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酒国》->正文

第六章

    一

    丁钩儿感到,镶着金色边角的地狱之门,发着隆隆的巨响打开了。他惊奇地发现,地狱并不像传说中那样黑暗无光,而是金碧辉煌。红色的太阳和蓝色的月亮同时放射光芒。一群群身披铠甲的、饰着艳丽条纹的、生着柔软腕足的海洋生物在他的飘摇不定的身体周围游荡。他感到有一只尖吻的彩鱼在温柔地啄自己的痔疮,把那些腐败的组织清除掉,像肛肠医院的医生,麻利地进行着手术。脱离躯体良久的意识之蝶钻进脑壳,他感到头脑冰凉。沉醉良久的特别侦察员睁开眼睛,看到女司机赤裸裸地坐在自己身边,正在用擦车的丝棉沾着一种酸溜溜的液体擦拭身体。他发现自己也是赤身裸体。躺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过去的事情缓慢地涌上心头。他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女司机仔细地擦着双乳,神情专注,旁若无人,好像一个准备为孩子哺育的母亲。渐渐地,晶莹的泪水盈出了她的眼眶,汇成两条小溪,缓缓下流。一种神圣的感情从侦察员心底泛起。他想说话,女司机扑上来,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嘴。然后他又感到成群结队的鱼儿在空中浮游,空气中充满了鱼腥。他感到自己体内蓬勃的酒气汹涌地灌输到她的体内去。他醒了。她怪叫一声,瘫软在地上。

    侦察员摇摇晃晃爬起来,头晕目眩,手扶着墙壁才免于跌倒。他感到空前虚弱,五脏空空,只剩下一张皮。女司机周身冒着雪白的蒸气,好像一条刚出锅的蒸鱼。蒸气过后,是清亮的汗水,从她身上溢出,在地板上流淌。她昏迷在地,十分可怜。怜爱之心像毒草一样迅速滋长,但她的毒辣凶狠也令侦察员难以忘怀。丁钩儿想泄她一身小便,像野兽一样,邪恶的念头,打消。想起金刚钻,想起神圣使命,咬牙切齿,走!跟你老婆睡觉是生活作风问题,你们烹食婴儿是罪大恶极。他看看女司机,感到她是金刚钻的肉靶子。我已经穿透了肉靶子,正义的子弹继续飞行。他拉开衣柜,选择了一套藏青色毛料西装穿在身上。衣服很合身,就像量着他的身材裁成的。他想,我睡了你的女人,穿了你的衣裳,最终还要要你的命。从自己的脏衣服里找到手枪,装进兜里。拉开冰箱,吃了一根黄瓜。喝了一大口张裕葡萄酒。酒液柔滑,犹如美女肌肤。他刚要走,女司机从地上爬起来,双膝跪地,双手撑起,好像一只青蛙,好像一个婴儿。她的眼睛里流溢着可怜巴巴的神情。他突然想起儿子,父爱在心中泛滥。他走过去,弯腰摸了一下她的头。说:

    “小宝贝,可怜的小宝贝。”

    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腿,温柔地望着他。

    他说:

    “我走了,我不会放过你的丈夫。”

    她说:

    “带我走。我恨他,我帮你。他们吃婴儿。”

    她站起来,匆匆穿好衣服,从柜子里掏出一只瓶子,瓶中装着一些焦黄的粉末。她问:

    “知道这是什么?”

    侦察员摇摇头。

    她说:

    “这是婴儿粉,大补,他们都吃。”

    侦察员问:

    “怎样制作?”

    她说:

    “市医院特别营养科制作的。”

    “活着的?”

    “活着,哇哇地哭哩。”

    “走,去医院。”

    她从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提在手里。

    他笑了,夺过菜刀,扔在桌子上。

    女司机突然发出“格格”的清脆笑声,好像刚下蛋的母鸡,好像一架木轮子车在石板路上滚动。笑着,好像一只蝙蝠,她又一次扑到他的身上。她的柔软的双臂箍住了他的脖颈,同样柔软的双腿盘在了他的胯骨上。他费了很大力气,把她从身上撕扯下来。而她一次次地扑上来,像一个难以摆脱的噩梦。侦察员跳来跳去,躲避着她的进攻,像只老猴子一样。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再敢乱扑我就毙了你!”

    她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你毙了我吧!毙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毙吧!”

    她撕扯着胸前的衣服,一粒紫色的有机玻璃扣子弹射出来,清脆地落在地板上,像只小动物一样,滴零零地滚动,从东滚到西,从西滚到东,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如此缠绵,地球的吸引和地板的摩擦仿佛都无可奈何它。侦察员恨恨地踩了它一脚,感到它在脚底下钻动,痒痒,脚心,隔着袜子和厚厚的皮鞋底。

    “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是金刚钻指示你这样干的吧?”因为肌肤之亲而对她产生的眷恋之情从侦察员心中渐渐消失,柔软的心脏开始变硬,并逐渐呈现出钢铁的颜色,他冷冷地说,“这么说你是他们的同谋,也吃过婴儿。金刚钻指示你缠住我,破坏我的调查。”

    “我是个不幸的女人……”她呜呜地哭起来,真哭,泪水很多,肩膀抽动,“我怀过五次孕,每次怀到五个月时,就被他送到医院去流产……流下来的孩子,被他吃了……”

    她悲恸欲绝,晃晃,看看要立仆,侦察员忙伸手,她就势扑到他怀里,嘴巴触到他的脖子,轻轻地嘬一下,紧接着狠狠地咬了一口。侦察员一声怪叫,对准她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她像青蛙一样,呱,叫一声,仰面朝天跌倒。她的牙齿锋利,丁钩儿已经领教过。他用手摸了一下脖子,沾了两手指血。她躺在那儿,睁着眼。侦察员抽身便走。她打着滚扑过来。噢噢叫着,哥呀哥,别扔了我,我亲你……侦察员灵机一动,从阳台上扯出一根尼龙绳子,将她捆在椅子上。她手抓脚踢地挣扎着,嚷着:

    “负心贼负心贼!咬死你咬死你!”

    侦察员掏出一根手绢,勒住她的嘴,在脖子后打了一下死结。然后,像逃命一样,离开了女司机的家,并响亮地拉死了房门。他隐隐约约地听到椅子腿敲击地板的咯咯声,生怕这个难缠的女强盗带着椅子追出来,他飞快地跑,水泥的台阶啪啪地响着,声音震耳欲聋。他记得女司机家楼层很低,但楼梯却拐来揭去,仿佛通向地狱。在一个拐弯处,他与一个快速跑向楼梯的老女人撞了一个满怀。他感到她臃肿的肚皮像一个装满了液体的革囊,弹性几乎没有但流动感很强。随即他看到,她挥舞着又粗又短的胳膊,跌倒在楼梯上。她的脸非常大,非常白,像窖藏了半冬的大白菜。侦察员暗暗叫苦,脑子里猝然生长出一簇毒蘑菇。他跳到楼梯转折处的平坦地面上,慌忙伸手去扶那老人。她闭着眼鸣叫着,声调宛转而凄凉。侦察员感到内疚。弯下腰去,双手抄着她的腰,把她拉起来,她的身体沉重,何况还滚动着,累得侦察员头上的血管随时都可能爆炸,被女司机咬破的脖子像针扎着一样痛。后来幸亏那老女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配合了一把,他才把她拉起来。她的粘腻的手指正抓住了他脖子上的伤口,痛出了他一身冷汗。他闻到她的嘴巴里喷出一股腐烂苹果的味道。他无法忍受这味道便松了手,老女人随即软在楼梯上,宛若一麻袋颤抖不止的绿豆凉粉,但她的手却牢牢地揪住了他的裤子。他看到她的手上沾着十几片亮晶晶的鱼鳞。两条装在塑料袋里的活鱼——一条鲫鱼一条鳝鱼——挣脱出来,鲫鱼弯曲着身体,在台阶上猖狂地跳动着,鳝鱼则黄着脸,青着眼,竖着两根钢丝一样的胡须,鬼鬼祟祟地、艰涩地爬行着。塑料袋里的水缓慢地淌下来,湿了一级台阶,又湿了两级台阶。他听到自己干涩地问:

    “老大娘,你要紧吗?”

    老女人说:

    “我的腰断了,肠子也断了。”

    听到老女人如此准确地报出了伤处,侦察员知道无穷无尽的麻烦又一次降落到自己倒霉的头上。甚至比那条鲫鱼还要倒霉,当然更不如那条鳝鱼处境优悠。在一瞬间,他想挣脱了老女人跑走,但他却弯下腰,说:

    “老大娘,我背你去医院吧!”

    老女人说:

    “我的腿断了,肾脏也受了重伤。”

    他感到有一股恶毒的气体在腹中膨胀。那条鲫鱼蹦到脚面上,他飞脚,鲫鱼飞起,撞在楼梯的铁栏杆上。

    “你赔我的鱼哇!”

    他又跺了那只游过来的鳝鱼一脚,说:

    “我背你去医院!”

    老女人双手搂住他的腿,说:

    “休想!”

    他说:

    “老大娘,你腰也断了,腿也断了,肠子也断了,肾也破了,不去医院,在这儿等死吗?”

    “死我也要拽着你垫底!”老女人斩钉截铁地说。说话的同时,他感到她的双手使足了力气。

    侦察员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看楼梯、看看垂死的鲫鱼和鳝鱼,看看破碎的玻璃外边那一片灰暗的天空,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浓烈的酒糟味从外边涌进来,还有当嘟嘟敲打铁皮的声音。他感到浑身发冷,非常想喝酒。

    这时,从他和老女人头上,传下来一阵冷笑。随着咯咯登登的鞋跟声,女司机身体挺得笔直,背后带着椅子,一小步一小步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他对着她尴尬地笑了笑。她的出现井没有让他感到害怕,甚至有些欣慰。如其被一个老女人缠住,不如让一个小女人缠住,他想,所以他笑了。一笑就轻松,仿佛绝望的阴霾天空露出一块希望的太阳。他看到她已经把那根勒嘴的手绢咬断,不由地更加佩服她牙齿的锐利。因为身体上绑着椅子,她走得很慢。下台阶时椅子的后边两条腿磕碰着台阶的边缘。他对着她点点头。她也对着他点点头。她停在老女人身边,身体一晃,像老虎摆尾一样,把椅子甩到老女人身上,他听到她恶狠狠地说:

    “松手!”

    老女人抬头望望她,嘴里嘟嘟哝哝,好像在骂人,但手却松开了。侦察员立即退了几步,与老女人拉开了距离。

    她对老女人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

    老女人摇摇头。

    “他是市长!”

    老女人急忙爬起来,手扶着楼梯栏杆,浑身哆嗦。

    侦察员心中不忍,忙说:

    “老大娘,我带你去医院检查。”

    女司机说:

    “你给我松梆。”

    他为她松绑。椅子落在地上。她活动着胳膊。侦察员转身就跑。他听到她在后边追赶。

    侦察员跑出楼门洞子时,被停放在那儿的自行车挂住了衣服。自行车“稀里哗啷”倒了,衣服“嗤啦啦”破了,女司机从背后抛过来绳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她把绳子一紧,他立刻呼吸紧张。

    她牵着他走出楼洞,像牵着一条狗或是一只别的什么畜牲。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打湿了他的眼皮,使他的眼前朦朦胧胧。他用手攥着绳子,防止被勒死。一个圆溜溜的物体从他面前飞过去,吓了他一跳,随后他看到跑过来一个光脑袋的半大男孩,浑身湿漉漉的,沾满泥巴,去追他的足球。他歪着头,求饶道:

    “小姑奶奶,放开我吧,让人看见,多不雅观……”

    她一顿绳子,绳扣立刻又紧了,说:

    “你不是能跑吗?”

    “不跑了,不跑了,死也不跑了。”

    “你发誓不甩掉我,让我跟着你。”

    “我发誓、我发誓。”

    她松开绳子,侦察员刚要发怒,却听到她温柔的脸上的那个嘴里放出了动听的乐曲:

    “你呀,整个一个毛孩子,没有我保护你,谁都可以欺负你。”

    侦察员心中一震,温暖的感情在肚子里回旋,他感到幸福像毛毛雨一样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不单濡湿了他的眼皮,而且还濡湿了他的眼球。

    细雨霏霏,编织着软绵绵的稠密罗网,笼罩楼房、树木、一切。他感到她伸出一只手挽住了自己的胳膊,还听到一声脆响,一把粉红色的折叠伞在她的另一只手里弹开,举起来,罩住了头。他很自然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还抢过了那把伞,像个尽职尽责、体贴温存的丈夫一样。他想不出来这把雨伞的来处,满腹狐疑。但这狐疑立即就被幸福的感觉挤出去了。

    天阴沉沉的,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他的手表早被那小妖精偷走,时间丧失。细雨打在柔软的伞布上,发出细微的声音。这声音甜蜜而忧伤,像著名的艺甘姆堡白葡萄酒,缠绵悱恻,牵肠挂肚。他把搂着她腰的胳膊更紧了些,隔着薄薄的丝绸睡衣,他的手感觉到她的皮肤凉森森的,她的胃在温暖地蠕动着。他们依偎着走在酿造大学狭窄的水泥路上,路边的冬青树叶亮晶晶的,像美女的指甲涂了橙色的指甲油。煤场上高大的煤堆蒸腾着乳白色的热气,散出一缕缕燃煤的焦香。高大的烟囱冒出的狰狞黑烟被空气压下来,化成一条条乌龙,在低空盘旋、纠缠。

    就这样他们走出了酿造大学,沿着那条蒸腾着白气、散发着酒香的小河边上的柳荫路漫步。下垂的柳条不时拂动着伞上的尼龙绸面,伞棱上的大雨珠落下。路上铺着一层湿漉漉的金黄枯叶。侦察员突然收了伞,看着那些青黑的柳条,问:

    “我来到酒国多长时间了?”

    女司机说:

    “你问我,我问谁?”

    侦察员道:

    “不行,我要立即开始工作。”

    她拍动着嘴角,嘲讽道:

    “没有我,你什么也调查不到!”

    “你叫什么名字?”

    “你这家伙,”她说:“真不是东西,觉都跟我睡了,还不知我的名字。”

    “抱歉,”他说:“我问过你,你不告诉我。”

    “你没问过我。”

    “我问过。”

    “没问,”她踢他一脚,说,“没问。”

    “没问,没问,现在问,怎么样?”

    “甭问了,”她说,“你是亨特,我是麦考儿,咱俩是搭档,怎么样?”

    “好搭档,”他拍拍她的腰,说,“你说我们该去哪儿?”

    “你想调查什么?”

    “以你丈夫为首的一伙败类杀食婴儿的罪行。”

    “我带你去找一个人,酒国市的事情他全知道。”

    “谁?”

    “你亲我才说……”

    他轻描淡写地吻了一下她的腮。

    “我带你去找一尺酒店的老板余一尺。”

    他们搂搂抱抱地走到驴街上时,天色已经很暗,凭着生物的特有感觉,侦察员知道太阳已经落山,不,正在落山。他努力想象着日暮黄昏的瑰丽景象:一轮巨大的红太阳无可奈何地往地上坠落,放射出万道光芒,房屋上、树木上、行人的脸上、驴街光滑的青石上,都表现出一种英雄末路、英勇悲壮的色彩。楚霸王项羽拄着长枪,牵着骏马,站在乌江边上发呆,江水滔滔,不舍昼夜。但现在驴街上没有太阳。侦察员沉浸在蒙蒙细雨中,沉浸在惆怅、忧伤的情绪里。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酒国之行无聊透顶,荒唐至极,滑稽可笑。驴街旁边的污水沟里,狼藉着一棵腐烂的大白菜,半截蒜瓣子,一根光秃秃的驴尾巴,它们静静地挤在一起,在昏暗的街灯照耀下发着青色、褐色和灰蓝色的光芒。侦察员悲痛地想到,这三件死气沉沉的静物,应该变成某一个衰败王朝国旗的徽记,或者干脆刻到自己的墓碑上。天很低,细雨出现在黄色的灯光里,宛若纷飞的蚕丝片断。粉红色的雨伞像株鲜艳的毒菌。他感到又饥又冷,这感觉是在他看了路沟里的脏物之后突然产生的。同时他还感到自己臀部和裤管早已被雨水打湿,皮鞋上沾满污泥,鞋旮旯子里积存着雨水,一走路唧唧地叫,好像淤泥里的泥鳅,脚。紧接着这一连串奇异的感觉,他的手臂被女司机冰凉的身体冻僵了,他的手掌试到了她肠胃的狼狈不堪的鸣叫。她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袍,脚上套着一双长毛绒面的布底拖鞋。踢踢沓沓,拖泥带水,不像是她在走路倒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