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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3-4

    “对呀,"济度拍拍勒尔锦的肩膀:“咱们满洲人,可不能让汉儿看笑话!"他说着,从勒尔锦箭囊中抽走三支透甲锥,放进三支扑通的小镞头箭,说:“射红环必须用小箭。好了,你们开射吧!"他稳稳当当地坐在一张铺了虎皮的大扶手圈椅上,眯着眼观看那五位王爷较射。

    第一项射鹄,用透甲锥,居然个个三箭俱中,射中羊眼——自然不包括勒尔锦。勒尔锦的弓太软,透甲锥甚至射不出一百步,常阿岱和富绶哈哈大笑,勒尔锦不敢在长辈面前发脾气,羞得几乎要哭出来。济度命他用小箭射那麻雀大的中鹄,总算不错,箭箭到位,其中一箭中的,多少挽回点儿面子。

    第二项射花篮,勒尔锦自知无能,收了弓,站在济度身边看他们四个人射。这回常阿岱和富绶各中两箭,常阿岱的堂弟杰书、富绶的亲弟猛峨却又三射三中,远远望见那六个小葫芦顺次翻变成六只花篮,煞是好看。济度很快活,忙命斟酒上来,射中两箭的喝两盏,射中三箭的喝三盏。他笑道:“痛快!痛快!今天都遇上痛快事儿!"他一高兴,又把在前门处罚无赖的事说了一遍。

    常阿岱因射飞了一箭,心里正在懊丧,听济度这么一讲,来了情绪,说:“叔王,为你这件痛快事,再赐侄儿一杯酒吧!"富绶也附和着,猛峨、杰书、勒尔锦自然凑趣,一同敬了济度一盏酒。常阿岱还粗声大气地说:“叔王,咱们满洲人治国理政,就该这么干脆利落!快刀切豆腐!快刀斩乱麻!普天下但凡是个人,谁不怕死?凭了快刀,没个办不成的事!干吗偏去听那蛮子文人的什么仁政啦、什么民心啦,鬼话!……”

    “你喝多了?别胡扯!习武练射就习武练射,这不是谈政事的地方!"济度瞪了常阿岱一眼,他不敢作声了。

    射绸方巾,是最难的一项。因为绸子很软,又悬在空中,射出的角度必须丝毫不差才能洞穿。常阿岱和富绶大力射出的箭,带着响亮的啸声,都从绸巾下滑走了,全都不中,气得常阿岱拍着脑袋唉声叹气。猛峨心细,射起来很慢,瞄准好半天才放箭,可是只有第三箭洞穿了绸巾。

    没想到不爱说话的杰书,稳稳当当站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舒张,开弓如满月,一箭出去,绸巾穿透,二箭长啸着刚离弦,第三支箭紧跟着追出去,"嗖”“嗖"的两声响,另两块悬在空中的绸巾都被穿透了!

    济度鼓掌叫好,笑着站起来:“啊,玉器有主啦!早听说康郡王内秀,话不多本领不小,果然不错!"他把装了玉器的精致的檀木匣子给了杰书,盛着金杯的红木匣子给了九箭七中的猛峨,常阿岱和富绶两个大力士,都是九箭五中,各得一只银盌。勒尔锦呢?济度总归是简亲王,不会使这位顺承郡王太难堪,送给他一个质地很好的翡翠扳指。这东西原本是射箭的人戴在拉弦的手指上保护皮肉的,后来又成了一种装饰品。济度送他扳指也有两个含义,既是一个纪念,又鼓励他练好骑射。所以常阿岱开玩笑地说:“叔王,我还不如也只中一箭呢!我宁肯要那个翡翠扳指!"说得勒尔锦头都抬不起来了。

    新正刚过,还是日短夜长,不觉天色黑了下来。观射楼一侧燃起大火,火上架着直径五尺的大锅,锅里煮着两只羊、八十斤重的整猪。肉香味散到射圃的每一个角落,令人馋涎欲滴。厅内地上七席,席上铺红毡,毡上设貂皮坐褥六个,围成一圈。每一坐褥前有一个直径一尺的银盘、一个直径五寸的银碗。众人一看便知,这是满洲祖上传下来的最隆重的吃肉大典,只有大祭祀、大喜庆,才会有这种盛举。今天简亲王竟用这种隆重的礼节招待他们,使他们十分感激。

    济度仍在评论着方才的较射:“贤侄们箭法各有长处。论力量,常阿岱最强;论刚柔并济,杰书第一;要论巧,勒尔锦将来还有希望……”富绶笑道:“早就听说叔王箭法神妙,可惜天已黑了,不然,真想请叔王一射,让我们开开眼界……“济度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令护卫把靶放在射场一百二十步之外。他紧一紧袖口,挑选了一把硬弓、三支带响哨的透甲锥,走到骑射点等候。他象一个铁铸的汉子,生了根似地站在那里,不远处的火光在他脸上身上闪动,为他披了满身红云,看上去那么英伟豪壮,撼人心魄。几位王爷不觉看呆了。

    布靶处远远传来一声长长的吆喝,想必靶已布好。什么靶子呢?众人费了好大劲才看清远处那三点极其微弱的淡红色亮点。哦,那是悬在空中的三点香火啊!

    济度不理会众人的惊愕,搭箭开弓,盯着那遥远的微弱香火,"嗖"的一箭飞出,"呜"的一声震耳的尖啸猛然响起,很快,第二响,第三响,三支响箭,音调各不相同,一声比一声高,呼啸着飞向靶子,只见三点香火,从左到右,"扑”“扑”“扑"地依次熄灭了!

    这么准的眼力!这么快的动作!这么大的力量!众人惊异得静默有顷,才一面揉着方才瞪得凸出去的发酸的眼珠,一面喧嚷着交口赞美:太叫人惊叹了!

    厨役用一只二尺直径的大银盘,献上一大块十斤左右的方肉,同时端上一只尺径大银碗,盛满浓浓的肉汁,一只长柄银勺放在碗中。一名侍从则用金盘托来一只粗陶大碗,把它双手捧放在济度面前,随后向碗里倾满香味浓烈的高粱酒。

    诸王盘膝坐定,济度便举起这盛满高粱酒的粗陶碗,说:“贤侄们想必知道,此碗是先祖与太祖皇帝兄弟们初创基业时围坐烧肉饮酒所用。如今,我们靠太祖、太宗皇帝的福佑,靠当今皇上的恩养,得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切不可忘记祖宗创业的艰难,一定要承继祖业,效法祖宗!请!"说罢,端碗喝了一口,按辈份年岁的顺序,递给常阿岱,常阿岱喝了一口,再传给富绶,然后是杰书、猛峨、勒尔锦,最后仍回到济度面前。济度从腰间解下晶亮、锋利的薄刃小刀,从那块热腾腾的方肉上切下一块薄如纸、大如掌、肥肉瘦肉和肉皮兼而有之的白肉,送进嘴里大嚼几口,然后挥手做了个姿势,大声说:“请!"众人也都拔出小刀,连说带笑,割肉大嚼。既没有盐,也不蘸葱酱,就是白煮肉和肉汤。但肉煮得又嫩又香,这些人从早上送大将军出征,下午又较射到天黑,早就饿了。常阿岱和富绶更是狼吞虎咽。十斤肉顷刻将尽,常阿岱连声高喊:“添肉!添肉!"作为主人的济度,高兴得满脸是笑,连连向诸位贤侄称谢。肉吃得越多,则越表示对主人的敬重,主人才会特别高兴——这是满洲的习俗。满洲王公贵族都能吃肉,如常阿岱,一人一顿便能吃十斤。于是,热腾腾的方肉不断地一盘一盘送上来,浓烈的高粱酒一碗一碗斟上来,主客都吃得痛快,饮得酣畅,说笑声如同锅下的火焰,越烧越旺。

    一位总管这时来到济度身边,跪安后,说:“禀王爷,宗人府哈达主事下午就来请见王爷,说是由刑部拨给功臣家为奴的人口十名……”“已经送来了?"济度笑着问。进奴婢犹如进财物,令人高兴,也是皇上赐给的一份荣耀。

    “已经押到下房,请王爷过目。”

    “不必了。禀知福晋处置就是了。不要忘记入门家训。呃,这批人口是哪里拨来的?”“主事说,是永平府的一桩谋逆案。人口不少,各王府都分拨了一些。先送到本府来的。”“好,去吧。款待那位主事。"济度一摆手,总管退下。他转向诸王笑道:“贤侄们回府,也要有人口进项了。谋逆案多半牵连广,入官人口最多。"富绶笑道:“可惜是北人,若是南方叛案,还能得着几个美女哩!"众人哈哈大笑,常阿岱喷着酒气,问富绶道:“老弟,你家下口子不少啦,还贪心不足哇?……近日背主逃走的还多吗?"富绶皱皱眉头:“不见少。"常阿岱转向杰书:“你家呢?“杰书文静地说:“皇上都说了话,咱也不得不松宽些。说来也怪,松宽些,给他们吃饱穿暖了,他们倒也不生事了。"常阿岱大手一挥:“鬼!咱才不信哩!这些东西都是贱骨头!你略松宽,他就要蹬鼻子上脸啦!给他们吃饱穿暖,得多大花销?……老弟,学学我吧,我有好办法对付这些家伙!"勒尔锦忙问:“叔王家有什么好办法?"常阿岱哈哈一笑:“别的不说,只教你一件:每晚上给他们一人睡一条凳,用结实麻绳把他们绑在凳上,绑得紧紧的,看他往哪儿逃!天亮了解开,叫他们干活去!"济度摇摇头,皱眉对常阿岱说:“贤侄,皇上已经谕令恩养奴婢了,你怎么还这样粗鲁呢?天天如此,未免过分了!对奴婢之辈,象驯马一样,要紧的是去掉野性,一次就足够了。

    我立入门家训,就是这意思。奴婢进门,先给一顿鞭打,必须打出威风,叫他梦里想起来都发抖,越是喊叫哀告,越不能住手。直打到他无声无息,鞭子抽在身上劈啪响,象打着石头木头一样,才算打消了野性,这奴婢也才可用。但只能打这一回,以后不是重罪不能轻易动鞭子,懂不懂?”“不懂!"仗着酒气,常阿岱愤愤地说:“想咱们祖上,凭着骑射武功才得来城池、牧尝牛马、奴婢,这是老天爷给的!得了天下反倒这么多事,这也不准、那也不许,天下不是我们满洲人打的吗?皇上倒听信那帮南蛮子的鬼话!……”

    “可不是!"富绶面色也阴沉了:“放着自家兄弟子侄不亲近,倒把那些蛮子文士一个个提升起来……皇上离祖法祖制越来越远,离汉人汉俗越走越近了!”猛峨紧张地小声说:“听说皇上把鳌拜和苏克萨哈训斥了一顿,怪他们科场案株连太宽哩!”“哼!还有那位皇贵妃!"勒尔锦醉醺醺的,说话少了顾忌:“明明就是半个蛮子,皇上偏宠着她!要是皇四子真的正位太子,这天下……嘿!"杰书也忧心忡忡地说:“看样子皇上又想废皇后,这真叫人,唉……”济度摆摆手:“唉,你们不要乱说乱讲,皇上自有他的难处……”可是这些人喝了许多酒,都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酒后牢骚,原本难免,何况他们还没有沾染多少汉人士大夫那一套虚伪的舌辩术。好在济度比较清醒,及时撤了酒,把大家带回府中,让进客厅奉茶去了。

    这些满面通红的王爷们刚坐定,简亲王福晋从后殿嚷着,惊慌失措地直冲进来。诸王爷都是晚辈,连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福晋的表情和行动实在有些失度,她挥着手,拍打着大腿,喊叫起来:“哎呀,可了不得啦!皇四子他、他夭折了!“众人吃了一惊,济度忙说:“你说的什么话?别犯胡涂!”“哎呀呀,刚才宫里的李总管来说的!皇三子死里逃生,痘出透了。皇四子没福,今儿早上就……”“别喊叫啦!"济度生气地吼一声,福晋不吭气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消息震惊了。勒尔锦有心露出喜色,一看连常阿岱都紧绷着脸,他也连忙收敛了。

    好半天好半天,济度才双手合掌,虔诚地仰头望天,小声地说:“惩罚啊!真是上天的惩罚啊!……上天示警了,就看皇上改不改啦!……”四阵阵春风掠过太液池水,皱起层层鱼鳞似的波纹,使得倒映在水中的白塔和玉带似的金鳌玉蝀桥都轻轻地颤抖了。

    遥望东南,西苑的黛色接连着雄伟的紫禁城,气势逶迤连贯,与秀美的景山交相辉映;近看琼华岛,亭阁楼榭依着山势分布,高低错落有致,掩映于苍松翠柏之中,山麓沿岸一排双层六十间临水游廊,象一条美丽的花边彩带,装点得琼岛有如仙境;眼前是映着蓝天的透碧澄清的水,点缀着新绿的长长柳丝,不住地点着波面,点出一个个一闪即逝的小圆圈。

    从五龙亭放眼远望,真叫人心旷神怡!庄太后的御座设在正中的龙泽亭中,她却没有坐,正倚着亭边白石栏杆,观赏水中来回游动的红金鱼。

    正月里,皇四子因痘疹早殇,在宫中引起极大的震动。两个多月过去了,极其悲痛的和极为高兴的人,都渐渐平静了,余痛尽管深沉,余喜尽管悠长,却已经不再影响宫廷的正常生活了。庄太后为了排遣心中的气闷和忧伤,消消宫里的晦气,特地领了后妃们来北海散心。后妃们都很高兴。一到五龙亭,太后就要她们各自去散步游玩,无需在她身边侍候。于是湖光山色之间,绿树芳草、桃红李白的地方,处处都有身着红、绿、粉、紫、蓝各色锦缎绣袍的人儿在闪动,恰如春花绚烂,为山水生色。

    太后沿着汉白玉雕栏,顺着曲折的平桥往东,走到滋香亭,送走了那条头戴红冠的大金鱼,回眸岸边,见两位宫妃正在一丛丁香花侧说话。一个穿着绿色绣花锦袍,梳着两把头,鬓边插着靠绿色的绢花,一双花盆底的绣鞋也是淡绿色的,绿莹莹的色调,和这春三月的天气很相称。旁边的那个一身汉家打扮,水红的交领宽袖衫,淡粉的百褶裙,头上松松地挽了个垂牡丹的发髻,发间金钗在阳光下射出黄澄澄的光芒。不用说,这是永寿宫恪妃石氏了,宫里头只有她是汉家装束。那一个是谁呢?一绿一粉,互相映衬,不象荷塘里出水的莲叶和粉荷花吗?庄太后命人召她们过来。

    太后没想到,那个绿盈盈的美人儿,竟是她的亲侄女静妃。记得她自被废以后,日常里服饰落拓,毫无生气,配上那整日的愁眉苦脸,连宫女们见了她都要躲着走。今儿是怎么啦?

    太后笑道:“我真是见老了,老眼昏花的,这会儿才认出来是你!病全好啦?““谢母后动问,儿病已痊愈。"静妃连忙躬身回答,那双精致的绣鞋完全暴露在太后面前,她觉得非常眼熟,便问道:“你这鞋面花样这么精巧,象是皇贵妃的绣工。"静妃答道:“母后真有眼力,正是皇贵妃赐给儿的。"太后心里一动,再抬头看看恪妃,觉得她头上的金凤钗也似乎见过。恪妃发现太后的目光,连忙敛身说:“太后,臣妾所戴金凤钗,也是皇贵妃所赐,本是一双,分给静妃姐姐和我了。”太后笑了,说:“难得你们这样交好。"静妃咬咬嘴唇,说:“母后大约不知道,儿上月偶感风寒,并不想惊扰别人。皇贵妃知道了,竟亲自来永寿宫侧居看视,膳食药饵,件件经心,每夜陪伴到更深,次日天刚明又来慰问,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我病愈起身,她才重回承乾宫,我……母后,儿是被废之人,又居侧宫,宫中上下,打心底里说,谁肯正眼儿瞧我呢?石妃姐姐是永寿宫主,可她身为汉家,别宫姐姐也不爱理会她。总是只有我们姐儿俩同病相怜罢了,谁承想皇贵妃对我们这么真心呢?何况正值四阿哥去了,她心里不知怎么苦哩,倒来侍候我!……我这心里……唉!"静妃说着,泪眼荧荧,低下了头。

    “她心地仁厚,实在难得……”一向羞怯胆小的恪妃,只说了一句,就低头悄悄地后退了两步。

    静妃又说:“儿原本心灰意懒,只觉一生无望。皇贵妃一再为我宽心。她总是说太后英敏通达,皇上一代明主,皇后仁爱有德,正要我辈内外辅助,成就大业,万不可颓然自弃。"太后笑道:“怪不得你精神了许多。皇贵妃说的是正理儿。

    难得这孩子这么懂事。”

    “母后,她来了。"静妃看看亭西,笑着说。果然,董鄂妃沿着太液池西岸,拂着水边青青的柳条,向五龙亭走来。淡淡的雪青色锦袍,乌黑的头发,雪白的面庞,和红墙绿柳一同倒映在水面,袅袅婷婷,煞是好看。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宫女,蓝布袍子大黑长辫,很秀丽,却又显出一团稚气。

    太后眯着眼瞧瞧,说:“那跟着的是蓉妞儿吗?怎么越长越小了呢?"静妃和恪妃都笑了。静妃说:“那不是蓉妞儿。皇贵妃说蓉妞儿已经二十三岁,该出宫配人家了,年前就送了陪嫁出去了。这个小丫头是内官监今年刚送来的。"太后看见乌云珠,心里就很受用,她说:“你们别处玩会子去,别忘了日中回鲜碧楼用膳。“静妃和恪妃猜到太后想和董鄂妃说说娘儿们的体己话,便会心地微笑着对太后肃一肃,离开了。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们各处玩玩儿的吗?"太后见董鄂妃不待人请,径直来到亭中,心里高兴,却故意板着脸问。

    董鄂妃全不把太后的脸色当回事,笑吟吟地带点儿顽皮劲儿走近来说:“我们都走了,娘跟前没人在。我想想心里不忍得,回来侍候着,看看娘有没有使我的地方。"太后忍不住笑了:“好甜的嘴!怨不得连静妃这个坏脾气也服你。”“刚才静妃姐姐和恪妃姐姐来过了?”“论年岁,她们倒算得姐姐了。"太后笑得很舒心,“你到永寿宫侍候静妃,没听你说起过呀!”“份内的事,还用打扰娘的清静吗?“董鄂妃微微歪头,有点撒娇的味道。她很快收敛了娇态,微微蹙眉道:“静妃姐姐太苦了。娘,都四年了……娘的亲侄女,皇上的亲表姐……”庄太后轻轻叹了口气。

    董鄂妃亲热地凑到太后耳边,悄悄地说:“娘,我向皇上劝奏过几次,他,有点松口了!”“啊?"太后微微一愣:“你劝他什么?”皇贵妃声音更低了:“要不升贵妃,最少也该封她一宫主位。娘说好吗?”“你!"太后看着乌云珠动人的、流光四射的眼睛,心里又惊异又感慨:这个有心胸的孩子,活脱脱就是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啊!她一反平日的矜持,拉过乌云珠柔软细嫩的小手,叹道,"真难为你了,好孩子!想得这么周全。有你在我那儿子身边,我死也瞑目了……”“娘,快别说这样的话!要死,我替娘死去!我准死在娘前头!"董鄂妃笑嘻嘻地说。

    “别胡说!这叫什么话!……说真的,四阿哥去了,我这心里头……就象割去了一块!我看我那儿子也瘦了一圈。倒是你,成天不是劝慰我,就是劝慰皇帝,照看膳食寝处,忙得不可开交。我怕你因为没了四阿哥会过于悲痛,要大病一场,谁知你象没事儿一样,你就真的不想四阿哥?……”一道强烈的光焰从乌云珠眼中闪过,以致使她美丽的面容不禁抽搐了一下。但她很快控制了自己,勉强笑道:“娘,人非草木,儿也不是铁石心肠。娘和皇上,都是一身系天下安危的至重至贵的人,儿纵然不肖,不能帮着分忧,也绝不能使太后和皇上为儿分心。四阿哥产下后,我常常怕他夭折,使太后、皇上忧伤。他长得越招人爱,太后和皇上越喜欢他,儿心里越是不安。如今他果然短命而去,幸而太后自重,没有因悲痛而伤圣体;也幸而皇上自重,没有因哀伤而妨政事,儿实觉自慰,岂敢为此一块肉而劳太后和皇上长久挂怀呢?唯愿母后不再伤悼,保重圣体要紧。"太后听了这番话,非常感慨,不由得摇头道:“四阿哥原要立太子的啊!皇儿早有此意,我也想待他满三周岁时行立储之礼。谁想……唉!”“娘还是不要再想他了!儿早就想明白了。难道非得自己生的儿子为天子才欢喜吗?只要是皇上的骨血,就是爱新觉罗的后代,立贤立长,不都一样吗?”“啊!难得你深明大义,不顾私戚,以礼自持!皇儿对我说,我还不尽相信哩!……你可真象我的女儿!"太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乌云珠说笑了:“娘,你忘了?你早就收下我做女儿了嘛!

    “这是前世的缘分,让你投生到了我的身边。"太后表面是在开玩笑,其实在借机发挥她的感慨。但她很快地接下去说:“你到鲜碧楼去张罗张罗午膳吧。苏麻喇姑领阿哥们玩去了,没人去照料,还真不放心。"董鄂妃稍觉意外,不知太后为什么要打发她走开。等她走上镜影斋的汉白玉台阶,在透空花墙外的引溪亭站了一会儿歇起时,她明白了。她看到皇后、淑惠妃、康妃和谨贵人相随着走向五龙亭。想必太后早看见她们了,为了避免不愉快的冷场,便让她回避了。

    她不怕处于那种场面,她有对付的办法,那就是四个字:以柔克刚。但那毕竟很费心力、很累人,避开了也好。不过,今天避开了,还有明天,还有后天,什么时候才能相安呢?……敌视的目光是少些了,端妃、恭妃本来就是骑墙的;恪妃一向跟她不错;静妃也倒向了她,她的日子或许越来越好过呢!

    “三阿哥,不要看书啦!你病刚好,皇阿奶要你出来散心,怎么不肯听话呢?……“苏麻喇姑在花墙那边唠唠叨叨,董鄂妃转过墙去一看,苏麻喇姑高高举着一卷书,三阿哥伸着手一跳一跳地够,口里不住地嚷:“给我!给我!"苏麻喇姑一眼看到乌云珠,连忙笑着说:“给皇贵妃请安啦!"说着就要下拜行礼,乌云珠赶忙拦住,笑道:“苏麻喇姑,你是太后身边的人,我们做晚辈的,可当不起你这一拜啊!再说,你还用跟我这么客气?"苏麻喇姑笑道:“那不显得我太不懂事了吗?三阿哥,快见你皇额娘!"三阿哥自来喜欢这位温柔美丽的皇额娘,立刻单腿跪倒,高声喊道:“皇额娘吉祥!"乌云珠笑着把他一把搂过来,说:“你病了这么些日子,让额娘好好瞧瞧你!"孩子变得清瘦了,圆脸成了尖脸,眼窝略向下陷,面色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最触目的,是在鼻子、前额和面颊上,添了十几颗麻子。幸亏没落下一脸大黑麻子,不然这一张清秀的脸就会完全给破坏了。但大病初愈后的苍白,掩不住孩子旺盛的生机,看他那乌溜溜的灵活的眼睛,开始泛红的蔷薇色的嘴唇,都显示了一股活泼泼的春天般的气息。他笑眯眯地说:“皇额娘,我全好了,可皇阿奶还不让我上学,还老让苏麻喇姑管着我!我告诉你,"他伏在乌云珠耳边说悄悄话:“她才管不住我呢!我会偷偷看书的!"乌云珠也在他耳边悄悄说:“你看的什么书呀?"悄悄话在继续:“师傅要我背的《千家诗》。你帮我从苏麻喇姑手里要过来好吗?”“她不会给我的。我另送你一本好吗?”“好!我明天去拿。”“好!“苏麻喇姑见他俩一递一地咬耳朵,笑得合不拢嘴,说:“三阿哥,别缠着皇额娘啦!咱们上五龙亭看皇阿奶,讨一只船去池上逛逛不好吗?”“好,好!我去坐船!“三阿哥跳蹦着欢声喊叫,忽然停下来对乌云珠说:“皇额娘,叫小四弟跟我一起去坐船吧!我好久没见他了,真想他呀!"乌云珠象被人打了一棍子,摇晃了一下,有些站立不住,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

    苏麻喇姑慌忙阻止:“三阿哥,不许胡说!”“我没胡说呀?你们说我生病,不让我去看小四弟,可是我现在病好了呀!"乌云珠拚命抑制住浑身的颤抖,喉头哽咽,呼吸困难。

    苏麻喇姑拉了三阿哥就走:“快些!船要开了!"三阿哥边走边回头,说,"皇额娘,叫小四弟来吧!我教他念诗!将来他长大了,我教他射箭!……”孩子的声音消失了,周围没有人了。乌云珠猛一转身跑进那一片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山景中。啊,这一棵西府海棠,竟开得这样红,这样艳丽,这样繁茂绚烂!乌云珠一头冲到树下,跌跪在花丛中,双手蒙面,失声恸哭!海棠花在风中瑟瑟颤抖,落下来的是花瓣?是泪水?是血滴?……母亲失去儿子,原是人世间最难忍受的痛苦,而乌云珠的痛苦比这更深、更重,又有谁知道呢?

    四阿哥死讯传来,她把自己捂在严密的锦被里痛哭。她心疼得活不下去了。儿子死了,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大出血,她自己的存在也变得没有了意义。后来,她想到了福临,才找到重新站起来的气力。为了他,为了他的大业,她得活!不管怎么难,她不能离开福临!为此,她得在自己全身披上坚厚的甲,既不让内心的悲痛透出去,也不让外来的同情和哀伤透进来。她得以恬然的神色去安慰太后和皇上;她得以绝无戚容的表情去对付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得表现出对儿子绝不萦念,才能最有效地帮助福临、保护自己。为了她所深爱的福临,她得付出多少代价,忍受多少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的煎熬啊!

    今天,她看见三阿哥,本来就容易触发对亲子的怀念,不想这孩子又在她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要见他的小四弟!那难忍的片刻,她极力忍住了,但这已超过了她的意志的限度,随后,郁积了这么久的哀痛,便象火山一样爆发了,她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哭得浑身发抖,声断气噎:“我的可怜的孩子啊!……”

    是不忍听,还是不忍看?又一阵风过,满树摇颤,扑簌簌,片片落英撒了乌云珠一头一身……若不是此时出现的一件怪事打断了她,她一定会哭昏过去:太湖石后面,仿佛回应,也有呜呜咽咽的哭声!

    乌云珠猛地从悲痛中惊醒,记起了自己的身分和处境。她迅速地擦干眼泪,整整鬓发和衣袍,庄重地走过去,平静地问了一声:“谁在那儿哭?"太湖石后面转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正是今年二月里才分到她身边的小丫头,偏巧跟她原来的贴身女侍蓉妞儿同名,只少那个草字头。她喜欢这个容妞儿天真、纯洁、聪明、机灵,常常带她在身边。她为什么哭?

    容妞儿跪下了,擦着眼泪叩头请罪:“求娘娘别生气。我见娘娘哭得那么伤心,奴才心里也难受……奴才知道主子你哭是想儿子,奴才哭是想妈……”说着,那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又掉了下来。

    皇贵妃沉默了好半天,终于说:“别哭了,容妞儿。只要你听话,主子不会亏待你。今儿个主子在这儿哭,对谁也不要说。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可是,娘娘,想儿子掉眼泪,跟想妈掉眼泪似的,谁都一样啊,你怎么就不能呢?“乌云珠眼圈一红,忍了又忍,叹了口气,说:“宫里头的事儿,你不懂。别问了。走吧!"苏麻喇姑领着三阿哥到五龙亭时,皇后和淑惠妃已不在那里,康妃和谨贵人正陪着皇太后说话。

    “皇阿奶!"三阿哥欢快地喊着,跑到跟前搂住太后的脖子:“好多好多花全都开啦!"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放开太后,正正经经地向她跪下,说:“三阿哥给皇阿奶请安!"太后笑道:“好,好!病一场,长三分见识,懂事啦!……还不见过你额娘!"三阿哥转向康妃,嘴里喊着"额娘",恭恭敬敬跪了一安。

    康妃忙把儿子扶起,看看他的气色,说;"见好多了。"太后对康妃说:“过两天就是三阿哥的生日,项上金锁该换了。新锁我已经给他备下,旧锁你明儿就送坤宁宫去吧。"这是满洲的制度:凡祭神处必须和正寝同在一处,所以宫里祭天跳神处设在坤宁宫西间。这又是皇家的规矩:幼年皇子皇女项上金锁必须每年更换,旧锁必须放进坤宁宫西间壁上悬挂的子孙袋里,以谢神天保佑。

    康妃应了一声,回头去看三阿哥的项锁,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他对面的谨贵人,仿佛在竭力回想什么。谨贵人在他的注视下局促不安,但在强自镇静。

    趁着那边苏麻喇姑向太后絮叨三阿哥不听话、总是入迷地看书的当儿,康妃一把扳过三阿哥,让他面对自己,说:“别东张西望的,让我看看你这锁……“那边谨贵人也向太后告辞说天太热了,要去脱件小袄。太后以为康妃母子怠慢了谨贵人,所以谨贵人有些不高兴,便说道:“三阿哥,你还没有给谨贵人请安呢!“康妃手心捏出了汗,看着三阿哥走向谨贵人;谨贵人脸色微微发白,恨不得立刻扭头逃走。可是当着太后,她俩毫无办法。再说,那天三阿哥正在高烧的半昏迷中,他能记得当时的人和事吗?

    三阿哥一个跪安下去,谨贵人只得谦让着扶他起来。三阿哥一抬头,很近地触到谨贵人一双细长的眼睛和唇边茸茸的黑汗毛,突然欢呼着跳起来:“哎呀,我想起来了!是你呀!

    我的泥鹿泥兔泥鸭子,还有那个会摇头的不倒翁,你都给我的小四弟了吗?我的红肚兜儿,小四弟爱穿吗?……”康妃绝望地叱责说:“三阿哥,你胡说什么!"三阿哥不满地回头看了母亲一眼,生气了:“又说我胡说!

    皇阿奶,我没胡说!"他兴高采烈地拉着太后的手,指着谨贵人说:“上回她穿着蓝布袍子,梳着一根辫儿,我还叫她胡子妞儿,可没有今儿好看!……”太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慢慢地从宝座上站起来,目光变得异常尖锐而又冰冷。康妃和谨贵人在她寒光四射的眼睛注视下低垂了头,谨贵人身上那深紫色的锦缎袍不停地闪着光,她在发抖。

    太后沉声问了一句:“三阿哥,你说的是什么时候?"三阿哥被突然出现的可怕气氛吓住了,直往苏麻喇姑怀里躲,结结巴巴地说:“我,出、出痘的时候……“长久的沉默。

    一只嗡嗡叫的蜜蜂不知从哪片花丛飞来,在这些呆立不动的人们中间转了几圈,又飞走了。之后,便只有太液池的轻浪拍着五龙亭下的石基发出的汩汩水声了。

    太后的表情庄重而又威严,很清晰地吩咐道:“苏麻喇姑领三阿哥回宫歇息。康妃,你去吧!谨贵人随我来。"说完,她径自出了五龙亭。谨贵人突然一昂头,快步跟着走去。康妃真想喊她一声,又咬咬嘴唇,忍住了。她回过头来,三阿哥向她跪辞之后,也跟苏麻喇姑走了。五龙亭里,只留下了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的康妃。

    走进深幽雅静的韵琴斋,庄太后坐定,命宫女关好门窗后全都退出去。然后,她的锐利目光直射谨贵人:“你说吧,谨贵人!"谨贵人刚才那种畏惧、惊慌,此刻一点儿也没有了。她直挺挺地跪在姑母脚前,从容地毫无迟疑地说起了事情的始末:是她趁着康妃去西华门外探视出痘的三阿哥之机,改扮随行宫女,骗得三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贴身小肚兜。回宫后又买通了四阿哥的一位乳母,把小肚兜给四阿哥穿上,把泥玩具放到四阿哥枕边。四阿哥果然也得了天花……“你!……“庄太后咬着牙,指着谨贵人只喊了这么一声。

    沉默许久,她长叹着摇摇头,痛心地说:“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姑妈,我不能眼看祖宗的家业叫蛮子夺走,我不能眼看我们满蒙高贵的血里混进蛮子下贱的血!我宁可自己染上天花死掉,也要叫那个小蛮子滚出皇族去!母后,我为的是祖宗,一片忠心可对上天!"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谨贵人说得非常平静,毫不动容。看来,她早就想到过今天,准备好今天了。

    “你就不想想,四阿哥的父亲是谁?祖父是谁?他是皇家的后代,爱新觉罗的子孙!你害死皇子,就有大罪!”“我知道。可是我永不后悔!"庄太后象个男子似的,在屋里大步地来回踱着,紧锁着眉头,不时停下来,略一沉吟,又继续踱下去。谨贵人仍然直挺挺地跪着,脸上是一片视死如归的倔强。

    庄太后终于停步,站在谨贵人身边,眼睛不看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听好,阿琪。"她叫的是谨贵人在娘家的小名,"我是大清皇太后,不能愧对太祖、太宗,不能愧对祖上先辈,不能愧对当今皇帝,容忍你的罪过,必遭天谴;你是我的亲侄女,是我们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身为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我不能让家族的名望受到玷辱!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谨贵人脸上掠过一阵抽搐,但她坦然回答:“我明白。”“康妃知道内情?"太后忽然这样问。

    “不!我只是说很想念三阿哥,要扮宫女去看他。"庄太后心里明明不相信,却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她倏地转脸正面对着谨贵人,目光停留在侄女头上那朵珍珠五福梅花上,庄重地说:“好吧!姑妈成全你的忠心,给你身后的荣名位分。你放心。"谨贵人连忙叩头:“谢母后恩典!"太后挥挥手,转开脸,语声有些沙哑:“你,你去吧!"谨贵人站起身,心头充溢着壮烈的感觉,快步走向门口,但她又放慢步子,停在了门口。她慢转回身,轻声说道:“姑妈,我,我去了!……“她的尾音颤抖着,划破了寂静的空气。她看见她的姑妈背她而立,肩头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回身,也没有说话,只把右手举到两把头一侧的流苏穗边,慢慢地、轻轻地摆了摆。

    谨贵人心头一酸,推门而出。

    庄太后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谨贵人的鞋底敲在砖地上的橐橐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她一直仰望着屋顶那装饰着龙凤花纹的华丽顶棚,但眼前一片白雾,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她翕动嘴唇,低低地喊了一声:“阿琪,我的烈性孩子!……“她闭了双眼,两颗沉重的泪珠,从眼角滑过高高的颧骨,沿着丰厚的腮,滚落下来……太后把自己在韵琴斋里关了很长时间。当她出现在鲜碧楼上的膳桌旁时,谁也没觉得她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仍然谈笑风生,和蔼慈祥。只在人们禀告她说谨贵人因身体不适提前回宫时,她的嘴角才颤抖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种既坚决又惶惑的奇怪神情。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除了心虚的康妃和聪明的皇贵妃,谁都没有发现。

    这一天对顺治来说,是十分繁忙的。因为今天是文华殿经筵大典的日子,比一次早朝要劳累得多。不仅有许多隆重的仪式、礼节,还要讲书讲经讲史。大学士、尚书、左都御史、侍郎、学士、詹事都要充任经筵讲官。每次经筵,满汉官各选八人,分别按自己的理解宣讲,最后还要由皇帝阐发书义、经义,诸官跪听御论。讲毕,皇帝召与筵各官进殿赐座赐茶,表示礼敬恩宠。累尽管累,福临每次都从经筵中得到不少启示,常常使他灵活的头脑转动到眼前的实际治国之道中去。

    回宫时,他又疲倦又愉快,带着这样的心情,往慈宁宫向母亲请安。听说太后游了一日北海,身体劳倦,正在寝宫歇息,他便立刻直奔寝宫。

    太后坐在炕上倚着靠垫打盹儿,一个宫女在轻轻地为她拿捏双腿,其他宫女静悄悄地垂手站列门边炕前。福临一进屋,太后便睁开眼,笑道:“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今儿个有些累吧?”“还好。额娘领后宫去逛北海,怕是真累着了。”“哦,不算什么,还没有老得走不动呢!"太后点头一笑,又一扬头看看儿子,动作很是洒脱利落,使福临眼里也不禁流露出赞赏的笑意。

    “你今儿个在经筵上讲些什么?”太后问。

    “儿讲的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阐发了足有一个时辰,又顺便讲了讲宽猛相济的道理。我看百官听得很入神呢!"福临不免有点儿自我欣赏。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太后重复着,连连点头,不知她是在夸赞这圣贤之道呢,还是夸奖儿子:“讲得好!那弓弦要是张得太紧,不就要断了吗?”“额娘若御经筵,一定是个上好的讲官!"福临由衷地赞美。

    太后神色一变,笑容消失,看定福临:“皇儿,你的弓,是不是张得太紧了?“福临一看母亲的神情,立刻站了起来,恭敬地回答道:“儿听母后教诲。”“皇儿,你一心继承祖志,一心要成就天下一统的大业,壮志可嘉,我很高兴。不过太急太快,怕不妥当,所谓欲速则不达。如今内外都蹦得太紧,不要生出什么大事来!““母后请明示。"太后的表情口气,使福临感到紧张。

    太后叹道:“事情都逼到眼眉前了,你还不知觉吗?外,有六王聚会;内,有四阿哥夭折……”“额娘,你说什么?”福临一把握住了母亲的手。

    “来,让我仔细说给你听……”

    母子俩进了寝宫最东端的小梢间。宫人太监们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可是皇帝粗重的可怕喊声却有两次透过重幙传了出来,还夹杂着桌椅翻倒、瓷器粉碎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无声无息,人们正有些担心这母子俩会不会出什么危险,却突然迸发出皇上暴怒的狂吼:“这不是天意!不是天罚!我不服!——"太后提高了的声音也隐约传出来,仍然十分平稳:“皇儿,你不是小孩子了,好好想一想吧!“皇上离开慈宁宫的时候,神情古怪而可怕:他的脚步和身姿,都给人一种颓然而去的印象;脸上象戴了一副木制或冰制的面具,又硬又冷,毫无表情;可是只要触到他的眼睛,就会被那里的狂暴和绝望吓一大跳,那是两团火,两团熊熊燃烧的火!而皇太后也没有按照惯例送他出宫。

    第二天,宫里都知道了,昨晚上万岁爷龙性大发,用鞭子没头没脑地把几个养心殿太监抽得遍体鳞伤,还威胁说要砍掉他们的脑袋!但就在这天的晚上,景仁宫发出丧音:谨贵人病逝。

    发丧那天,皇后以下各宫妃嫔都来到景仁宫。皇贵妃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袍,为死去的谨贵人换装。谨贵人脸上倒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象睡着了似的宁静安详。

    皇贵妃为她换好衣裳,站在那里凝视着死者,一面不住地掉泪,一面感叹着轻轻说:“姐姐髫龄进宫,如今正当年华,为什么不能为皇上多多效力,就骤然去了?真叫人痛惜啊!……”

    皇后,淑惠妃和静妃、恪妃、端妃、恭妃等人,都在抹眼泪。倒是康妃,站在董鄂妃的对面、谨贵人遗体的另一面,虽也拿着手绢擦泪,但她没有泪,她只觉得恨!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恨对面那个女人,那个泪流满面的虚伪奸诈的美人儿!她还哭!她哭个什么?这一切,不都是因为她吗?康妃的心被嫉恨咬啮着,浑身犹如火烧。她不能流露一点真实感情,只得无可奈何地拚命低头,竭力抵挡。她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她觉出舌尖上的咸味、下唇的疼痛……几位内廷公主也闻讯赶来。谨贵人的死对她们可说是无关痛痒,但出于礼仪和宫规,她们也都掏出手绢抹着眼圈。

    这时,皇上的谕旨到了,那是谕礼部、抄送景仁宫的:“贵人博尔济吉特氏赋性温良,恪共内职,今一朝遘疾,遽尔薨逝,予心轸惜,典礼宜崇。特进名封,以昭淑德,追封为悼妃……”这就是说,谨贵人终于登上了主位,将按妃位进行礼葬了。后妃们为谨贵人幸庆:得到这隆重待遇,死也瞑目了!

    妃嫔们各自休息时,孔四贞走到董鄂妃身旁,轻轻叫了一声:“姐姐!"董鄂妃抓住她的手,含笑的眼睛盯着她看,只不说话,看得孔四贞红了脸,小声说:“姐姐,你的眼睛真坏!"董鄂妃凑在她耳边悄悄说:“我早听太后讲了。什么时候进宫圆房啊?……”“姐姐!看我撕你的嘴!"董鄂妃不笑了,紧紧捏着孔四贞的手,知心地说:“好妹妹,你快来吧!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你不知道,我多难啊!““我知道。我心里害怕。"四贞耳语着,"看到谨贵人那样子,我觉得怕极了!这里,陷进来再出不去的呀!……”“你真的不肯?"董鄂妃忧伤的眼睛几乎使四贞落泪,可她还是硬着心肠说:“我不能……我没有姐姐那样的才干和胸怀,我会淹死的……姐姐,别怨我,你好自为之吧,我已经向太后辞过亲了……“董鄂皇贵妃长叹一声,对四贞可怜地笑了笑,慢慢走开。

    她脚步不大稳,容妞儿立刻上前搀住了她。她的背影那么瘦弱,显得精疲力荆孔四贞眼里不禁又涌出了泪水。

    几天以后,一件受贿作弊的案子被揭发了出来,因为是由宫内捅到皇太后驾前,皇上大怒。受贿卖官的总管太监吴良辅被判死刑,贿请的汉大学士陈之遴被罢官,并流放盛京,另一名汉大学士王永吉也被罢官,还有一大批汉官因受牵连而纷纷被免职、降职、罚俸,朝野又是一番震动,神气了不几天的汉官又失了神,各种不利于汉官的传说又不胫而走:没有最后定案的丁酉科场案还得从严惩治;刚刚揭发的江南、河南、山东、山西等科场案必定处置更严……接着,皇上奉皇太后命,将已停止的中宫笺表,如旧制封进,恢复了皇后的特权和身份,同时,命静妃为长春宫主位,赢得宫中一片感恩的眼泪和欢笑。

    最后,在三月二十平日,追封皇四子为和硕荣亲王。

    于是,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张得太紧的弦,松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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