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骑兵通信员学着一只穿山甲的样子,在岩石之间钻进钻出,差点儿把一条命给搭进去,汪可逾深觉过意不去。
“曹水儿,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换了另外哪一位同志,都不会理睬我的话,更不必说当作一项任务去执行。”
“还是汪参谋记性好,如果你模模糊糊记得不是很清楚,我也就不会那么有信心,钻进岩石堆里去。”
他们称呼前面的洞子为前洞,曹水儿探寻发现的部分为后洞。
可以确定,当年红四方面军游击队在这里借住,仅只限于前洞,他们压根儿不知道还有什么后洞。有关游击队在当地活动的所有传闻中,从没有一句话提及后洞如何如何,可见他们想都不曾想到过,那一层层岩壁内,还尘封了多少神奇与奥秘。
前洞、后洞各有长短。前洞距离洞口很近,为生活起居提供了许多便利。问题在于,只要敌人堵住了洞口,你有天大本事,也很难逃得出去。后洞关山重重太不方便,可是安全保密条件绝好,即或敌人占据了前洞,也只管睡你的觉,没事!
毫无疑问,他们应当进住后洞。但汪参谋所顾忌的是,要曹水儿驮着一名重伤员进入后洞,确有不可克服的困难,只得作罢。
骑兵通信员自有他的鬼办法。
他用荆条编织了一条“褥垫”,比人体稍宽,全长近两米,让汪参谋伏在上面。“褥垫”厚嘟嘟的,编织并不那么紧密,有意要松软一些,随着人的身体上下弯曲改变方向,可以从刚刚能够容身的小洞洞里穿行过去。曹水儿则充当了倒退行驶的“火车”司机,手拉手牵引着汪参谋,如一列无轨道“地下列车”,在一寸寸一尺尺缓慢地向终点站开进。
2
尽管有荆条“褥垫”保护着,汪可逾多处还是被岩石划破出血了,但她全然不顾,兴致勃勃地问道:“曹水儿,和外面空气相比,你感觉呼吸有什么不同吗?”
“洞里洞外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曹水儿如实回答。
进入后洞,迎面扑来一阵新鲜湿润的气息,这是汪可逾从未领略过的,顿觉全身心那样快意舒适。在前洞内并没有明显感觉,进入后洞,似乎呼吸系统刹那间来了一个彻底净化,人间是否还有更加清新宜人的空气呢?
汪可逾知道,水溶洞内含负氧离子特别高,会对人的机体生理活动产生良好影响。问题在于,近来他们两人一直活动在山野森林间,并不缺少负氧离子。后洞气息不同于寻常,远不是负氧离子能够做出解释的。
汪可逾热情地称道骑兵通信员:“不是别的什么人,偏偏是你曹水儿,第一个发现了大别山脚下存在这样庞大的一个水溶洞。你朝着社会发展的回返方向,一口气走出去了至少是五百万年,这是你一生最大的荣幸了。”
曹水儿弄不懂汪参谋的这一番言语,只是嘿嘿嘿地笑。
看见一处钟乳石高高垂下,下方石笋挺拔向上,如两条白玉般臂膀,极力向对方伸过手来。如果上下对接起来,便会成为两头粗、中间细的一根“灵芝柱”。可惜,它们彼此指尖相距近在咫尺,却终于未能触及,令人为之慨叹。
汪参谋讲解说:“这种情况,主要原因是石灰质过多,堵塞了渗水的通路,水滴不得不另寻路径,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那里又会生长出一处新的石钟乳和石笋。原先的这一对‘情人’,虽是两情相悦,但只得留下终生遗恨了。”
曹水儿指着眼前的石钟乳和石笋说:“它们有希望吗?你看,大约只差一米左右,说话就要接上了。”
“据说,石笋每一百年才长高一厘米,长高一米,就是一万年了。我们肉眼看着,上下相距很近很近了,且要耐下性子等了。推延不知多少代人,或许它们真的来了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再向前靠拢,才发现那石钟乳的乳头上,垂下一颗十分饱满的半透明水珠儿。小小水珠儿,却是在漫长的地质历史进程中逐步形成的,如同以最严格的传统方法一道道工序酿造成这一滴陈年“酒”。洞顶的水不断渗漏下来,水分不断地被蒸发,石灰质不断在沉淀,带有一定的黏性,悬挂在乳头上,且不容易撒手坠落下去呢。
曹水儿提议:“这颗水珠儿就要滴下来了,我们目不转睛盯着,说不定赶上了发生奇迹,正巧观察到水珠坠落的完整过程。”
“好好好!听你的,我们盯着。”
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觉不自觉地,彼此颇有兴致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在这一瞬间,再回头看去,粘连在钟乳石尖尖上好久好久的那一颗半透明水珠儿早已滴落下了。曹水儿高声发出抗议:“为什么?为什么?故意的,故意的,不让我们看见!”
汪可逾连连摆手,命令骑兵通信员静声,她侧过头去凝神谛听:“曹水儿,你听见了吗?那一颗水珠溅落在石笋上,整个后洞响起了回声,回声撞击洞壁,又引起回声的回声。”
曹水儿扮了一个鬼脸:“汪参谋,不要吓唬我们老百姓!”
汪可逾自管在侧耳静听:“回声消失了,现在可以听到洞顶渗出的水,沿着钟乳石的圆弧形洒下来。这是下一颗水珠儿形成的初始,又会圆滴溜溜地悬挂在乳头上,足够饱满又滴落下去,成为千百万年来无数次重复中最近的一次重复。”
“那声音是怎么样的?你学一下给我听。”曹水儿刁难说。
“我学不来。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所以不好拿来做比方,说和什么什么声音相类似,都不恰当。”
曹水儿提出了质疑:“说不出是什么声音的一种声音,偏偏就让你汪参谋听到了,那为什么我就听不到呢?”
“你姓曹名水,一条大河,奔腾不息震耳欲聋,哪里还能听得见别的什么声音!”
3
农历十月下旬,大别山区已是北风习习寒气袭人,让人上牙直磕下牙。虽然溶洞里冬暖夏凉,完全模糊了季节的界限,但他们至今仍是一身单军服,实在难以支撑下去了。
延安曾考虑派晋冀鲁豫第十二纵队,送十多万套棉衣到大别山来,以解燃眉之急。或是送银元来,在当地采购布匹、棉花,组织民间人力缝制。千里迢迢,又有重重封锁线阻隔,实际是很难实现的。野战军报请中央军委:“一切由我们自己设法解决!”
没有布匹、棉花,分散筹措;没有弹花弓,就用树枝和竹篾自制弹弓来弹棉花;没有染料,就用稻草灰将白布染成浅灰色。于是,全军上至野战军首长,下至士兵伙夫马夫,无不亲自动手做起了棉衣。因为没有顶针,人人都曾扎破手指,吸吮一下血珠儿,噗地喷出去。从弹棉花染布起,到棉衣棉裤穿上身,其间经历了几次战斗?得要认真回忆回忆,一下数算不过来。
“十万将士学女红”!值得在战争史上大书特书一笔。
曹水儿本可以去找军分区领导解决棉衣的,他知道汪参谋铁了心,永远不再与“一号”见面,绝对不会同意他和部队取得联系,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乘夜进入一个小山村,意欲见机行事,争取尽快让汪参谋把棉衣穿上,一件花袄、一件长袍,男人女人的都可以将就着穿。
树丛背后忽然走出两名持枪哨兵,夜暗中曹水儿认出,是军分区警卫连的兵。看对方的眼神,同样是半生不熟认得他的,彼此相顾一笑。哨兵没有盘查,向他挥挥手,放行了。
看见一家祠堂里灯火通明,不知在干什么。一个小战士从里面跑出来,曹水儿向他打问,原来有好多个人棉衣做得不合格,领导上召集一些技术能手,帮他们修改一下。缝棉衣最要紧的是开领口,开大了一寸小了一寸,或是开得歪歪斜斜的,一件成品就作废了。野战军“一号”首长亲自传授了一个窍门,非常简单,用部队配发的大搪瓷缸,扣在衣领处,绕缸口画一个圆圈,恰好便是标准的领口尺寸。技术能手们正是按照这个诀窍,挽救了所有那些报废产品。
已经完工的棉军服,一摞一摞摆在那里。曹水儿装作认真好学的样子,转来转去,早暗中选定了两套。
透过门洞看见,司令员齐竞带着两名警卫员远远走来。曹水儿手捏住下嘴唇,用口技吹响了紧急集合的几声哨声:“吱吱——吱吱!”于是大家火烧火燎地收起成衣摊子,跑步出了祠堂。曹水儿趁乱从一大摞棉军服里抽出了两套,胳膊肘一夹,迅速从后围墙跳出去,溜之乎也!-
4
虽是一身男军服,简直就是量着汪可逾身体做的,她百分之一百满意。
不想没过两天,汪参谋说棉衣絮得太厚,穿着燥热。她脱下来,按照内务条令要求,有棱有角叠在那里,看样子这一冬她是不打算再穿的了。几天以前,她还总说怕冷。曹水儿嘴上不讲,内心紧张极了,不知道出现了什么异常情况。
很快,汪参谋连单军服衬衣也不穿了,已经完全不在乎裸露身体,仿佛她不是与一个大个子男人,而是与一位闺蜜好友生活在一个溶洞里。她的一件小裤头穿了多年,近来出现浮肿,紧紧绷在身上很难受,要曹水儿用匕首帮她划开。
骑兵通信员小心翼翼地按住女人下腹,匕首锋刃向上,嗞的一下将内裤挑开。他大为吃惊!先前发现汪参谋一绺一绺掉头发,眉毛也变得稀少了,现在……
汪参谋知道对方为什么会那样吃惊,她自言自语说:“曾几何时,我对自己身体发育充满了恐惧感。讲不出为什么心慌意乱,竟然大哭了一场,现在倒好……”
曹水儿背转身默然地走开了,不祥的预感愈加强烈,汪参谋没有问题便罢,有怕就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了!
汪可逾开始拒绝进食,只是不住地饮用山泉水,喝一两口水下去,能呕吐一碗出来,里面有一些很小的颗粒物。因为大量咳痰,又不时地要求漱口,曹水儿捧着竹筒在一旁照看着,整整一天一夜不间断地在漱口。可以想象,呼吸系统和消化道,包括口腔内的所有污物,都被清除干净。
在接连九天粒米未进的情况下,忽然又是接连数日出现异常排便,大便黏稠颜色发紫,呈喷涌状,肠道系统得到了彻底清理。仅此一项护理工作,就够曹水儿忙得个不亦乐乎,每一次都要帮她清洗干净,即时把排泄物运送出去。
原来两个人有说有笑,现在总是长时间沉默着。彼此都希望找出一些愉快的言语,来宽慰对方。
“曹水儿,别这样忧心忡忡的,就好像我是熬得过初一,也过不去十五了。”
曹水儿伤感地说:“我这个人满口的脏话,天生的不会说笑。我本应该编出多少逗乐的话来,让汪参谋一天到晚好情绪,什么病呀灾的根本就找不到你名下。”
“你照顾周到,让我完全丧失自理能力,冷和热都说不清楚,并不是什么大病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