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昆从郑娟手中接过楠楠的骨灰盒,紧紧抱在胸前,泪如雨下。
“楠楠,楠楠,爸的好儿子,爸没去接你……”他泣不成声。
周蓉朝周聪使了个眼色,周聪要从父亲手中接回骨灰盒。
周秉昆不松手。
周聪小声说:“爸,妈更需要你抱抱她。”
秉昆这才松开了手。
周聪将骨灰盒轻放在靠墙的长方桌上时,秉昆已将郑娟抱在怀中了。郑娟的脸贴在周秉昆胸前,呜呜哭得像个孩子。周蓉、周阴和周聪互相看看,都流下眼泪。这时,蔡晓光停好车进了门,他想上前去劝秉昆和郑娟,被周蓉制止了。
周蓉小声说:“让她哭个够吧。”
蔡晓光则对周明和周聪说:“你俩先回避回避,我们要说几句大人之间的话。”
周阴和周聪便到小院里去了。
蔡晓光对周蓉使了个眼色,她跟着他进到了小屋。
在楠楠遇害这件事上,郑娟的表现与秉昆相反。因为秉昆当时吐血昏过去,住院了,她表现得相当坚强,大大出乎朋友们的预料,也令周聪、周蓉和周阴特别敬佩。郝冬梅都对周蓉说:“换成我绝对做不到,实在想不到郑娟变得这么坚强。”郑娟在美国的表现尤其令亲人们刮目相看,也获得了许多美国人的尊敬。
“作为母亲,一个文化程度很低的中国母亲,我对儿子唯一的教育,就是希望他长大后是一个好人。如果他竟然不是一个好人,那么不管他多么出人头地,都会让我伤心o现在,他用行动证明了我的希望没有落空。我有多么悲伤,同时就有多么欣慰……”郑娟在大学里为周楠举行的追思仪式上说。
周蓉和冬梅,周聪和周切,他们都想为郑娟写好讲话稿,让她事先背下来。
郑娟问:“需要我说很多吗?”
亲人们说不用,又不是演讲,几句就行。如果她实在不想说什么,其他亲人也可以代替讲话。
冬梅说:“你是楠楠的母亲,最好由你说。”
周蓉说:“如果你不想说,我可以代替你说。”
郑娟说:“我想说,话多了我说不好,就几句话我还是说得来的。”
周聪说:“妈,你如果想好了说什么,最好先说给我们听听。”
郑娟却说:“不用,妈又不是小孩子。”
郑娟在台上讲话时,只流泪,没有哭,甚至都没抽泣一声。
周蓉为她做翻译。她刚说了前两句,周蓉便猜到她接下来会怎么说。她的样子那么镇定,那么从容不迫,亲人们完全放心了。周蓉的英语口译水平是一流的,表现也无可挑剔。
参加追思仪式的师生们为她们鼓掌,那是不同寻常的,人们情不自禁地为她们的真诚破例了。
事后,有电视台和报社记者要采访。他们对周蓉郑娟姑嫂二人很有兴趣,两人中,一个是举止优雅、学养深厚的学者,而另一个是粗服乱头、笨拙淳朴的家庭主妇。他们认为很有新闻点,值得深度报道,但都被亲人们拒绝了。于是,竟有小报怀疑,除了母亲可能是真的,其余四位所谓亲人可能都是中国有关部门的人员冒充的。
美国就是美国,美国人对周楠母亲和亲人们的敬意完全是真实的,但他们对周楠舍身保护师生的赔偿却相当苛刻。周楠属于公派留学生,没有缴纳人身安全意外保险,学校不会为枪击事件受害者提供多少经济补偿,只会提供道义上的支持。美国也绝不是一个冰冷的国家,美国人也绝非冷漠无情的人类——对于枪击案件中的伤亡者,另有慈善基金伸出了援手,总算给了一些救济,但需要办理一系列复杂的手续。
当周蓉手持多份表格向郑娟说明情况时,郑娟平静地说:“咱们并不是来祈求同情和怜悯的,是不是?”
周蓉说:“那是,但你作为楠楠的母亲,有权利理直气壮地接受一笔……”她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求助地看着嫂子冬梅。
冬梅也想不出更好的词,只能这么说:“弟妹,你别立即决定,今晩考虑考虑,明天早晨再告诉我们你的想法。”
郑娟说:“那我考虑考虑。我太累了,想一个人待会儿。”
周蓉们便都离开了她的房间,到了冬梅的房间。
周阴说:“她可别又倔又缺心眼。”
周蓉训斥道:“没你说话的份儿。”
周聪也说:“姑,大婶,自从我和我妈都有了工作后,我妈就再没认为钱对我们家很重要。她对钱的认识一向有限,够花就知足,你们真得从长远方面引导引导她。”
周蓉说:“你和表姐先出去,我和你婶商量一下。”
两个小字辈走出房间后,周蓉说:“对于钱,她是像周聪说的那样。万一她不开窍,咱俩该怎么办呢?”
冬梅也是个从小就没有金钱概念的人,她提醒说:“要不你再去给她讲讲美元和人民币的汇率?”
周蓉说:“看来有必要。”
她回到郑娟的房间,郑娟已躺在床上了。
周蓉坐在床边,绕了几个话题,开始谈到美元与人民币汇率。
郑娟流下泪来,她说:“姐啊,你比我这个妈还强,你还在法国见着了楠楠一次。可我……楠楠发了重誓,他爸不出狱,他就不回国。我那么多年以来,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他爸出狱的一天了,也终于盼到全家团圆的年头了,可见着的却是……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楠楠小时候的样子,不闭眼睛困得头痛,一闭眼睛楠楠就在我眼前,想跟我说话似的……姐啊,你跟我说的事,现在入不了我的脑子啊!”
听她那么一说,周蓉默默地退出了房间。她将郑娟的话对冬梅转述了一遍,冬梅沉思片刻,叹道:“你我谁都没资格替她做决定,左劝右劝也不好。她当然可以完全顺着目前的心情来决定,她怎么决定,我们只有尊重的份儿。至于她以后是不是后悔,咱们也不能太纠结,随她吧,就当她的任何决定都是天意。能顺顺利利地陪她来,又能顺顺利利地陪她回去就好。”
周蓉也沉思默想起来。
冬梅又说:“虽然我们是为她一家三口考虑,没有任何私利掺杂其中,但如果我们在钱的问题上话太多了,只怕反而会受到误解。事实是,咱们都是楠楠的亲人,只有郑娟一个与楠楠是骨血之亲,她和咱们的感受不同,咱们还是不要在钱的问题上一厢情愿地絮叨她了吧。她有小倔脾气,这一点你我都知道,万一惹她不高兴了呢?”
周蓉也说:“嫂子,那听你的。”
第二天早饭时,郑娟低垂着目光说:“姐,嫂子,我认真考虑过了……我是来接儿子回家的……楠楠这孩子的死,不能和钱沾一丁点儿关系。我敢肯定,秉昆也会是这么个态度。我们当父母的,如果花儿子用命换来的钱,那是种什么心情?再者呢,人家处处对咱们恭敬,拿咱们当高贵的人物一般接待,咱们五个人的来回机票、吃住,已经花了人家不少钱,所以你们替我视寸谢就是了。”
周蓉和冬梅互相看看,都没说什么,默默点头而已。
周明和周聪也互相看看,先后起身离开了餐厅。
“你妈脑子进水了。”
“你别当我面这么说我妈。”
“你妈也应该为你着想!”
“我也不能花我哥用命换的钱。”
“你和你妈脑子都进水了!”
“你再说这种话,我可生气了。”
“别以为我和我妈都是见钱眼开的人,我们母女完全是为你们一家好!你如果不愿劝你妈改变想法,那就随你们母子的便吧!”周阴竟先生气了,不再回餐厅,悻悻地回房间去了。
于是,周蓉按郑娟的意见,在报上发了一则简短声明,结果引起了更多记者的采访请求。当记者们赶到周家人的住地时,他们已乘上了回国的班机……
正因为郑娟在美国的表现那么坚强,形象高大,当她偎在周秉昆怀里小女孩般哭泣时,亲人们真有点儿惊愕。
实际上,如果秉昆不在身边,郑娟自己面对任何不幸之事,必定是坚强而有主见的;秉昆一在身边,她往往脆弱得一塌糊涂。这与她长期以来对秉昆的依赖有关,也与她天生的某种基因有关。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一对男女的女儿,谁又能说清楚她究竟随的是什么人的根呢?周秉昆做了丈夫后,在郑娟面前总是能扛耐压,一旦离开她多日或她离开了他多日,单独遇到不好的事也变得不知如何是好,失魂落魄。周秉昆刚成为丈夫时并不那样,共同生活久了以后渐渐就这样了。在监狱里被关了十二年后,他更是这样。如果不是郑娟探监探得勤,估计他入狱几年就崩溃了。他俩的结合不是1+1=2式的结合,而是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