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过后,周秉义的“大手笔”发力了。大队的建筑人马从四面八方会聚到了同一条马路,浩浩荡荡地向光字片进发。公共交通几度为之中断,交警大队出动了不少警察疏导交通。建筑大军的载人卡车彩旗招展,彩旗上的名字显示他们来自北京、河北、山东,甚至还有广东的房地产开发公司。
光字片一些在家的男人或青年闻讯后,骑着自行车迎接,但建筑大军的目的地分明不是光字片。他们眼睁睁看着挖土机、轧道车、塔吊车跟在卡车后边继续往前开,站在马路边准备欢迎的人,全都有些困惑。
建筑大军一直往前开,开到了马路尽头。再往前,没有水泥路,而是坑坑洼洼的沙土路了一一那里是二OO四年的城乡分界线。
那里距离光字片大约三站远,如果从沙土路上继续向前,五里之外会见到第一个村子和耕地。五里之内,沙土路两边是沙化严重的大片野地,蒿草丛生,庄稼难以生长。那里曾经连成一片,沙土路将它一分为二了。至于为什么那里的土地沙化严重,没人能说得明白,也没人认为有研究的必要。
那个地方俗称虎皮冈。各路建筑大军当日纷纷在那里安营扎寨,支起了帐篷,搭建简易房。第二天,他们开始盖宿舍、厕所和食堂,分明是要长住下去。
光字片的人们疑惑极了,一拨接一拨到周秉昆家问究竟:难道你哥要在那地方为咱们光字片的人家建楼?那可是连兔子都不刨窝的地方啊!那里已经不属于城市了啊!如果你哥将咱们光字片的人家都诋到那里去,那么咱们以后就再也不是城里人了,这么大的责任谁来负?那咱们不是太对不起子孙后代了吗?咱们光字片就是再烂,毕竟属于城区啊!光字片的人毕竟有城市户口啊!咱们的子子孙孙也将是城里人啊!——周秉昆,你一定要替我们问问你哥,他到底耍的什么鬼花招!……
与测量队刚离开那几天相比,光字片人们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满怀憧憬到感觉被耍了,男人女人们询问起周秉昆时都义愤填膺。
周秉昆哪里又能回答得了他们的问题呢?
何况他也见不着哥哥秉义啊。
一天,蔡晓光来了,秉昆问在哪儿能找到哥哥秉义?晓光说,自己也是偶然遇到秉义一次,他已很少回家住,连嫂子冬梅都难见到他一面。那么大的事,他非要在自己任期内干成,市里财政拮据,基本上不拨款,只给政策支持,全凭他靠人格魅力全国各地到处跑,求爷爷告奶奶似的才好不容易招来了几家客商引来了几家投资。这才哪儿到哪儿?刚够唱一场戏,后几幕怎么演下去,演得如何,还得他使出浑身解数接着“导”。他压力多大,可想而知。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天在这儿明天在哪儿,估计连他自己也说不准。
秉昆就将光字片的人要求他代问的事情说了一遍。
蔡晓光反问:“你是代他们问呢,还是代表他们问呢?”
秉昆说:“他们只不过让我代他们问问。他们又没选我,我哪儿有资格代表他们?”
晓光说:“不是代表他们就好。哪天他们选你,也千万别上那个套。八字还没一撇,才刚刚落笔,你哥哪儿有精力回答他们那些鸟问题!照我
看,那根本就不是些问题!”
秉昆说:“既然不是些问题,他到光字片来一次,向人们解释清楚不行吗?如果他没时间,派人来解释也行啊,或者发一封公开信也比不解释好啊!”
晓光说:“秉昆啊,什么叫老百姓,我比你懂,你哥比我懂。依我看,现在不是答疑的时候。时候不对,解释了也白解释,你就是诅咒发誓,疑心重的人他还是个不信!中国目前的事,难就难在许多人对官员对政府失去了信任。如果像你说的那么做,就得今天向这些人解释这些问题,明天向那些人解释那些问题,后天又有些人有新的问题了。成天解释来解释去的,没精力把正事干成了。中国老百姓说好也好,说操蛋也操蛋。一关系到个人利益,针尖那么大的好处也会打破头去争,拔一毛而利天下那也绝不会干!有那更可憎的,明明是件对大家包括他自己的好事,稍不满足,就煽风点火,起哄架秧子,把好事搅黄了心里才痛快。这种人天生就是搅屎棍。他们的思维方式是,一块蛋糕我要吃一大块,有人不是偏不让我吃吗?那我他妈的往蛋糕上拉一坨屎,叫你们谁都休想吃上一口!光字片就没这号人啦?”
周秉昆知道光字片也有那号人,但他不愿承认,因为光字片与自己有着血脉联系,他非常不情愿面对现实。
“有,还不少,东挑西挑、欺软怕硬、又贱又坏的人也有!”郑娟心直口快。
晓光表扬道:“还是弟妹敢说实话。弟妹,你给我来碗豆浆,加糖的。”郑娟受到表扬特高兴,立刻照办。
晓光一口气喝下去大半碗豆浆,又对秉昆说:“别人如果问你替他们反映问题了没有,你就说见不到你哥。你哥肯定有他一套部署,还不是怕节外生枝,分散了他的精力,影响了他的情绪,结果使自己能做好的事没做好吗?我想导好一部电视剧,也不愿刚开机就一再地答记者问,同样的理。”
既然姐夫那么明白的人站在哥哥一边,周秉昆也就不好多问什么。
晓光是受秉义之托来告诉秉昆,抓紧把小院拆了,把门面扩大。
秉昆说:“我不打算一直干下去,以后还是要找工作的,没那必要。”晓光说:“以后怎么样先别管,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落实你哥的指示。”秉昆说:“现在季节也不对,马上夏季了,雨水多,等九十月份再落实吧。”
晓光说:“你怎么又犯轴,知道你们手头不宽裕,钱都给你准备好了!”说着拉开手包,取出一捆用牛皮筋扎住的钱放在桌上。
秉昆问:“谁的钱?”
晓光说:“你哥的,和我、你姐的钱有区别吗?哪一个亲人的钱是花得的,哪一个亲人的钱又是花不得的?我告诉你,你不上心,别说我哪天亲自带着人来开工!”
郑娟急了,一把将钱抓过去,数落秉昆说:“哥的指示你都不听,你还听谁的呢?哥能让咱们做犯不着的事吗?手头紧就说手头紧,找那么多借口干什么?你看你都让姐夫着急了!姐夫你别急,这次我当家,我会把哥的指示落实好的
晓光被她的话逗乐了。
他临走交代给秉昆一项任务,让秉昆去告诉孙赶超,十月底之前要准备好一万元钱,东借西借也得凑足那个数——还说是秉义的指示。
他走得急,秉昆没顾上再问为什么。
周秉昆家将小院拆了扩大门面的举动,又造成光字片许多人的心理波动。他们认为自己此前的憧憬完全成了幻想,希望彻底破灭了。如果周秉义的做法能给大家带来福祉,他弟弟岂不是多此一举吗?周秉昆的举动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他打算长期住在光字片嘛!
“哀莫大于心死。”光字片的人们死心了,或者说对住楼房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们想,也许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吧,但估计那是下一代人的福分了。
他们都这样想,便对虎皮冈那边的工程漠然了,不再关注,也不再议论。他们的日子便又恢复了以往过一天算一天的常态。
虎皮冈那边,昼夜机声隆隆,工程突飞猛进。中国建筑行业早已迈入机械化时代,打好了地基,十天半月时间里就会盖起五六层楼,这已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十月份,两排十幢二十层高楼在虎皮冈拔地而起。只是框架,一切配套设施还没跟上,周边也根本没来得及规划;但市政府发布了正式新闻,宣称那里将成为本市最新的一处市区,名叫“希望新区”。
那天晚上,周秉义终于现身弟弟家。
秉昆一家刚吃完饭,郑娟在洗碗。
秉义说:“弟妹,过会儿再忙,我先跟你们商议一件事。”
郑娟在围裙上擦擦手,挨着秉昆坐在了周秉义对面。
秉义问:“你们知道市里发布的新闻了吗?”
秉昆点点头。
秉义又问:“如果我让你们做什么决定,那肯定是为你们好,你们相信这一点吗?”
秉昆一家三口都点了点头。
“我希望你们,不,也可以说是要求你们,成为那里的第一户居民。”秉义说。
秉昆一家三口都沉默了。
“我需要亲人的支持。”秉义完全是恳求的语言、要求的语调。
秉昆说:“周聪的户口不往那儿迁的话,行。”
秉义说:“要真支持我,就一家三口都迁过去。”
周聪说:“我从那儿到报社太不方便了。”
秉义说:“我已经跟你姑父打过招呼了,你可以再住他那间老宿舍。”
秉昆一家三口又沉默起来。
秉义问:“为什么都不说话?”
秉昆说:“哥,你叫我们说什么呢?那地方现在也没法住人啊。”
秉义耐心地说:“不是要你们现在就往那儿搬。明年’五一-前我保证那里会通上煤气,适合住人了……”
秉义突然有些急躁,他站起来,挥着手臂,走着大声说:“你们其实不相信我是吧?你们是我亲人,我能诋你们上当受骗吗?市政府支持的事能不靠谱吗?你们不要像别人一样只看眼前,两年之后那里会大变样!再以后,会一年一个样!五六年之后会成为本市居住环境最好的地方之一!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不明白?光字片究竟有什么可留恋的?这里适合居住吗?”
周秉义稍一停,秉昆抓住机会幽幽地问:“那你这些话为什么不对光字片所有的人说一说呢?”
周秉义显然来气了,“连你们都不信,他们会信吗?我为什么要你们扩大门面?你们带头搬过去也可以有门面房,还可以享受其他优待政策。我得把那地方炒热,否则这一批建筑队走了,下一批建筑队就招不来了。一旦招不来了,那地方就真的摊在那儿了。让光字片人家住上楼房的想法就泡汤了!”
“哥,坐下,别急。这个家,我说话也算数。我听哥的,我们带头了!”郑
娟再次明确地表态。
第二天,她去派出所把全家的户口迁出。她又到新区,在市公安局接待点把户落上。
那事遂成一条新闻,却没引来多少人效仿。光字片的人们仍在观望。
有人说:“周家哥俩演起双簧来了!”
也有人说:“周秉昆因为蹲过监狱,没工作,家庭地位一路走低,当家权被大字识不了几个的郑娟夺过去了,所以才会做出这种缺心眼的事!”
他们都有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拯救者一门心思工作,被拯救者集体等着看笑话、说风凉话;拯救者想要成功,还必须斗心眼,进行智力博弈——这也是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的事。由于政府官员公信力存疑,这种现象就更不足为奇。
路旁栽上了树苗。
新区为周家的到来开了欢迎会,周家的门面房和两居室住房都经过简单装修。周秉昆一高兴,几天后去找孙赶超,游说那两口子也尽快把户口迁过去。
赶超说:“我们也不是光字片的人家呀,没那资格分到房子啊。”
秉昆说:“那里也卖一部分商品房。我哥去年不是让我告诉你务必凑一万元钱吗?现在才明白,他当初就是让你为买房做准备!”
赶超说:“你今天不明讲,我心里还一直困惑。可……一万元能买下什么房啊?”
秉昆说:“新区欢迎我那天,我哥也到场。他让我告诉你,收你一万元是象征性的。如果你能在买房方面带个头,会给予你和我一样的优待。超,现在我完全相信我哥了!你也要相信他!幸亏我有那么一个哥,他是在利用权力照顾咱俩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你别说了!你哥叫我们凑钱,虽然去年不明白为什么,但明白你哥肯定是有好事想到我们了。钱我们已经凑够……可你说的这事,它也不是那么简单啊!”孙赶超似有难言之隐。
“你究竟顾虑什么,你倒是直说呀!你这么娘兮兮的真让我受不了!”周秉昆发起火来,像秉义曾对他一家三口发火那样。
于虹突然哭了。
秉昆被她哭愣了。
“我们住的也不是我们的房子啊!交一万元就可以住楼房?天上掉馅饼呀?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我们一迁过去,这房子就充公了!可这是你们的房子啊!那你们不是亏了?!”赶超一急,就把话挑明了。
“我们的房子?对了对了,这破土屋至今还是郑娟名下的房产……可他妈的这也算房产吗?”周秉昆也觉得问题确实不那么简单。
于虹哭道:“能像你和你哥想的那样,我们当然求之不得啦,但我们也不能白住你们房子三十来年,最后又拿你们的房子换新楼房来住吧?”
周秉昆想到,如果郑娟不肯放弃这房产,甚至收回,孙赶超一家便真的成了完全没有房产的人家。
“这……那……只好等我和郑娟商量商量……”他的话还没说完,郑娟也来了——她是来报急信的。新区在市里组织了一批看房团,都是打算投资房产。其中一人相中了秉昆家隔壁的房子,说也要像秉昆一样,上下打通成为复式,在一楼做生意。
“我一听就急了,立刻声明已经有主了,是我丈夫哥哥周副市长留给我家亲戚的!秉昆,咱家隔壁的一、二层无论如何不能落在别人手里!于虹,我是这么想的,咱们两家应该成为邻居。到时把一层打通,咱俩开饭店或超市,合伙做女老板,让秉昆和赶超他俩给当老伙计,那种日子多好,想想都美死了!”
郑娟一坐下就兴奋又着急地哇啦哇啦说开了,秉昆他们三个各有心事,装聋作哑地听着。
郑娟觉出不对头,奇怪地问:“你们都怎么了?福星高照了咋一个个愁眉不展呢?”
她这一问,赶超两口子更不知说什么好了,于虹又要哭了。
秉昆不得不说:“你来之前,我们刚谈到这小破土屋的产权问题……”
“产权?”郑娟四下看看,突然双手一拍,猛然醒悟道,“我想起来了,这里原先是我的家!”
秉昆说:“对。咱俩结婚后,赶超他俩一直住这儿。”
郑娟问:“那快三十年了吧?”
秉昆说:“是啊,不解决产权问题,你说的那种好日子,它就实现不了。”
郑娟问:“谁挡着咱们把产权问题解决了吗?”
秉昆说:“怎么解决呢?都得听你的呀。”
郑娟问:“我做得了主?”
秉昆说:“只有你能做主。”
“我还以为我做不了主呢!”郑娟双手又一拍,“我能做主不就简单T?赶超,于虹,我把这里给了你们不就得了嘛!”
赶超抬头道:“嫂子,我们不能白要。
郑娟说:“我也没说白给呀!我从没穿过双皮鞋,你们两口子怎么也得给我买双皮鞋谢我!我可不要翻毛的,也不要猪皮的,水牛皮的也不行,别人说容易穿走样。你们得给我买双上等黄牛皮的,好看的。”
赶超连说:“照办,照办!”
秉昆也说:“你可想好了,不许反悔!”
郑娟说:“这么点儿事你就不能替我做主了?如果我不来你们仁就一直愁下去?一处破土屋我有什么反悔的?于虹,找张空白纸来!”
秉昆问:“你要干什么?”
郑娟说:“咬破指头写下血字据呀,你不是怕我反悔嘛!”说罢,真将一根指头往嘴里塞。
秉昆连忙阻止:“别别别,用不着你那样,我信了!”
于虹抱住郑娟哭了。
赶超两口子的事一波三折。首先是,那破土屋不属于房管所登记在册的公房,也不属于某单位。要说完全属于郑娟吧,她又任何证据都没有。什么人当初经什么部门批准当年盖了那土坯房,又是在什么情况之下由郑娟一家住上了,不但郑娟说不清,也没有任何人能说得清。新区居民登记点的负责同志认为,如果太平胡同居委会主任肯出具证明材料,再由区一级民政局盖章,他们就可以给落实。当年认识郑娟和她母亲的居委会主任早死了,往后的主任们都没见过她,反倒以为孙赶超一家才是屋主。郑娟用了整整两天时间,三十年后遍访故地太平胡同,挨家挨户寻找还记得自己的人。她当年过的是隐居式的生活,能回忆起她的人少之又少,但是她一提自己卖冰棍的老娘和瞎眼弟弟,有些人却印象深,还记得。后来成为北普陀寺萤心师父的光明,在太平胡同已是鼎鼎大名。名人的姐姐请求做证,何况是佛门名人,谁都不敢拒绝,老百姓谁不想取悦僧医的姐姐呢?两天后,郑娟大功告成,周秉昆所写的“情况说明”上按满了指印签满了名。街道主任一见,也只得盖上了印章签上了名。区民政局却说还不行,得补上派出所的章,郑娟又颇费口舌去补上公章。周聪和赶超两口子都要上班,不能陪她去做。秉昆忙于新家那边的安顿,也没陪她。那么难办的一件事,完全是郑娟独自办成的。
然而,区里却并没盖章,说要研究研究。周副市长的弟媳找上门的事,他们倒也不敢拖着压着,而是踢皮球,派人将“情况说明”呈送给了周秉义。
周秉义直接做了如下批示:
(一)孙赶超一家属于本市无住房居民,这样的居民估计还
有不少,各区应进行普查登记,做到心中有数。
(二)光字片的开发是全市消除土坯房和危房总体规划的一部分,对于孙赶超那样的家庭,应着力帮助他们实现居者有其屋的小康梦,解决一户是一户,解决一批是一批。
(三)郑娟是周秉昆之妻,她名下的房产当视为夫妻共同房产。鉴于他们已在新区享受了住房优惠政策,住房面积大于两处房产面积总和,他们在太平胡同的房产不可在今后拆迁中要求置换。
(四)协助周秉昆夫妇将太平胡同房产转移至孙赶超名下,做法完全正确。对于广大群众互助友好行为,各级基层组织都应该大力支持,广泛宣传,进一步促进拆迁工作。
(五)原属周秉昆夫妇的太平胡同房产面积较小,且孙赶超一家不属于光字片居民,不能享受此次光字片居民的拆迁优惠。若孙赶超一家率先购买新区住房,可按规定给予一定优惠。
(六)孙赶超一家若希望购得与周秉昆夫妇同样的住房及门面房,建议支付三万元为妥。这属于本市无房居民带头购买新区住房的特别优惠价,且下不为例。
周秉义批示后,一个电话将周聪召到了办公室。
周聪出现时,周秉义正在擦办公桌。他已很久没在办公室了。周聪坐下后问:“秘书是虚配的?”
秉义说:“替我忙别的事去了。”
他让周聪看看他的批示。
周聪叫好道:“目的达到了,很讲原则,又不留把柄,但也等于没有批示。刀架在我赶超叔脖梗上,他也再拿不出两万元钱来。”
秉义说:“我让你来,就是让你去找周珥,让她那公司先行借给孙赶超两万元。”
“你这话说的!她为什么听我的?”周聪不以为然。
“带着我的信去。”周秉义从抽屉里取出一封写好的信放在周聪面前。
周聪拿起瞧了一眼说:“还封上了,成心不让我知道内容?”
周秉义说:“你没知道的必要。”
周聪说:“她不给你面子呢?”
周秉义说:“她还没那胆量。”
周聪说:“如果我赶超叔还不上钱呢?”
周秉义说:“那怎么会!慢慢还嘛。两年还不上三年还,三年还不上五年还,总能还上的。”
周聪说:“你这是杀熟啊。
周秉义说:“也是劫富济贫。想当年,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是靠东北重工业拉动的,否则难以实现。我了解过,孙赶超父亲那一代工人对国家做过贡献。他们夫妻二人都是下岗工人,也是为改革承受阵痛的人。我帮不了一批,还帮不了一个吗?”
周聪说:“我提醒你,劫富济贫那种话,你身为副市长以后不能公开说,许多私企老板最反感这四个字,小心他们围攻你。”
周秉义不屑地说:“围攻我?他们没那点儿水平吧?劫富济贫那四个字不是他们自己先说的吗?无论国企私企,凡企业就得承担一定社会责任!让他们做点儿慈善的事,就像割他们的肉似的,胡扯什么劫富济贫。中国的民营企业家今后都得好好补上社会责任这一课。如果都赚得盆满钵满就往国外转移,迟早会出事,国家还有希望吗?”
周聪说:“可政府部门经常打着社会责任的幌子对他们乱摊派,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周秉义说:“那是另一个问题。没工夫跟你扯这些了,快去办!”
周秉义写给周珥的信只有一页纸,半面字。
周明看得表情大不自然,脸红到了脖子,都快哭了。
“你别管了,让我大舅放心吧。”她就说了那么两句话,把表弟撇在自己办公室起身就走。
周聪不清楚周秉义究竟写了些什么,反正能觉得表姐读了信后挺受伤。
数天之后,孙赶超成了在新区买房的第一人。郑娟的愿望实现了。
此事在全市倒没成为什么新闻,在光字片却震动不小。太平胡同的无房户居然成了新区的第二户居民,并且享受了购房特别优惠。“特别优惠”对一些人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他们结伴前往新区考察。
那时,第一批建筑队已经离开,第二批建筑队也已进驻。面积更大的建设工地上,到处都是有条不紊、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塔吊林立,挖土机轰响,哨声不止。
他们一看到周秉昆与孙赶超两家带门面的住房,眼红了,羡慕嫉妒——却没恨,也没理由恨。落户接待点天天等着他们落户,他们自己却总在观望嘛,哪里恨得着带头落户的人家呢?
有人开始另外暗打自己的如意算盘——总有你周秉义亲自来光字片苦苦动员我们搬迁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咱们可得好好把条件掰扯掰扯。
周秉义仿佛猜到了他们的心思,就是迟迟不在光字片露面,却连续几天出现在电视里,为新区做广告,不遗余力地推销楼盘,招揽居民。相关政府部门的头头脑脑陪同亮相,宣传站台。
这些动作起到了作用,新区楼盘真被他炒热了。光字片的人来气了,姓周的暗中拿了房地产商多少好处,那么起劲儿地替他们卖房子!新区可是为我们开发的,怎么把我们晾在这儿不理不睬了?
实际上并非如此,与光字片部分人家的谈判早已暗中进行。他们有时在对方的工作单位谈,有时也直接去光字片居民家里谈,只是中午时分光字片分外安静,谁家来了“客人”左邻右舍都无人知晓。
只要答应多置换几平方米房子,急于改善居住条件的光字片居民总会答应搬迁,而且他们都会严守秘密。
忽然有一天,光字片开来了卡车队,连续替一些人家往新区免费搬家。
周围一些人家看着看着都有些傻眼了。
不久,又来了一批拆房工,小心翼翼地将腾空的土坯房一一扒倒,清除,一点儿都不留下可能引起纠纷的问题。他们经过培训,个个都很专业,对给周围人家造成的不便一再道歉。若哪一户口人家极其不满,也可以写在意见册上。若想得到一些补偿费才肯罢休,想要多少也可登记,过后再协商。只要合理,保证补偿。
接着来了修路队一一搬走了一些人家,光字片终于有修路的余地了。没搬走的人这才恍然大悟,当初他们困惑不解的“井田方案”原来是这么回事:长长短短一条条临时路段,将光字片剩下的土坯房隔成了许多方阵,每一个方阵的面积都足以保持一定间距盖起几幢高楼。
然而,人们还是不明白周副市长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又过了几天,周秉义终于在光字片露面,他站在一辆小卡车上,手持话筒,秘书站在身旁。
不用组织,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围住了小卡车。
周秉义向人们讲话,也可以说演讲。那天他精神抖擞,嗓音清見
我不跟大家客气了,今天是来跟大家打开窗子说亮话。大家对于我,应该说是知根知底。我从小到下乡前,一直是光字片长辈心目中的好儿子,方方面面都好,是大家要求孩子学习的榜样。我回忆起来,常常觉得自豪和骄傲。我的父母大家就更熟悉,我感激各位对我父母的尊敬和友好。我母亲当街道小组长时,一些长辈对她非常支持。我妹妹和弟弟,许多人也很熟悉。总而言之,我们老周家三个儿女,没有什么瞒得了光字片的人。咱们光字片人家的许多长辈,一九四九年前就居住于此,当时这里叫穷人窝。后来,他们中许多人成了东北解放后最早的产业工人,这个地方也不再叫穷人窝了。但是,这里却一直住着本市很穷的人家。
我的父母当年并没指望我将来当官,他们更乐于看到我成为教育工作者,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理想。后来阴错阳差,我成了国家干部,成了大厂的党委书记,成了全省第二大城市的市委书记,成了中央机关的干部,现在又成了本市的副市长,主抓像光字片一样的土坯房和危房的改造开发工作。我不会当官,却一门心思想要当好官。不会当,学着当,以混着当官为耻,以瞎当官为戒。我不是在北京当官当不下去了,是我自己要求调回来的。
为什么呢?我老了,快到退休年龄了。
近年来,光字片的存在越来越成为我一块儿心病。一想到咱们光字片,我就心疼生活在这里的父老兄弟。新中国成立半个多世纪,改革开放也有二十多年,咱们光字片却变得比当年更糟糕,处处不堪入目。人掉进厕所的事发生几次了,还淹死过孩子。光字片的父母一茬接一茬过世,孩子一代接一代出生。我知道,从大人到孩子,谁都不愿再生活在光字片了。光字片的存在,现在是本省本市的耻辱,也是国家的耻辱。
自从有了光字片,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当官的。在你们看来,也许还是个不小的官。我就产生了一种决心,要在退休之前,将光字片彻底消灭,彻底改造。这很不容易,咱们是穷省穷市,在全国全省经济发展水平排行榜上,一直居于倒数几名。我得在缺少资金支持的情况下,做成这些大事。我要替大家求各路财神,要向一些房地产开发公司承诺他们提出的条件,要与他们进行利益博弈。他们获益太大,群众获益必然减少。我在为大家日夜操劳、勤勉做事,却并没有获得大家的信任,有的人还等着看我的笑话。要获得大家的信任,其实比获得开发商
们的信任还难!
现在我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要做的事完成一半了。大家已经看到,光字片与过去不一样了,有空间了。现在你们的家,被新开的马路分隔成各个单元。不少人看过新区,它仍在建设之中。关于它的前景,新区的宣传牌上写出来了,我也在电视里讲过,我是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和支持下做这一件实事!不打算再观望下去的人家就赶快登记,明天在一些空房子里会有办公人员接待。有一个前提是,整个院落的人家必须统一思想,一致同意搬迁。如果一个院子里的几户人家还没有达成一致,有人想搬有人不想搬,那就恕不接待,因为那对开发没有意义,拆难以拆,盖没法盖!
如果整个院落一致决定搬迁,还会有什么特别优惠吗?我也坦率告诉大家,没有了,你就是明天上午第一个登记也没有To特别优惠期过去了,结束了,大家想都别想了。大半年的特别优惠期,早干什么去了?不过仍有一些方案,有一些灵活性。我还要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个方案是我们光字片人家几辈子都难遇到的福音!
那些全家仍想坚守住在光字片的人,尽管我不理解,但可以保证不会断水、断电,而且会将现在的沙土路修得更好点儿,公厕盖得像样子点儿。光字片再也不会有大人掉进厕所的事发生了,至于小孩子,我无法保证。有小孩子的人家,只有自己当心。大家也别指望政府会替你们将破土坯房改建成砖瓦房,那是做梦。谁家的房子还能住多久,只能靠你们自己的维修本事了!东倒西歪的破土坯房占据着城市的有限空间,是土地资源的严重浪费,政府还会支持吗?
也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某一个院落的居民集体搬迁了,原地盖起了楼房,住进了人家。相隔不远的一个院落,却由于大家意见难以统一,只能维持现状,在原来的土坯房里耗着。如果孩子问,爸爸妈妈,咱们怎么还住在破土坯房里?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也只有你们自己回答了。除了自己,没人替你们回答。
也许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些人迫切地想要搬迁,而另一些人仍然无动于衷。结果前一种人想不明白,明明是对自己家也有好处的事,他们为什么那样呢?他们不搬,岂不是害得想搬的人家也搬不成了吗?的确会那样,结果矛盾产生了。怎么办呢?我希望,前一种人都来做谈判的专家、说服的能手,对后一种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们工作组的同志,也会帮助你们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如果还是做不通呢?那就只有放弃To大家得明白,绝大多数人是按正常的理性思维行事,但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这样。我要告诫迫切搬迁的人们,千万不要生他们的气,不要恨他们甚至围攻他们,那对于解决问题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政府会启动第二套方案帮助你们实现愿望,在开发改造其他危房区时,将考虑解决你们的问题,只不过需要大家耐心等待。
最后我要说,如果有人为了满足一己私利而坚持做钉子户,政府也不会釆取强制手段。我是拆迁工作负责人,今天把话先搁在这儿——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哪怕你是光字片的霸王,我也绝不让一分。我也要告诉这样的人,最终的结果肯定是搬走的人家将越来越多,下决心“钉”在此地的人将越来越少。这也不会影响大局,只不过会使光字片的整体发
展棘手些而已。最糟糕的情形,无非是将来在楼群与楼群之间,矗着几处有碍观瞻的破土坯房罢了。就那样吧!我这人做事追求完美,但只要自己竭尽全力,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不完美的结果……
周秉义的演讲滔滔不绝、一泻千里,结束后秘书立刻跳下小卡车,扶着他也下了车。
秘书拉开驾驶室的门,周秉义一头就钻进去了。小卡车的驾驶室坐不下三个人,秘书上了车,蹲在车厢里。
忽然有一个姑娘分开众人挤上前来,大声问:“周副市长,您为什么要坐这种车来?”
周秉义反问:“记者?”
那姑娘便报出自己报社的名字。
周秉义说:“我并没通知媒体,你们耳朵还真长。”
姑娘拉着车门把手说:“请您就回答这一个问题。”
周秉义说:“我要对那么多人讲话,总得站高点儿吧?大卡车开不进来,我又不能站在小汽车顶上。你以为我在作秀?那你想多了。”
“您可以借一把椅子啊。”姑娘追着说。
周秉义看了一眼手表,严肃地说:“你先把手放下,什么样子!”姑娘很窘地一笑,乖乖将手放下了。
“我都快六十了,讲一个多小时。我又不是耍杂技的,在椅子上站不了那么久,万一摔下来呢?”周秉义有些不悦。
“可以发表吗?”姑娘又问。
“我过目后再说,开车。”周秉义说。
车一发动,人们闪开了。
没有人拦车,没有人打断过他,没有人叫喊什么,也没有人尾随。
真话、坦荡的话、掏心窝子的话是有力量的。即使刁民听了,那也得寻思寻思,掂量掂量。何况,光字片本质上没有刁民,只有些“二杆子”。
他们谁也不看谁。仿佛互相看一眼,自己的想法,别人的想法,便都会不言自明了。
他们谁都不好意思看谁。
两天后,周秉义在光字片的演讲见报了,标题是《没有掌声的演说》。
秘书嘟哝:“那小记者挺坏。”
周秉义说:“那也是实际情况。”
宣传部门的同志对他的演讲提了意见:“发表前您看过了吗?”
他说:“看过了。”
“那为什么不将那些不妥的话删掉呢?”
“哪些话?”
“-穷人窝’’本省本市的耻辱’’国家的耻辱’……这样一些话从您口中说出来,影响不好吧?”
“我觉得挺好的,那些话是我最不愿删掉的话。”
“我这儿正忙,没别的事我挂了啊。”
对方先于他把电话挂了。
秘书又嘟哝:“惹别人不高兴了吧?我建议删,您偏不删。”
周秉义笑道:“我这大半辈子,一直在为让方方面面的人高兴而活着,我也该为自己高兴而固执己见几次吧?”
当天的报纸脱销了。光字片的人家没有一户不买,有的人家全家一起热议不算,还与好邻居们一块儿讨论。
半个月后,一个院落的人家集体搬走了,接着又一个院落也搬得一户不剩,再接着其他院落的人家争先恐后登记搬迁。
那时已是七月中旬,本市进入了炎夏,暑热也没能减缓光字片人家搬迁的劲头。情况日渐明朗,周秉义副市长的态度那么明确,还有什么可观望的呢?有的人家甚至互相埋怨,不该错过早前的特别优惠期。
“十一”前,光字片人家全部清空。“十一”过后,光字片的大拆除全面展开。那是颇壮观的场面,动用了几十台重型机械一一也是相当痛快的拆除。
周秉义赶到现场。当然不用他亲自指挥,他只是去看热闹。
许多光字片的人也回去看热闹,不少人百感交集,有些老人还直掉眼泪。
棚户区的人也来了不少,与光字片的人相比,他们的心情更复杂。
直到那时,光字片的人才觉得周秉义可亲可敬,争着与他合影。周秉义很高兴,笑容灿烂。
十月底,光字片七零八落的院落全部被推平,原来的光字片不复存在。
从二……六年四月开始,周秉义专注于做两件事,即一方面继续开发新区,一方面协调开发光字片。按照当初合同,光字片划归几家被周秉义吸引来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他们将在那里建高档商品楼盘一一写字楼、居民楼一应俱全。
二O。九年九月,周秉义超过退休年龄了。他所开发的新区已基本成熟,比预计的规模几乎大出一倍。光字片原址上建起了高档社区,成为本市房价最贵的区域之一。
像在中国其他大城市一样,越是房价贵的楼盘,销售越是热闹。底层的老百姓常常目瞪口呆,心理大受刺激。
这一年,富人似乎呼啦一下就大大增加,外电报道中国已跻身富人群体众多的国家之一。富人藏富藏得不耐烦,腻歪了,开始以炫富为能事、快事。A市也不例外。
周秉义没能如愿退休。
省市有关部门收到了许多群众来信,据说每月就会有半麻袋。本市危房区的人们,强烈要求周秉义多干几年,改善他们的住房条件。
省市两级组织部门的同志成功说服了周秉义,让他继续担起了重任。不过,这期间周秉昆遇到了情绪很坏的事。
一天,曹德宝骑自行车去新区。他忽然站在了周秉昆面前,带给秉昆一份惊喜。
“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
德宝已骑自行车在新区绕了一圈。
秉昆问:“印象如何?”
德宝说:“太好了,除了离市里远点儿,没什么差劲儿的地方。”
秉昆说:“其实没远多少,也就三站地。公共汽车路线已经开通,进城挺方便的。”
德宝说:“对骑自行车的上班族还是不大方便。”
秉昆说:“无非多骑二十几分钟。”
德宝说:“大冬天里,再顶风的话,多骑二十几分钟就是多受了二十几分钟的罪啊!”
秉昆笑道:“多受点儿罪也是周聪的事。他年轻,受那点儿罪算不了什么,反正我是知足了。
德宝也笑道:“你当然得知足了!你看你现在,一层店面,二层住家,一步登天了。”
秉昆说:“托光字片拆迁的福呗。”
德宝说:“也是托你哥的福吧?”
秉昆不好意思地说:“算是吧。当初我都怀疑他的能力,是他逼我带头搬过来的,成了第一户,享受到了优惠。我在光字片住时,不是也有门面嘛!”
德宝说:“你那算什么门面?也是你哥让你扩大面积的,对不?”
“你怎么知道的?赶超告诉你的?”
德宝未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笑得秉昆很不自在。
工作还是不好找,像周秉昆那种五十多岁又没技术特长的人更难,所以他就继续开面食店。
当时已过了饭点,他以烟茶招待德宝,郑娟在楼上睡着。
德宝问,生意怎么样?
秉昆说,还行,能将自己和郑娟缴的“双保”挣到,月月还有千儿八百的积蓄。
德宝问,为什么只卖面食?应该聘一位大师傅,雇几名服务员,开成正儿八经的饭店,那会多挣不少。
秉昆说,郑娟身体大不如前,陪她去医院检查了几次,也没查出什么毛病。开饭店完全没经验,一怕赔,二怕郑娟太受累。开饭店不可能不供应酒水,他不喜欢招待一顿饭能吃两三个小时的酒徒,也怕有人耍起酒疯来自己应付不了。
德宝说,那就真可惜你这门面了,这么好的地点!
秉昆说,多挣多花,少挣少花,钱这东西,多少是个够呢?住上楼房,郑娟身体又差了,想陪她享受一段好日子,暂不打算为挣钱太辛苦。
德宝说,那还不如租出去,赶超家的门面不就租出去了吗?
秉昆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租出去还是不行,租金还是比自己开面食店挣得少。赶超两口子有工作,又有还债压力,所以才把门面租出去。新区的门面房比较容易租出去,住房却基本上租不出去,谁会到这里租房子住呢。
两个老友聊着聊着,德宝终于将话题引到了他来找秉昆的目的上——希望秉昆替他求求哥哥,也为他家“弄套房子”。
秉昆沉吟着问:“你是什么意思?”
德宝说,如能像批给国庆家那样批一套最好,如果不能,他和春燕两口子愿意像孙赶超家那样买一套。赶超家不是花了三万吗?他们两口子花四万五万甚至六万也在所不惜。
秉昆又问:“你来求我这事,春燕知道吗?”
德宝说:“你干妹妹当然知道啦,还是她一再催我来的呢!”
秉昆再次沉默了。
德宝说:“这个忙你必须帮,我大老远蹬着自行车来求你,你如果不帮太不够意思了吧?”
秉昆说:“春燕不是又分了一套两居室吗?你们市中心黄金地段那套房子又不收回,你们目前也不缺房子。”
德宝笑道:“你知道的也挺多的嘛。”
秉昆说,是春燕妈告诉他的。
德宝不好意思地说:“我老丈母娘嘴还真快!我们两口子不缺房子,也就是暂时不缺而已,但春燕她大姐家不是还没房子住吗?他们一直跟公婆住一起,这你是知道的呀!”
秉昆说:“光字片拆迁的时候,春燕她妈已经找过我哥一次,我哥也帮忙了。不论咱们的关系,她妈和我妈当年也是老姐妹,能不帮吗?所以我哥暗中帮忙了,她妈那边才分到一大一小两套房子。我哥如果不暗中帮忙,只能分到两小套,或一套大的……”
“打住打住,请打住。秉昆,我问你,国庆家的房子又是怎么回事?”德宝明显不高兴了。
“你如果也调查清楚了,那就别明知故问了啊。”秉昆也有些不悦。
“我就是要听你自己说!”
“说就说。国庆他爸是老工人,当年死得那么惨,国庆死得更惨,撇下吴倩和女儿,日子过得多不容易,我哥不该趁他有权的时候帮帮她们?”
“可她们母女俩也有房子住啊!”
“那是国庆活着的时候租的!”
“进步家又是怎么回事?”
“进步他父亲是烈士,与你和春燕家可以相提并论吗?”
正如曹德宝所了解的,周秉义在新区也批给了常进步家一套两居室。
曹德宝几分嘲讽几分自嘲地说道:“秉昆,我算是听明白了,敢情你们哥儿俩送人情,那还得有高级到家了的理由是不是?可我也没说要你们哥儿俩白送我和春燕一个大人情呀!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们可以像孙赶超一样买呀!他们都是你老友,我和春燕就不是了吗?朋友间什么时候分出亲疏远近了?我们求你走走你哥的后门,想价格便宜点儿买一套房子,这点儿面子你都不给吗?”
“可现在这里最便宜的一套房子已经二十多万了!”周秉昆光火了。
“我如果花二十多万在这里买一套房子,还用大老远骑自行车来找你周秉昆吗?”曹德宝拍了桌子。
“你!你这是强人所难!”秉昆一气之下,将茶杯摔得粉碎。
曹德宝瞪了秉昆良久,缓缓站起,脸色煞白,指点着声音颤抖地说:
“周秉昆,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我是你三十多年的好友啊!你……我坐在你店里半天了,你都没问过我一句吃饭了没有,只让我喝了一肚子茶水!一句话你不爱听了,居然摔杯子给我看!”
曹德宝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周秉昆意识到自己也有些不对,却也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你要是说你没吃饭,我能不给你弄吃的吗?”
曹德宝接着嚷道:“我还敢在你这儿吃饭吗?”
他踢翻凳子,愤愤而去。
几天后,春燕也骑自行车来到秉昆家的小店。她的出现让秉昆心里颇为不安,不知又会闹出什么让自己下不来台的事。她倒是赶上了中午的饭点儿,在郑娟的招待下,依然宾至如归,吃了午饭。
生意安顿好之后,秉昆和郑娟请她上楼参观新居。她四处看了一遍,不住口地称赞。实际上,新区第一户居民的特殊优惠装修十分简单,房间面积也不大,七十多平方米,但比起光字片的旧家,不能不说好了许多。
三人坐下说话。
春燕看着阳台感慨道:“还有阳台!你不是喜欢花吗?以后可以在阳台上养花了。”
郑娟说秉昆也喜欢花,但他们目前还没那心思,以后肯定要在阳台上养许多花。
郑娟忽然想起了往事,快乐地讲给春燕听。当年,她和秉昆走在市中心的一条街上,秉昆看着一幢俄式小楼的二层阳台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一一那是怎样怎样的阳台,那年轻女子穿的什么,怎样的姿态,而秉昆看得呆成了什么样。回到家里后,秉昆又如何向她保证,将来一定让她住上有阳台的房子。
春燕笑道:“娟,你记性可真好!”
郑娟也笑道:“从前是忘了的,今天见了你一高兴,忽然想起来了。”
春燕说:“我太了解秉昆了,他当年希望有一天住上有阳台的楼房,你经常穿着漂亮衣服站在阳台上望街景,好让他经常躲在外边什么地方偷窥到你!”
郑娟拍手笑道:“对对,我越发想起来了,他当年是对我那么说过。”秉昆窘道:“让你俩这么一描绘,我简直就成了一个好色之徒了。”春燕揭他的老底:“你以为你不是啊?那你出于什么心理,才把郑娟搞到手的?”
秉昆的脸蒯地红了。
郑娟替他辩护:“他就是再好色,也只是色在我一个女人身上,这一点我心里有数。”
春燕说:“现在你家有阳台了,以后你多买几件漂亮衣服,经常穿着站在阳台上,成全他当年的梦想!”
郑娟有点儿沮丧地说:“我都老成这样了,成全不了他的梦想了!”
一说到衣服,春燕想起一件事来,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纸袋,从纸袋里取出一件泡泡纱白色睡衣送给郑娟。她说不是自己买的,而是她们妇联组团到服装厂参观时厂里赠的,权当祝贺乔迁之喜。
郑捐抖开睡衣,欣赏着说:“活到今天,我也没穿过一件睡衣。好是好,可这是半透明的,怎么好意思往身上穿啊!”
春燕道:“我是肯定不好意思往身上穿了,你别不好意思穿。你穿上,他准爱看得不得了!是吧,干哥,说你心坎上了吧?”
秉昆的脸又删地红了。春燕一旦贫了起来,他对她那张嘴真是无可奈何。
“春燕,你闹死了!”郑娟往她身上打了一下,笑得咯咯的。春燕给她带来了莫大的欢乐。
待她笑罢,春燕忽一板脸,凛凛地说:“娟,他欺负我们德宝了,我今天也是向他来问罪的。”
郑娟并不知道德宝来过的事,自是吃惊。
春燕就将秉昆摔杯子给德宝颜色看的事,讲给郑娟听了。她讲得不是多么具体,对德宝因何而来只字未提。
她问郑娟:“娟,我们德宝都被他气病了两天,你说他该不该向我道歉?”
秉昆没料到她会当着郑娟的面说那事,又不愿让郑娟明白为什么,只有低下头沉默。
春燕极其干脆地说:“干哥,你不道歉也可以,那我以后再也不登你家门了,咱俩干哥干妹妹的关系也就拉倒了。”
郑娟急了,装出威严的样子斥责秉昆,逼他立刻道歉。
秉昆只得乖乖道歉,承认那天是自己不对,因为什么烦心的事,情绪一时失控了。
春燕笑道:“这还像个干哥的样子,我对德宝也好交差了。”
她还要去她父母家看看,让秉昆送她。
二人走在路上时,春燕向秉昆敞开了心扉。她说自己这辈子肯定就是个副处级了,再怎么积极表现也无济于事,所以得提前为退休以后的生活保障做点儿必要的投资。
“儿子一天天大了,将来上大学需要钱,娶媳妇更需要钱。这不正赶上现在你哥手里握着实权嘛,要不我和德宝也想不到求你。刚才我让你道歉那纯粹是开玩笑,不过你既然道歉了,接下来还得有悔过的行动。反正,我们要在这里买房子投资的事拜托给你和你哥了,这种忙你们不帮可不行!”
秉昆皱眉说道:“我哥已经基本上与这里的事脱离干系了呀!”
春燕也皱眉说道:“别找借口!找借口就不可爱了。市里还没让你哥正式退休呀,他现在负责全市危房区的改造。权力不是小了,而是更大。我们那点儿事,对于他还不是一次电话一个条子就办成了吗?”
秉昆只得违心地说:“那我跟我哥提提看。”
在春燕她父母家楼前,春燕四顾无人,拥抱了秉昆一下,还与他贴了贴脸颊。
“你答应了啊,我可等你回话,别让我等急了!”她大声说完此话,野猫似的蹿进楼去。
然而,周秉昆并没为她的事专门找过哥哥。一天,周秉义陪同省市领导到新区视察,抽空儿到他家坐了会儿。他看着哥哥身心疲惫、强打精神的样子,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O一一年九月的一天,一阵剧烈的胃痛过后,周秉义昏倒在一处危房区拆迁现场。当时,现场并没有发生任何不顺利的事,一切都那么和谐,比光字片拆迁进展快多了。因为有了光字片拆迁经验,新区的建设越来越成熟,可供选择的楼盘越来越多,各方面管理也跟上了,服务功能正日渐完备。
周秉义昏倒在心情极佳的例行视察过程中,离六十四岁生日仅差几天。实际上,他已不是实职干部,身份是什么“市利民工程委员会”的顾问。
医院诊断出他患了胃癌。他接受了医生建议,做了胃全切除手术。手术很成功。即便在A市,胃全切除手术也算不上多么复杂、难度很高的手术。
术后,他在家中休养时向组织部门写了退休申请。郝冬梅替他交的,交时还哭了鼻子。她心知肚明,但并未说丈夫由于工作太投入而延误了病情检查和及时治疗。
组织上很快就批准他退休,写了不少令他欣慰的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