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多雪的冬天。
二……二年元旦一过,转眼临近春节。哪儿哪儿都照例缺煤,照例有些老头老太太一早离开家,到暖气烧得热的商店和医院占地方取暖,照例有一拨又一拨的人忍受着寒冷在各级政府门前静坐,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讨说法。
民间流传着一桩事件。在邻省的省会城市,有岁数大还要逞强静坐的人,冻死在政府门前了,结果引起了底层民众广泛的抗议。后来另一种传说否定了前一种传说,给出了新“真相”。原来,一名受命接待静坐者的干部骗了他们,请他们上了一辆没暖风的大客车,说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见一位领导,解决他们的问题,结果竟将他们拉到了荒郊野外,还说:“今天有外宾,你们会造成不好的国际影响,我一个小干部没法子,只能在这种外宾看不到的地方陪你们一块儿挨冻。”但他自己却从头到脚,穿得厚厚实实十分暖和。
愤怒了的人们就揍了他一顿,砸碎了客车的每一块玻璃,破坏了驾驶系统。这么一来,谁都搭不上进城的车辆回到市里,真的一块儿挨冻了。穿得不够厚实的人就被冻伤了,一个老汉是那种情况下冻死的,他原本就有心脏病。
省报进行了辟谣,严正指岀那是子虚乌有之事,告诫广大人民群众不要信谣,更不要传谣,对传谣者应予以制止,制止不成便可举报,举报光荣。省报号召广大人民群众顾全改革开放大局,发扬艰苦奋斗排除万难的精神,与党和政府共克时艰。
各级党委及时召开会议,要求干部们春节期间做好矛盾化解、访贫问苦工作,提高做好群众思想工作的水平。
然而,不利于稳定的各种谣言还是层出不穷。
春节的几天里,周秉昆的朋友们再没往他家聚,也没往其他人家聚。家家住得都小,聚不开,秉昆家虽是颓败的土坯房,地方却毕竟大点儿。
没聚主要不是没有聚会的地方,而是因为孙赶超摊上了不幸的事。他妹妹在南方染上了艾滋病,回到本市后在他父母家住了些日子,一直隐瞒着,他父母就不知道。直到最后,他妹妹留下遗书投进松花江上的冰窟窿里了,悲剧的大网才一下子向赶超撒下来。他母亲是文盲,父亲也识字不多。父母还以为他妹妹留下封信又回南方去了呢,他到父母那儿看望二老时,才见到了父母递过来的妹妹遗书。
赶超一看之下,心如刀绞,五内俱焚,却又必须在已到耄耋之年的父母面前强作镇定。
他母亲问:“是不是又回南方了?”
他说:“是。”
他父亲问:“又回南方了就又回去嘛,告诉父母有什么不行呢?干吗任何东西都不带,走得偷偷摸摸的啊!”
他说:“我妹怕你们舍不得她走。”
父母岁数那么大了,按说赶超作为独生子应该和他们住在一起,但于虹不同意啊。
于虹说:“你老婆儿子就不重要了吗?你总住父母那边,我不成寡妇了吗?别人会怎么看我们母子俩?你也别为难了,咱俩干脆离婚算了,双方都方便。”
每一次关于照顾年迈父母的话题,都会引起两口子之间的口舌交锋,随后便是一个时期的夫妻冷战。于虹对郑娟的说法是,赶超的父母太抠门,自从她与赶超结婚后,他们在儿子儿媳的小家庭陷入经济危机时,从没给过一分钱。他们曾是国家粮库的工人,无论工资还是退休金都有保障。因为秉昆出狱后对赶超两口子的关系表示过忧虑,国庆私下对秉昆说,也不完全像于虹说的那样,赶超的父母固然将钱看得比较重,但只要赶超开口,每次多少还是能从父母那儿得到一些钱。赶超死要面子,每次都不对于虹讲真话,偏说是自己挣的。
“老人嘛,越老越怕久病床前无孝子那句话,我父亲当年也这样。于虹强势,赶超在于虹面前硬气不起来,而赶超他妹妹始终没结婚,估计他父母指望卧床不起时得靠女儿服侍,所以想那时候留下一笔钱取悦女儿吧。”国庆如是分析。
那天,赶超离开父母后,没有回家,直接去找国庆,进门就哭。
国庆两口子正吃晚饭,头碰头地一起看了赶超妹妹的遗书,也都不知该如何相劝。吴倩立即骑自行车来到秉昆家,秉昆和郑娟也正在吃晚饭,家中除了周聪每天上班骑那辆自行车,再无自行车可骑,郑娟便去邻居家借了一辆。秉昆赶到国庆家,看见赶超背靠炕墙坐在地上,流泪不止,口中喃喃自语:“太丢人了,我妹这是要成心将她哥和父母的脸面丢尽了呀!”
秉昆和国庆一边一个拽他起来,一放手,他又坐那儿了。
秉昆对吴倩说:“还得辛苦你,快去他家告诉于虹,赶超在你家,就说我们三个喝醉了,他走不了啦,今晚得住你家了。”
吴倩连说:“行,行,我先歇会儿。”
正在这时,于虹找来了。赶超家离秉昆家近,她先找到秉昆家去了。郑娟哪是个会撒谎的人呢,支吾了一阵,只得据实相告说赶超在国庆家,秉昆也去了,因什么事不清楚。
于虹一见赶超那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没鼻子没脸地数落开了:“你不是去你爸妈那儿了吗?怎么又癞皮狗似的坐在国庆家地上了?你儿子到现在还没放学,听说他们学校不少学生煤气中毒了,咱家自行车也让你丢了,你倒是去不去他们学校看看?”
赶超冲她吼:“不去!怎么啦?我就癞皮狗似的赖在国庆家了,你没自行车骑还不能走着去吗?”
“你们听你们听,他连儿子的死活都不管了!”于虹气哭了。
入冬以来,一些中学也因缺煤而停了暖气改烧炉子。在北方,暖气无论如何不能停,烧得不够热都有冻裂的可能。有的单位仅仅由于断了两天煤,暖气管就冻裂了,冰天雪地抢修起来谈何容易?即使政府应急煤分配到,也只有继续烧炉子了。孙胜就读的高中面临的正是这种情况,那所学校教学水平挺不错。
于虹所说的事,也让秉昆和国庆两口子十分担心。秉昆一时没了主张,倒是国庆还显得沉着冷静。他让吴倩送于虹回家,秉昆在自己家陪赶超,而他到孙胜学校去查看情况。
秉昆对吴倩说:“你别回来睡了,到我家去睡吧,告诉郑娟我今晚在你家睡。”
于虹喻泪怒斥道:“孙赶超,什么事还能比你儿子的生死更要紧?你今晩不回家,明天我就跟你离!”
赶超吼道:“离就离!我连活都活够了,还怕和你离婚?”
秉昆急忙将于虹和吴倩一块儿推出门去。
孙胜学校确实发生了煤气中毒事件,三十几名学生被紧急送往医院,都属于轻微中毒,并非传闻所说的那么严重。孙胜安然无恙,他是名好学生,因为陪护住院同学才没按时放学回家。
国庆家里只剩下秉昆和赶超时,赶超有点儿丧失理智,一次次头撞炕沿。秉昆拿他没法,只得也坐地上,紧紧抱住他。国庆带回来孙胜安然无恙的好消息,赶超才开始恢复理智。
赶超与妹妹小时候感情挺好,妹妹上了中学就不好好学习,一度还曾与流氓团伙有染,这让他对妹妹产生了嫌弃心理。妹妹去了南方,很少给他写信,兄妹二人的感情似乎也淡漠了。然而,毕竟是同胞兄妹啊,秉昆和国庆都看得出来,妹妹的非正常死亡让孙赶超受了很大刺激。
“她为什么不写得含蓄点儿?为什么要写得那么清楚?她也可以连遗书都不留的啊!”赶超心里除了悲伤,还有种如同妹妹往自己胸口深深捅了一刀的自哀自怜。
是的,妹妹那遗书写得太不含蓄了。她不仅写了自己哪一年起感觉身体不好,哪一年被确诊为艾滋病患者,以后几年怎么过的,以前挣的钱怎么花光的,还写了自己为什么要选择那么一种死法——死不见尸,可为亲人省一笔安葬费。
对于一个哥哥来说,那是一封可怕的信,除非哥哥憎恨妹妹。对于老父老母,那肯定是一封要命的信。所幸他母亲是文盲,父亲认识的几个字看不下来——那是一封字迹潦草、内容芜杂的遗书。
赶超妹妹在遗书中竟然还写到了两点欣慰:没结过婚,无夫无儿女,死亦无牵挂;没给父母和哥哥留点儿钱,但也没留下任何债务。她希望父母和哥哥不必为她的“走”悲伤,也不必替她的人生感到惋惜,因为她用自己以前挣的钱,过了几年阔女人般的生活,除了不忍也不敢丧尽天良以病害人,可以说那几年阔女人般的生活过得随心所欲,花钱如流水。最后一页纸上,她还写道,往后的中国,老百姓可能活得会好点儿,能像我这样潇洒活上几年的人肯定会多起来!
孙赶超突然撕起妹妹的遗书来,边撕边恨恨地说:“她怎么连一句对不起她哥她爸妈的话都不写?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
国庆说:“这是遗书啊,临死前写的呀,你当哥的就别挑她的错了。”
他要制止赶超,秉昆却说:“撕就撕了吧。”
秉昆和国庆终于将赶超哄上了炕,赶超在中间,他俩一边一个,都没脱鞋,就那么头朝里脚朝外地讨论该怎么办。最后他俩帮赶超做出决定:第一,必须瞒着他老父母,否则真会要了二老的命;第二,必须瞒着于虹和儿子,于虹知道了就等于儿子也知道了,姑姑因艾滋病而自杀这种事,很可能一下子摧毁了孙胜的自尊心;第三,也别报案,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吧,报案必然传开,想瞒也瞒不住了。
那天晚上,国庆和赶超先后和衣入睡,秉昆却怎么也睡不着,他长久地想着自己和朋友们的关系。当年的所谓“六小君子”之中,吕川走了,龚宾疯了,酱油厂卖了,唐向阳上了大学,曹德宝和春燕住到城里去了,进步也重回军转民以后的那个厂,实际上来往少多了。倒是自己与国庆、赶超因为住得较近,他对他俩有过帮助,他俩又是知恩图报的人,反而是朋友中关系最亲近的了。他在狱中十二年,他俩一块儿探望的次数最多。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对赶超心生怜悯:要他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是多么冷酷无情的主意啊!
一大早,国庆将秉昆送出门时,赶超仍一动不动躺在炕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闭眼躺着。
秉昆小声说:“他醒了,你还得劝劝他。”
国庆说:“怎么劝?”
秉昆张张嘴,一时语塞。
国庆说:“你走你的,我自己想想该怎么劝吧,你别管了。”
秉昆说:“今年春节更得聚了,还在我家,我负责通知。”
国庆说:“别聚了。前几天我碰到德宝,聊到春节聚不聚的事,他说还聚什么呀,一个个活得苦哈哈的,有今儿没明儿,聚一起说什么啊?光借酒浇愁不说话啊?我的意思也是别聚了。这一冬天我和赶超都没活干,都成了靠老婆挣钱养家的人,赶超又摊上不幸的事——反正我俩肯定没心思往一起凑了。”
秉昆怔了半天,只得说:“那听你的。”
三十儿晚上,郝冬梅和周蓉一家三口来到了秉昆家。
冬梅初一晚上的火车,她要去北京和周秉义一块儿过春节。
蔡晓光初一晚上要带周蓉和周阴回湖北老家——他父亲有个遗愿,能有一天将自己的骨灰葬回农村老家,晓光最近接连梦见父亲,觉得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周蓉没见过公公,她认为自己更应该与丈夫一起完成那件事。父母同行,周阴便也要去。晓光求之不得,自然格外高兴。初一晩上的票好买,有的车厢空得如同专列,所以他一家三口与冬梅不约而同,买的都是初一晚上的票。
自从周楠的骨灰葬在北普陀寺外的松林里,郑娟逐渐从丧子之痛之中走了出来,身体一天天恢复,也愿与亲人们相聚,话也多了。她的情况一好转,秉昆也不再终日自责焦虑,尽管还没找到工作。邵敬文答应帮他,没帮成。老邵当过馆长的区文化馆地下室被什么人租下了,开成招待所。老邵本想将秉昆介绍过去当烧水工,负责管理小锅炉,保证住客的饮用水和洗澡水。老邵还引荐秉昆面谈了一次,对方认为秉昆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当时表态聘用。可几天后,那招待所因涉嫌黄赌毒被查封,押走了几个人,承租的老板跑了。
大家围桌而坐时,蔡晓光看着一桌子年夜饭感慨万千地说:“够丰盛
的,真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家家难过家家过啊。咱们七个亲人中,四个没有工作,居然还能吃上这么丰盛的一顿年夜大餐,不能不承认,国家毕竟往好了变。二十多年前,桌上只能有这三盘凉菜,再加上这盘炒鸡蛋、这一小盆炖排骨。”
秉昆接着说:“那就不错了。”
郑娟说:“我也没做什么,差不多都是小聪他们报社发的。”
周聪不无得意地说:“我们报社虽是面向市民的晚报,福利还可以,发行量是全省老大,广告多,效益好,经常发这种那种补贴。增加了新商品介绍和经济动态两个版面后,福利更多了。春节前,不论国企私企,争先恐后往报社送东西,挡都挡不住。”
周珥用细长的小拇指点着表弟说:“聪君那篇在贵报的人物专访在下拜读了,报纸是国家公器,不是为新型买办树碑立传的,何必那么溜须拍马?不就是把国有资产便宜倒卖给了外商那么一点儿能耐吗?而且,你那篇专访包含了多条隐形广告,按西方严格的记者操守衡量,那是不光彩的。”
周聪反唇相讥:“别跟我扯西方不西方的,表姐,你不就在国外流亡了十二年,混了个洋文凭吗?你认为的新型买办,在我看来是招商引资的能人。东三省经济发展滞后,中外合资企业少,外商独资企业更少,谁能引凤来栖,我们媒体人当然要宣传他。再说是领导给的任务,我也当然要按让领导满意来写。”
周蓉批评周明:“你才回国多久,没资格对国内的事指手画脚。凡事先搞清楚状况再谈,否则会让大家讨厌的。”
周阴说:“内外有别,跟其他人我才不这么坦诚呢,现在不是面对亲人嘛。容我再小声问一个问题——亲爱的表弟,接红包了吧?”
周聪大大方方地承认:“接了呀,不过不是红包,是白信封。到家就孝敬我妈了。哪儿哪儿都不给点儿车马费润笔费的话,只靠工资也养活不了爸妈呀。”
周蓉两口子和冬梅、郑娟都笑了。长辈们一笑,周珥周聪表姐弟俩也忍俊不禁。
待亲人们笑过,秉昆严肃地对周聪说:“你爸不需要你养活,我也有能力养活你妈。现在冬天,活不好找,天一暖和我就不待在家里了。”
“你俩别争,谁养活我都行。”郑娟对周蓉等说,“姐、姐夫、嫂子,跟你们说实话,我可乐意当家庭妇女了,做做饭,拾掇拾掇屋子,为丈夫儿子洗洗衣服,把他俩侍候好,我心里可高兴了。我觉得自己天生是做贤妻良母的,不是那些喜欢上班的女人。”
她的话把周蓉他们三个逗乐了。
亲人们心情都好,那一顿年夜饭人人大快朵颐,其乐融融。
就在这天晚上,在这一座北方的冰雪之城,并非家家户户都能如此,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甚至也可以说,真正能欢欢喜喜过大年的人家是少数,比较多的人家,特别是工人之家,即使聚餐、年夜饭挺丰盛,却可能是在强颜欢笑,是用血汗钱换来儿女的身上新衣,来解经年之馋。春节前,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大都市,竟然出现过“-东北虎’返籍之际,市民谨防溜门撬锁入室偷盗,辟巷抢劫”之类的标语,媒体大肆报道,让本市人特别是打工归来者自尊心大受伤害。十几年过去了,东三省工人阶层的大部分人,仍被挥之不去的“阵痛”所纠缠。
然而,在光字片周家老屋里,周秉昆和他的亲人们却另当别论。大学学历改变了周志刚的儿女以及孙儿孙女的命运,他们中已出了四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了。周秉义、周蓉还曾是北大学子,周蓉母女拥有硕士学位,周珥所获的还是洋硕士学位。通过婚姻关系,周家第二代人为家庭纳入了新成员,蔡晓光这样的姐夫、郝冬梅这样的嫂子,绝不是许许多多像周秉昆一样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弟弟们有幸拥有的。简直也可以说,一般工人家庭的子女如果本人并不优秀,几代人也不可能拥有这些,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特殊年代的婚姻关系,还使周家第二代人中岀现了一位在中纪委任职的干部——若说周秉义的仕途与冬梅妈妈的推荐毫不搭界,那也不算实事求是。
可以说,新中国第一代老建筑工人周志刚儿女们的幸运,得益于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二子一女形象良好。周蓉是不逊于当年某些漂亮女演员的大美人儿,秉义当年也是一表人才。此种上苍所赐的幸运,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羡慕嫉妒再加上恨,那也转化不到自己身上。周秉义当年进入了郝冬梅的视野,蔡晓光甘愿为周蓉做岀牺牲,方才无怨无悔。
第二,周家第一代儿女,都是善良的、正直的人。这是父母好的人性基因的遗传,也是人格力量的感召。如果周秉义徒有其表,心地卑俗,性情粗鄙,如果周蓉轻佻虚荣,浅薄狡猾,那么郝冬梅和蔡晓光那等不凡之人,恐怕几次接触后就会心生厌恶了。
以上都具有先天遗传的因素,可谓“命定”,难在芸芸众生之中复制。如果说人类只不过是地球上的一类物种,那么这一物种的进化方向只有一个,便是向善。善即是美,善即是优。人与人的竞争,所竞善也。优胜劣汰,也必是善者优胜。能给予下一代高颜值固然可喜可贺,但不能给予下一代善的基因,也肯定是一切后天教育功亏一簧的事。然而,基因遗传并不完全是生理现象,周家起先也是文化人。周志刚的父亲、祖父乃至祖父的祖父,都曾是山东沂蒙山区里一个历史悠久的古村落的私塾先生。若非近代战乱频仍和社会巨变硬性扭转了一个耕读之家的生活状况,周志刚本人根本不至于还要参加新中国成立初的扫盲运动。还好,在周志刚儿女们的身上,体现了文化隔代传承的魔力。
后天影响对于他们的人生也很重要,甚至更为重要。在全面禁书到处烧书、偷偷读书藏书会被举报的年代,他们基因中爱书的一面及时觉醒了,都成了如饥似渴的读书种子。正是这种与众不同,不但使他们本人,也使他们当年清贫的家成为吸引郝冬梅和蔡晓光的圣地。所以高考一恢复,周秉义和周蓉兄妹都成了北大学子,甚至在大学里也出类拔萃。
如果没有后两方面的特殊性,估计当年成了郝冬梅丈夫的周秉义,“文革”后也很可能遭遇婚变。即使郝冬梅决意从一而终,她母亲也很难善待出生在光字片的女婿,蔡晓光更不可能始终对周蓉一往情深。周蓉毕竟已五十多岁,出国十二年,以蔡晓光的条件,另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太容易了。何况只要他提出,她几乎没有理由也根本不会以任何理由不配合。然而,一个女人仅仅年轻漂亮,不足以让蔡晓光一往情深。周蓉所具有的特质正是她们所欠缺的,也是蔡晓光精神上最需要的。他表面上是个好好先生,其实思想深处自有圭臬,而周蓉是唯一了解并与他共同稀释精神苦闷孤独的女性。
这样的一些亲人在年三十儿晚上聚餐,气氛当然和美喜乐。尽管有四个没工作的,但并不怎么影响他们其乐融融。确切地说只有三个没工作,郑娟承认最愿意做家庭妇女。吴倩和于虹不会那么说,春燕的头脑里甚至根本不会产生那种想法。她们如果说出郑娟说过的话,丈夫一定不会拿好眼色看她们。在东三省,无论农村还是城市,许多小脚老太太都希望自己能为家里挣点儿钱,郑娟那种年龄无病不残的女人说那种话,丈夫又没有工作,起码是不合时宜的。郑娟之所以那么说,主要是因为亲人们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让她觉得虽然丈夫暂时没有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并没有多大问题,儿子周聪春节前甚至孝敬了她一个厚信封的钱!
周蓉母女也认为找工作对自己不是件难事,用周明的话来说是:“偌大的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新就业岗位比从前不知多了多少倍,怎么会没有适合我和妈妈的工作呢?”她们回国后收集了各类资讯,研究后得岀的结论相当乐观。国家发展虽然很不平衡,但多点开花,各显神通,势头很猛,前景广阔。她们对找工作都胸有成竹,信心满满。周秉昆本人也不那么悲观,他眼见儿子周聪孝敬了郑娟一个厚信封红包,刚才又听儿子说报社效益好、福利多,也就不再因暂时没有找到工作而焦虑了。
周聪拎回家四盒年货,都是报社发的。冬梅也拎来了几盒,她学校发的。晓光用车带来的更多,是他们业务员为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的客户准备的年礼,剧组人人有份。他们一家三口和冬梅初一晚上就离开本市,便都留给了秉昆家,那些东西在一面墙根摆了两溜儿。
饭后,亲人们打扑克消磨时间,秉昆独自将那些东西分成几堆。盒子里的年货应有尽有,绝大多数国人梦里也不会出现这么多年货。
晓光说:“秉昆,别折腾了,过来玩嘛。”
秉昆就坐到了桌旁,垂着眼请示说:“姐夫,嫂子,我想分出两份给国庆和赶超。”
周珥说:“小舅真老诚,这么点儿事还征求意见。”
秉昆说:“你爸和你妈带来的嘛。”
晓光说:“随便,随便。”
秉昆说:“赶超摊上不好的事了,很不好。”
亲人们都放下手中的扑克,一齐看着他。
于是,秉昆讲起了赶超和国庆挣钱多么不容易以及赶超妹妹的事。他讲时,周聪拿着小本边听边记,还追问一些细节。
没等他讲完,郑娟流泪了,连说:“都给他俩吧,都给他俩吧。你告诉他俩,缺钱时让吴倩和于虹找我。”
仿佛儿子给了她那个信封,已让她腰缠万贯。
秉昆讲完,叹道:“他们两家过春节肯定不是咱们这样。”
冬梅也叹道:“农民的命运也有了点儿改变,改革的阵痛真是苦了工人阶层了。”
周阴问周聪:“你不停地记,又想写些什么?”
周聪一脸正气地说:“当然,我早就想为我们底层民众写些东西了。”
周蓉说:“把你的话再说一遍。”
周聪没有再说一遍,愣愣地看着他姑,不明白自己的话错在哪儿。
晓光说:“你姑姑的意思是,其实,目前你们家并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就不能以’我们’这种思维来写。”
周聪又转脸看大婶。
冬梅说:“你姑的意见有道理。”
周蓉又说:“别忘了你还有位当干部的大伯,官不大,却也不小了。你能在报社工作,全靠他稍微利用了一下关系。你要摆正位置,在广大的底层民众中,咱们亲人间一门三户,都不典型。作为记者,以后切记万勿轻言’我们底层’四个字,文章中更不可以出现这四个字。一旦出现,认真的人质疑起来,你就有欺世盗名之嫌,自取其辱,亲人们也会陪着难堪。”’
周为不以为然地说:“妈,有那么严重吗?”
周蓉说:“我的话也是针对你说的,你也必须记住。或许不至于有我所说的后果,但你们下一代都要自律。咱们周家人绝不可以与欺世盗名之事沾边,绝不能违背咱们周家人的做人原则。”
周聪愣愣地盯着周蓉说:“姑姑,说来说去,你的意思就是一句话,我根本没资格为底层人民代言了呗?”
冬梅说:“你姑不是那种意思。”
周聪抱怨说:“她都给我扣上欺世盗名的帽子了,我还怎么写啊?”
秉昆训斥道:“不许跟你姑姑叽歪。”
他们争论时,郑娟出去找了一些绳子,将秉昆分成份的盒子、塑料袋系在一起,方便国庆和赶超拎走。
一时间,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周蓉倒没生周聪的气,她笑着对秉昆说道:“你儿子随你,不太容易开窍。”又对周聪说:“当然可以写,而且也应该写,还应该写好。至于怎么写,可以请教你姑父。”
她说罢,想站起来吸烟。
周明一把将烟盒夺走了。
晓光说:“女儿,给爸一支,爸得思考问题呢。”
周明给了他一支烟,起身不知往哪儿藏烟盒去了。
晓光吸了几口烟,看着周聪说:“你大婶刚才已经说了,阵痛还没有过去,许多工人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客观事实,毋庸置疑。但同样是底层民众,同样是工人之家,情况却不尽相同。社会原因导致的普遍贫困与个体原因造成的特殊不幸,在社会总压力的冲击之下艰难维持着。你能理解的,而不应仅以同情心将普遍现象与个体原因混为一谈。”
“难道……”周聪有点儿激动了。
晓光继续说:“别打断我,耐心听我说完。不是所有的下岗工人,都像你赶超叔叔与于虹阿姨那样,夫妻关系闹得很僵。也不是在所有的工人家庭中,婆婆和儿媳相互极其排斥。你国庆叔叔同样是下岗工人,为什么在他父亲出了那样的不幸之后,他和吴倩阿姨的关系反而一天天好了?社会问题与个体原因重叠在一起,相互交错。好记者首先要善于明辨是非,厘清事实,综合评估,而不是……”
“姑父,你分析得好科学全面,像在实验室里解剖青蛙!”周聪激动得站了起来。
冬梅说:“我认为,你姑父的话有道理。”
周聪指着姑父、姑姑和大婶说:“你们都是既得利益者,所以你们站着说话不嫌腰痛。请都别忘了,我从小叫孙赶超叔叔,我对他亲,他的痛就如同我的痛,我和你们的感受不一样!”
周珥将郑娟推回桌边,按着她双肩让她坐下。表弟与自己的父母谈不拢,她不便参与,希望大婶一归座,双方就不好意思再争论。
周蓉有些生气,板着脸说:“周聪,站着的是你,不是我们。你说得没错,我,你姑父,还有你大婶,我们都是既得利益者。如果当年’四人帮’没有倒台,你姑父和你大婶,肯定还是被划入另册的人下人,我和你大伯也休想考入北大。你也将因为受我们这些亲人的牵连,而难以迈入大学的校门,更不要说还当上了记者!你就不是既得利益者吗?你当然和我们不一样了!你要和我们一样成熟,我们用得着教你怎么写好一篇报道吗?长辈们好心教导你,你怎么可以放肆?坐下!”
郑娟也学周蓉的话训斥儿子:“小聪,你给我坐下。长辈们好心教导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坐下!”
周聪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坐下后红着脸挠头道:“姑、姑父、大婶,都别生我气啊,我成心引你们多教导几句嘛。”
秉昆这才说:“我也发表点儿看法,行吗?”
周蓉说:“当然可以啦!你是主人啊,谁敢剥夺主人的发言权呢?”
于是又都笑了,气氛和缓了许多。
秉昆接着说:“我肯定和你们的看法都不同。周聪你给我听明白了:赶超叔叔妹妹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写!怎么写都是往我好朋友伤口上撒盐!沽名钓誉与欺世盗名没什么两样——坚决不许,记住了吗?”
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凝重。
周聪见父亲表情严厉,默默点头。
三十儿晚上,吃不上像样年夜饭的人家毕竟少。与三十多年前相比,绝大多数国人的年夜饭毕竟多了几道菜。下岗并不完全等于失业,流转到全国各地特别是南方经济发达省份打工的“东北虎”,如果挣到的钱不是自己挥霍,而是省吃俭用带回家了,全家吃年夜饭的气氛应该还是各有欢悦。饭桌上的话题,难免有天下大事。家国大事,平民百姓向来就津津乐道。谈到让自己感动的见闻,他们或气愤地拍桌,或同情地唏嘘,这也成为吃年夜饭时的寻常现象。
像周秉昆亲人们谈论的那类话题,估计当年可能也就仅此一家。即使是在亲兄弟姐妹中间,由于学历知识、家庭生活乃至职业的不同,各自人生的理解和对社会的认识都有很大的不同。可以说,在周秉昆和亲人之间,也出现了类似阶级立场的分歧。如果刚才的话题再继续下去,估计会引起更大的争执。
幸好春燕光临了。
春燕二姐和爸爸从外地回来,春燕一会儿要先回娘家看看,然后还得回自己的小家去,与德宝和儿子一起过三十儿。德宝母亲去世后,德宝活得省心了,春燕也胖了。
大家自然要请春燕坐下喝一杯。她也不客气,端起杯就喝,拿起筷子就吃,无拘无束,真是宾至如归。周家人都不把她当外人,晓光和冬梅也多次在周家见过她,都喜欢她的性格。春燕的不请自到,让周家的气氛活跃多了。
郑娟说:“既然回来了,干脆住你妈那儿呗。”
春燕说:“才不呢,我得回自己家陪德宝他们爷儿俩看春晚,我妈那儿还是台黑白电视机。”
春节前,春燕的小家添了电视,四十七英寸的,看得出来,除了她自己挣工资,德宝也有些挣钱门道,他俩的小日子过得挺有奔头。德宝对国庆所说“一个个活得苦哈哈的”,其实并不是他自己的实际情况。
郑娟关切地问:“你二姐和你爸出去这么久,挣没挣到钱啊?”
春燕吞下一块肉,喝了一口啤酒顺了顺食道,打着嗝说:“不吃了不吃了,什么都不吃了,我可得管住嘴。按说这几年我们活动搞得多,我也不缺嘴啊。”
她笑了,大家跟着也笑。
春燕已变得完全一副大妈样了,她笑罢又说:“亲嫂子,这么跟你说吧。我二姐挣到了多少钱我不知道,咱不问,问她也不会跟我说实话啊。亲姐妹之间,说到钱,想听一句实话那也不容易。现而今,亲兄弟亲姐妹亲不亲,首先得看钱上的关系如何了。如果妹妹经常给姐姐钱,姐姐把妹妹叫姐姐都可能。我又没那么多余钱给我二姐,她跟我的关系当然也就那么回事啰。我爸肯定是带回了一些钱的,要不我妈高兴不起来。我爸运气不错,在浙江给一位私企小老板看别墅,侍弄花草树木。人家买别墅不是为了住,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一年到头也不去住几次,雇人住,我爸还得替人家养好大小三条狗。我爸六十好几了,怕孤独,说这次回来,以后再就不去了。”
周聪几次想拿起桌上的小本记,坐在身边的周珥一次次将他的手打落了。
秉昆问:“你二姐夫回没回?”
春燕没好气地说:“我的干哥哥,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早失联了,也可以说是和我二姐玩失踪,说不定已被什么富裕地方的中老年寡妇招赘了。改革开放可使南方占大便宜了,听说有的地方,农村城里都富得流油,百万元户不好意思显富,千万元户才算起步。那些地方离婚率也高,分家分到资产的寡妇,可爱找咱们东北虎爷们儿,什么事都不干当虎崽子养着也乐意。我二姐夫那王八蛋如果真敢做出撇妻弃女的事,那我可就得替我二姐撑腰了,关系再一般也是我亲二姐,打断骨头连着筋嘛!我这妇联副主任也不是白当的!”
大家见她说得七窍生烟,附和她不好,想笑更不好,一个个只得做出富有正义感同情心的样子,庄严地沉默着。
由区妇联副主任的职务,春燕的话转向了她在机关的处境:“他妈的,我当副主任都十好几年了。上边一发话,我就跑前跑后钥足了劲儿落实。可领导们好像都瞎眼了,明明看到了也装根本没看到,按死一只臭虫那样,非把我按死在副处级上不可!咱没背影后台,估计到退休也提不成正处,真他妈死不瞑目啊!干哥,我都辅佐过三任一把手,成三朝元老了。就有一点能让我心理平衡点儿,副主任中我资格最老,一把手往往也得对你干妹妹敬着点儿!”
她一说那些,别人更没话可接了,只有秉昆纠正道:“不是背影,是背景。”
春燕说:“我没说错啊!背景二字在官场上早过时了,现而今流行的说法是背影,谁是谁的靠山,谁关照着谁,为谁铺平提升的道路,那都得暗中运作,不显山不露水,影影绰绰地干活,寻常看不出来,节骨眼上才拽你一把!可谁拽咱呢?”
她苦笑起来。
大家便也陪着苦笑。
她忽然发现了那几份年货,走过去,蹲下看。
郑娟说:“是小聪他姑父和大婶带来的,我们自己哪儿舍得花钱买那么多东西。三口人过一次春节,也吃不完这么多。”
春燕说:“那就是我姐夫和嫂子带来的呗!你们吃不完我们三口帮你们吃!”说罢,她解开了郑娟系好的拎绳。
周家人只有相互看着笑一笑。
春燕说:“哎呀妈呀,太奢侈了,还有大对虾,这我可得分走些。”
秉昆说:“燕,对虾你别分了吧,我要送给赶超。”
春燕说:“行!那我就分些带鱼。这带鱼真好,比市场上见过的宽多了。”
秉昆说:“带鱼我要送给国庆,他两口子都喜欢吃带鱼。”
春燕猛地往起一站,转身冲秉昆嚷嚷起来:“秉昆你干什么呀你?你还是不是我干哥了?我还是不是你干妹妹了?历史原因形成的事实,你打算把它给推翻了怎么的?当着咱们家这么多亲戚的面,你干吗非搞得你干妹妹臊不搭的?不要啦不要啦,我什么都不要啦,你满意了吧?不在你们家待了,我告辞了!”
她说罢,转身往外便走。
郑娟抢前一步,挡在门口,指着秉昆责备:“大三十儿的,你当干哥的真讨厌,还不快给春燕赔礼!”
秉昆赶紧堆下笑脸说:“我不是逗你嘛,你当什么真啊!”
他腾出个塑料袋,亲自为春燕分出了些东西。
郑娟说:“还有猪蹄,春燕爱吃猪蹄。”
秉昆便又加上了两个猪蹄。
“这还有点儿干哥的样子。”春燕接过塑料袋笑了。
郑娟把春燕送出家门。冬梅笑道:“这个春燕,半真半假,可真是个闹人。”
周蓉说:“也是个可交的人,心直口快,平时嘻嘻哈哈,一旦顶起人来,头上就冒出椅角了。从小就那样,不知改了没有,倒也可爱。”
晓光说:“如果没改,太影响她进步,可能还真就一辈子是副处级了。”这时,郑娟回来了。
秉昆怪罪地说:“你多那么一句干什么啊?”
郑娟问:“哪句呀?”
秉昆说:“猪蹄呗,国庆和赶超都喜欢吃猪蹄。”
周蓉几个互相看看,都笑了。
周聪说:“妈,我保证,明年春节也让你看上大液晶电视。”
周阴说:“那你家就是我们三家中第一家有大液晶电视的了。”
冬梅说:“我总是一个人在家,晚上看书看习惯了,暂时不想买,以后肯定会降价。”
晓光说:“我没买是因为不太有时间看,以前我那儿晚上总来人,一聊聊很久。”
秉昆对周聪说:“那东西早买一天晚买一天死不了人,家里要买也是我的事,不必你向你妈做什么保证。”
郑娟说:“那我等你爸买。”
忽然,门外响起了鞭炮声——最初东一阵西一阵的,十几分钟后连成了片,枪炮齐鸣一般。
周明大声说:“肯定有放礼花的!”
她率先出去了,屋里说不成话了,大家便也跟了出去。
夜空中果然处处礼花绽放,绚丽无比,经久不息,这是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的喜庆景象。
郑娟仰头看看,脱口说道:“真美!像老天爷在炫锦缎。今儿一夜得烧了多少钱啊,有钱人还是多了呀!”
鞭炮声也罢,绚丽的礼花也罢,基本都在市中心区,绽放在市区的那部分天空。光字片这一带的天空却黑漆漆的,并没什么绚丽景象呈现,偶尔有零星的“蹿天猴”蹿上夜空。那种专供孩子们放的小玩意儿,蹿不了太高,焰火也小小的,一转眼就消失了。
这一年的三十儿晚照例寒气袭人。
初一早上,冬梅和周蓉一家三口匆匆吃了点儿东西,同时离去。
郑娟重新将年货进行了一番分配,再次用绳系好,对秉昆说:“别等国庆和赶超他们来时再给了,他们说不定初几才来呢,我看上午就让小聪送去吧。年货年货,给晚了不好。”
秉昆说:“对,我也这么想的。”
九点多钟,周聪将两份年货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奉命出发。
春节一过,转眼四月,天气逐日暖和了。
晓光一直没再筹拍新的电视剧。
他曾对秉昆说:“等我又搭戏班子了,你跟着我当个剧务什么的吧,怎么也能干上两三个月。”
省里财政吃紧,文艺基金大幅缩减,也不能总向他倾斜,尽管他是“绝导”。主旋律这杯羹,文艺圈不少人想分。只要贴牢了主旋律的标签,就有理由申请文艺基金的补助。肉少狼多,竞争颇为激烈。蔡晓光识相,自忖沾主旋律的光已不少,不愿引起别人的不满。他退避三舍,偃旗息鼓,终日闭门谢客,在家读书、健身。
一天,省文化厅派一位处长找上门来,鼓动他导演一部话剧一一改编什么领导的自传,说钱不是问题。
他就留下原著看了。
周蓉也看了。
二人还进行了一番讨论。
周蓉问:“为什么非是话剧?”
晓光说:“花钱少呗。”
她又问:“少是多少?”
他说:“四五十万吧,拉点儿赞助,估计能凑个六七十万。别往高了要求,马马虎虎也够。”
她说:“人们的欣赏水平已经提高了,马马虎虎导出的话剧谁看呢?”
他说:“靠卖票肯定是不行啦,靠红头文件往下派票呗。”
她说:“那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他说:“是啊。以前我搞的主旋律,每次都尽量往里加入观众爱看的元素。这是领导的原著,我也不好擅自往里加呀。如果处处与领导的改编意见发生矛盾,岂不是骑虎难下呢?”
她说:“人家写的是一部严肃的书,那不是轻易被你糟蹋了?”
他说:“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几天后,他借口老家有事必须亲自回去处理,婉言谢绝了厚爱,还客客气气推荐了别人。为了打消猜疑,他竟真的回老家去了。
周秉昆便不指望给姐夫当剧务了,开始四处找工作。
天一暖和,劳动力介绍点又在原地挂牌,秉昆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经过一场大洪水威胁后,江北的江堤塌陷严重,必须修筑。那是重体力活,有的待业者体力弱,想干也干不了,有的则不愿干。
周秉昆毫不犹豫地填了表。那是长活,少说能干两年多,很适合他。累是肯定的,但挣的会多点儿。
他买了辆旧自行车,认真修了一番,每天早出晚归地上下班。终于又能往家挣钱了,他很高兴。郑娟说等着看他买大彩电回家,他要兑现诺言。
七月,骄阳似火,秉昆和工友们个个被晒成了黑人。
一天,快中午时,赶超出现在秉昆面前,尚未开口说话先哭了起来。
秉昆把他拉到树荫下,惊问又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他说,国庆出事了。
秉昆想不出国庆会出什么太不好的事,一再追问,赶超却只是一味地哭。
“孙赶超,你急死我了!你是大老爷们儿啊,不是小孩子,再不说我可干活去啦!”
秉昆被他哭得不耐烦了。
“国庆,他没了……”
“没了?那么大个人,没了什么意思?!”
“他……死了……”
春节后,秉昆再没见过国庆,孙赶超的话使他变成了一根石柱定在那里。
“卧轨……”
秉昆摇晃一下,靠在了树干上。
孙赶超蹲下了,接着哭。
秉昆没哭,也没流泪,全身发软,也贴着树干蹲下了。
赶超说:“春节后他检查岀了尿毒症,他哪有钱透析?一个星期得三次,咱俩每月挣的钱都帮了他也不够,更休想换肾了……他是走投无路了,绝对走投无路了……”
周秉昆看着赶超,听着他的话,自己眼中并无泪水淌下来。他心里甚至也没有难受的感觉,如同被坏人从背后用麻醉枪击中,意识模糊了。
朋友走了,自己得尽一些朋友的义务——还清醒着的一部分意识告诉他。
“周秉昆,喊你那么多声没听到啊?聋啦?别人都在顶着毒太阳干活,你好意思在这阴凉地偷懒吗?”
直至工长出现在他面前,他才缓缓站了起来。
“偷懒”两个字激怒了他,他突然像狂怒的大猩猩似的扑向对方。那时他的样子很可怕,仿佛要将对方撕碎了。
孙赶超及时把他挡住,工长吓傻了,不再管他,匆匆离开了。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与赶超怎么分手,更不记得他们分手前还说了些什么。
赶超也没借辆自行车,是从江桥上走过来找他的。
望着赶超的背影,他突然喊了一句:“我也有事告诉你!”
孙赶超站住,转过了身。
他却又喊:“走吧,以后再说。”
他的理智终于恢复,孙赶超走远了。
工长是邻省来的打工者,和他年龄不相上下,却已是老资格的水泥工了,与他父亲周志刚同一工种,秉昆对他一向特别尊重。工长讲,在邻省某段大江的下游,开江不久后,有一具几乎没了头颅、身体支离破碎的女尸冲到了岸边,冰排将其撞击得可怜又可怕。报上登了三次认尸通告,无人问津,最后有关方面作为无主尸体火化了。
他当时问:“会保留一个时期骨灰吧?”
工长说大概会,估计衣服和鞋也会保留一个时期,保留多久就难说了。
工长讲的事,让他想到了赶超妹妹。
他几次想告诉赶超,却几次念头一起,又立刻打消了。
刚才,他想告诉赶超,理性又一次阻止了他。他决定永远不告诉赶超了。
他向工长认错,工长气咻咻地不愿理他。
他只得说:“我一个朋友,也是下岗的,两天前卧轨……死了
所有工友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每一双眼睛都直直地盯着他。
工长拍拍他的肩,低声说:“你哪天去送他都行,不必请假,我也不给你记旷工。”
秉昆和所有朋友都去了火葬场。
民间不说那是告别仪式,习惯的说法是“送送”或“见最后一面”。吴倩和女儿也没能见上国庆“最后一面”。火葬场的人劝她们不要见了,朋友们都明白人家是善意,也劝吴倩听人家的。
吴倩答应了。
除了吴倩和国庆的女儿,谁家也没带自己的儿女,尽管德宝和春燕、赶超和于虹、唐向阳和常进步的儿女,都对国庆叔叔或国庆伯伯很有感情。家长们互相提醒,如果孩子们问起来,都要口径一致地说国庆是病故的。
周聪与父母一道去了火葬场,在第二代中,他和国庆叔叔感情更深。而且,他已参加工作,是大人了。
周秉昆他们,凡有家的,每家每月出一百元,作为国庆女儿的助学金,直至她从那所民办高等技校毕业。周聪单独一份,他自愿。龚宾坚持出二百,没人反对,他挣钱太容易了。蔡晓光与国庆也很熟,他有事没到,由秉昆带去了五百元钱。赶超把装在信封里的钱交给吴倩,她接时又哭了。秉昆起先还能忍住,国庆的女儿扑在他怀里哭时,他终于喇順地落泪了。
回家的路上,于虹对赶超说:“你可别给我们母子来国庆那一手啊,如果你敢,那我也敢,看谁心疼儿子!”
赶超说:“国庆他是走投无路了,我还没活够呢,不过上几年好日子,你整天挤对我,我也要死皮赖脸地活下去!”
他说得异常坚定。
周聪还是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写了篇报道,题目是《我的两位叔叔》,主要写国庆和赶超之间的友谊,父亲反而只是个一笔带过的人物。报社领导认为写得不错,下岗工人之间互相关心、共渡难关的人间真情值得颂扬,但发稿前要求务必将“卧轨”二字删除干净,暗示文字也不允许存在,怕引起争议。
文章见报后,业内人士都说写得有感情,却并没在社会上引起什么反响。报社甚至收到一封要求“来函照登”的讽刺信件,标题是《难道只有下岗工人心疼下岗工人吗》。这样的群众来信自然不会登,它让周聪很受伤。
周秉昆没有订报,不知道那事。
十几名新工友背后议论起了周秉昆。不知怎么搞的,他们中有人知道他哥是当官的,姐夫在社会上很吃得开,于是恍然大悟一一原来他和他们根本不一样啊!
有人认为,他居然成了他们的工友,肯定是由于他和哥哥姐姐的关系相当恶劣。
有人认为,或许正相反,说不定是“苦肉计”,哥儿俩达成了协议;弟弟暂时吃点儿苦、受点儿累,给当哥的一份清廉无私的“厚礼”,当哥的爬上更高的职位后,再重重回报弟弟。
还有人认为,周秉昆可能负有特殊使命,到他们中间来做卧底,收集工人的思想动态,为有关方面维稳提供参考。
周秉昆从工友们的怪声怪气中,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却装傻,一如既往地卖力干活。他不装傻又能如何呢?
国庆节后几天,德宝通知大家,吕川回来了,要求必须聚一下。
他们便聚一起了。一个星期日的傍晚,在“和顺楼”的包间里。国庆的姐姐已经当上“和顺楼”后勤部的经理,负责每日照单选购食材和卫生、服务工作。就她一个人认识秉昆,她说曾珊来过“和顺楼”几次,对她印象颇好。曾珊有一次问她,谁介绍她来“和顺楼”的,工作多少年了。她如实回答,不久就被提拔为副经理了。
国庆的姐姐说:“肯定是曾总的指示。”
秉昆说:“我想,应该是吧。”
她说:“她问我,我如实回答对不对呢?我觉得撒谎多不好啊。”
秉昆说:“当然对,没必要撒谎。”
她说:“那,她重用我,你一点儿不生气?”
秉昆:“不,我高兴。”
她说:“你们来这儿聚,太给我面子了。”
秉昆说:“赶超主张在这儿的,为的是大家可以同时见到你。以我们与国庆的关系,你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姐啊。等大家走时,你到单间去跟大家打个招呼,否则大家会失望的。”
秉昆那么一说,她眼圈红了。
德宝坚决主张,女同胞都不参加聚会。他说没老婆管着才喝得痛快,多少年没痛快喝过一次了,喝痛快了才有利于化解各自的烦恼。
大家都很赞成。
吕川一落座,就声明由他埋单。
德宝说:“你不声明也没人和你争。吃你的喝你的,我们最心安理得了。”
吕川说:“等我当了大官吧。”
赶超问:“相当秉昆他哥那么大的官?”
吕川竟说竟也小。”
向阳问:“那你想当多大的官?”
他说:“起码是包公那么大的官。”
德宝笑道:“呸!你以为你是谁啊?就算你爬到了那么高的官位,能是包公那样铁面无私的清官吗?”
他说:“那是我的追求。即使你们仗着和我的关系,为非作歹,我也一样杀、杀、杀!”
龚宾笑道:“哎呀妈呀,你这不是杀气腾腾地来和我们聚嘛!量刑是要依法的,不够死罪你也杀头哇?那我下次不敢和你聚了!”
吕川也笑道:“看来你的病还真好了。我不是强调六亲不认嘛,包公的伟大意义是,刑及皇亲,不恕国戚,对现在的中国起镜子作用。”他饮尽一杯酒,吼唱道:“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王朝马汉听端详……”
待他唱罢,进步小声说:“包公一生办案无数,锄了贪官坏官一百几十名,其中不乏高官,但真的皇亲国戚,他一个没动过。《側美案》是虚构的,是后人对他的美化,即使是真事,也说明不了什么。驸马不是血统上的皇亲国戚,陈世美从血统上说是草根阶级出身。锄了他,公主守一阵子寡,再招一位驸马就是了。兴许下一位驸马仍是状元,比陈世美还年轻。”
大家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都有点儿刮目相看。
吕川问,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他说,看书。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德宝高叫,“得敬他一杯,敬他一杯!”
于是纷纷和进步干了一杯。
别人一杯刚下肚,吕川已独饮了三杯。他说这次回来,是为了调研各地省委党校对干部进行反腐倡廉教育的情况。
秉昆问:“我哥的工作怎么样?”
吕川说:“实话告诉你,不是太安心。”
秉昆好生奇怪,追问为什么。大家也关心起来,一时都安静了。
吕川说,上上下下,从领导到同事,对周秉义还是友好欢迎,他正负责一项重要工作,编一部大部头的《中国历朝历代反腐大事件》,供各级纪委干部学习。但周秉义显然更属于那类迫切想要做实事的干部,领导很理解,甚至也可以说愿意支持。
“我来之前,听说有位大领导已经与你哥谈了一次话,答应你哥,编完了《中国历朝历代反腐大事件》,可以考虑他的去留。你放心吧,你哥是免疫力极强的干部,凡事又有独立见解,不会犯任何错误的。”
听吕川这么一说,秉昆才释然,大家也跟着松了口气。
赶超说:“秉昆,你写信告诉咱哥,哪儿也别去,就在中纪委干下去得了。如果他能为国家铲除一些贪官污吏,那也是实事嘛!”
秉昆说:“我哥我了解,有明哲保身的一面,心也软。为人民服务的实事他肯定做得来,也喜欢做,反腐性质的实事他有可能顾虑重重。”
大家正这么聊时,菜一道道上来了。
于是,大家又都干了一杯。
吕川红着脸问:“刚才谁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了?”
赶超说:“我呗,怎么,要问罪啊?想当年咱们的老爸老妈都一样,过的都是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花的日子。如今,我们过的是一元钱恨不得掰两半花的日子。’文革’结束快三十年了,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社会进步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可物价也涨了十几倍了!你当然和我们不一样啊,我们过日子的难劲儿,你现在的吕川哪里体会得到!”
“你以为我当了处长,就变成聋子和瞎子啦?我虽然缺乏切身体会,但见到的比你们多,听到的比你们多,知道的比你们多!”吕川用
筷子逐个点着大家说,“我见到听到知道的,你们哪里会见到听到知道?你们以为见到听到知道了那些,会使人得意会使人高兴吗?才不会!对我和秉昆他哥这样的人,是痛苦!我们有我们的痛苦!”
德宝说:“讲讲,讲讲,震撼震撼我们。不来点儿震撼,我们都快麻木了。”
吕川说:“不能跟你们讲,只能在内部的工作报告会上讲。在别处乱讲,违反纪律,犯错误。”
向阳就说:“那就聊点儿别的吧。”
进步说:“同意。”
“吕川,你到我们貂场去参观指导一下呗,让我们老板亲自向你介绍。”
这是龚宾病好后第一次参加的朋友聚会,他有些亢奋,特别是见到已经与大家不一样的吕川后,很激动。向阳要聊点儿别的正中他下怀,否则朋友们聊的话题他永远插不上话。
“如果大家不反对,我想讲讲貂这种东西。貂吧,它是一种怎么养也养不熟的东西。有时候人认为把小貂养熟了,可它一长大……”他想做一会儿聚会的主角,心里一直憋着想把话题引向养貂。
“好龚宾,别闹了,聊点儿别的也不一定非得聊养貂。你先沉默一会儿,先听他们几个聊什么嘛,实在聊得没意思了咱再聊养貂,咱把养貂作为保留节目。”
吕川抚弄了一下龚宾的头,像哄小孩似的哄他。
当年东北三省城市底层平民们的聚餐,无论亲戚朋友还是临时凑一起干活的散工,若都是老爷们儿,所说的话无非就是吃吃喝喝,或骂娘宣泄对现实的不满。
为了给吕川省钱,赶超没点什么昂贵的菜,家常菜摆满了一桌子,然而大家似乎都没有胃口,举杯喝的时候多,拿起筷子吃的时候少。都是朋友,谁也不当谁是外人,劝酒劝菜自然就多余。吕川身份特殊,唐向阳是路路通公司的副总,都是社会变革的受益者,甚至连龚宾也是既得利益者,而秉昆和进步则是那种有想法也尽量闷在心里不怎么流露的人,这就让赶超和德宝两个对现实不满的人反而成了少数,不好意思发泄了。
劝吃劝喝多余,想放下筷子就骂娘的又不好意思,屋里的气氛一时就冷了。
然而,吕川的脸已醉红了。他说:“怎么,都跟我生分了呀?谁聊点儿什么啊!”
龚宾按捺不住,又说:“貂那种东西……”
“吕川已经说了,咱把养貂作为保留节目。”德宝干脆用碗扣住了他的嘴。
大家都笑了。
秉昆说:“我来几段绕口令吧。十几年没练了,不知还来得了来不了。”为了趁机活跃气氛,他说了几段绕口令,嘴皮子功夫居然还行。大家便都凑趣学,竟没一个能说好的。
正在这时,国庆姐姐进入了房间,手拿一只酒杯。除了吕川,别人都认识她,便都站起来亲近地叫姐。
秉昆为吕川和国庆姐姐做了介绍,他两人就握了握手。
国庆姐姐自己斟满一杯啤酒,举着对大家说:“国庆出事后,让大家操了不少心,作为他姐,我借这个机会代表吴倩和女儿,也代表国庆——如果他地下有知的话……我敬大家一杯!”说罢,她一饮而尽。
“我有工作在身,不能多陪你们。我多次听国庆提到吕川,今天终于见到了。吕川你可是他们的骄傲,你不常回来,聚在一起了,要和大家多聊聊啊。我已吩咐过了,你们这个包间没时间限制。”她说完深鞠一躬,嚙泪笑笑,一转身离开了。
大家纷纷落座,气氛就与刚才不同,凝重得如同时间定格了。
沉默良久,吕川哑着嗓子开口道:“国庆他姐说了些什么,我可听明白了。”他扭头直视着秉昆说,“你骗我了。”
秉昆拿起酒杯,也一饮而尽,之后仰脸看着屋顶,不吭气儿。
“都他妈说话呀!”吕川拍了一下桌子。
“说就说。”赶超也拍了下桌子,就将国庆的死因照实说了。
“为什么……为……为什么非选择那么惨的一种死法?……”吕川流泪了,嗓子更哑了。
德宝说:“铁路系统是大户,那么一种死法,他们会出于人道,承担丧葬费……国庆他考虑问题很全面。”
吕川双手捂脸,低下头去。
众人都陷于沉默。
吕川突然抬起头,泪如洗面,他瞪着赶超说:“为什么不是你?那是你才容易干得出来的事!……”
“国庆走投无路了,我又没有走投无路!如果我走投无路了那也……”赶超有些发火。
秉昆厉声制止:“你装会儿哑巴不行吗?”
向阳小声说:“还是聊点儿别的吧。”
进步也附和:“同意,聊点儿别的。”
吕川则将目光转向了龚宾,“为什么也不是你?就你,怎么反而比国庆的日子还好过了?国庆他是多么好的人!他是一辈子都想当好工人的
秉昆起身,将包间的门关上了。
“我恨!我恨贪官污吏!我恨权钱交易!我恨腐败!我恨那些让国有资产流失的人!我操他们八辈祖宗!我,吕川,操……”他情绪失控了。
周秉昆也拿起一只碗,严严实实地扣住了吕川的嘴。
吕川竭力反抗,碗掉在地上,碎了。
吕川喊:“给我尚方宝剑!谁给我尚方宝剑!谁,给我啊!……”他失声痛哭。
秉昆将吕川的头紧紧搂入怀中,让他不能再喊出声,哭出声……
那顿饭大家肯定吃不成了。
德宝和赶超负责送吕川回住地。
唐向阳主动陪秉昆走,他说:“秉昆,对不起了啊。”
秉昆站住,木呆呆地问:“什么事?”一次次情感刺激,让他应付乏术,如同屡屡丢分的棒球手,沮丧至极。
向阳说:“我成了路路通副总的事,本来今天我想亲自告诉你的,却被德宝先说了。”
秉昆又问:“那又怎么了呢?”
向阳说广怕你有想法。”
秉昆说:“想法其实是有的,饭桌上没说,是怕你当大家面为难起来,面子上都不好看。”
向阳说:“现在就咱俩了,你说吧。”
秉昆说:“你既然都当上了副总,也是个有权的人了,安排一两个朋友的工作,对你有那么难吗?你为什么没帮帮国庆?你要是主动伸把手帮帮他,他会走上绝路吗?吕川那样,我觉得像在骂我。我是没能力帮别人的人,可你已经有能力帮朋友一把了,你却没帮。你忘了你也曾是-六小君子’了吗?你就不觉得吕川也是在骂你吗?”
向阳说:“我帮过国庆,没帮成。公司有负责招人的部门,要填表。国庆太诚实,在健康情况那一栏写上了’肾病’两个字。也怪我,事先没提醒他。结果当然没下文了,我也没法再出面替他疏通了。”
秉昆说:“反正是怪你。”
向阳说:“话又说回来,如果我帮他骗,我倒是成了什么人?公司上上下下又会怎么看我?何况公司也不是医院,能为他治好尿毒症?公司更不是慈善堂,肯把他养起来。往最人道了说,无非看我分儿上给他点儿钱,客客气气地把他打发了,他不还是个走投无路?”
秉昆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说什么。
“如果你到我们公司来,我肯定会帮成你的忙。”向阳说。屁股决定脑袋,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他说“我们公司”四个字时,就像是在说“咱家的公司”那么仗义。
秉昆没挑他理,或者他已丧失了对别人的话语的敏感。他将一只手搭在向阳肩上,用力按了一下,苦笑道:“你应该明白,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去你们公司的。既然话说到这儿了,你帮赶超到你们那儿去吧。他独行单干的,今天有活明天没活,我总是替他担忧。咱们已经失去国庆,别哪天又失去赶超。”他的话说得很慷慨,就像从前出生入死的革命者。
向阳说:“我主动跟他谈过,他不领我的情啊,说至今白住着你的房子,不能在立场上背叛你。国庆起初的态度也和他一样,是我做了思想工作才转变的。你埋怨我,我委屈。”
秉昆说:“说开了,那就别委屈了。你再去跟赶超谈,也代表我的意思。什么立场啊,什么背叛不背叛的啊,扯哪儿去了呀!糊涂到家了!”
他将搭在向阳肩上那只手放下,手指接连截了向阳的心窝几下。
向阳说:“照办。再多聊几句,我对吕川有意见,也可以说是不满。来无影去无踪的,一见面就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他对赶超和龚宾说的那叫什么话?有那么说话的吗?他在岸上,别人在水里,我也是侥幸从水里爬到了岸上。在岸上的人,有什么资格对在水里的人指手画脚?”
秉昆说:“他是醉了,原谅他。”
向阳说:“以后他再回来,别通知我,我不想和他聚了。干喊恨啊恨啊,光恨有什么用?抓呀,判呀!包公也不是喊口号才成为包公的!不说了,说多了没劲,走了!”他骑上自行车,转眼远去了。
秉昆呆呆站在原地,头脑中像被塞满了青草和干草,软的硬的,乱糟糟的,没一点儿缝隙。
几天后,赶超出现在秉昆家,让秉昆别再操心他的事,他说自己喜欢单干,那辆三轮车还有国庆的“股份”呢,不用它产生经济效益那也对不起国庆。
秉昆提醒他,还有社保和医保,不能不当回事,否则六十岁以后成了“双无”百姓,怎么办呢?
赶超说:“所以得拼着干,咬紧牙关往前活呀。现而今,填饱肚子已不成问题了。挨饿的年代都挺过来了,能吃饱饭的年代就更得活出点儿志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