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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虬髯客传

    本篇为唐代通俗故事,以人物描写深刻,对白明快,烩炙人口。作者料系杜光庭(纪元八五○~九三三年),杜为一杰出之道士,著述甚丰。本篇载于太平广记,为第一九三篇,但仍有其他版本,文字小异,或称作者为张说。稗史中多有抽写李靖故事,本书中‘龙宫一夜宿’亦记李靖布衣时事。太原店中若干细节系本人增入者。

    ***

    那是个豪侠冒险,英雄美人的时代,是勇心决战和远征异域的时代──奇人奇迹,在大唐开国年间,比比皆是。那个伟大时代的伟大人物,说来也怪,都是身材魁梧,想像高强,心胸开阔,行为瑰奇的英雄豪杰。由于隋朝衰弱日甚,豪杰之士,自然蜂拥而起。人们不惜冒大险,赌命运,巧与巧比,智与智斗。而且有偏见,有迷信,有毒狠,有赤诚。但也时或有一两个铁汉,具菩萨般心肠。

    那天正是晚上九点钟,李靖,这三十几岁的青年,长得高大雄伟,肩膊方阔,颈项英挺,吃完了晚饭,头发蓬松着,正躺在床上,因为感觉又烦恼,又困惑,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就懒洋洋的抽动着胳膊上的筋腱。因为他特有一种能力,不用弯胳膊,就能使肌肉跳动。他胸怀大志,精力充沛,却深感无处施展。

    那天早晨,他曾去拜谒杨索,呈献救国方策。不过他后来却看出那个肥胖的将军决不会读他的方策,因此就懊悔着不该多此一举。现在皇帝正偕同嫔妃南游金陵,他虽受命留守西京,负的责任极其重大,但却倚偎于卧榻之上,巧言令色,以富贵骄人。他的脸就像一块大猪肉,嘴唇外努,下眼皮突出,在双下巴颏上面,粗大的鼻孔,均匀的呼吸着。二十个青春美女分列两旁,手持茶杯、茶托、糖果、痰盂,拂尘侍候着。

    拂尘那光泽如丝的白马尾,轻轻的摆拂着,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那时李靖立在那儿,默默无言,仿佛心不在焉,他两眼出神,想着社稷正如一个过熟而又腐烂的苹果,势将倾落。全国叛乱群起,而这里却只是环绕着妇人肉屏的肥肉一块。

    杨素将军看了一下他的名片,又厌倦又不耐烦的说,‘你是谁呀?’

    ‘一介小民而已。只是天下滔滔,将军应当收罗有志有为之士,尤其应当礼贤下士。’

    ‘请坐,对不起,’杨素说。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突然起了一声轻轻的气息,仿佛是一声低低的惊叹,而一个拂尘竟差点儿掉在地下,李靖抬头一看,见一个身材颀长而苗条的红衣女子正赶着把拂尘抓牢,但她的两个漆黑的眸子,却惊奇的望着他。

    ‘你有何所求?’

    ‘我什么都不要,大人有何所求呢?’

    ‘我,’对李靖的无礼,杨素稍感不快。

    ‘我的意思是将军是不是要寻求什么。比如救国的方策,豪杰之士……’

    ‘方策?’杨素思索了一下,十分勉强的说:‘好吧。’

    于是他从衣袋里掏出来他拟好的方策,递了过去。接着他看见杨素把他的方策平平正正的放在右边的一个小矮桌上,勉强谦恭的说:‘没有别的了吗?’

    李靖回答道:‘是’。于是起身而退。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红衣女郎不眨限的望着他,两人的眼光曾经几次碰到了一起。因此当他一转身走出屋子,她的拂尘竟不经心的掉在地上了。

    他这次谒见杨素最令他快意的就是得以看见这做执拂的红衣女郎,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她注视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咯咯的笑起来。

    可是,突然卧室门上有人轻敲了一下。李靖不觉有点惊讶。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人来呢?难道是杨索读了他的方策?

    他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陌主的人。但见他身披紫斗篷,头戴紫帽子,肩上扛着一根木棍,棍端挂着一个布口袋。

    ‘你是谁?’

    ‘我是杨府里的执拂女郎。’她悄声的说。‘我可以进来吗?’

    李靖赶紧披上布袍,请她进来。她神秘的拜访和她的乔装,大使李靖吃惊。她──看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把斗篷和帽子脱下,放在一旁,露在身上的绣花短褂和下身云彩图案的红裙,以及一个柔软轻盈的身材。李靖于是出神的凝视着这个美丽不安的梦中人。

    ‘求先生务必原谅。’她玉面低垂,何李靖屈膝为礼,解释说:‘今天早晨先生谒见杨将军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后来在你的名片上,又发见了你的住址,所以特来拜访。’

    ‘唔,原来如此!’

    他系好袍子外面的长带,向窗外窥探了一下。她的眼睛不住的随着他。

    ‘李先生,我是私奔来的。’

    ‘私奔,他们不会追踪你吗?’

    ‘不要耽心。’女郎说,并甜蜜妩媚的笑了笑。‘我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老早就想谋求我的位置。所以我这次就决定让给她,另外,那尸居余气的杨将军,也决不会想念我的。府里的情形就跟现在的国家一样。谁也不忠于主子──事实上可以说,谁都恨他,只想尽量找他些便宜而已。’

    李靖请她坐在最好的椅子上,那女郎的眼睛仍然不住的瞧着他。‘李光生,我看过了你的文章。’

    ‘你看过了!你的意见如何?’

    ‘我觉得真是以珠弹雀。’

    李靖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他没有看吗?’

    ‘没有。’

    从她的一双胖子里,李靖看出她那特殊的智慧,于是就向他微微的笑着,‘所以你就想逃跑了,是不是?’

    ‘得让我解释一下。’她说。于是慢慢的坐在椅子上。‘谁也知道国家将亡,天下将乱,只有那个行尸走肉还迷迷糊糊的活着。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所以早都在各自打主意了。’他停了停又说:‘已经逃跑了不少。今天早晨我一见你,就很愿意跟你认谶。’

    李靖仔细打量这个女郎,觉得她的美貌,还不如她的逃走计划和她的智慧、远见,更为动人。他也知道,一旦战事波及京都,杨素逃走或是被擒之后,像她这样一个女子会有什么遭遇。那就是如不被乱兵所执,遭遇污辱,就会被卖为奴婢的。

    她的身材心颀长苗条,两眼稍偏左右,因此比常人的眼微微长些;颧骨略高,但配上微长的脸蛋,却显得更动人些。

    ‘李先生,你说,我们女人能干些什么呢?’她带着点哀伤说。

    ‘可是我还没请教小姐贵姓呢?’李靖说。

    ‘姓张。’

    ‘名字呢?’

    她沉思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你就叫我红拂吧。’说罢,目不转睛的看着李靖。

    ‘我见过千百个拜谒杨将军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你的。’她显然是有意一逃不返,而且要择他而嫁。因此李靖就告诉她,他决不是不愿意娶她。

    ‘将来可要受苦哇。’他说,‘你想,跟着武人过日子,东一个月,西一个月,行军,打仗,那有舒服日子呢?’

    ‘这个我一读你的方策就知道了。’

    ‘你今天早晨才看见我,就觉得我是你的终身伴侣吗?’

    ‘将军失礼,你能使他道歉,从来没有人有这样胆量,因此我就对自己说,正是这样的人哪。现在你若肯答应,我就回去最后料理一下。’

    自然李靖毫无犹豫的答应了,而一点钟过后,她果然又悄悄的返来,使李靖不能自信的感到又快乐,又发愁,因为自己正客居异地,手下又不充裕。过几分钟他就向窗外窥探一下,看会不会有人追来。

    奇怪的是,红拂倒很镇定,她的大眼不停的盯着他,流露出无限柔情。

    ‘你没有亲戚吗?’李靖说。

    ‘没有,若有,我也不会到府里了──不过我现在很快乐。’他脱口而出,把她那双胖子里这半天蕴藏的兴奋之情,一语道尽了。

    ‘我没有职业,你知道。’

    ‘不过你雄心万丈,早晚必成大业。’

    ‘你怎么看出来的?’

    ‘由方策可见。’

    ‘唔,不错。只是那篇方策。’他苦笑了一下,这并不是他轻视自己的文章。他是博学之士,天资过人,他的战略陈述得清晰有力,明快异常。‘说正经的,你不会是爱上了它吧?’

    ‘是的,我爱上了它──不过,那更应当说,我爱上了写那篇文章的人。只是将军交臂失之,说来可惜。’

    后来,她终于告诉李靖,使她那么倾心的,实在是他那英俊的仪表,头胪方正,颈项结实,肩膊宽阔英挺,眼睛秀气清亮,全身看来,无一分不威武,无一分不雄壮。

    几天之后,李靖听人谣传,杨素的卫士正在各处搜寻她。虽然搜寻只是敷衍了事,但李靖仍不得不让她女扮男装,乘马逃走。

    ‘我们到那儿去呢?’她说。

    ‘到太原去看个朋友。’

    在那种兵慌马乱的年月,旅行原是很危险的事。不过有武艺自卫,李靖倒也毫无畏惧。只要不遭人暗算,他对付十几个人,毫无问题。他是那些豪侠勇敢胸怀大志的武士之流,眼看隋朝行将崩溃,于是结交朋友,研讨政局,观察地势,一俟时机到来,便可举兵起事。那时,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乔装旅行,秘密行动,寻求天下忠心耿耿勇敢可靠之士,结为知已。

    ‘你相信命运吗?’李靖一面骑马向前走,一面问她说。

    ‘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是相信天命。有个青年人,是太原留守李渊之子。我的朋友刘文静和他相交很深,正跟他秘密计划,要瞒着他父亲举兵起事呢。文静很信仰他,相信他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红拂倒吸了一口气。

    ‘是,一点儿也不错。’李靖的眼睛显得很严肃。‘他大概总有一天会身登宝座的。他生得气宇不凡。你相信相法吗?’

    ‘当然相信。不然我怎么能选择了你呢?’红拂说。‘他究竟生得怎么个特别样子呢?’

    ‘我没法儿说。当然他生得英俊魁梧,回然异乎常人,但却无法形容。他一进屋子,你立刻会觉察到他的威仪,不知道是怎样从他身上发射出来,就好像发自天生的人主似的。我真愿你能见他一下。到时你自然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叫什么名字?’

    ‘李世民。可是人们又叫他二郎,因为他是留守的第二个见子。’

    李世民,当然,这个大唐开国的人,是近千年来最受人民爱戴的君主,英勇,智慧,仁德,他在位的那几十年,是历史上的太平盛世。这种人的特点之美,能在相法上显示出来,自属当然。他自然是非常之人,才能成此非常之功,他的脸上一定有非常的威仪。

    在灵石的一家小店里,李靖和红拂住下来。床榻已经铺好,屋角摆着个小泥火炉,火着得正旺,锅里炖的东西正滚着。红拂这时已经脱掉男装,正梳她那秀美的长发。长发下端垂在床上,李靖则在屋子外头刷马。

    这时候,一个生了一脸红色虬状髯须,中等身材的男人,骑着一匹瘦驴进了小店。他毫无礼貌,也不管有无女人在前,就把一只皮口袋扔在地下,权作枕头,两腿一伸就躺在地下了。但目光却炯炯的看着红拂,他的无礼立刻把李靖惹恼了。可是他仍旧不动声色的刷马,只是一边用眼睛扫着那个陌生汉。

    红拂也偷瞥了那个人几眼,见他生得脸色如铜,身穿皮衣裤,一把刀斜挂在腰间。是一副神圣威严得不可侵犯的模样。于是她就侧转身子,用左手握着头发,右手向李靖示意,教他不要生气,也不要理他。

    于是她一梳完头发,就走到那个陌生人面前,客气的向他请教。那个人慢慢抬起头来,告诉她姓张,行三。

    ‘我也姓张,’她温柔的说。‘那么我们是一家呢。’

    ‘你行几呢?’那个陌生人问。

    ‘我年最长。’红拂回答。

    ‘那么我该叫你大妹妹了。今天遇见一个你这样的同宗妹妹,可喜可贺。’

    说着,李靖走进了屋子。

    ‘李靖,来见三哥,’红拂道。

    那个陌生人态度很友好,语声尖脆,很像是个老江湖,举止十分得体。他用眼睛扫了李靖和红拂一下,对他俩的情形,仿佛立刻得了给论。李靖观察了一下那个陌生人的态度,打扮,也已经了然他是个江湖豪杰,跟他自己是同属一流的人物。他曾经盼望能遇到像自己这样的人,豁达洒脱,言谈痛快,礼貌简捷,卑视那些拘谨温顺,惯于过平凡安稳日子的人;希望遇到些人,一俟时机到来,便能共同携手,挺身起事,铜肩铁臂,赤赡忠心,与朋友共甘苦,向仇人拚死活。

    ‘锅里煮的什么?’虬髯客问。

    ‘羊肉。’红拂答道。

    ‘我饿啦。’

    于是,李靖就走出去买回来几个烧饼,三人共进午餐。虬髯客抽出尖刀切肉,将脆骨切碎喂了驴,毫不拘束。

    ‘你们这一对真有趣啊!’他同红拂说,‘穷而浪漫,是不是?你怎么挑选得他呢?你的一切我全能说得出来,你不是正式结婚,你是从什么地方私奔的。我说得对不对?不对吗?大妹妹,不用害怕。’虬髯客的语气带着亲热。

    李靖不眨眼,可是心里却纳闷为什么他会知道。是从脸上看出来的吗?也许是红拂的长指甲泄露了秘密,显得她过去是在富贵人家过活的。

    ‘恐怕你是说对了。’李靖说罢大笑,他和虬髯客的眼光碰在一起。他有意窥测这个陌生人的企图,于是又笑着说:‘她挑选了我,正跟你说的一样。不过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也知道天下洪水将至了。’

    ‘洪水将至?’他的眼睛光棱四射。

    ‘当然是个譬喻。’

    虬髯客的眼睛向红拂一扫,不禁射出了敬佩的光芒。

    ‘你们从那儿来?’

    ‘京里,’李靖泰然自若,眼睛盯着他。

    ‘有酒没有?’

    ‘隔壁有酒铺儿。’

    虬髯客起身出去。

    ‘你为什么告诉他呢?’红拂不解的说。

    ‘不用耽心,江湖好汉比为官作吏的更讲义气。一见他我就觉得和他意气相投。’

    ‘我讨厌你在的时候他那么切肉,也不问我一下就把剩下的丢掉,仿佛肉是他买的一样。’

    ‘这正是他的好处。如果他很谦恭,假热情,我倒着急了。这种人那会在乎一两口肉呢?他分明很喜欢你的。’

    ‘我也看得出来。’

    虬髯客买了酒回来,脸色通红,说起话来,鬓角上的紫筋暴露,声音嘶哑而低沉,但语句却迂徐清楚,丝毫不草率。他对当时揭旗举事的群雄,没有什么推崇,那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个像样子的。李靖一边听一边想,他一定也在图谋大举呢。

    ‘你觉得杨素怎样?’李靖要试探一下他的识见。

    虬髯客把刀呛啷一声刺入了桌子,就哈哈大笑起来。锋利的刀刃刺入桌面,一边震颤一边响,银光闪烁,老半天才慢慢停下来。

    ‘提他干嘛!’

    ‘我是要听听你的意见。’李靖随即把谒见杨素的经过,和红拂私奔的事全盘告诉了他。

    ‘那你们打算上那儿呢?’

    ‘往太原,在那儿暂时躲避一下。’

    ‘你想可以吗?你曾听说太原有个奇人吗?’

    李靖于是说他知道有个李世民,是无人不知的真龙天子。

    ‘你觉得他怎么样?’

    ‘的确不凡。’

    虬髯客的脸色立刻显得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我可以见他一下吗?’

    ‘我的朋友刘文静跟他很要好,可以让他介绍。为什么你要见他呢?’

    ‘我相面相得很不错。’

    李靖没想到自己答应了决定人家命运的一次会见。

    他们于是决定在到达太原的第二天黎明,在汾阳桥相见。虬髯客争着付了店钱,并且说这是为大妹妹付的。然后跨上他的瘦驴,转眼便不见了。

    ‘我相信他要见真龙天子,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道理,’回店的时候李靖跟红拂说。‘他真是个奇人哪。’

    在约定的时间,李靖和虬髯客见了面,两个黑影儿在雾气迷蒙的早晨。在汾阳桥的桥头随便吃了一些早点,李靖便挽着他走往刘家。路上,两人一语不发,肚子里各有一种此友谊还深挚的东西──一个共同的目标。李靖身材高些,显得强壮魁梧。但虬髯客则行动轻快矫捷,像一个干练的老剑侠,两腿似有无穷的气力,行数百里,仿佛不算一回事似的。

    ‘你相信相面吗?’李靖心里想着真龙天子。

    ‘一个人的骨相气色,是他个性的表现。眼睛、嘴唇、鼻子、下巴、耳朵、脸上的神情和气色,以及气色的深浅和浓淡──样样都能表现这个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书一样清楚准确,只要你会读。一个人是强、是弱、狡猾、诚实,或是果断、残忍,或是机敏、诡诈──全可以一目了然。这种学问最深奥。这是因为人的个性,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各式各样综合相杂的都有。’

    ‘那么说,一个人的命运,一降生就决定了?’

    ‘差不多。他之不能逃脱命运,就跟不能逃脱他的个性一样。没有两个脸型相同,一个人心里怎样想,脸上就会怎样表示出来。毫厘不爽。一个人活者,就会有事情碰到他,但是外来的决不如自招的多。’

    快到刘家的时候,李靖发觉虬髯客紧张得有点呼吸紧促。

    到了刘家门口,李靖先进去说,‘我有个朋友,他想见一下李二郎。他是位名相家。现在就在门口呢。’

    ‘赶紧请进。’刘文静说。李靖连忙出去欢迎进虬髯客。这时刘文静已经和李世民计议起事了。所以一听见有人善观气色,预知命运,就很高兴会晤。虬髯客进去后,刘文静先请他俩稍候,一面吩咐准备午餐,一面便差人去请李世民来。

    不一会儿,虬髯客看见一个青年人走进屋里来,敞着皮袄,挺颈扬头,身材高大,面带愉快之色,热诚精壮,单说英俊似乎并不适当。他一进来,就仿佛光芒四射,目不转睛,屋里的一切早已一目了然。他的鼻子笔直,鼻梁隆起,鼻尖尖锐,鼻下红髯硬挺,向上翻卷,仿佛力能悬弓。李靖看见虬髯客目似鹰隼,不停的向这高大的人物打量看。

    ‘如果道兄能在这儿看一下就好啦。’午饭后,虬髯客对李靖说。

    这也许令人不相信,可是事实上,当他们离去的时候,虬髯客脸上的神气大有异样,就像谁给了他一下子致命的打击一样,使他垂头丧气忐忑不安。

    ‘你觉得李世民怎么样?’李靖问他说。但却一连两次都得不到他的回答。

    可是,慢慢的,虬髯客喃喃的说话了,但那神态就像是自言自语。‘我已经看出十之八九,他的确是个真龙天子,不过还得教道兄看一下。你暂时住在哪儿呢?’

    李靖告诉他准备住在一家小店里。

    ‘那么跟我来。’

    虬髯客于是带他到一家绸缎店门口。过了一会儿,他出来递给李靖一个纸包,里头有些散碎银子,大概三四十两。他说:‘拿这个去给大妹妹找个好房子住吧。’

    李靖不觉大惊。

    ‘不必介意,拿着吧。’

    ‘是你在这铺子里抢来的吗?’李靖说。

    虬髯客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店主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够不够呢?我已向他留下话口你随时来拿吧,我知道你现在的景况不好,我不愿教大妹妹受委屈。我想你不会在这儿住得太久的。到洛阳去跟我一块儿住吧。一个月后我在那儿等候。’他抬起头来,屈指计算了一下。‘二月初三,我可以回来,你到东门里一个马棚东边的一家小酒馆,要是看见我这匹驴和一匹黑骡子拴在外面,那就是我和道兄在楼上呢,你就一直上楼。’

    回到了小店,虬髯客还不预备告辞,随着李靖一同进去,他待红拂就像待自己的亲妹妹,待李靖就像待自己的弟兄一样。那天晚上,他叫了一桌丰盛的宴席请李靖夫妇同饮,全没有要走的模样。如此,三个人一直谈到深夜。

    ‘大妹妹,不要客气,你先睡吧。’他还是逗留不走,而且毫无倦容。红拂上了床,困得已睁不开眼,但虬髯客还不走。到了黎明前,李靖已经困得在打瞌睡了,可是他一个人还在那里滔滔不绝的说话呢。

    早晨,虬髯客把李靖唤醒。

    ‘我先到五台山去,二月初三,回洛阳。你千万不要忘记,到时带大妹妹去。’

    李靖夫妇按期到了洛阳,找到了所说的那个酒馆。一看果然有两匹牲口拴在外面,便走上楼去。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虬髯客说着起身欢迎,把他俩介绍给道兄──那位道士精研法术、天文、相法,与决定祸福的那伟大而不可见的力量有关的学问。他为人很温和,说话很少,即便打量李靖夫妇,他俩也并不怎么觉察。他虽然沉静,却很热情。

    ‘你是一个重武轻文的人?’他突然向李靖说道。

    ‘不错,这种时代需要武力,不需要书本。’

    道士一言中的,李靖颇为惊讶。李靖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说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对究竟从文从武,曾经大费过踌躇。

    虬髯客跟着便领他俩到一间屋子里。‘你们可以住在这里,保证绝对安全,不必耽心。这个铺子是我的。楼上有钱,你们随意花用,可以给妹妹买点讲究的东西。’

    于是李靖就住在这家酒馆的楼上。虬髯客常来看他们,往往对坐长谈,讲论行军用兵之道,使李靖获益不浅,这也就是李靖后来带兵打仗所应用的兵法,而且用的精妙非常。如此讨论研究,往往时过半夜。但那道士则忙于观察太原方面的天象,寻求星斗之会合,云气的变化。这个,虬髯客和李靖都不了解。

    几十天之后,道士说要去看李世民。

    ‘请把我的朋友介绍给李世民吧,’虬髯客说。‘我愿意他告诉我李世民究竟是不是真龙天子。他一言决疑之后,种种事情也就可以决定了。’

    ‘如果他是真龙天子,你怎么办呢?跟他打呢?还是跟他联合?’

    ‘我不与命运争。’

    ‘那么跟他联合。’

    ‘呆子!’虬髯客打断他的讨论,大笑起来,他引用一个谚语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后。’

    于是他们一同向太原出发。到后,他们把道士以一个能预言将来的大星相家引荐给刘文静。刘文静这时正在跟朋友下棋,于是便请道士坐下跟他的朋友对棋。他自己起身写了一封信,派人去请李世民来看下棋,虬髯客跟李靖也站在一旁观战。

    不一会儿,李世民来了,静静坐在棋盘旁,一言不发,这原是观棋的规矩。虬髯客暗中用手触触李靖。虽然当时正是背刀佩剑的英雄武士的时代,但是真龙天子,毕竟与众不同。道士虽然分明全神贯注在棋盘上,但实际都在观察真龙天子的一呼一吸,对他辐射的帝王之气,加以考验、估计。李世民岸然端坐,两肩垂直,两手摆在岔开的两膝之上,两目注视着棋盘,黑眉毛偶尔动弹一下,两眼内就有一种光芒射出,仿佛能看透一切,了然一切似的。五分钟后,道士推开棋盘,向刘文静说:

    ‘这盘棋全输了,输定了。已经无法补救。你这卒子用得妙,太妙了,我不下了。’

    不过,实际上,这局棋并非像道士说的那么不可救药,但是他显然已经决定不再白费气力。他从坐位上立起来,叹息了一下。

    三个客人向主人道谢后辞出。

    到了外面,道士对虬髯客说,‘你输定了,有命之士,正在里面。不必枉费气力。不过,你还可以去征服别的地方。’

    李靖头一次看见虬髯客的两肩松软下来。虬髯客遭到了一种内心的变化。

    ‘大势既然改变,我的计划恐怕也要改变了。你在洛阳等我吧。半个月后我就回来。’虬髯客说完,便一个人走了。

    李靖不愿多问,跟道士回到洛阳。

    虬髯客回家之后,就对红拂说:‘我愿意你去看看我的内人。大妹妹,我有些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和李靖。’

    李靖始终还不知这虬髯客的住所,所以对他的行动总是感到惊异。当他被带到一所房子的进口时,只见那是一个矮小的木格子门。可是进了第一层院子,便看见一座大厅,布置得很富丽堂皇,数十个仆婢,环站在左右。他俩被引入东间──是客人的盥洗室。里面的化装台、古镜、铜盆、水晶灯、衣柜、围屏,无不精绝。其中若干,更是无价之宝。

    过了一会儿,虬髯客和他的夫人一同走了出来,他把夫人介绍给李靖夫妇。她是一个二十许的妇人,妍丽异常。她和丈夫殷勤招待,热诚万分。

    进膳时,乐女开始奏乐,歌曲十分奇妙悦耳,为李靖前所未闻。宴会将毕,仆人进入,抬着十个硬木盘子,上面盖着黄绸子,全摆在东墙脚下的一排矮凳子上。一切放妥之后,虬髯客便向李靖税,‘有点东西给你看看。’

    他把绸子掀起来,李靖一看,原来盘子里全是文件、契约、记录册子,和几个大钥匙。

    虬髯客说,‘连这些钻石珠宝在内,这里大概值十万两,全送给你,尚请万勿推却。我原来立好一个计划,才筹了这笔钱,一俟时机到来,组织军队,购买武器,打算成就大业。但现在不用这些东西了。太原李二郎,我深信,必是真龙天子。你把这些东西拿去,辅佐他成就他命中注定的丰功伟业吧。你应当辅佐他。不要忘记我传授你的兵法。五年或十年之后,李世民就会征服整个中国,你要忠心保他,必可同享富贵,我自己因另有所图。十二年之后,你如果听说在中国边疆以外,有人征服异域,建国称王,那就是你的老朋友,那时候,你要和大妹妹向东南,为我快饮一杯。’

    接着他转向男女仆婢和所有的家人说道:‘从今以后,李先生就是你们的主人了,我所有的东西都归他,我的妹妹就是你们的女主人。’

    虬髯客正式嘱咐之后,进去换上旅行服装,就同他的太太骑马而去,只有一个男仆跟随。以后就没有再见。

    此后几年,李靖忙着东征西战,为大唐统一了全国。李世民称帝后,天下太平,李靖深受倚畀,身为三军统帅。

    一天,他阅读军中公文,有人在中国以南,带兵四五万人,自海中登陆扶余国,征服全国称帝了。虬髯客宁愿在国内没没无闻,远至异域,称王一方,不肯屈居人下,令人几乎不能置信,他曾经立定志愿,要在一方称王,如今果然如愿以偿了。

    那天晚上,李靖回到家里,就把这事告诉了红拂。

    ‘不错,他是个了不起的豪杰。’

    李靖夫妇不忘老友临别的话。晚饭时,点上两支红腊烛,来到院子里,两人朝东南站着向老朋友遥遥举杯,敬致庆贺之忱。

    ‘你不能给他尽点力──比方说,向皇上说明,求皇上颁赐封号给他吗?’红拂说。

    ‘不要多此一举。皇上的封赐是会使他不痛快的。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是至高无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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