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围捕医生,是在毕忠良带着苏三省和陈深离开刑讯室后随即开始的。陈深主动要求参加围捕行动,他是想要在围捕过程中,看能不能随机应变让医生突围或者提前撤离。在车队去往六大埭一间废弃仓库的路上,陈深坐在副驾驶室里一直都在抽着烟,抽得口干舌燥嘴唇开裂。
陈深、苏三省和所有的特工们把仓库团团围住,仓库边上的青草正发出苏醒的声音。也许不出一个月,它们就要开始在隆冬过后放肆地生长了。苏三省挥了一下手,围捕开始了,陈深一直都冲在前面。他不敢开枪走火,不敢摔倒在地绊倒身边的特工,不敢做出任何举动。在拥进一扇破门的时候,扁头第一个冲上楼道,而一根腐朽的木棍从他的脚下滚动下来。陈深知道,那是医生预设的。医生一定是已经警觉了。
那天陈深踢开一扇木门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束安静的阳光。那阳光像松针一样均匀地撒在一张桌子上。地上一片狼藉,医生正在大口地吞咽着什么,她的脸涨红了,喉咙发出呜咽声。随后赶来的苏三省大吃一惊,迅速地冲上了去一把掐住医生的喉咙,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医生把一份情报咽了下去。医生笑了,她竟然是李小男。
陈深、苏三省和李小男三个人,在这间破旧的却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屋子里,站成了一个三角形。看着桌子上一盆墨绿色的仙人球,正开出星星点点的淡红色小花,陈深的脑海里迅速闪现出李小男住处杂乱无章的模样。他终于明白,李小男果然是个演员,她一直是热烈地爱着太阳花的姑娘,一直在演一个大大咧咧的风尘里打滚的女人。
李小男笑了,慢慢举起了手。在苏三省伸向后腰掏手铐以前,陈深出奇不意地亮出了手铐迅速铐住李小男,同时也把自己的左手铐住。而与此同时,一把编号上海银行025的小钥匙,也在陈深铐住李小男的时候,滑落在陈深掌心中。苏三省阴着一张脸,看着李小男与陈深的离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所有的行动队员迈着凌乱的脚步紧紧跟了上去,但是没有人知道在陈深与李小男一起并排前往的过程中,李小男右手的拇指一直在陈深的掌心里不停地敲击着,看上去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却将刚刚掌握的已经吞咽下肚的所有信息,通过发报时的长短快慢的敲击节奏传达给了陈深。这条路走得无比漫长,他们一起走过了走廊,下到楼梯,再走过院子里的荒草,再走向停着的汽车。走到汽车旁边时,陈深看到了脸色阴沉的刚刚赶来的毕忠良。
毕忠良仿佛不认识李小男似的,他只是对陈深说,早就和你说过,少和戏子来往。
李小男阳光灿烂地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看上去她是愉快地上车的。她翻阅过陈深的档案。陈深曾经在无线电学校有过两年的学习生涯。所以在自己被捕的情况下,向外传输情报的使命无疑落在了陈深的身上。在疾速驶向55号直属行动队队部的车上,李小男分几次向陈深不停地眨着眼睛,每次连续眨眼的长短次数不同。陈深记下了,凭直觉他觉得这是一个电话号码。后来李小男就不说话了,因为她累了,她把头重重地靠在了车座位的椅背上。其实李小男的脑海里一直浮现出陈深下围棋时的场景,在那个有着凉薄夕阳的黄昏,陈深把一粒白子放在了棋盘上,围住了李小男的一大片黑子。陈深说,要步步为营。
一个能记得住棋局的人,当然更能记得下一个电话号码,以及刚才李小男用大拇指传出的信息。
那天苏三省把李小男送进了优待室。他和李小男久久对坐着,用仿佛痛苦的语音和李小男说话。李小男却像没事一般,一首接一着地唱着周璇的歌,从《四季歌》到《天涯歌女》,从《春风秋雨》到《送君》,一直唱到口干舌燥,把苏三省唱得昏昏欲睡。最后苏三省终于忍不住了,苏三省说,我给你一支笔和一张纸,你明天中午以前把该写的名单都写出来。
苏三省离开优待室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在门边停顿了一下。他转过身来说,如果你把名单写出来,我愿意带着你一起离开上海。
李小男故作惊喜地说,去哪儿?
苏三省说,去香港。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有的是钱。
李小男说,香港不也是沦陷区吗?
苏三省突然有些恼怒了,可是不沦陷的,差不多只剩下重庆了。
李小男笑了,说,没沦陷的除了重庆,还有四万万人心。
这是一次无趣的对话。苏三省不想再说什么,他重重地合上门,大步向前走去。那天苏三省带人搜查了李小男的房间,搜走了一大堆的物品。就在他带着特工们离开的时候,陈深和扁头出现在李小男的房间里。陈深像是熟客一样,为自己倒了一杯白水,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李小男蜷在沙发上的情景,李小男和自己下棋的情景,李小男织围巾的情景,以及所有杂乱无章的记忆,都一下子跳跃着波浪一样涌动在陈深的面前。陈深的目光四处巡行,他发现李小男那条正在织着的红色围巾没了。
就在苏三省把一沓周璇的唱片胡乱地扔进一只纸箱的时候,陈深说,唱片留下。
苏三省愣了一下。陈深加重了语音:我让你把唱片留下!
苏三省笑了,他把唱片重又从那只纸箱里翻出来,小心地放在陈深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带着行动三队的人撤出了李小男的房间,屋子里只剩下陈深和扁头。
陈深缓慢地站起身来,挑了一张唱片放在留声机里。周璇的歌声就响了起来,夜上海,夜上海,夜上海是一个不夜城……陈深十分清楚,夜上海确实就是一个不夜城。这个不夜城的夜晚来临的时候,陈深找到了一间公用电话亭。亭子里管电话的胖女人,坐在一张凳子上背靠着木板做的墙,正流着涎水睡着了。陈深在公用电话亭不停拨号,以响起的长音次数为数字,第一时间传出了密电码。
走出电话亭的时候,陈深回望了一下孤独的亭子和一条绳子一样软沓沓扔向远方的马路。在看不见的星空下,或者说路灯下,或者说霓虹灯下,或者说电话的那一端,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在上海像走钢丝绳一样的生活着。走出一段路后,陈深回过身来,对着那间公用电话亭挥了挥手轻声说,再见,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