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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

    红叶

    今天我偶然翻阅旧书,忽然翻出片枯干的红叶来。这片红叶,是我八年前在南京游栖霞山时带回来的,夹在那儿想留作纪念,日子一多便忘记了。今日旧物重逢,凭空便添了不少怀旧资料。我拈着它反覆把玩,一面尽想着那天的情况,那天同游的人除我自己之外尚有四个,一个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张继杰,一个是继杰的表妹赵小姐,其余两个则是她们的丈夫。先是继杰夫妇来约我星期日同游栖霞山(那时我正在南京中大念书),我答应了,星期日一早便跑到她家去。

    "你来了很好,这位是赵小姐,"继杰笑吟吟的指着一位摩登女客替我介绍,随后又介绍赵小姐的丈夫徐先生,于是接下去说:她们也参加我们的旅行。"

    我默不作声,只低头望一眼赵小姐的高跟鞋。

    继杰也似乎感觉到了,对她说:"表妹,你换双鞋子吧,我的那双树胶底鞋给你穿还合适。"

    但是赵小姐摇头,她只站在镜子面前仔细观察自己的脸孔与头发。

    继杰见她不要,自去换上那双鞋子。刚在她换好鞋子的时候,她的大女儿就嚷起来了:

    "妈,我也要去,外面爬山山去。"

    继杰哄了她半天,叫她轻声别把弟弟吵醒,一面又答应了许多东西,这才哄得她嘟起嘴巴答应娘独自离开。但话虽如此,-双小手兀自紧捏住她的裙子不放。

    "美美快放手,"继杰轻轻地央求着她,"别揉皱了妈的裙子。瞧,表阿姨打扮得多漂亮……"

    赵小姐正忙着扑粉,添胭脂,脸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一面向她丈夫咕依着说是悔不该不换那袭新做的淡红旗袍来。

    "我原说是今天要穿那件衣服来的。"她恶狠狠地埋怨着她丈夫,"都是你催的紧,说是表姊姊家里坐坐换什么衣服……"

    "但是你穿着绿的也并不难看呀,"她丈夫苦恼着脸安慰她,"达尔林,你…"

    她简直愤怒起来了:"我怎么样?我对你说我不爱穿绿的,听见了没有?你说我怎么样?说呀!"

    继杰的小儿子在摇篮里动起来了,继杰连忙蹑手蹑脚的溜过去拍着他;我轻轻挨到赵小姐肩后劝解:"我们快些走吧,时候不很早了。"

    于是她的丈夫便过来挽住她管膊,两人并肩走了出去,赵小姐嘴里还咕哝着:"出门总得像个样子,给人家瞧着可…"

    我转身过去催继杰前身,她答应了,一面再三叮嘱女佣,保儿的尿布在第二格抽屉里,醒来换过尿布喂奶粉,奶粉要调得匀。还有美美,美美可别让她尽外而乱跑。

    "妈,"美美见她母亲提起她,便噙着眼泪过来,"美美也要爬山山。"

    继杰的丈夫便把她拉了开去,告诉她说妈妈到外面去玩玩身体会好起来,美美声,不要睛缠。但是美美不依,继杰也望着她会不得离开,两人难分难解的缠牢在一块。

    我忍不住皱了下眉头,继杰仿佛很抱歉似的,低声央我同着她丈夫先走,她随后马上就来。但我们在门口呆等了快一刻钟,这才看见她莲步娜娜的走出来了,裙子读得怪皱的,眼角润湿着。

    我们搭火车到了栖霞山,满山的红叶。但是她们似乎都没有心思欣赏,赵小姐绷起面孔尽恨那件绿衣服不像样,徐先生懊恼地勉强安慰她说红叶衬着绿衣很鲜明,继杰则满腔心事似的低头径走,她的丈夫频频望着她脸色,似乎在考察她的健康究竟增进了多少。

    "杰,你瞧这红叶好多呀,满山都是的。"他装出孩子气似的逗她开心。

    她点点头,说:"真是多得很。"

    "不是红得怪可爱吗?"

    她又点头,说:"真是红得很。"

    于是大家都没话说了,风吹叶子索索地响。响声过后,只听见赵小姐低声在叹息:"那叶子颜色同我家里那件衣裳配起来还好,现在…

    赵小姐的丈夫听了便恐慌起来,半晌,忽然想出个讨好太太的办法,他建议:"我们大家到山上去拍个照吧,达尔林,你说怎样?"

    继杰听了也高兴起来说:"拍照真是好极啦,也算留过纪念。明天给美美保儿等看见了,真不知欢喜得怎样哩!"

    但是赵小姐却哭丧着脸回答:"但是我可不能奉陪哪,这样的衣裳,衬着叶子红呀绿的,不俗死人吗?早知你们……"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照相中又分不出红呀绿的,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大概她想想还不错,所以便露出些高兴神气来了。可怜的徐先生这才逢着皇恩大赦一般,连声催着众人快走。

    "真的,"继杰起劲爬上两步,一面气喘喘地说道:"我们得走得快些。拍好照还早,大家到我家便饭,保儿恐怕早醒了呢!"

    我看看她丈夫手中的大包东西,心里大为扫兴,责问她:"我们不是预先拟定在山上举行野餐的吗?"

    但是她坚决地反对:"面包饼干怎好当饭?我们还是走得快些!"

    "我可跑得腿也酸哩!"赵小姐在后娇声嚷了起来,一面倚在路旁的树上,听红叶在她头上索索地响:"还不替我看着鞋子里有些什么?"她恶狠狠地把一只沾满了泥污的高跟鞋掷给她丈夫。

    徐先生城俊诚恐地捧起鞋子来仔细察看,我瞧不惯那种样子,便转过身子想折几枝红叶。但是好的红叶都在高处,我身材矮小攀它不着,继杰的丈夫便过来替我帮忙,他纵身窜上树去,拣颜色鲜艳的折了下来叫我拣着。

    继杰见他一闪身,便吓得怪叫起来:"别摔交哪,快些走下来!"她像叫唤美美保儿似的叫唤着丈夫:"那东西有什么好玩的,拿回家去还不是一会子就给孩子们断得稀烂,白白弄脏房间吗?"

    她丈夫果然乖乖的很听话,于是我们又向前走去,在山上拍过照,便回来了。在归途中他们两个男人都说饿了,把面包饼干嚼得津津有味,我也随着吃了一些。继杰是累透了,什么也不想吃。赵小姐在她丈夫的手中咬了半块饼干,嫌它没味,立刻吐在地上,一面赶紧在怀中摸出小粉盒,忙着拍粉,搽口红。

    老实说,我这天一些也没有鉴赏什么风景。假如你问我栖霞山到底是怎样的,我可除了说漫天的红叶以外什么印象也没有。我的脑中清楚地记着他们四人的面容,女的是懊恼的,心不在焉的,男人则无聊万分,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他们心里面都在后悔此行,但为了顾全别人的兴趣起见,嘴上不得不说着快乐的话。多勉强的态度呀!于是我觉悟世界上原有许多人不配旅行,女的是全数,男的有大半数。她们或他们都不能在旅行得到丝毫快乐,花钱,费力,糟蹋光阴在外面跑了一趟,带回来的只有疲倦与无聊。

    我说女人不适宜于旅行,那关系一半也是生理的。月经期中不便旅行,怀胎期中不便旅行,这类明显的事实固不必说了,就在平时,忍大小便的苦处也足以抵消快乐而有余。一个人总不能在腹痛欲泻的时候静静地欣赏水色山光,山水名胜之处又不能遍设女厕所以应此急,则娘儿们便急时难道也效吴推老拉野夫般雅人雅事一番吗?此外尚有冷僻处怕歹人调笑,返归时怕婴儿啼哭;热了不敢解农迎风,脏了不敢清泉酒足;头发吹乱则不欢,丝袜戳破又不欢,举凡汗出,脚痛,雨淋,日晒均不欢之事也,山水又何乐能!山水又何乐哉!

    而且我知道女人们本性并不爱名山大川,她们大都喜欢人造纤巧的东西,一座玲现的假山可供她们逛上半天,数数石洞有几个,你在山上呼,我在山下应,趣味无穷。若轻信男人的话打伙儿登泰山观日出,上峨嵋访猴子起来,定会吃力而乏味。旅行在女人原是件苦事,因为一出门便须带齐许多东西,手帕啦,丝袜啦,奶罩啦,月经带啦,哪件少得?而且天生脚力又不济,上山要讨轿,平地要雇车,轿夫车夫又爱敲娘儿们竹杆,这不是旅行,简直是受罪!所以大半女子出门都有男人为伴,我对于这类男人总是既惊且叹,惊是惊其胆之大,叹是叹其人之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替她们弄几张纪念照片来,那末何不就爽爽快快的在照相馆里先拣就几打现成的风景照片,再叫他们把那个女人的玉照插印进去,峨眉远山,相映成趣,则女的既省跋涉之苦,自己又免护驾之劳,岂不两全其美?好在这般为时髦而旅行的女人的目的只在有纪念照片可向人夸耀就得,对照相的艺术原可不问,你能把两张照片会印成一幅,使她的纤足放在华山顶上,玉手扶住西湖杨柳,她的心中便满足了,谁还对华山西湖发生过真正兴趣来?

    我想起这批照相旅行家在栖霞山上的丑态,忍不住恨恨地撕烂了这片留作纪念的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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