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那天陈深执行了毕忠良交给的任务,端掉了在米兰俱乐部以打牌为名接头的军统六人小组。任务来得很突然,陈深正在走廊上给书记员柳美娜剪头发。天气有些凉,微薄的阳光无力地打在柳美娜湿漉漉的头发上。柳美娜是一个老姑娘了,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会成为老姑娘的。她长得并不难看,不过是脸上有许多细小的雀斑。她是李士群的远房亲戚,但是她从没说起过这个话题。李士群偶然从总部来55号视察的时候,也从不正眼看一下柳美娜。也有人说柳美娜是李士群用过的弃妇。她是一个话不多的女人,偶尔会微笑。陈深给她剪头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眯起来,看遥远的太阳光,听剪刀喀嚓喀嚓的声音。她一直都希望着剪刀的声音永远不要停,一路单调地响下去,一直响到她老死为止。
这时候毕忠良走到了陈深的面前。毕忠良依然把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他一直耐心地看着陈深把头发剪完,然后说,有个六人军统小组,在米兰俱乐部打牌。
陈深麻利地收拾着剪刀和梳子、围布,迅速地卷成一团。你为什么不早说?陈深说。
毕忠良看了柳美娜一眼说,因为来得及,他们还会继续打牌,如果你不去打断他们的话。
陈深带人在米兰俱乐部围捕了军统六人小组,他的队员在扁头的带领下十分轻易地将六人小组带上了篷布军车。陈深站在车边全神贯注地喝格瓦斯,他觉得他的整个身体仿佛就是火炭,需要不停地喝这种含轻度酒精的汽水才能让自己凉快下来。一只麻雀突然降临在不远的空地上,它小心翼翼地左右观望,并拢双脚跳跃。陈深就一直眯眼看着麻雀,他想起了两年前“麻雀”对他下达的第一道指令:潜伏。然后大名远扬的中共谍报精英麻雀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直到最近麻雀又突然下达了一道命令,和宰相接头。
陈深看到队员们匆匆出来了,六个人被绳子捆成了六只粽子。他们几乎是被扔上车的。陈深叹了一口气,他把那瓶汽水喝完了,小心地放在俱乐部门口的台阶上,然后走向了副驾室。坐上车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自己是莫名其妙的潜伏者,却做着与革命相反的事,一次次地围捕着军统或共党分子。
车子远去,陈深回头,他看到格瓦斯的瓶子在萧瑟的台阶上,像一位寂寞的怨妇。
那天晚上,陈深出席了上海饭店的一个宴会。陈深就坐在毕忠良的夫人刘兰芝身边,隔着刘兰芝才是毕忠良。陈深一直叫刘兰芝嫂子,刘兰芝像一个病了的丝瓜,其实她有着十分好的相貌,但是她的气色却十分差。她是一个有病的人,她会出汗、心慌、做恶梦,她的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舒坦。于中医而言,这只是小病,可以用药调理。但是陈深一次次地去给她买来药,她的病却不见好。她一如既往地病着,十分感叹地拉着陈深的手说,我这个病,一定会病到死为止的。
比起毕忠良来,刘兰芝和陈深说得更多些。刘兰芝一直把陈深当成了阿弟,更何况陈深曾经在江西剿赤匪时救过毕忠良的命。刘兰芝总是埋怨毕忠良不够关心陈深,急了的时候她会骂毕忠良忘恩负义。毕忠良十分无奈,有一次他找到陈深说,你赶紧娶个家主婆吧,算是我求你。你娶不到家主婆,你嫂子每天都要怪我好几回。
陈深这一天见到了李士群。开宴前他才明白,原来从重庆叛逃过来的国军上校军官唐山海带着夫人徐碧城投了特工总部,被分配在直属行动大队。他带来的见面礼就是六人军统小组。李士群是来为唐山海接风和颁奖的。掌声突然就响了起来,陈深看到徐碧城面色红润,轻轻地挽着唐山海的手踩着红地毯走来,显然徐碧城是一个见惯了场面的人。这让陈深想到了多年以前的往事。那时候陈深在青浦特训班侦谍组当教员,学生中有好多是女的,徐碧城是其中之一。而且他和徐碧城之间,有过一段不明不白的感情。至少陈深无数次为徐碧城剪过头,也有过一次深深的拥抱。这一场无疾而终的感情,因为那年冬天学业的解散而各奔东西。直至后来,陈深追随毕忠良一起投汪时,仍能清晰地记得徐碧城当年被风冻红的一张脸。而现在,陈深觉得自己不过是比她先行了一步,尽管徐碧城成了珠光宝气的军官太太,照样也是投汪分子。但陈深不知道的是,唐山海是戴笠打出的一张牌。那六名军统成员,无疑是几只随时可以舍弃的小虾。
那个漫长的晚宴中,徐碧城仿佛不认识陈深似的,一眼也不往陈深这边瞧。陈深却一直注视着徐碧城,以及徐碧城身边的夫君唐山海。唐山海像领袖汪精卫一样,西装革履,一个十足的美男子。陈深认为唐山海很像是上海人,因为上海人讲究的是腔调。从每一个举手投足的细节来看,唐山海是有腔调的。他喝的是红酒,抽的是雪茄,头发梳得纤尘不染。在他的面前,陈深很像是一名瘪三。陈深的头发是焦黄的,刘兰芝一直认为这是营养不良的缘故。但陈深自己清楚这是遗传。陈深的父亲在世时,头上顶着的就是一堆枯黄的草。
唐山海还向李士群和毕忠良提供了飓风队的情报。飓风队是军统派往上海的特别行动队,专门刺杀汉奸,手段千变万化,几乎都是一击而中,很少有落空的。其实关于飓风队及各路自发组织的暗杀小组的情报,唐山海提不提供,陈深都了然于胸。汪精卫政府成立前一年的冬天,郑苹如就在戈登路西伯利亚皮货店刺杀过76号头子丁默邨,但是没有成功。政府成立后没多少日子,又有好些官员丧命,连亲汪亲日的青帮头目张啸林也没有幸免。半年后,最可怜的傅筱庵市长在家中被人用菜刀割了头。所以陈深十分感叹,当官实在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
当然,陈深的风险也是极高的,他不知道飓风队已经把他列为毕忠良的红人,也就是列入了即将锄杀的重要目标。陈深将要面对的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状况,没有人能帮得了他。陈深一直看着徐碧城,徐碧城的目光终于转过来了,她微笑着举了举手中的杯子。陈深也举了举手中的格瓦斯瓶子,他眯起眼睛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宴席散去的时候,陈深借装走在徐碧城的身边。他很想说些什么的,但是想了好久,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后他失望地看着徐碧城挽紧了高大英俊的唐山海的手臂,留给他一个郎才女貌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了青浦特训班的春天,徐碧城剪着干净的短发,像一缕春风一样如期而至地吹到他的面前。徐碧城的一只手从屁股后头伸出来,手中是一把亮闪闪的十孔布鲁斯口琴。
徐碧城露出一排小碎牙,笑着说,老师,这是送你的口琴。
这时候陈深的心中涌起万般凄惶,在虚拟的口琴声中,满眼都是当年明晃晃的阳光和明晃晃的徐碧城。忘掉她!他认为,此刻他十分想见的不是徐碧城,而是李东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