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我在旧居烧信
我高中念到二年级时退了学,我被介绍到一个穴头那里,顺利地开始了我短暂的走穴生涯。那时我喜欢把眉毛画得又宽又浓,那时我喜欢苏芮、娃娃。我们团里有一个伴舞的男孩比我还小,我们很要好,常在一起抽凤凰牌香烟。他叫小虫,可他什么都大,一点都不象小虫。有一次我们要去西宁演出,小虫显得特别兴奋,走路都踩着他特有的象在作广播体操似的舞步。小虫从小在西宁长大,他喜欢西北的黎明,他说西北的黎明饱含着光明。
在去西宁的火车上小虫向我介绍他的朋友白脸。
体育老师在打我们,我们的教室是矮平房,白脸突然从教室的房顶上跳下来,他跳到体育老师面前给了他一记耳光。大家都笑了。老师拿他没办法,他不是我们学校的,但他很出名。当时我没认出他是谁,我只知道他是白脸。我是外地孩子在西北,所以常被人欺负,有一次我被堵在铁道上,有人向我要钱,我没有钱,我知道我又得挨打了,这时有一帮人过来把堵我的人教训了一通。听说白脸关照过我们年级里的老大保护我,我才知道原来白脸是我童年的朋友,我们小时侯老在一起打弹子。我去找他,我们又开始一起玩。白脸有五个姐姐,他妈死得很早,他是被宠坏的。但他对朋友极有感情,两肋插刀。他有很多女人,他搞过我们那儿老碴子的妹妹,搞了人家又丢掉人家。他还坚持为我找女人,带女人约我在林子里见面,我那时多小啊!
我见到了白脸。他长的确实很白,出乎我的意料,他很漂亮,大双眼皮,目光空洞,平头,头发微卷,头发很黑,我发现他的脚非常小。他请我和小虫去舞厅跳舞。那天他有个女孩,古典美,看上去比我小点。白脸当着我们的面对小虫说他要求交换舞伴。我不喜欢他的这种作法。我想如果他想和我跳舞,他可以好好得过来请我。我当时认为这是上海人和西北人的区别。但是小虫很开心地答应了,我想我得给他一点面子。我和白脸跳舞的时候放的是《友谊地久天长》,和他跳舞有点别扭,因为我们两个的身体都很硬。
在我们第一场演出后的第二天,白脸单独来请我单独和他去跳舞。我说你为什么要请我去跳舞?可能是我当时的语气不太好,因为那天我心情不好,团里的大人们为分钱的事一直在吵;也可能是我这句话本身引起了白脸的什么误会,总之他生气了。他看着我说为什么我不可以请你去跳舞?我说我没说你不可以,我只是问你为什么。他说你去不去?我说你有病吧?哪有这样说话的!他说你去不去?白脸的口气始终是没什么感情,音量不大不小的。我说不去!
白脸来的时候我正靠在床上看诗集《城市人》,当我说“不去!”时这本书被我从床上甩了出去。接着我就闪电般地挨了白脸的那一刀。我没有看到他从什么地方拿出的刀,我没看到他的刀朝我伸过来,我也没有看到他拿刀的手放回原处。我只看到他拿着刀站在我面前,脸色苍白,他看着我,目光空洞,面部好象有点抽筋。
他划了我,我浑身发冷,我很疼。我飞了。这种所谓“飞了”的感觉和我读到某首诗、唱到某首歌、听到某个故事时的震撼类似,但是要强烈和迅速得多。后背发冷,大脑一片空白,毫无预感的眼泪。他继续问我你去不去?我说去哪里?他说去跳舞。我说好吧,你等我去洗手间把血擦掉。我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我叫了声他的名字,他抬起头看着我时我的刀朝他的小腹直刺过去。我的刀刺进去之后没有拔出来。这刀是我爸给我的,是把新疆刀。白脸一动不动站在我面前,我们两个就这样站着看对方,他空洞的目光令我迷惑,我突然虚弱得想倒下,我彻底飞了,飞走了。
大人们过来了。两把刀,两个流血的人。小虫也来了,他和白脸一样站在那儿看我。不知是谁报了警,我被关起来了。西北的警察很猛。我想白脸是当地人,我这次完了。牢房里有很多气势澎湃的怪异标语,都是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刻上去的。我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不和别人说话是因为我害怕。当一切已被铸成事实,我实在无事可干,我不停地看我的腿,那个时候我确定了我有一双美腿。小虫来看我。他问我刀捅进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其实我认为那就和捅了一个棉被的感觉一样。小虫说你后悔吗?我说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愿意接受惩罚。我说这里太脏了!外面真好,哪怕饿肚子都好。小虫说你别哭,别哭,你不会有事的,你很快就会出去。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我突然开始喜欢白脸,我想我是在喜欢他,我被好奇之心充满,可能是因为白脸身上有一种我绝对没有的气质在吸引着我,可能是因为他首次给了我“彻底飞了”的感觉。我开始给他写信,不过这些信从未寄出去过。后来我有了赛宁,我就再也不想白脸了。
十年后的那个下午我在旧居烧信,这些往事又被我重新找了出来,触摸着右手臂上那条快乐的小伤疤,我重新回味起我的那把刀捅进去的感觉,就象体会着无边的空虚。我反应不过来这事是我干过的。而那些信,闻起来就象青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