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期六的上午,洪钧原本打算好好睡个懒觉的,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地享受过双休日了,结果刚到九点他就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因为约好了这天要在家里招待邓汶。
早晨刚过去,外面的热度就已经上来了,晚上凉爽的气息早已荡然无存,洪钧把在后半夜打开的几扇窗户又都严丝合缝地关上,启动空调,等他才把房间大致收拾一下,家里的电话就响了,小区的保安通报有客人到访,洪钧确认一声,不久,门铃清脆,邓汶到了。
洪钧打开门,拖着长音吆喝了一声:“邓——大——人——到!”邓汶便一个亮相走了进来。洪钧笑着说:“来得挺快呀,没走冤枉路吧?以为你怎么也得在路上打电话问问方位什么的。”
邓汶一边换好鞋,一边回答:“你这儿是豪宅嘛,出租车都知道,直接就到了,在门口保安盘问了我几句,我没记住你告诉我的什么座、什么号,也没你家里电话,只有手机,保安查了查才找到您洪老板的电话,人家那叫一个热情,恨不能把我送上楼,你说,我到得能不快吗?”
洪钧把邓汶让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说:“他们就是这样,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能把你烦死,生怕你琢磨他们收的那么多物业费都干嘛用了,最近又催着我们各家交钱呢,说要装什么可视门禁系统。”
邓汶四下打量着,问道:“怎么着?不带我参观一下?我也瞻仰一下您工作、学习和战斗的地方,没什么不方便的吧?”
洪钧笑着站起来,领着邓汶把几个房间都转了转,刚走到阳台上站一会儿就燥热得受不了,便顾不上远眺首都新貌,赶紧逃了回来。洪钧也不问邓汶想喝什么,就给他倒了杯冰水放到茶几上,说:“怎么样?比你那个三层的大house差远了吧?我这儿也就算小康水平。”
邓汶看了眼玻璃杯,没伸手去拿,而是答道:“不错不错,看来是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我那里地方是大一些,但没你这里整洁,毕竟有小孩,有了小孩,多大的地方都不够她折腾的。”刚说完,邓汶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洪钧一见,便笑着问:“怎么了?昨晚上太辛苦了?还是大烟瘾犯了?”
邓汶揉着眼睛,说:“不是,我前几个周六不是出差就是去公司,在宾馆吃早餐的时候就都不喝咖啡,只有周日呆在宾馆才喝它几大杯,结果今天忘了喝。哎,你这儿有咖啡吧?”
“没有,我这儿没有任何可能让我晚上睡不着的东西,没有茶也没有咖啡。”说完,洪钧拿过手机,熟练地按着键,发出一条短信。
邓汶没办法,只好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冰水,倒也感觉清爽了不少,两个人接着便随意地聊天打发时间。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清脆的门铃,洪钧忙跃起身去打开门,菲比一只手端着一个星巴克的大号纸杯,一只手拎着几个大塑料袋和自己的手包,走了进来。洪钧只接过咖啡,送到邓汶的手上,笑着说:“我刚给你叫的外卖,怎么样?服务够到位的吧?”
邓汶忙站起身,看着进来的菲比,她红扑扑的脸上汗涔涔的,大包小包还拎在手里,上身是件吊带背心,下面是条发白的牛仔裤,邓汶刚要开口问候,洪钧在一旁嘻嘻哈哈地说:“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小姐是我请的小保姆,今天顺便替星巴克送一次外卖,嘿嘿。”
菲比瞪了洪钧一眼,又转头冲邓汶笑着说:“您好,您就是邓汶吧?听老洪说您今天要来的,您刚回国没几个月吧?老洪短信里只说让我带杯咖啡回来,也没说您要什么样的,我就只好要了那种最普通的咖啡,什么摩卡呀、拿铁呀、卡布奇诺呀都没敢要,也没加糖、没加奶,只好委屈您了。”
邓汶被菲比的伶牙俐齿镇住了,他头一次听到有人称呼洪钧为“老洪”,又是从面前这个高挑的年轻女孩嘴里听到,正觉得有趣,又连忙笑着答应:“哎,你好,我是邓汶。”他扭头转向洪钧,轻声问:“这就是那位‘岁数越来越小、身材越来越好、容貌越来越俏’的吧?”
洪钧心里激灵一下,生怕邓汶的嘴里跟着吐露出来那句“脾气越来越刁”,忙岔开说:“哦,她叫刘霏冰,你也叫她菲比好了。”说完,板着菲比的肩膀把她往厨房里面送。
菲比冲邓汶笑着点点头,便回头小声地问洪钧:“他刚才那几句‘越来越’是什么意思?”
洪钧一边推着她走,一边敷衍:“人家那是夸你越来越漂亮了嘛。”
“哦。可他以前没见过我呀?再说,我也不能越长岁数越小啊?”菲比嘀咕着,进了厨房,洪钧忙回身走到沙发旁,伸出手指冲邓汶点了一下,邓汶也明白过来,吐了一下舌头。
两个人刚重新坐下,就听到从厨房里传出菲比的一声断喝:“好啊你,洪钧,哼!”
洪钧和邓汶都无声地咧开嘴笑了出来,经过这半年多时间的用心揣摩,洪钧已经大体能领会菲比的各种各样的“哼”所要传达的具体含义,他不得不赞叹女人的神奇,她们可以只用一个根本没有任何明确意义的字符,来细腻而准确地表露如此丰富的情绪。菲比很快端着两杯冰水走过来,放在洪钧近旁的茶几上,自己也坐在洪钧身边,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沙发侧面的地板上拽过一个大大的粉色绒布做的Kitty猫,抱在怀里。
邓汶一见便说:“呵呵,我那个小丫头也最喜欢这些Kitty猫,但你这个比她的那些大多了,和她自己差不多一样大。”
菲比立刻笑着说:“是吗?她也喜欢Kitty呀?您都有女儿啦?您不是和老洪是同学吗?那他可比您差远了,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说完,带着报了一箭之仇的满足感,用胳膊肘拱了洪钧一下。
洪钧却想把菲比轰走,说:“去去去,大人在谈事呢,小孩儿上一边玩儿去。”
菲比把双腿盘到沙发上,继续和Kitty猫搂在一起,说:“你们说你们的,我就听着,不插嘴。”
洪钧只好向邓汶笑了笑,既像是对邓汶表示歉意,又像是对自己的不具权威感到惭愧,他说:“这一个多月你都忙什么了?你已经回国了,我怎么还是见不到你的面啊?”
“嗨,瞎忙呗,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你不是也忙得四脚朝天嘛,今天要不是我舔着脸非要来,咱们不是还见不到吗?”邓汶说着就看了菲比一眼,菲比笑眯眯的,显然不觉得邓汶打搅了她和洪钧欢度周末,邓汶接着说,“卡彭特说过他在8、9月份就要来中国,我只有这么两、三个月的时间做准备,起码得在他来之前把R&DCenter的架子给搭起来,要不然说不过去啊。”
洪钧喝了口水,问:“怎么样了现在?成果如何?”
“最近我倒是跑了不少地方,大连、西安、上海浦东、深圳,什么开发区呀、软件园呀看了好几家,我得找地方啊,看看园区环境、问问优惠政策,好决定把摊子设在哪儿。我发现这些地方的硬件条件都不错,又漂亮又先进。”邓汶说着就眉飞色舞起来,“哎,有个事特有意思,有个软件园离海边不远,那环境真漂亮,那么大一片绿地,还有个小湖,都有点像是golfcourse了,一座座小楼,都不超过三层,什么样式的都有,一点也不拥挤,马路那叫一个宽啊,根本就没什么车,哎呀,那地方真好。”
洪钧见邓汶还在啧啧称奇,笑着说:“怎么样?回来对了吧?你就等着享福吧。”
邓汶顾不上搭理洪钧,接着说:“软件园的一个副主任,好像是专门主管招商引资的吧,特热情,开车拉着我在园区里转,那地方太大了,楼和楼都隔着挺远,靠两条腿根本走不过来。我就问他,占这么大的面积,全都是草坪啊、小湖啊什么的,只有这么几座楼,土地利用率是不是太低了?这得浪费多少地啊?那个副主任就歪着脑袋看我,说,咦,我们这完全是借鉴你们美国的模式搞的呀,你们加州的硅谷、北卡罗莱纳州和弗吉尼亚州那几个研发中心区,我们都去看过呀,就是这个样子的呀,我们这样正是和国际接轨嘛,这地方以前全是庄稼,刚刚开发出来的。我就问他,中国能和美国比吗?中国有多少人要吃粮食,美国才有多少人呀?美国那几个researchpark,森林、绿地、池塘、湖泊都是原来天然就有的,只不过沿着公路往两侧纵深盖几个楼就行了,你们这儿倒好,把庄稼全砍了,现种树种草,现挖个小湖出来,这么个全凭人造出来的环境,投入也太大了吧?而且这么大园区就这么一些小矮楼,才能放几家公司啊,利用率肯定太低了嘛。那个人一听就不高兴了,勉强接下去随便转了几下就回办公室了,我后来听见他好像偷偷对其他人说,这个家伙可能是个骗子,八成不是从美国回来的,太土。哈哈,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说完,邓汶端过咖啡喝了一口,还止不住自顾自地笑着,洪钧和菲比互相对望了一眼,洪钧硬硬地对邓汶说:“你居然也知道中国和美国不一样呀?”
菲比一听洪钧话音这么冲,忙轻轻用胳膊肘又拱了他一下,洪钧不予理睬,邓汶愣了,把纸杯放在茶几上,问:“怎么了?”
洪钧说:“既然你知道中国和美国不一样,为什么还那样随便对人家指手画脚的,什么话都说,也不讲点技巧?其实有很多情况你可能并不了解,比如,你觉得人家征用那么多农田,投入太大,实际上,可能人家在这方面并没花多少钱,一个文件下去,这地就征了,每亩地补偿不了多少钱,还不一定要拖到什么时候才给,这你了解吗?”
菲比又拱了洪钧一下,洪钧往一旁挪了挪,逃离菲比胳膊肘的势力范围,邓汶张着嘴听完,喃喃地说:“那农民不也太惨了?没地种了,还得不到几个钱。”
洪钧继续说:“我就是那么一说,只是想提醒你,你以后真得改一改这种习惯,说话得三思啊。事情都是很复杂的,人也是很复杂的,有很多东西我们都并不了解,所以不能把事情、把人想得太简单。你回国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干事业、挣钱嘛。为了这个目的,就要学会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建立各种可以建立的关系,利用各种可以利用的资源,说话要看对象、要讲技巧。你对那位副主任讲的一大通,对你的事业、对你挣钱有什么帮助吗?根本没有。要多交朋友,少得罪人,争取不得罪人,如果你肯定不把摊子放到那个软件园也就罢了,如果你真相中了那里,将来你和人家怎么来往啊?”
菲比不明白洪钧今天是怎么了,她也顾不上许多,忙用手拽了拽洪钧的衣襟,小声说:“你就别也讲这么一大通了。”然后转脸对邓汶打着圆场:“您的咖啡喝完了吧?我给您倒点儿别的饮料?”
邓汶还是一副呆滞的表情,好像没听到菲比的问话,瓮声瓮气地说:“哼,我才不想和他们再来往呢,要是天天看着那些大草坪,我能心疼死,我当然没权力制止他们那么干,但我有权力不把摊子放到他们那里。”
洪钧被邓汶弄得哭笑不得,他只好转而对菲比说:“你不用管我们俩的事,我们俩当初打架的时候还没你呢,我怎么说他都没关系,你看,我就是这么厉害地说他都还不管用呢。”
菲比把怀里的Kitty猫扔到洪钧身上,说:“我才不管你呢。”起身走进了厨房。邓汶回过神来,笑笑,仰脖把纸杯里仅存的一点咖啡喝光,菲比已经用一个托盘端着一瓶矿泉水、一听可乐和一听橙汁走回来,放到茶几上,对邓汶说:“您愿意喝哪种您自己看着来吧,我们这儿就是没有任何热的饮料。”
邓汶听见菲比大大方方地说出“我们这儿”,立刻朝洪钧挤了一下眼睛,洪钧把脸扭向一边,装作没看见。菲比坐回沙发上,从洪钧手里把Kitty猫拽回来,依旧搂着。洪钧又问邓汶:“你四处视察了这么多地方,没挑花眼吧?最后到底打算把研发中心设在哪儿啊?”
邓汶回答:“还是北京呗,软件这东西,关键还是靠人的脑子,外地那些软件园的硬件呀、环境呀真不错,但是主要还得看当地的人力资源情况,要看能不能找到足够多、足够好的软件人才,我发现啊,我是在往外地跑找地方,可搞软件的人都在往北京跑找机会,这不就阴差阳错了吗?所以啊,还是得扎堆儿,就在北京吧。”
洪钧“嗯”了一声,点着头说:“我也觉得还是在北京最理想,起码咱俩可以经常聚聚。”顿了一下,他又问,“哎,今天怎么安排?我和她也没别的事,就陪你吧。”
菲比也在旁边“是啊是啊”地附和着,邓汶迟疑着说:“我也没什么想法,是出去转转?还是有什么别的主意?”
洪钧看一眼菲比,见她好像没什么意见要发表,就对邓汶说:“白天太热了,我请的这位小保姆比较娇气,皮儿薄,怕晒,咱们还是昼伏夜出吧,她前几天买了几张碟,咱们要不先看看碟吧?中午就叫旁边的一家饭馆送几个菜来,晚上咱们再出去好好撮一顿,看看夜景,怎么样?”
邓汶连声说好啊好啊,菲比从茶几下面取出一摞影碟,递给邓汶说:“您挑挑吧,都是美国新出的大片,全是大碟版,应该挺清楚的。”
邓汶翻看着,手指头抠着影碟上贴着的“8元”、“10元”的小标签,笑着对洪钧说:“还是国内好啊,在美国要找这些可难了,大片的正版DVD都要在影片上映好几个月以后才出,而且贵得不得了。”
洪钧苦笑着说:“嗨,咱们做软件的,天天讲版权,四处防盗版,可咱们自己不是也照样贪便宜吗?算啦,不再提公事了,咱们今天彻底潇洒一下,我也沾你的光放松一把。”
洪钧说着站起身,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他丝毫没有预感到一场麻烦正向他袭来,他想舒舒服服地过个周末的念头很快就要破灭了。
此时此刻,在北京的西三环外面,与洪钧的家差不多沿北京城的中轴线对称的地方,那座四层的老式办公楼里,泛舟公司还在照常上班,范宇宙从来没打算过让他的员工享受一下双休日。
小薛手里拿着一沓准备报销的单据,站在小小的财务室里,他也只有在周六普发集团休息的时候才可以回到泛舟公司来,周一到周五他的岗位是在普发的。小薛静静地等着,正在低头忙碌的会计要先处理一些其他的杂事,然后才能轮到他。天气很热,那件西装早已穿不住,小薛穿着件短袖衬衫,虽然并不凉快,但他连最上面的扣子也一丝不苟地扣上,下摆扎到长裤里面,他觉得这样显得比较正式。
就在这时,范宇宙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蹬着一双拖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抬眼看见小薛,就用蒲扇拍了拍小薛的后背,说:“你先出去,我跟你苏姐说点儿事。”
小薛忙转身退到门外,范宇宙等小薛的后脚刚迈出门槛,就重重地把财务室的门关上了,不料,财务室厚实的金属防盗门和铁质的门框碰撞了一下,虽然发出的声音不小,但并没有关严,而是借着反弹的力量又张开了一道缝。
小薛站在门外的楼道上,一时没想好干什么,他在泛舟公司连一张属于自己的桌子都没有,既然他被派去普发长驻,精打细算的范宇宙原本就恨不能一张桌子供两个人用,当然没有必要给小薛保留座位。小薛也不想到其他人的桌上去用电脑,担心万一这期间有其他人来报销,他的领先位置就失去了。楼道里不时吹来一阵凉爽的穿堂风,小薛便拿定主意,就在门外等着吧。
忽然,他听到财务室里传出范宇宙沉闷的声音:“你昨天晚上跟我提了句什么?怎么周转不过来了?”
接着是会计苏姐那清脆高亢的声音:“资金周转不过来了呗,现在这些厂商真是越来越缺德了,当初让咱们压货的时候说得好好的,这个季度机器的款子最晚在9月底以前付给他们就行,昨天突然发了份传真过来,说要求在7月底以前必须付,如果晚了,当初说好给咱们的返点奖励就不给了,只能给咱们正常的代理折扣。”
小薛歪头看了一眼,发现财务室的门原来还留着一道缝,便凑过去想伸手把门关严,他的手刚要碰到门把手,范宇宙突然破口大骂了一句,把一群人的母亲的母亲都照顾到了,吓得小薛浑身打个哆嗦,手也下意识地缩了回来,他不敢再去关门,觉得还是应该趁早回避,但双脚却好像不听使唤,他就定在原地竖着耳朵好奇地听着。
范宇宙还在骂:“这帮孙子,真不是东西。就是因为指望着那些返点,我才给客户报了那么大的折扣,要是返点没了,他们只按公开的代理价给我,那我不赔死了?!”
“可不是嘛,可没法和他们讲理呀。”是苏姐的声音,气愤中带着无奈的哭腔,她又提议,“要不,赶紧把没卖出去的机器的报价抬起来,能卖几台算几台,卖不出去的留到第四季度接着卖,反正咱们下个季度打死也不听他们的再压货了。”
“你放屁!把报价抬起来?现在这价都不一定能卖出去多少呢,你还要抬起来,你比别人哪怕只高出一个点,根本就没人买你的。再说了,其他那些家代理,肯定都拼命抢着压货呢,咱们的订单量要是上不去,明年别说拿不到更好的价格,没准儿连代理权都得被收回去!”
苏姐想必是被范宇宙骂怕了,半天没敢再“放”,好不容易才又传来她那副可怜的腔调:“那怎么办呀?咱们账上现在没那么多钱呀,离月底就十多天了。”
“这个月的工资先拖拖,下次和8月份的一起发。”范宇宙的这句话让小薛心里一惊,他脑子里立刻开始盘算着自己平日那点结余,还好,苏姐的一句话让他稍微安心了些:“全员月工资总共就那点儿钱,哪儿够啊?”
“到底差多少啊?”
“差四百多万呢,第三季度咱们压货压得太多了,这几个月的应收款就算都能收上来,到9月底都不知道能不能凑够,现在一下子要提前两个月给他们,客户的钱都还没到呢。”
接下来是一阵寂静,小薛屏息静气地等着,终于听到范宇宙说:“普发的软件款什么时候到?”
小薛心里又一惊,苏姐回答:“刚才小薛在这儿的时候我问他了,他说下周应该能到,第二笔款子,五百二十万,说是普发的项目主管和财务都签字了,下周上班就办转账。”
“嗨,那还紧张什么呀?这不就妥了嘛,等这笔款子到了,月底就给那帮孙子汇过去呗。”
“不行啊,这笔钱咱们只是过路财神,维西尔早都把发票寄过来了,咱们收到普发的款子就得把里面的四百五十万给他们转过去。”
范宇宙的话伴着笑声传过来:“嗨,拖着呗,先把机器的货款付了,不然返点就没了,那帮孙子咱可惹不起,等到下几个月其他客户的货款都收上来,再给维西尔转过去。”
苏姐担心地问:“那要是……,那要是到时候有些款子没收上来呢?”
“你傻呀?!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再付呗,大不了,等普发的第三笔款子到了,再把拖维西尔的这第二笔款子付过去,等将来再想办法付他们最后一笔款子。”范宇宙的手已经把门又拉开了一点,回头对苏姐叮嘱了一句,“就这样定了啊,普发的款子不许转给维西尔。”
小薛连忙往后退,想尽量显得离门远一些,但门已经打开,先看见一只拖鞋,然后是范宇宙,范宇宙在门口一下子愣住了,眼睛盯着小薛,抬起蒲扇指点着小薛的鼻子,问:“你在这儿干吗?”
小薛忙回答:“呃,我……,等着找苏姐报销。”说着,他稍微扬了一下手里的报销单。
范宇宙鼻子里“嗯”了一声,趿拉着鞋从小薛身旁走了过去,又马上转回头,没好气地叮了一句:“钱省着点儿花,能不花的就不花!”小薛连忙“哎”了一声答应着,声音还有点哆嗦。
中午吃完了盒饭,小薛还是感觉自己晕乎乎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在楼道里碰到苏姐,苏姐盯着他看,问道:“你别是中暑了吧?”
小薛勉强地笑了笑,低下头回避着苏姐的目光,嗫嚅着:“没有,刚吃饱,有点儿困。”
苏姐拉住小薛的手说:“上着班儿呢,困可不行,去拿凉水洗把脸吧。”小薛答应着,苏姐又在身后说:“看你迷迷糊糊的,那些钱你可小心着点儿,别丢喽,刚报销给你的。”小薛心想,苏姐这么高的嗓门究竟是在提醒他呢,还是在提醒小偷呢。
小薛一想到刚报销的那几千块钱,心里就更不踏实了,他在这家公司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便走回办公室把自己的书包挎上,溜过范宇宙的房间门口偷偷朝里面瞄了一眼,人不在,他就走到财务室,扶着门框对苏姐说:“我可能是病了,浑身难受,我想去医院看看,您能替我向范先生说一声吗?”
苏姐忙挥着手说:“哟,看你就不对劲嘛,那赶紧去吧,范先生叫上小马出去了,回头我跟他说。”
小薛道了谢出来,走到三环路边挤上一辆公共汽车,一路上把书包捂得紧紧的,他脑子里很乱,好像有两个小薛在里面打架,他不知道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坏的,两个小薛背后分别站着一个人,一边是范宇宙,另一边,是洪钧。
小薛一直记着洪钧,因为那天在普发姚工的办公室里,洪钧主动向他微笑、主动和他握手、主动给他名片,他觉得洪钧比其他人都尊重他,他始终记得洪钧笑着向他扬手告别的样子,像是他的朋友,也像是他的兄长,小薛觉得自己应该为洪钧做点什么,他想把刚才偷听到的情况马上告诉洪钧,虽然他不知道范宇宙的如意算盘究竟对维西尔公司、对洪钧本人会具体造成多大伤害,但他觉得几百万的款拖着不付,一定会给洪钧带来麻烦。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喊:“内奸!叛徒!小人!”小薛不想做一个告密者,他是泛舟公司的人,他的工资是范宇宙给的,他不能出卖范宇宙和泛舟公司。
小薛在阜成门下了车,正好赶上一趟向北开去的地铁,车厢里的人一点不比平时少,小薛一手拉着垂下来的吊环,一手捂着书包,被周围的人挤着,随着车厢的摇摆而摇摆,他觉得自己就像河沟里的一叶浮萍,顺着水流漂着,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也不知道会在哪儿停下来,惟有祈祷在腐烂之前能多经过一些美丽的地方。
小薛翻来覆去地想,还是拿不定主意。他觉得范宇宙那样转嫁危机是不义之举,那样不
就把洪钧给坑了吗?所以自己给洪钧通风报信完全是正义之举。可是,看来范宇宙也是没有办法啊,换了洪钧恐怕也会那么做。小薛开始懊恼,他后悔自己刚才真不应该“听墙根儿”,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个小人了。是啊,给洪钧报信,难道真只是出于正义而毫无私心吗?不是,小薛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虽然他觉得自己是在白日做梦,但他的确盼望着洪钧要是能因此给他指一条明路该多好啊。
“卖主求荣!”小薛狠狠地骂着自己,他从未像现在这样鄙视他自己。但是,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自古就是这样嘛,自己也并没有奢望名垂青史,只是个普通人,而洪钧显然是位“明主”、“仁主”,为什么不可以抓住机会去投奔呢?小薛觉得像自己这类脑子不够用的人,还是越少遇到这种必须做出抉择的情形越好,是非、利弊都纠缠在一起,让他无法权衡、无法取舍,与诱惑接踵而至的是困惑,他想不清楚究竟该走哪条路。
忽然,小薛感觉周围的人好像少了,他低下头往车窗外看去,是黑乎乎的隧道,刚才广播的站名他没留意,只好等到外面的光线又亮起来,驶入下一个站台他才看清站名,都到安定门了,他原本是要在西直门换乘城铁的,结果恍惚中错过了站,只好干脆到东直门再换城铁往回绕吧。
小薛走出地铁东直门站的站口,双脚踩在被烈日晒得滚烫的人行步道上,他忽然下定了决心,人这一辈子不会像乘地铁这么简单,错过了还可以再绕回去,关键的时候只有那么几步,错过一个出口、错过一个机会,可能就会抱憾终生。
小薛拿定主意,也顾不上去赶城铁,干脆就在附近找了一个有树荫的马路牙子坐下来,把书包放在膝盖上仔细地打开,把装满钱的信封又往里塞了塞,然后拿出一个黑色塑料封皮的记事本,在封皮内侧有个插名片用的小夹层,他从夹层里抽出一沓名片,一张张翻看着,终于找到了洪钧的名片,他从书包里拿出手机,定了定神,长吁了一口气,心想,当“叛徒”也是需要些勇气的,便照着名片上洪钧的手机号码开始笨拙地按键。
小薛把手机紧紧地贴到耳边,对方的铃声响了,一声、两声、三声,马路牙子的热气烘烤着小薛的屁股,他彻底体验到了“热锅上的蚂蚁”是什么滋味,终于,等到第五声铃声刚刚响起时,电话被接了起来:“喂,你好,我是洪钧。”
小薛的心怦怦地跳得更剧烈了,洪钧面对陌生来电的这种公事公办的腔调,在小薛听来好像更透出几分怀疑和警觉,小薛清了清嗓子,说:“嗯——,您好……洪总,我是小薛。”
对方没有反应,小薛猜到洪钧一定是在苦思冥想“哪个小薛”、“小薛是谁”,他心里一沉,不由得有些失落,刚鼓起的勇气已经泄了一半,他又嘟囔着补了一句:“薛志诚。”心想,如果洪钧还想不起来,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就在同时,洪钧热情的声音已经传进了小薛的耳朵:“小薛啊,你好,星期六还在普发吗?辛苦啦。”
小薛听了,一瞬间好像感觉自己双眼都湿润了,他忙说:“没有,我在外面呢。洪总,我想和您说个事儿。”
“好啊,你说,我听得很清楚。”
“嗯——,我就是想告诉您,……,我们公司在收到普发给我们的软件款以后,不会转给你们了。”
又是一阵沉默,小薛正想再解释一句,听到洪钧平静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哦,请问你是代表你们泛舟公司正式通知我吗?”
“不是不是,嗯——,是我刚听说的,想赶紧告诉您。”
“哦,那我先要好好谢谢你。小薛,能不能再具体给我讲一下?你是听谁说的?”
小薛说了几句,自己都觉得是前言不搭后语,最后还是被洪钧三问两问地引导着,终于把事情经过讲清楚了。
洪钧笑着说:“小薛,下面的事我会处理的,真的要好好谢谢你啊,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小薛不知道该说什么,头上的汗已经流到了腮帮上,他听见洪钧问他:“你在泛舟公司还有什么东西吗?”
“没东西,我在那儿连张桌子都没有,所有东西都在我自己的书包里呢。”
“呵呵,我问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比如,你的档案在泛舟公司吗?‘三险’和住房公积金呢?”
“档案?泛舟才不管我们的档案呢,我的档案一直放在街道,泛舟也不管我们的‘三险一金’。”
小薛说完,就听到洪钧笑着说:“哦,无牵无挂。”然后停了一下,洪钧又非常郑重地说:“小薛,我下面的话请你一定要听好,而且一定要照着做,第一,从现在起你不要再去泛舟或者普发上班了,不要主动和范宇宙或者任何与工作有关的人联系,他们要是给你打电话,你就说生病了,要休息几天,别的什么也不要说,他们再来电话你就不要接了;第二,过几天我会给你打电话,具体哪天现在还说不好,但肯定在下周之内,你什么都不要做,就安心等我的电话,我会用我的手机给你打,你认得这个号码的,这两条记住了吗?”
小薛答应后挂了电话,他把手机从耳边拿到眼前,整个屏幕上覆盖了一层汗水,他一边想,看来光天化日之下当“叛徒”的确是种煎熬,一边把刚拨打过的手机号码保存下来,希望这个号码的主人能给他的人生带来转机。
洪钧在自己的书房里,门关着,只能隐约听到客厅里电视机传出的声响,他拿着手机下意识地把玩,心里念叨,好险啊,如果普发这笔款项真到了范宇宙的手里,维西尔恐怕要费很大的周折才能把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拿到手,普发是洪钧一手经营的项目,如果收款发生问题,其后果恐怕比当初假如没赢下项目还要严重,刻不容缓,他熟练地从手机里找出一个人的号码,按了呼叫键。
铃声响了好几下才被接起来,传来韩湘那熟悉的声音:“喂,洪钧,有何吩咐?”
“呵呵,岂敢。在哪儿呢?忙着呢吗?”
“嗨,天底下最苦的差使,陪老婆逛商场呢,在西单,刚才是中友,现在是君悦百货,无聊死了,就当是避暑吧。”
“嘿,真自在。不好意思啊,今天我可要煞风景扫你的兴了,我有急事得马上和你见面商量一下,你看什么时间方便?”
韩湘沉吟着:“哦,什么事这么急啊?”话音里根本没有要从老婆身边“胜利大逃亡”的冲动,显然与任何公事相比,他还是宁愿选择陪老婆逛街这件“苦差使”的。
洪钧笑着说:“的确是件重要的事,不然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打扰你。”
洪钧知道虽然自己说得轻松,但韩湘肯定明白,以洪钧的分寸,如此十万火急地找他,应该不是什么无谓的琐事。韩湘那边半天没有动静,洪钧猜到他一定是在向老婆请示,便耐心地等,果然,韩湘的声音又响起来:“那就还是在那家咖啡馆吧,我现在往那儿赶,你也出发吧,咱们差不多同时到,呆会儿见。”
洪钧拿着手机从书房走出来,客厅里的邓汶和菲比都注视着他,谁也不再关注正在播放的影碟,洪钧刚苦笑了一下,菲比就说:“得,让我猜中了,计划泡汤了。”
邓汶忙问洪钧:“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
洪钧回答:“嗨,没什么,我得出去见个人,韩湘,还记得吧?普发的,在赌城咱们聚过。”
邓汶“哦”了一声,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韩湘手揣在兜里捂着筹码的形象,张口刚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菲比问:“非得今天吗?你们俩好不容易聚聚,不出去吃饭啦?”
洪钧对邓汶抱歉地说:“改天吧,先欠着,我马上就得走,也不能送你了,不是一个方向。”
邓汶立刻站起身,摆着手说:“没事没事,我跟你一起走吧,我出去打车,你不用管我。”
洪钧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走到门口拉开门,邓汶下意识地往后站,颇为绅士地想让菲比先行一步,他回头一看,菲比正冲他笑着挥手,他一下子醒悟过来,菲比并不是像他一样的客人,人家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了,邓汶暗笑自己的愚钝,忙抬脚和洪钧一起走了出去。
咖啡馆对于那些选择逃避的人来说,是个理想的去处,当窗外寒风凛冽的时候,里面温熏和煦,当外面骄阳似火的时候,里面清凉恬静。洪钧和韩湘时隔七个多月又再次坐在那家咖啡馆的那个临窗的位置上,洪钧很快就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谈话氛围不仅比不上窗外那迟迟未曾消退的热度,更远没有他们上一次那种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的热烈,洪钧不由得暗自叹息一声: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洪钧已经预料到了韩湘会是怎样的反应,果然,当听完洪钧的一通陈述之后,韩湘便把身子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看不至于的吧,你们两家不是一直合作得还不错嘛,可能是以讹传讹了吧,要不给老范打个电话说说?”
洪钧已经把小薛讲的一切在脑子里转了好几遍,他相信小薛说的是实情,这不会是范宇宙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尽管他将要提出的解决方案也会给范宇宙带来某种实惠。洪钧对韩湘认真地说:“我不这么看,范宇宙的现金流的确遇到了问题,他一方面为了得到更多返利,一方面为了讨好硬件厂商,所以下狠心从厂商那里压了太多的货,但他的销售不如预期的顺利,在客户手里的钱回笼不上来,他的资金链断了,所以他才会拆东墙补西墙,你们的第二笔款项到了他手里,我相信他肯定不会按合同付给我们的。”
“那也最多就是稍微缓几天再付给你们,这么大的数目谁敢赖账啊,老范的公司也做得不小了,又不是皮包公司,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钱到了他的账上,什么时候付就是他说了算,我们再想采取任何措施都更困难,而且代价更大。”洪钧顿了一下,又说,“我们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去争取最好的结果。”
韩湘扭头看着窗外,说:“即使真是这样,说实在的,恐怕也应该是你们两家公司协商解决的,和普发没什么关系吧?”
洪钧笑了,说:“按照三家之间的商务合同关系来说,的确是这样,你们按时足额把款项付给泛舟公司,你们的义务就已经尽到了,但是,如果事情的发展真像范宇宙计划的那样,将会受到最大伤害的恰恰是普发集团,而作为项目的负责人,最直接的受害人其实就是你本人啊。”
正像洪钧预期的那样,韩湘的头立刻转了过来,全部注意力终于被拉回到谈话上,他问:“哦,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钱虽然付出去了,却没有换来你们要买的东西。维西尔和你们签的软件授权协议中写得很明确,只有当维西尔按照合同约定如期收到全部软件款项后,才会向普发提供正式的、长期有效的软件密钥,现在给你们安装的都是临时的、测试用的密钥,到月底就会到期失效,所以,如果我们收不到第二笔款的话,我们怎么从总部给你们申请新的密钥?”
韩湘的脸色沉了下来,说:“怎么能那样做呢?我们把钱付出去了,结果因为你们和泛舟之间的问题,反而让我们不能继续用软件了,这没有道理嘛。授权协议那张纸就是个君子协定,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如果当初知道你们会用协议做这种文章,就不按你们的协议签了,由我们普发来拟合同。如果我们没有履行合同义务,你们停了软件的密钥我可以理解,但如果我们已经付了款,你们必须保证我们可以继续使用软件,反正是你们自己的软件,怎么弄到密钥你们最清楚,要么把现在的密钥有效期延长,要么给我们新的。”
洪钧反而变得轻松了,因为韩湘已经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便笑着说:“咱们先都不要‘你们’、‘我们’的了,还是说说‘你’、‘我’吧,我这不是急忙来找你吗?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赶在问题发生前把它解决掉。你想,维西尔收不到款,谁的责任最大?是我;你们的密钥到期了,只能由谁出面和总部沟通解决?还是我。所以,你总不能一方面让我在总部面前交不了差,另一方面又逼着我去总部给你要来密钥吧?这不是难为死我了吗?这些都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你自己的日子不好过,钱付出去了,但维西尔并没收到,万一影响了
普发继续实施软件项目,哪怕只是中断了几天;万一维西尔总部真按授权协议来和普发较真儿,弄得还没见到项目的成效,倒先发生法律纠纷,你在普发也会受到很大的压力啊。”
洪钧知道韩湘会准确理解“压力”二字的,凡是花了钱而没能如期换回东西的,其他人会怎么想,韩湘再清楚不过了。洪钧又补了一句:“所有这些都是由范宇宙一手造成的,他为了转嫁自己的难处,把你和我全推到火坑里,也太不够意思了。”
韩湘沉吟了片刻,端起桌上的冰红茶喝了一口,问道:“那你有什么建议?”
“其实解决起来很简单,普发可以要求与泛舟公司马上签一份补充协议,把合同中原定付给泛舟的软件款,直接付给维西尔。”
“这恐怕不太好吧?泛舟公司本来也应该有它的一小块利润的,一下子全被你们截走了,他们不更是雪上加霜了?”
洪钧一听,就知道自己预先的判断分毫不差,韩湘如此关心范宇宙应得的那“一小块利润”,肯定是因为在这“一小块”中也有他韩湘的“一小小块”。洪钧痛快地说:“当然不会,你看啊,这第二笔款,你们应该付给泛舟五百二十万,而根据维西尔和泛舟之间的合同,泛舟应该转给维西尔四百五十万,你们在和泛舟新的付款协议里约好,把那七十万的差额仍然付给他们,并没有损害范宇宙应得的利益。”
韩湘觉得有些烦躁,他皱着眉头说:“这也不是小事,本来已经通过正规招标程序,合同关系、合同条款全都正式敲定了的,现在突然要把一部分款项绕过总承包商而直接付给分包商,得和他们、和你们分别补签协议条款,财务部、法律部都要惊动,第二笔款的审批流程本来已经走完了,现在又都得重新走一遍,我一个人想改就改,可没那么容易哟。”他停了一下,又迟疑着说,“而且,本来你们和泛舟之间的价格只有你们自己知道,这么一来,普发上上下下全都清楚泛舟在软件上有多少利润了。”
洪钧立刻叹服韩湘思维的缜密,明眼人立刻就能算出来,原来泛舟公司在五百二十万的金额中竟有七十万的毛利,这笔转手交易的毛利率超过了13%,作为公开竞标项目的总承包商来说,利润的确够高的,不能不让人浮想连翩,对所有当事人的声誉都会有消极影响。洪钧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忙提议到:“具体数目可以调整一下,比如,你们只付给泛舟三十万,把其余四百九十万都付给维西尔,而我们会再把其中的四十万转给泛舟。另外,这的确不是个小改动,工作量是比较大,但是你这么做正是名符其实的未雨绸缪啊,是你敏锐地觉察到可能存在的风险,是你果断地采取补救措施,才确保了项目的顺利进行,大功一件啊。”
“那老范能放心吗?咱们商量得再好,到时候他死活不答应,还是难办啊。”
“范宇宙对你和我是了解的,他知道可以信得过咱们。”说完,洪钧稍微想了想,便抛出了他准备好的条件,“这样吧,咱们三家既然是合作伙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维西尔也应该尽力让大家都好做一些。我可以在范宇宙和你签妥补充协议的当天,就额外再付给泛舟十万块钱,用支持合作伙伴市场活动经费的名义给他,由他自由支配。”洪钧已再三分析,断定范宇宙不可能是为了得到这笔额外的收益,而精心导演了以小薛为主角的一幕,范宇宙没这个能耐。
韩湘笑了一下,说:“也只能这样了,你们这样有所表示,老范面子上也过得去,我这里做他工作也就容易些。当面逼着他签补充协议、把付款方式改了,我觉得倒不太难,毕竟现在款项都还在我手上,但是,就怕这家伙耍滑头,不肯来见我,我就只得按照原合同按时给他付款。”
“不会,我已经嘱咐了相关的人,不要走漏任何风声。星期一早晨上班,你得先不露声
色地吩咐财务部立即把款子压下不付,再挑个适当的理由叫范宇宙尽快来一趟,他不会不来的。你只能先斩后奏,等他在补充协议上签了字,再把结果正式通报财务部和法律部的人,以免那些人把消息传出去。”
韩湘点了点头,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转而想到了范宇宙的难处,又摇了摇头说:“老范的资金流,也真够他头疼的,他打咱俩的主意这下落了空,就只有靠他另想办法喽。”
洪钧笑了:“他有办法的,做生意的谁都会遇到周转不过来的时候,这难不倒他。”他又答应马上替韩湘起草两份补充协议,韩湘才觉得一切安排妥当了。
九点多钟,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但被晒了一天的柏油路上仍然升腾着热气。洪钧先把韩湘送回家,再开着帕萨特往回赶,手机上不知什么时候收到了一条短信,洪钧一看,是菲比问他结束了吗,洪钧便只回了一个字“嗯”。
过了一会儿,菲比又发来一条,写着“这个星期六过得比上班还累”。
正好在路口赶上红灯,洪钧等车停稳,把手机拿到方向盘上按着键,这次他的回复是三个字,“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