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奶妈
拣奶妈
去年冬天我又养了个孩子,照例没有奶,得雇奶妈。上海拣奶妈可不容易,荐店里喊来的,架子老大不要说,还得当心她有没有淋病梅毒。若说送到医院里去验,一则惟恐当事人不愿——给人家当奶妈须要褪了裤子受验,女人家是十有九个不愿的;光是验奶验血也会引起她们的害怕……二则手续也太麻烦,医生神气又看不惯;三则我这个人有些疑心病儿,凭他是留什么医学博士的一纸报告也不能使我释然于怀;而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是取费太重,验一次起码要花上十来元,一个不合又是一个,叫我们这种普通人家怎么负担得下?
没办法,只好抱了孩子到宁波,宁波城里真变了样!江北岸,东大街,这些都是从前最热闹的区域,如今都成为死寂的市街。商家每天早晨开了门,伙计们都懒洋洋的,站在柜台边眼望着天。"空袭警报"响了就得赶紧关上店门,待"解除警报"拉过后却又不得不重又把门拉开,虽然他们也很明白这时候决不会有顾客上门,可是不这样做就会立刻遭警察干涉——道旁路口多的是持棍警察,路上三五成群,来来往往的也大都是出巡的壮丁队。他们这样开门关门的每天得忙上三四次或七八次,有时候也许连飞机的影子也不曾瞧见过一只。
我家在月湖之西,那边算是住宅区,在往常的日子,每当夕阳西下时总有些男女学生在骑自由车玩儿,或马蹄得得,绕环城路徐徐兜转。湖中有一片广地,绿影婆娑,有亭有石,乃四明胜地之一,叫做竹洲,也就是县立女中的校址,我曾在那面度过三年最好的光阴;在最近宁波八度轰炸中它是遭了殃,去年冬天还完全的,只是空屋无人,学生们早下了乡。我在家里住了两天,看见小菜都没买处,找奶妈更没有法儿,于是只得听郑妈的话,到西乡樟村拣去。樟村是一个大村落,居民大都姓郑。那边多山而少田,因此男人不能恃耕种为活,入冬上山打柴,春夏秋三季闲着没事,就自在家烧饭抱孩子,让女娘们上城赚钱去,有奶的当奶妈妈,没奶就做娘姨。
我爱我的孩子,存心要替她拣个好奶妈,因此商得郑妈的同意,百里迢迢的亲自下乡求贤。孩子要吃奶,不能离身,只得带了去;郑妈拿提箧,小网篮,及零星罐头等,里面有些是送郑妈家礼物,但主要的却还是围涎尿布之类。
本来,我们要到樟村去可以先从南门沿鄞奉路搭长途公共汽车到鄞江桥,再从鄞江桥讨黄包车到樟村,为时不到半天;但战后公路早已自动拆毁了,我们只得乘划子,乃的摇了大半天。一路风景很好,只是怕孩子受风,我们不得不盖上蔑片篷儿,仿佛闷在棺材里一般。船身极小,在里面席地而坐,两腿麻得不得了,郑妈就不时要上岸解手。我听见船子在噜苏了,自己也怕耽搁时候,于是就有搭没搭的逗郑妈谈天。
"樟村近来真穷死了呀,"郑妈叹一口气,"本乡又没有田,打仗后米价更贵了,众人都吃不起饭,只好弄些芋艿番薯充充饥,旧年亏得逃难人多,村里的人都把房子腾出来借给人家,自己就在便桶间多盖上层稻草住住。"
"那末现在天气冷了,住在这种临时搭的草棚里不冻死人吗?——大人还不要紧,孩子们又怎样过呢?"
郑妈又叹声气:"还说到孩子!樟村人男孩子还养着饿得精瘦的,女孩子最多留上一个,其余养下来不是溺死就是送堂里去。要是哪家养着女儿,便休想开口向人家借米;因为人家一定会不答应,你自己有力量养女儿,哪个该倒霉的来救济你?"
我没有话,觉得睡在自己怀里的孩子还有些运气;要是她在目前打从郑妈肚里挣出来的话,此刻想早已给丢在堂里了——那个南门外的育婴堂我是瞧见过的,一个奶妈养五六个孩子,便是头母牛也将愁供应不敷,于是生得好看一些的还吃得着几口奶,又黄又瘦的婴儿便只好在哭哑了喉咙后喝些豆浆过日子。
鄞江桥到了,看看时计已午后二点半。肚子饿得慌,把船泊在桥边,叫船子赶快上去买三碗黄鱼面——一碗我自吃,一碗给郑妈,一碗就与船子。船子谢了又谢,一面吃,一面滔滔不绝的讲鄞江桥热闹景象给我们听,据说城里住的人少了,各店都想迁到这里来,但县里的人不肯,说是为维持市容,逼着他们继续开下去,因此他们只好在城里也开着门虚应故事,把大部分货色及店员都搬到这儿来了。
吃完了面上岸,孩子又哭得厉害,于是又赶紧在一家馆子里买水冲奶粉,喂过奶粉又给她换尿布,直待三时半方才讨好黄包车去樟村,车钱一元二,路程四十里。
黄包车在石子路上拖着走,不快也不慢,倒还算是舒服。过了一村又一村,黄狗汪汪叫,孩子也睡了又醒,醒了又啼的。广场上常有壮丁在晚操,他们都是村人,样子怪蠢的,脚步左右都弄不清,休息时不时扯开裤子去撒尿,弄得教官火起来,拿起皮鞭乱抽,但他们却也毫不躲避,只自默默地忍受。
郑妈家前面临溪,半截瓦墙,缺口处就是进路,没有大门。我们到时已快六点了,她媳妇还忙着要弄点心;我再三拦阻她不住,郑妈自去溪边洗尿布去了,一会儿便捧上一大碗青菜炒年糕来。碗是蓝花的,又粗又大,年糕切得很厚。青菜还硬,油太少而盐过多,我委实吃不下。一个八九岁的女孩眼望着我咽唾沫,我连忙推开来碗叫她吃去,她刚待举步,却又趑趄不前。郑妈的媳妇便开口骂:"你这小贱×!臭花老!一天到晚只馋嘴。奶奶吃的点心也有你的份儿?晚饭快好了还想动嘴!"骂的那女孩不敢动了,眼望着我又狠命的咽下一口唾沫。
于是我问她是不是郑妈的孙女,那媳妇便接上口来:"我自己养的女儿早给人家做养媳妇去了。这个贱×是寄养在我家的,一餐吃上二三碗饭,她娘只出三元钱一月!近来已有三个多月不带钱来了,鞋布也没一块,自己在外面挣大钱快活……"我低头瞧瞧那女孩的脚,鞋头开了口,踏倒鞋后跟拖起来只有半脚大,脚上又没有袜子。
晚饭时村里的人都围了拢来,郑妈在洗尿布时已把我要拣奶妈的消息宣布了,因此她们都想来谋这"肥缺"。
"我家媳妇养了孩子刚五天,"一个瘪嘴老太婆说,"奶可是真多,衬衫舍不得穿,赤身睡在棉被里,棉花都给渗得硼硼硬的;一天挤出三大碗还嚷着奶子给涨得痛死。要是你奶奶欢喜,这些大的娃娃包管一只奶也吃不完,余下的可挤出来给你奶奶喝着滋补……"
"但是我家奶妈是要紧着要雇进的,拣定了就要带上城去,你媳妇还在月子里,怎么好立刻跟我动身呢?"
老太婆可真着急了,翕动着干瘪的双唇:"我们穷人家娘儿们还有什么月子里不月子里的,还不是养下来过了三朝便煮饭洗衣?她还算福气,有我老的活着,肚痛了有人递汤烧水,若换了个没有婆婆的,还不是自己收下血淋淋的孩子来,还得自己去生火弄汤,——假如你奶奶要,就是今天也可以跟去,那孩子就顺便带了去丢在堂里。"
"人家奶奶不喜欢未满月的,"一个三十来岁抱着婴儿的妇人插口说:"我倒是养了快两个月了。在月子里当家的本想把这娃娃丢去,我因一时没有人家,故主张暂时把她留下,省得奶不吃就要失去。前几天当家的说前村张家嫂要出去当奶妈,把新生的儿子来我处寄养,我的女儿就由她带了去放在堂里。我想抱一个来家养每月不过二三元钱,饭要吃着自己的,算来没有当奶妈好。要是你奶奶出我六块钱一月,我今夜就可以偎着宝宝睡,把这小东西搁开一夜,明早就叫他爹爹抱到堂里去。"
这是一个做母亲说出来的,我诧异!吃了一碗饭,孩子又哭了,我放下饭碗问她们要水冲奶粉。她们没有热水瓶,要开水就得生火烧起来,我可没有想到。于是这许多妇人都抢着献殷勤,要把奶给我的孩子吃,我不能不接受她们的好意。于是郑妈就拣定了在根生嫂处吃;根生嫂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梳着髻儿,面孔倒还白净。她的孩子刚三月大,奶袋子直挂到脐边,见了有些怕人。最令人惊异的是我问她年纪时,她还只二十一岁,想不到这样年青的人会有这么老成的容颜及样子。后来我方才知道村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她们吃着没有滋养的东西,做得又苦,打扮是更不必说了,所以看起来,就显得苍老。
这夜我睡在郑妈媳妇的房里,根生嫂也叫了过来在房中与郑妈一起打地铺,以便半夜里孩子吵起来可以抱过去吃奶。我知道根生嫂心中是充满着希望,这夜里定会做上不少到城里大户人家当奶妈的好梦。
这间房间是郑妈家唯一的精华:自她的公婆一代起,做新房就得拣这间,因为这间的地板整齐;他们老夫妻俩曾在这里同睡过三十余年,八年前她媳妇来了,这才把老的移到后房去。房中朝外的是一张大木床,可睡四个人,可惜棕棚年数多了有些宽下来,睡在上面给横木垫得骨头疼。枕头四方的,满是油腻,放下头去索索作声,里面全是稻草。一条蓝底白花的老布四幅被。大倒够大的,只是硬得厉害,布质又粗,我担心会擦破孩子的嫩脸。
这夜里我全夜不曾好好的睡。身子又凉,心里也烦。我知道这里的女人大都不会有淋病梅毒,也不会搭什么架子,给她们七八元一月便自欢天喜地了,但是我怎么可以使人家为了我的孩子而丢弃自己的孩子呢?
第二天,她们劝我把孩子交给根生嫂带着,自己同着她们到各村逛去。自从伯父被绑后,我已整十年不曾下乡,这次重睹水色山光,倒也不无兴趣。于是先从本村观起;桑枝上满是尿布,鸡屎遍地,孩子们大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间有几个白净一些的,问起来都是新近逃下来的城里人。
郑妈的媳妇告诉我:自从城里的人逃来了后,这里的东西就都贵了;他们吃惯了鱼肉,每市整篮的买,油也用得厉害。从前乡下的腰子是十四个铜板一只,现在已买上一角;鸡蛋也从四个铜板而涨到六七个铜板。于是村里人都吃不着肉,自生的鸡蛋也舍不得吃掉,都聚了下来卖给他们,每天只拿青菜下饭,假如用番薯当饭时,就连青菜也不必吃了。
"说起青菜,近来也贵了些,城里人喜欢把青菜油焖来吃,一斤菜烧烂了只剩得一碗,还得放糖加酱油,算起来要费多少钱!我外婆家一天要吃上两顿芋头,什么小菜都不用,只许筷头蘸些盐吃吃。"
"城里人用不惯灯盏,晚上把美孚灯点得雪雪亮,一会儿玻璃罩子爆碎了又去买上只新的,他妈的什货店老板就赚钱。"
"城里人孩子都吃零食,害得我们乡下小鬼也眼痒起来,吵呀吵的狠了便顺手给他个大巴掌……"
我们一面听她说,一面缓步走去,不知不觉的到了长里方。这里郑妈有个妹子住着,因此她便坚邀我们进去坐坐休息。郑妈妹子家没有围墙,不整齐的石阶上一排住上四家,每家有一扇薄薄的板门,进了门便是一间泥地的房间,里面打灶,前面窗下,放了一张凉床;床前有一张桌,桌旁是鸡笼,鸡笼右边有一个孩子睡在摇篮里。进门处还放着一架梯子,这里没有楼,梯子大概是预备上阁用的。贵客到了,她们就让我坐在床沿上,自己忙着去烧开水。冬季正是打柴的时候,他们把砍下来的柴干好一些的都卖出去了,剩下自烧的都又潮又乱,有些叶子还绿绿的,烧起来烟雾迷漫,熏得我双目流泪,再也张不开眼来。回头看摇篮的孩子时,却呼呼睡着,一动也不曾动,我们佩服人类适应环境的本能。
逛了三天,奶妈仍拣不下。她们间都互相像仇敌似的尽量说别人坏话;大婆婆说祥嫂子身上有虱,祥嫂子又说大婆婆的侄媳月经一月来四次,弄得我踌躇不决;连郑妈也不知如何是好。根生嫂替我奶着孩子,小心翼翼的,我心里倒有些欢喜;不料她在第三天上因自己孩子半天不吃奶哭得厉害,她的婆婆给抱了过来问她可有奶给喂一些,她不知道为什么恼了起来,当着我面前狠狠的击了那个三月大的孩子一掌,使我不得不厌恶她的残忍,因此又把这颗心冷下。在樟村,我对伟大的母爱深深地感到怀疑,原来所谓"昊天罔极"之德,在经济发生问题时便大打折扣,以后我永不读蓼莪之诗。
第四天一早我抱着孩子先走了,把拣奶妈的责任推到郑妈身上去。我告诉她身健奶多之外还得加上一个条件,就是所生是女,来我家当奶妈后不可就把她丢进堂里,或者就在邻近寄养着吧,我给她的工资是九元一月。