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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陈深站在欧嘉路的海报墙前,挤在一堆人群里看着各种布告和广告。他看到了其中一份招收记者和排字工人的广告中,明显有医生下达的嵌字命令:归零计划务请抓紧。
街上人来人住,不时传来汽车不耐烦的鸣叫声,或者是有人叫卖糖炒栗子的声音。陈深其实早就看懂了命令,但是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难得的阳光从很高远的地方直扑下来,打在他的后肩,让他的后肩和脸颊有了一些温暖。他之所以久久不离去,是因为他听到了不远处沙泾路上工部局屠宰场传来的猪的嚎叫声。他能想象杀猪的场景,可以想见血水从猪喉咙的一个小孔里,像水龙头放水一样地不断外喷。他站在人群中,就像一滴水站在江河里。他不仅觉得自己那么小,而且还觉得自己随时都可以是屠宰场的一头猪。这样想着,他的内心突然悲哀地猪一般嚎叫了一声。
这个寒冷的冬天,陈深在直属行动队书记室门口走廊上替行动队的兄弟们理发。他觉得在理完三个头后,手脚已经完全放开了。所以他十分主动地提出要为柳美娜用烫发器烫一个小波浪。柳美娜正坐在书记室里办公,她在整理一份毕忠良急要的文件,但是她没有拒绝陈深的邀请。她的内心深处,不仅仅是愿意把头发交到陈深手里,他甚至愿意把自己也交到陈深手里。风就那么急地奔跑过柳美娜湿漉漉的头发,锃亮的理发剪子喀嚓喀嚓地响着,柳美娜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了笑意。而在二层楼对面的办公室里,脸色阴沉的毕忠良站在窗口望着对面的二楼走廊。他听到自己的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除了会剃头和跳舞,陈深真的是一个不太能扶得起来的阿斗。已经有人在打陈深的小报告,认为陈深霸着一分队队长的职务,其实是十分不作为的。但是毕忠良不可能换掉陈深,换陈深,差不多比换掉老婆还难。因为陈深一直是他的左手,或者说右手。卸掉任何一只手,无疑都是剧痛的。
在陈深喀嚓喀嚓的剪发声音中,柳美娜度过了美好的一天。这天晚上陈深还和柳美娜去了静安寺路的大光明大戏院看电影,那是根据川岛芳子为原型拍的《满蒙建国的黎明》。在电影机投影的光线交错穿过陈深的头顶时,陈深不经意地听到柳美娜说起了书记室里的一些文件。归零计划的副本,因为55号不是直接责任单位,而且清乡计划已经接近尾声,所以只当作一般文件藏在书记室的保险柜里。
那天陈深差不多兴奋得要把上海的几条马路给踏破。他不知道电影究竟说了什么,但是他还是趁机印下了书记室保险柜的钥匙模。他觉得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一半的任务,所以他提出必须要送柳美娜回家。在柳美娜家的公寓楼楼下,陈深和柳美娜站定了,他们隔着冬天的空气互相对视了好久以后,柳美娜说,要不上去坐坐吧。
陈深笑了。陈深突然觉得,这个夜晚因此而变得美好。但是他没有上楼,他能看到柳美娜眼里一闪而过的火星,那火星如同瞬间淋了雨一般随即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陈深看到柳美娜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大步地向着楼道走去。陈深分明能看得出柳美娜背影里的落寞与失望,然后柳美娜消失了,消失在楼道的黑洞里。
陈深那天买了一包糖炒栗子去李小男那儿。李小男一直坐在钢管沙发上抽烟,她面前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躺了好多的烟蒂。所以陈深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堆烟雾中的李小男,像成了仙一样。陈深把装栗子的纸袋放在李小男面前,李小男抽了抽鼻子,然后吐出一口烟,看着陈深说,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陈深说,你怎么知道。
李小男说,我闻到了孤独女人的味。你少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她的味里面有杀气,不周正。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说,不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