胁正潜伏在大草甸子里,转移在深蒿矬树间窥视着它,它就又营造开了另一起热闹,发动了另一次集体娱乐,兴起了另一类的别种意味的刺激……

    为“老老爷子”举行的象征性大出殡收场,翟村的男人和女人,总算在这另一类的别种意味的刺激中恢复了以往的心态。婉儿和她的“冤家”,和好如初。仿佛实际上并不曾有过什么倩女等人来到过翟村似的。仿佛翟村人并没有被捉弄过似的。仿佛翟村并没有蒙受过什么羞耻似的……

    家家倒是都吃只怕吃不完的牛肉。

    那一天夜里,婉儿和她的“冤家”又在她的闺屋里幽会。穿着一双鞋面儿上补了孝布的翟文勉,照例的翻墙跳院。

    这一对儿翟村的儿女呵,恰似“林妹妹”和“宝哥哥”,好得也快,掰得也急。偷度良宵,贪欢欲旺,哪顾忌什么孝道丧礼?一个如床上淫娃,一个胜帐内猛郎,恣情肆意,蝶浪蜂狂,柔怀缱绻,芳心迷狂……

    “冤家”问婉儿——你就那么爱演戏,连演个现编现排的丫环也行?还打出你爷爷的旗号压迫别人!

    婉儿撇唇一笑——你当我那么爱演戏哪?我不过是想开众人一个大玩笑!咱们翟村人,多少事儿都能鼓噪成热闹,单就不许我婉儿在场热闹中插科打诨一次?

    “冤家”也笑了——你学你爷爷的话,怎么学得那般像?莫说我,莫说他们,连几位“老爷子”,都被你骗过,信以为真啦!

    婉儿自鸣得意——我是我爷爷的孙女嘛!我先写在了纸上,反复地改好几遍,又背了大半天,背得滚瓜烂熟,能不像?

    ——你爹你娘不晓得你的把戏?

    ——知道。知道又怎么的呢?骗人玩儿没有意思吗?把你们骗得那个样儿,你们一走,没见他们乐的呢!不会寻乐子的人,还是咱们翟村的人?再者,我也替他们掩护了我爷爷死了的真相呀……

    两个正唧唧咕咕调笑不够,猛听得一声牛吼,吼啐了无尽的温存。

    那一头老白牛,它趁夜潜入了村。它一吼起来可就没完。那一夜,翟村人被它吼的,大人孩子都没睡成囫囵觉。大人们缩在被窝里,紧搂着受到惊吓的孩子,侧身聆听外面踏踏的巨蹄奔突之声,一忽儿从村头到村尾,一忽儿从村尾到村头……

    它那吼,分明的就是一头老疯牛的号哭,听得大人心惊胆战,孩子魂飞魄散……

    它那吼,一声交替一声的,凝聚着深仇大恨,充满了暴戾和邪恶……

    自此,它夜夜入村,潜遁突至,来去无踪。它不仅以它那吼声恫吓人们,而且开始对人们实行真的威胁了。半夜里一颗巨大的牛头猝然撞碎窗棂,连粗壮的颈子都拱入屋内,半张的牛嘴,咧出残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腥膻的黏液,随着滞重的喘息,喷在毛骨悚然的大人孩子的脸上……

    或者,撞开人家的院门,撞开人家的屋门,虽然肩胛卡在门外,却足以用它的角,将灶台捣毁,将水缸顶个圆圆的大窟窿……

    或者,用它那大象般的屁股,撞人家的山墙。一下、两下、三下……直撞得基震梁倾,终于将山墙撞倒,埋住躲藏在菜窖里的一家……

    有人家的狗,被豁开了肚子,还被插在了树丫上挂着……

    有人家的猪圈被踏为平地,公猪、母猪、崽猪,尽数踏得扁扁的,如同将全肉包子擀成夹馅单饼……

    于大白天它也闯入村来了,凸突的网着红丝的牛眼,仇视地睃寻一切进行报复的目标——不管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一旦它朝什么逼走,有生命的便没有生命了,没有生命的便彻底毁灭了……

    人们被迫演习极迅速地钻入菜窖……

    它神出鬼没……

    它白天黑夜在村子四周傲慢地转悠,翟村被它封锁了……

    于是翟村人不得不联合起来保护家园……

    于是翟文勉满怀对翟村负罪的忏悔鼓起自己的英雄气概……

    于是便有了那一夜一败涂地的大围剿发生……

    于是接续了翟玉兴一家的惨剧……

    于是翟村的传统和历史沾染上了鲜血……

    此时此刻,在翟村这一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深受翟村人心理环境影响的,踌躇满志地加入了其实前程早已局限如箍的中国小知识分子行列的这一个翟村的儿子,认定自己将成为翟村历史上罪孽深重之人。他的英雄气概被严酷的现实撕得粉碎,原来毫无意义。他总算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虔诚的忏悔也是毫无意义的。非但没能赎回什么,反而使自己罪上加罪。他一心要拯救翟村同时也拯救自己的献身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他明白了自己已然被事件推向了悲剧之人的角色。他明白了他所扮演的角色已然被事件所确定。他已然实践了一半属于这一角色的行为。他已然堕入这一角色的思想陷坑和命运下场无法自拔。

    难道这一切都是对我这个角色的铺垫吗?

    典型环境、典型氛围、典型影响、典型性格——难道我是在演戏吗?

    还不如昨夜惨死了的好——他想。

    倏然他觉得身后有人想要把自己怎么样——猛回头,一把铁锨凌空劈额砍将下来!

    惊慌一闪,铁锨深深砍入地里……

    “爸……”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个儿子!”

    铁锨又举起,又无情地砍下……

    他拔脚就跑,他的父亲提着铁锨穷追不舍,意欲将他置于死地……

    神色麻木的,呆立在一堵堵残垣断壁和破窗悬门后面的翟村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极其冷漠地望着这一幕。

    他绕着井台跑,他的父亲绕着井台追……

    “砍死他!……”

    一个孩子的声音。

    “砍死他!……”

    “砍死他!……”

    “砍死他!……”

    许多孩子的声音。

    曾在人们聚众向他问罪时挺身而出替他辩白勇敢保护他的老父亲,这时因达不到一铁锨砍死他之的目,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踹着两条腿,哇哇大哭起来……

    “翟文勉他爹!你哭有什么用?你养了那么个儿子,你还不跳井?!……”

    一个女人的声音。

    “跳哇!……”

    “跳哇!……”

    “跳哇!……”

    许多女人的声音。

    他的父亲不哭了,揪了一把鼻涕,习惯地抹在鞋底儿上,就听话的乖孩子似的,很快地朝井口爬……

    “爸!爸你别……”

    晚了……

    扑通……

    他眼前一下子消失了他的父亲,就像一个幻觉似的消失了。

    他扑到井口,对着井中哭喊:“爸!爸!爸啊!……”

    深褐色的,如同好几年前的高粱秸一样的几根手指,在水面抓挠了几下,沉了……

    井水渐渐平静,映出了张歪扭的脸。而他感到那张脸极其陌生。因为他自己的脸上从没有过那么一种歪扭的表情……

    “文勉,你爹都跳了井了,你还等什么?”

    是“二老爷子”的声音。

    “你还不跳吗?怕什么的呢?跳吧,啊?”

    是“三老爷子”的声音。

    “文勉哦,要听话呢!读书之人,都讲个自觉性。跳了,你的罪也就减轻了……”

    是“四老爷子”的声音。

    几位“老爷子”的声音,循循善诱的,苦口婆心的,娓娓动听,具有卓越的说教的意味儿。

    他抬起头,四面张望,却哪一位“老爷子”都没看见。

    不知他们隐于何处。

    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躲藏着。

    听他们的话,他们分明的有过什么预先的勾结。即使没什么预先的勾结,他也清楚,他们在骨子里,其实是那头老鬼畜的同盟。因为它是他们确定的图腾和迷信。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是它的一部分,撕扯不开的一部分,主体的一部分……

    他跪在井边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大喊一声:“不!……”

    人们却只见他一声不哼地就走了——他是用他的心喊的……

    他的家院却完好无损。院外前后左右一丈以内,竟连个牛蹄印也看不见!而东邻遭殃,西舍宅颓。仿佛有神明划地为禁,暗中庇佑。他心中稍定。但东邻西舍大人孩子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使他接连打了几次寒噤。他想那老鬼畜若不是仍感念着他的父亲当年对它的助生之德,便是对他采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特殊报复,离间他和翟村人们,使他陷于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陷于翟村人心理围剿的恶阵。他们对付它束手无策,听天由命。对付他,他看透了,隔夜之间,显然已是不谋而合,难以逆转。不管那老鬼畜是出于感恩或是出于报复,结果都是一样的了。

    他蹑足走近窗口,窥见他的母亲,跪在炕上,面朝一隅,双手合十,嘴唇飞快地翻动,口中念念有词,正祈祷着……

    他不愿也根本不想干扰母亲,蹑足离开窗口,一步步倒退出院子,慌慌张张往婉儿家去……

    翟村“老老爷子”的家被彻底毁了。四面的墙大部分坍塌了。屋顶架在几处不可靠的支点上,看去令人提心吊胆。婉儿她爹当作宠物养着玩的几只长毛兔,大白耗子似的在瓦砾堆钻钻蹿蹿……

    因为畜生是畜生,所以敢于无所畏惧地犯祖蔑尊。在这一点上,比起翟村的全体男人,比起幻想拯救翟村和翟村人的翟文勉,更具有英雄气概,更顶天立地。真不愧是一头英雄的老白牛。

    颓墙败舍之内,回荡着摇滚乐。不知名的女歌星,唱着情绪迷恍的歌。

    歌曰:

    跟着感觉走

    紧拉住你的手

    ……

    他吓跑了兔子,找到了婉儿。

    婉儿她瑟缩在一个墙角旮旯,秀发纷乱,灰尘垢面,神色骇绝。一个胳肢窝夹着的,是她爷爷的骨灰盒。另一个胳肢窝夹着的,是她的宝贝录音机。电池乏电,“感觉”听来就有些错乱。好像感觉错乱的是女歌星本人似的……

    婉儿一发现他,婉儿就丢弃了两个对她来说相当重要的东西——她爷爷的骨灰盒和正“教导”着人们如何紧紧抓住“感觉”的录音机,张扬双臂扑向他,紧紧搂抱住她的“冤家”,仿佛他已是她此时此刻必须紧紧抓住不放的一种什么“感觉”……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浑身颤抖不止。

    “婉儿,你爸你妈呢?……”

    “我……我也不知道……”

    “不会……砸在了倒墙下吧?”

    婉儿还是机械地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

    “你,为什么还开着录音机,开那么大的声音!这种时候这种情形之下听音乐,别人会怎么看你?这不是我行我素的时候。你不清楚咱们翟村人吗?你千万要怀几分戒心……”

    由自身而预料她的处境,他耿耿地警告她。

    “我……我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量……刚才那样子,我觉得像是跟三个人在一起……跟我爷爷,还跟另一个女的……全村的人都不用好眼看我……可我……可我又没亲自坑害他们!他们不是一向巴望着发生什么刺激的吗?小小不然的刺激,刺激不了他们,他们一心巴望着发生的,难道不是最大最大的刺激吗?我的玩笑就算开得过了,那也是为了成全他们,是一片的好心呀!……”

    婉儿满口是道理,满腹是委屈,说着说着,委屈得哭了……

    婉儿她哭得别提有多么伤心!

    “别哭,别哭,哭也没用!我没时间多耽搁,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这就得走……”

    他用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如同轻轻抹去濡在玻璃上的水珠,要更看清什么。

    “我不放你走!……”

    “我得去办要紧的事儿!”

    “那我也不放你走!……”

    婉儿将他搂抱得更紧。

    女歌星还在迷恍地大唱“感觉”……

    “别哭,听话!放开我……”

    “不……”

    “你放开我!……”

    “就不!……”

    他不想向她解释什么。明白解释也白解释。他不得不掰她的手指,撑架开她的胳膊,从她的搂抱之中脱身一闪,就势一推,将她推倒了……

    他顾不得她怎样望着他,可怜兮兮地哭,一狠心,转身便走……

    她的哭声像一条甩不掉的狗一样追赶着他。

    还有那女歌星的唱,也像一条狗,甩不掉似的……

    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越来越轻

    越来越快活

    尽情挥洒自己的笑容

    爱情会在任何地方留我

    ……

    隔着办公桌,县公安局局长研究地瞧着翟文勉,像精神病院的医生,惊讶地瞧着一个没人陪同前来的严重的精神分裂患者。他是那么后悔同意传达人员允许这个大汗淋漓强自镇定的年轻人见自己。

    “你怎么来的?”

    “半路……搞了一辆自行车……”

    “半路搞了一辆?这话什么意思?拦截的?抢劫的?……还是偷的?……”

    “拦截的。”

    “你认识对方吗?”

    “不。不认识。”

    “那么,就不是拦截了,而是抢劫了!这二者,性质是根本不相同的……你自称你是研究生,这点儿起码的法律常识,你是应该懂得的……”

    “我懂。拦截,抢劫,随你怎么理解都可以,请你赶快派人,跟我到翟村去!……”

    “你说你懂,那你不是知法犯法吗?”

    “你他妈的混蛋!”翟文勉终于不可忍耐,从桌上操起暖瓶,双手高举,欲砸在县公安局局长头上,并且威胁:“你到底派不派人?”

    “别,别,你别生气!吸烟吗?……不吸?那我可就自己吸啦!……一头疯牛,顶死了几个人,当然是很可能的,不,是完全可能的!你放下暖瓶嘛!坐嘛!我很替被顶死的人悲痛。我相信你讲的都是真的!我相信!但是,小伙子,第一,这是公安局。我不能派公安战士跟你去对付一头牛。咱俩都应该通情达理。是不是?你看你又瞪眼睛啦!年轻人火气这么冲,不好,很不好。这样吧,我给县武装部挂个电话。你去找他们。武装部的武器装备比我们公安局先进!就是对付一头牛,也需要好点儿的武器。何况你说得很明白,还是一头很厉害的疯牛!我现在就挂电话,行不行?放下暖瓶,放下暖瓶……”

    见对方抓起了电话,翟文勉才放下暖瓶。

    翟文勉离去后,县公安局局长吸着烟,独自寻思刚才发生的事儿,扑哧笑了。毫无疑问,是一个精神病人嘛!他为自己急中生智,将一个难缠的精神病人,倒脚射门似的,很巧妙地射进了县武装部的大门儿,挺开心的。妈的,让武装部那帮整天吃饱了没事儿干的家伙们去对付一个精神病人或者一头疯牛吧!

    人有时在做一些小坏事的时候能够获得特殊的愉快。即使这个人一向是挺好的人。公安局长愉快地唱起了京剧: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呼一声王朝马汉听端详……

    唱了几句,他又抓起电话,将传达人员训了个狗血喷头:“难道你看不出那是个精神病人吗?他自己说他不是?愚蠢!愚蠢透顶!自己说自己是精神病人,那还真是精神病人吗?亏你在公安部门混了这么多年,连最简单的判断都失误?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儿,我扣你三个月奖金!……”

    接着他给自己沏了杯茶,慢呷缓饮,没什么具体工作可做,又寻思了一通,又喷儿地笑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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